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新女驸马同人)新·新女驸马/新女驸马之bug太多圆不完》作者:杨惑   文案   本文又名:《新女驸马之bug太多圆不完》   这世上最难写的文不是历史文,不是军政文,不是网游文,不是官场文,而是把一部脑残电视剧掰成正剧的同人文。   如果有机会,我会对新女驸马的编剧说三个字:何弃疗!   本文依托电视剧《新女驸马》背景成文,此文是反哺之作,不坑不V,写完拉倒。   由于电视剧年代久远,属于雷剧范畴,本文是对电视剧内容各种bug的修正和人物性格二缺化的洗白补丁,以洗白剧情、谈恋爱为主。   微博ID:挖坑不填杨惑君   这里为正式版文案:   前生,那人是她不中意的驸马,却与她并肩协力,锄奸道,匡朝纲。   尘埃落定,她才惊觉,那乌纱黼黻下,竟是婵娟娇娘。   她赶走了两个爱她的男人,把心交给了一个女人。   当年的一句“女驸马”的戏言,居然一语成谶。   曲终人散,那人以佳人的身份与情郎成婚,生儿育女,香消玉殒。   而她却始终孑然一身,独自承受了十年江湖风雨,十年朝堂恶斗。   在生命的尽头,她又来到了那人的白玉墓碑前,一盏烈酒,廿载相思。   “好想,好想,再看你一眼。”   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洞房花烛夜。   前生的多少憾恨,今生可能弥补?   前生那不曾开口道破的情愫,今生可能完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素贞,天香 ┃ 配角:东方胜,太子,李兆廷,刘倩 ┃ 其它:重生 楔子 第1章 第一章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此处距妙州尚有二十里地,若少侠骑的是马,定然赶得及天黑前进城,若是骑驴的话,就只能在城门根儿过夜了。再说了,少侠英俊潇洒,器宇轩昂,理当骑马,何苦骑驴呢,莫非您姓张——”路边茶寮小二兼职卖马,自打这位出手阔绰的骑驴少侠在自家茶寮歇下之后,就三句话不离卖马的意思,苦口婆心了半天,话锋就自然带上了点讥诮。   一身粽白短打的俊俏少侠咬下最后一口甘蔗,拍拍手,笑眯眯地答了句:“在下姓闻,单名一个臭,我家小黑挺好,跑得挺快。”   小二生生把接下来带着嘲讽劲儿的三百二十八个字吞到了肚子里,险些咬了舌头:“闻闻闻闻臭大大大大大侠!”小二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加速,眼前这位个头不高皮肤雪白的小白脸就是这几年名震江湖的闻臭大侠,这茶摊子走南闯北的客人老提的一位爷,乖嘈,幸亏话还没说完。他跳了起来:“小的立马给黑小爷喂两斤上好的黄豆,保证黑小爷一眨眼的工夫就到妙州城!”说着,闻臭还没一眨眼,小二就蹿到马厩去了。   闻臭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拍在了桌上,抖落掉到身上的甘蔗渣,又掏出一根新甘蔗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清亮亮,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来:“不用喂了,本大侠这就兵发妙州城去也——”   一路行向妙州都是官道,眼瞅着沿途风光愈发熟悉,闻臭便晓得那小二说的二十里是诳自己买马的虚话,妙州城已经近在咫尺了。她放慢了速度,放任小黑在平整的黄土路上踱着步子。   途径一个小村庄,不知是哪家老寿星做寿,隐隐约约飘来几句唱戏的声音:“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谁知乌纱罩啊罩婵娟啊——”   自打十年前冯素贞的案子震惊天下,民间就出了几十个版本的女驸马戏本,几乎成了只要一唱戏就必点的本子。戏词好听,故事有意思,还能借此笑话皇家,老百姓自然乐意看。几十个版本自然有好些不同的结局,有大团圆版本的,李兆廷顶了冯素贞的官位,夫妻两个举案齐眉的;也有写实版的,冯李二人隐居做了富家翁;还有传奇版的,说是皇帝看上了冯素贞封了她做皇后的;甚至还有离谱版的,说是李兆廷娶了冯素贞的同时顺带着把公主娶了,享了齐人之福。   想到这些,驴背上的闻臭——不管在哪个结局里都是戏份不多的天香公主不由得笑了笑,却笑得有些苦涩。   在真实的故事里,她的结局是,孑然一身。   应了冯素贞三月之约的张绍民,最终也只陪了她三个月,就歉然离去。天香并不怨他,毕竟他属于庙堂之高,无法安于江湖之远,更何况龙椅上那个皇帝老哥也离不开这么一个能帮他周全政事的丞相。   至于一剑飘红,不过是情窦初开时的梦中情郎罢了。他理当冷冷的,活在传说里,能够从说书人嘴里听到他的名字,能够在一两场腥风血雨中窥见他的身影,也就够了。   说白了,若嫁了张绍民,她不自由;若跟了一剑飘红,她不踏实。   虽说只求一个心安,为何,总是缺了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点。   梦回之时,天香总是自嘲,人性本贪,她也不例外。心底,似乎早就空了一块,不管是张绍民还是一剑飘红,都填不拢。这空的感觉,太难过。   这十年,她只身一人去了塞北,去了江南,游遍了中原,看遍了各地风物,也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大侠事迹,还帮着皇帝老哥查了几宗案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把自己的生活填得满满的。可心,还是空了一块。   今岁回京,发现不过一年不见,龙马精神的皇帝老哥膝下又添了一儿一女,宫里还新添了三个大肚婆。   天香咋舌,这效率真高,然后就担心起来:“老哥这几年身体又不好,在后宫是不是太用功了些,还有,这么多孩子,老哥你管得过来吗?”   如今的皇帝蓄了须,显得端方周正,虽然身子骨不太康健,因小病不断,脸色也是苍白,却俨然显出了帝王之威:“咳咳,传宗接代罢了,后宫里都是各家势力送进宫的女人,那些孩子,朕不管,自然也有人管的。”他说这话时,淡淡的,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登基后,他素来不苟言笑,只有看到妹妹给自己带来了罗刹国的机械鸟时,眼中才闪过一抹久违的光亮。   在皇宫里小住的时间,天香成日地被八九个已经能打酱油的侄儿侄女闹腾,把她从罗刹新搜罗来的小玩意儿都坑光了,惹得一向心宽的天香都有些感慨:昔别君未婚,如今的冯素贞是否已经儿女成行?   嗯?   冯素贞?   冯素贞……   她最后在路上磨蹭了许久,却还是在日落前抵达了妙州城。   十年里,妙州已经换过三任新知府,连带着这妙州城看上去都有点陌生了。   她一直知道冯素贞在妙州,这几年每次回宫都能得到探子给自己的消息,她把冯素贞和李兆廷住在哪里建了几间房种了几亩田买了多少牲口用了几个下人开了几家店卖的什么东西都摸得清清楚楚。   但她始终没问过这两个人是不是生了孩子,也没问夫妻两个感情如何。探子也就乖巧地没说,心下却是腹诽:“娘额冬菜,戏本子里唱的是真的啊,公主真对那李兆廷有意思啊!娘额冬菜,就那个手无缚鸡之力满嘴俏皮话的蠢货?”   十年里,天香一个人走南闯北,在东瀛钓过海龟,在暹罗被外表妖闲开口粗噶的美女吓得爬上了树,在冰天雪地的罗刹差点冻死。   妙州离京城不过三十里,她几次回京,却都绕过了妙州。   许是冯素贞嫁了人成了家,过得好,而自己过得不好,所以不好意思去见她吧。   天香如是想。   她真的过得好么?必然是过得好的,不过两三年的工夫就把店铺开在了妙州城外,这次回京连京城都瞧见了陶朱居的分店。那李兆廷也真是自恋,隐居后居然改名叫李陶朱,是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有故事怎的。   也罢也罢,都十年没见了,见见你又怎地,本大侠过得不好,如今还是单蹦,知道你这个好揶揄的性子定然会笑话我,又怎样?又怎样?想笑就笑吧,最好笑死你,哼!   要不要给他俩的孩子带些小东西?也不知生了几个孩子?生没生女孩儿?女孩儿以后会不会也是个才女?也会女扮男装去考状元,老哥膝下有四个公主,说不定会把老二指给她……   呸呸呸,都想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越是近了李府,天香的脑子越乱。   日薄西山,满天红霞映红了天香的衣衫。   但天香的脸色却被眼前宅邸挂着的白色灯笼映得苍白。   李府下人披麻戴孝,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   难不成是冯少卿去了?   门房对这个呆在门口的少侠没什么心思应付,只没精打采地拱了拱手:“这位小哥,我家主母去了,府里正乱着,概不见客……”   天香脑中轰然炸开,眼前一黑,站立不稳,不由得退了几步。有什么东西塌了,又有什么东西碎了。那门房又说了什么,她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猛地拨开拦路的门房,踉踉跄跄地走进一片素白的灵堂。   哭声,惊叫声,骂声混合成一片嘈杂,天香却置若罔闻,径直扑向棺材,试图抬起沉重的棺材盖子,却发现,自己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   “冯素贞……你这回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天香喃喃念叨着,顺手拔出短剑,想要撬开棺材盖。   一只手牢牢按住了她的手,天香动弹不得,怒目望向按住自己的人,却是眼窝深陷,满目憔悴的李兆廷——“公主,让素贞安生地去了吧……”   李冯氏的坟茔没有多少陪葬,只是布满了鲜花。天香依稀记得十几年前冯素贞假死的时候,东方胜也弄了好些鲜花,只觉得好笑,那如花的容颜都埋入了黄土,这些无根的鲜花摆着,又有什么用呢。这些男人自以为是的情趣,真是难以理解。   冯素贞是难产而死的。   “素贞昔日假死,所服的药物甚是寒凉,伤了身子,所以不易生养,生襄儿时候就很是艰难。盼了九年,好容易又有孕,却没想到……”李兆廷没能说下去。   天香定定望着李兆廷:“你既知道她不易生养,为何还要让她再怀了孩子?”   李兆廷摇了摇头:“是素贞坚持,坚持要给我生下子嗣传宗接代,我……”李兆廷抚摸着墓碑上的李冯氏三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她也是看李家三代单传……我对不住她……”   “坚持?子嗣?”天香一声冷笑,“你是说,天下第一才女,有状元之才、陶朱之能的冯素贞,因嫌自己头胎生了个女儿,拼着命要生出个儿子来给你李家传宗接代?”她哈哈大笑,几乎笑出泪来,“你当你李家是什么金贵人家,是要生了儿子出来做皇帝?还是要生了儿子出来继承爵位?还是要生了儿子好继承家产?”   “想你李家一门,加在一起也没冯素贞一人做过的官大,赚过的钱多。你说,她居然为了你李家送了性命?哈哈,哈哈哈……”她越说越觉得好笑,也不顾李兆廷愈发苍白的脸,上上下下打量李兆廷的模样,怜悯地摇了摇头,踉跄着挪着步子,准备离开。   这里埋着的是李冯氏,不是冯素贞。想她在庙堂可翻云覆雨,在山野可首富一方,如此精彩的一个人,怎么会……   怎么会呢……   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出现在眼前,白皙的脸,飞扬的眉,坚定的眼,红润的唇。   天香一愣,还道是坟墓里埋着的是假的,眼前的这个才是真真的冯素贞,恍惚了片刻却又想起,这是冯素贞的女儿,李襄。   李襄身上带着重孝,将头发包裹得严严实实,加上年纪尚幼,看不出身形,猛地一看,还以为是位小公子。天香一时恍然,自己记忆中的冯素贞大多时候,是冯绍民,就是这种雌雄莫辨的模样。   她眼睁睁地瞧着那个小小的人儿走到沉痛的父亲旁,轻声细语地安慰着父亲。隐隐约约有一两句话语飘进自己的耳朵里,什么举案齐眉,得偿所愿,死者长已矣……   天香不由得心里一酸,她也是自幼丧母,知道那种滋味,如此情状下,这女孩儿却如此懂事,强抑着沉痛去安慰父亲。听着言语举止,应该是冯素贞教导着读过书的。料想这十年冯素贞膝下只得这一女,应该是待之如掌上明珠的。心念于此,天香不由得更看李兆廷不起了。   这个男人,总是自认无辜,昔年文不成武不就之时便口口声声冯家嫌贫爱富,却不想哪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算卦先生。登科之后朝中云波诡谲,也总是借力于人,叫别人去做出头的鸟。   偏偏,还如此地心安理得,将别人为自己做的一切都当做理所应当。   冯素贞明明如此在意自己的女儿,偏经他一说便走了样。   她心中恨意勃发,恨不得去宰了那李兆廷好替冯素贞报仇,耳畔却又传来了李襄尚显稚嫩的声音:“爹爹和娘亲恩爱情笃,襄儿知道爹爹伤心,襄儿也是伤心。但想想娘亲平日不论病苦都是笑着,不管女儿犯了多大的错都纵着女儿,只要女儿开心,便是娘亲临终前,也嘱咐襄儿一定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李襄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坚持着说下去,“为了娘亲,为了襄儿,为了才出世的妹妹,爹爹你一定不要伤心太过,伤了身子……”   天香不忍再听下去,疾步离开了李家墓园。   她有什么资格教训李兆廷,那个男人便是再无用,也好歹给了冯素贞十年举案齐眉的伉俪情深,给了冯素贞天伦之乐,给了冯素贞一个女人所希冀的所有。   她自嘲大笑,最后的最后,在那个女驸马的故事里,她仍然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   “公主!”一直蹲守在妙州城的探子现身向公主行礼,“陛下龙体抱恙,召公主回宫见驾。”   皇兄怎么会忽然病倒?   天香没能细想,立刻调了快马奔回京城。   皇帝的寝宫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天香几步到了龙榻前:“老哥,老哥,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我是天香啊……”天香难过得不行,嘴里不住数落,“我早就劝老哥你注意身体,如今身子虚成这样……”   天香从前从未发现,她当年那个丰润如玉的老哥,如今竟是如此的形销骨立。太医说了一大通话,到最后告诉天香的仍然是极隐晦的:“虫蛀蚁噬,大厦倾颓……”   皇帝缓缓睁开眼,吃力地寻着天香的位置,努力握住了天香的手:“香儿……其实我,不是纵欲之人……我只是,想她……”   他没有说那个她是谁,天香却了然,半晌不知说些什么:“哥哥……”   “当初菊妃死了,父皇很伤心,却只是伤心再也喝不到菊花茶……”皇帝的声气又弱了些,“我以为,我也不会伤心很久……所以,我娶妻,纳妃……但是,但是……我有了一大堆的皇儿皇女……但,但却再没有如当初期盼她肚子里那个孩子那般期盼过任何一个孩子……”   他不再和天香说话,望着空荡荡的床帏,却笑了起来:“父皇说,皇帝应该断情绝爱,该利用的就利用,该杀的就杀……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   天香安抚道:“哥哥你是个好皇帝……”   皇帝笑道:“只是守成罢了……朕不像父皇,有开国之难。父皇苦心教我帝王心术,可他早早地把一切钉子都拔掉了……呵,现在想想,其实这个位置谁来坐都可以,只要有张爱卿,有内阁,谁都能来坐这个位置……当初,当初你们何苦……”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勉力撑起身子,天香忙扶着他起身。   皇帝却又俯下.身子,摸索着去探床下,天香忙帮他去摸,却摸到了一个铁箱子,她心里立时有了猜测。皇帝把铁箱抱上膝盖,整个人似乎精神一震,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打开了铁箱,是一箱子的木鸟,也有天香特意从罗刹国寻来的机械鸟。   天香看着皇帝眼中忽然迸发出的神采,心中一惊,强抑着沉痛道:“老哥,我听说,泰西那里的木鸟是能飞的,你看,我从罗刹带来的机械鸟,还能叫呢。”   皇帝微微一笑,缓缓道:“那你们,怎么不让我飞呢……”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未时三刻,宫里传出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举国服丧。   三日后,大长公主天香领着年仅六岁的皇太子拜过太庙,新皇登基。因新君年幼,皇后早逝,由长公主监国,丞相张绍民主政。   又是十年光景。   妙州城陶朱居的东家李家继夫人前几日才生了二少爷,这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嫡少爷,府里正是高兴的时候,举止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冲撞了。于是先夫人的十年祭,也不便大事操办了。李兆廷便叫了出嫁的女儿回家,带着先夫人冯氏的幼女一起去李家墓园给先夫人做场法事。   李襄乘了青帷小油车归宁,把十岁的妹妹李甜接走了。   一路上,李襄抱着妹妹问长问短,她出嫁后李兆廷才娶了继室,也不知道继母对妹妹怎么样。她读书多,说话风趣,把李甜逗得直笑,李襄瞧见一直板着脸的妹妹笑了,这才放下心来。甜这个字,是母亲临去之前给才出世的女儿取的名字,说是这孩子长得宜嗔宜喜,连哭起来都叫人觉得心里甜。李襄想着眼睛就有些酸,没娘的孩子苦,若是妹妹的日子甜一些,母亲地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姊妹两个到了李家墓园的时候,被唬了一跳。小小的墓园正门竟守了二十多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见到来人,立即知道是李家小姐,客客气气地上前见礼:“我姑母和令堂大人是故友,念着今日是十年忌,特意赶来,想和故人说说话。因姑母身子不好,家兄放心不下,我才亲自送了来,实在是叨扰了。姑母已经进去有一阵子了,想必很快就能出来,还请二位小姐见谅。”   李襄自幼跟着母亲打理生意,识人颇有眼光,立刻看出眼前人身份矜贵,没有作怒,只淡淡地应了声好,便安心地在车里等候着。倒是李甜不耐,撩开帘子偷偷打量外面的人。   李襄摸了摸妹妹的头,顺着墓园大门的方向望里眺了眺,眉心微蹙:“母亲的……故人么……”   “就算你再聪明,也想不到我这样一个人能做监国吧……”   冯素贞坟前,摆着一个偌大的猪头。   天香左手拿着筷子在猪头上戳,右手拿着个小酒囊,一口一口啜着辛辣的汁液。侄子带她过来的时候故意把酒弄洒了,亏得她机灵,自己身上还藏了一袋子,还是罗刹国使臣送来的烈酒呢,叫什么,窝得噶。   此情此景,不喝酒,多难过。   反正都喝了十年了。   这阵子她身体不太好,太医频繁给她问脉,却一直诊不出什么来。刚刚亲政的小皇帝急得要砍了那满嘴打太极的太医,她却开口给太医解了围:“虫蛀蚁噬,大厦倾颓……”酒色误人,竟是一样的。   误了自己的,是酒还是色?   天香不由得对着眼前的墓碑嗔道:“说起来还是你不好,本公主第一次喝醉酒就是跟你的洞房花烛夜,后来也是因为你的缘故一醉再醉,终于伤了身,伤了心。”   白玉墓碑静静矗立着,恍如昔日那个一袭白衣的簪花状元。   “冯素贞,你板起脸的时候,和这个墓碑没什么两样啊,哈哈哈哈哈……”天香没来由地大笑起来,回忆起冯素贞的模样来,想着想着,眼前竟模糊得不能视物了,心跳得似乎也有些迟缓。   “当时还是应该撬开那棺材的,”天香自失苦笑, “哪怕是你不见了昔日指点江山时的模样,哪怕是你被岁月冗杂蹉跎了容颜,终究应该,再看你一眼……”   她喃喃念叨着,声音已经愈发低了。她手中的酒囊掉落在地上,琼浆玉露汩汩而出,渗入了泥土。   好想,好想,再看你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你猜我要写啥?   新女驸马是这样一部神奇的电视剧,它依托黄梅戏《女驸马》为蓝本,借用了嘉靖崇道的明朝背景,适当架空,敷衍出了一段传奇故事。讲述了——妙州知府冯少卿之女、天下第一美人冯素贞因为美貌而被侯爷之子、相爷之子、女扮男装的天香公主同时求亲,而她瞎了眼只想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一个算命的,尽管比武招亲最后是女扮男装的天香公主赢了但她还是想嫁给那个算命的,导致自己家受到了打击报复青梅竹马差点被neng死,而她被赐婚给了侯爷之子东方胜,于是她吃了半块不干净的饼拉肚子拉得死固起了,她爹当时就疯特了。但是呢,她其实是假死,为了报家仇,她女扮男装上京赶考,一不小心中了个状元(哦对那个算命的是榜眼),然后稀里糊涂地就参加了皇帝的比武招亲,然后就成了天香公主的驸马(命啊)。而后呢,因为皇帝的弟弟作死,皇帝的儿子作死,皇帝的国师作死,冯素贞不得不辗转于各方势力之中,而后也和天香公主有了共患难的革命友情,最后呢当一切尘埃落定,作死的人都没法再作死了,冯素贞的女驸马身份曝光了,皇帝要杀了冯素贞,天香公主吐了一口血拼了老命说服新皇帝放过冯素贞,然后冯素贞就开开心心的和她的青梅竹马对就是那个开头出现的算命的一起隐居去啦——这样的一个故事。   我相信你看到这个结局,你也想吐血。   总结一下,这部剧呢,剧情雷,台词穿越,女二造型得罪了化妆师,但因为它的百合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建议没看过的童鞋可以去看下原剧,或者去电视猫看一下分集介绍,介绍得还蛮详细的。 归来记 第2章 第二章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摇曳的烛光如温柔的手,拂过她翕动的眉眼。她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忽然觉得哪儿都不舒服。头疼,胸闷,就连身下的床,也不知怎地咯得人难受。天香难受地挪了挪身体,终于还是决定睁开眼。   最先入眼的,是一对高烧的红蜡,因着周身实在是通透,连带着本应金黄的烛光都带着一丝红彤彤的媚意。天香盯着那烛火微微蹙眉,这不像自己宫中的陈设,何况,平日里哪有这么高的一对蜡烛,简直像是新婚一般。   难不成皇帝侄儿背着自己自作主张又给自己招驸马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一起来,天香登时醒了一大半,猛地坐起了身。起得太猛,居然有些天旋地转。   她揉了半天额头,总算定住了神,再一看自己的衣袖——是红色的。   红色的嫁衣。   好你个小东西,刚刚亲政就打算把姑姑嫁出去么!   天香忍不住在心里骂起了皇帝侄儿,简直胡闹,她贵为大长公主,听政十年,这个当口,正应慢慢将手中权柄慢慢归还皇帝,哪能当得了新嫁娘?再说,有谁敢娶她?   她一愣,对啊,以她的身份,谁能娶她,谁敢娶她?   她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床上,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床上没人,她还没莫名其妙地就跟人做了夫妻,看看天色,也许那个被拉郎配的驸马还在陪酒吧……   天香定了定神,决定做出一副冷脸来,杀到皇帝去那边好好敲打敲打那小子。如今这情况,自己都被送入洞房了,再退婚是不能了,但若是由着皇帝这么随心所欲,今后还了得?!   她心静了下来,忽然发现了一缕平和的吐息。不是她的。   天香大惊,忙向床帏外望去,只见外间的书案上,静静伏着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从她的位置看不到那男子的脸,只瞧得见身材有些单薄,想是并不伟岸。   她的心却猛地一缩,心底隐约燃起一个期盼来。   这期盼燃得她口干舌燥,不禁想走近外间的桌子,去喝杯凉茶。   天香趿着鞋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掩着胸口,努力压住狂乱的心跳。   那人似乎是趴着累了,忽然挪了下身子,微微挺起身来晃了晃脖子,换了个方向又趴了下来。   幽幽的烛光打在那人的脸上,依稀映出了天香二十年不曾见过的眉眼。   “冯……”才吐出一个字来,天香就捂住了嘴,泪水却控制不住地填满了眼眶。   冯素贞……   是耶?非耶?是梦,还是真?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那人,指尖却在即将攀上肩头的刹那,顿住了——她害怕这是个梦,镜花水月一般的梦,只消触碰,便会轻易破碎。   她缩回手,使劲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下。   好痛,她看着手腕上的齿痕,心底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不是梦,那眼前这个和冯素贞一模一样的人,是谁?   天香寻了妆镜台坐下,借着烛光端详自己的模样。   琉璃镜中有一张漂亮精致的脸,圆圆的杏眼泛着水润的光,丰润的两颊和略尖的下巴。   方才好容易才忍住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镜中人是她,这是二十年前的她。   天香从来不信人能够长生不老,她用了十年遍游天下,用了十年经营朝堂,二十年的风霜,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也增添了成熟的韵致。而现在,她回到了二十年前。   这是十七岁的天香公主。   她渐渐回想起了这之前的事情。她病得很重,在昏迷的时候,听到太医偷偷告知皇帝,说自己时日无多了。看着皇帝侄儿红红的眼眶,她提出,自己要去妙州祭拜一个故人。   皇帝派了尚未就藩的睿王送她到了妙州,她屏退了众人,在冯素贞的坟墓前喝酒。那酒很烈,她感到心脏绞痛,呼吸困难,全身没有了力气。   然后,眼前一片昏暗,仿佛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心心念念想要再见冯素贞一面。   莫非这世上真有神明,听到了她的祈愿?   天香把手放在胸口,感受到了那里有力的跳动,她翻过手腕,看到脉门处有一只鲜红欲滴的红蜘蛛。   若真是神仙所为,这神仙还真是细致得紧。前世此时,她正是中了欲仙国师的阴阳断魂散,欲仙以此威胁一剑飘红去刺杀她的太子哥哥。   天香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自己是真的回来了。她扭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人,心头一暖,那人真的是冯素贞。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她喃喃低语,心底涌起一股苦涩,见到了,又怎么样呢。   她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心里缺的那一块是什么,她也知道自己十年不曾涉足妙州的原因,她心里有个影子,一个一剑飘红和张绍民都比不上的人,一个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的人。   这世上根本没有冯绍民这个男人,那个人是冯素贞,是日后的李冯氏,李兆廷的妻子。   是个,女人。   便是她二人如今近在咫尺,她二人名义上是最亲密的夫妻,但她们之间,实在太过遥远,隔着一条名为天理人伦的鸿沟。   她和冯素贞都是女人,理应嫁做人妇,为夫家掌管中馈,诞嗣绵延。   可是,阴阳结合,繁衍后嗣就是天理么?   那人和畜生何异?   前生冯素贞为了给李兆廷传宗接代难产身亡,而李兆廷却打着传宗接代的旗号纳妾、再婚。   前生哥哥有过那么多女人,有过那么多孩子,可他还是念念不忘,郁郁而终。   难道,人生就是要为了这自己强加自己的责任,而背弃昔日的海誓山盟,让别人、让自己伤心么?   这些难题,早在前生她身为长公主监国之时,便困扰了她十年。   大臣催她成婚的奏折雪片一般地飞向御案,更有不要命的御史弹劾她悖逆人伦,牝鸡司晨。   只是昔时她每日忙着,并没有时间去琢磨这烦心事。   而眼下,冯素贞活生生地在她面前。   想着冯素贞日后的结局,想到那座白玉打造的墓碑,天香心惊肉跳,不禁合上了眼。   何止是冯素贞,还有父皇,菊妃,小皇子,哥哥……上一世,她失去了那么多亲人,最后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独自一人承担着帝国的重任和所有的刁难。   既然命运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不管怎么说,这一世,总要有些变化才是。   必然要有些变化才是!   天香定了心神,不再胡思乱想,考虑起了眼下的事。毕竟在她的记忆里,现在已经是二十年前,她对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事情,记得并不深刻。只记得此时间,冯素贞已是假死了半年之久,考上了状元郎,在比武招亲中掉下了跷跷板,成了自己的驸马。   天香不禁又瞥了一眼伏案睡得正香的冯素贞,眼中露出一丝悯然,又觉得可笑,十七岁时的自己怎会如此愚蠢,居然认不出冯素贞?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当时的自己,毕竟和冯素贞仅有一面之缘,又隔了半年才再度相遇,认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如今,她该如何对待冯素贞?   咬牙切齿?   “冯素贞?你居然是冯素贞,你这个骗子!”天香扶额,这又惊又怒的情绪她实在是装不出来,毕竟,这事儿她都消化了二十年了。   推心置腹?   “我知道你是冯素贞,咱俩以后就是好姐妹了!”天香一阵恶寒,情不自禁想起前世戏剧里那个李兆廷左拥右抱的结局来,呸,才不要做什么好姐妹。   威逼恐吓?   “冯素贞,你可知你如今罪犯欺君?日后必须听我的话,唯本公主马首是瞻!”天香毕竟做过监国,真说出这话来,倒也有几分威严。可是,当着冯素贞,她拿着架子,似乎,很是违心啊……   还是说……   天香正纠结着,却瞧见冯素贞身子一震,却是醒过来了。   见天香站在自己身旁,本来还有些迷糊的冯素贞彻底清醒了过来,立刻直起身子向天香行礼:“公主,你醒了?你喝了不少酒,我叫人服侍公主沐浴。”许是刚才一直趴着麻了筋骨,她的眉微微蹙着,身子已经做出了后退的动作,看来是打算溜。   天香脑子一片空白,她可还没想好如何对待冯素贞!   “……”她下意识地身子一软,径直倒在了冯素贞怀里,“……绍民……是你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明显地觉察到了冯素贞身子的僵硬和挣扎,但又哪能让她轻易甩开,天香立刻打起了十分的精神缠在了冯素贞身上。   冯素贞有些慌,见摆脱不掉天香,只得老实扶着她:“公主,我不是张绍民,我是冯绍民……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是……”   “我知道你是绍民,绍民,”天香故意大着舌头,在冯素贞身上蹭了蹭,“你不是我的驸马么,怎么授受不亲……”   冯素贞生怕她蹭到不该蹭的地方,识破了自家身份,只得牢牢搂住她的脖子。如此一来,天香身子也微微僵了下。两人身量一般,如此便如同交颈相拥一样僵持住了。   “来人,备——”冯素贞正要叫人备水,忽然脸色一白。   洞房花烛到了半夜三更才叫人备水,难免坏了天香名节,日后……   冯素贞咬了咬唇,终于把心一横,心想反正天香醉着,明日醒来应该什么都记不得了,先把她拖回床上再说,想着她就一只手箍着了天香的腰。   天香被她搂得身子发僵,倒真的如个醉酒之人一般,被冯素贞半抱半拖地弄上了床,期间还真的觉察到,冯素贞的胸怀,有些太柔软……   冯素贞好容易让天香倚着床栏坐好,额上已经泌出一层薄汗,忙用屋里原有的水洗了脸,又拧了帕子想让天香清醒些。   不想,刚到了天香床边,便又被天香搂住了。   “……绍民,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冯素贞只道天香又将自己当做了张绍民,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住了点天香睡穴的冲动。不过和自己一样,都是有情人没能成了眷属的痴情女子罢了。她不禁想到了同样在洞房花烛的李兆廷,心底泛起一阵抽痛。   “公主,莫要难过,”她故意哑了嗓子,好让自己的声音更像男子些,“绍民当然会和你在一起,会和你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她见天香伏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还道她又睡着了,便要帮她躺好。但天香却忽然发了力,将她一下带倒在了床上。   冯素贞大骇,抬手便要点她的穴,忽听到了天香带着鼻音的软嚅声音:“绍民,你真的会和我一生一世,白头偕老么?”   冯素贞缓缓垂下手,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边说着,一边给她轻轻顺着背,便如同幼时,亲生母亲常常哄她睡觉那般。   “绍民,你会不会又离开我?”听着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困了。   冯素贞没有注意那个“又”字,只想着赶紧哄了她睡着,便顺口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绍民,你会娶我么?”   冯素贞心想,公主是真醉了。她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轻声念道:“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惧青春……莺歌燕舞韶光长,红炉煮茗松花香。妆成罢吟恣游后,独把芳枝……归洞房……”   “绍民。”天香吃吃念着她的名字,尽管知道这只是个假名。她唤一声,冯素贞便很有耐心地答一声。她一边唤着,一边学着冯素贞的动作,给冯素贞顺着背,像个学步的孩子一般。冯素贞莞尔,也就由着她。念了许久,天香又喃喃念起了方才冯素贞念过的那些诗,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春寒料峭的夜里很是安静,两个人拥着,比方才在桌上趴着要温暖得多,温柔的声音近在咫尺,婉转动听。天香的轻抚很是舒服,冯素贞昏沉了起来,微微合上了眼,渐渐没了声音,呼吸也变得平和悠长起来。   天香从她怀里抬起头来。   烛火在冯素贞身后跳动,映在天香盈盈的眼中。   前世皇侄登基时才六岁,每夜噩梦不断,哭闹不止。她便每夜抱着皇侄,如母亲一般哄着他入睡,还特意请教了年长的嬷嬷们,知道怎样按摩人背上的穴位,更容易让人自然地入睡。   “没想到,这招对大人也是有用的……”天香坐起身来,又摇了摇头,应是冯素贞太累了。   孤身一人,易性改装,又阴错阳差成了驸马,少不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纵是看起来神采奕奕,想必心底已经疲倦得不行了。若是不把她哄睡着,想必她今夜又是一夜伏案。   天香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给自己灌了一肚子凉茶。   她又气又恼。   千般思量,万般考虑,可到最后,居然装醉蒙混过关,这哪里是她堂堂闻臭大侠,天香敬慈大长公主应有的气度?装醉也就罢了,还投怀送抱,做得一副娇憨状,连哄孩子的手段都用上了……   天香红了脸颊,咬了咬指甲,觉得不顺,抄起一根甘蔗咬了起来。   还是说,自己心底里,本来就是不想与冯素贞相认的。   一旦认了她是冯素贞,恐怕不是姐妹,也是姐妹了。   至少,那个人现在,是冯绍民……   是她的驸马。   她咬着甘蔗望着熟睡的冯素贞,她不想和冯素贞做姐妹,不想和她以君臣相论,甚至,不想和她成为朋友,哪怕是平淡之交。   心底有一股渴望,热烈得怕人。   “想在你的生命里,重要一些,更重要一些……”   摇曳的烛光如温柔的手,拂过天香晦明不定的眉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在冯素贞和天香这对的感情戏中,冯素贞并不占据主导地位,天香才是。   我对于本文的期待,就是把新女驸马这部各种bug的剧的bug补齐,并且把里面人物的脑残行为解释通顺。   为我祈祷吧!我就是这样一个受虐狂。 第3章 第三章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身下的床软中带硬,有不少奇怪的凸起,也不知是不是梅竹没有铺好床。   梅竹?   不对,梅竹在哪里?   冯素贞猛地张开眼,正对上一张宜嗔宜喜的小脸。那脸的主人正抱着她的手,不知道在比划什么。   闻臭……不对,天香公主!自己怎么在她床上?还有,自己的手怎么在她手里?她方正醒来,脑子尚有些糊涂。   还没等她想明白,天香突然冲她龇起了一口小白牙,而后便瞧见一道亮光闪过,手指上骤然传来了火辣辣的痛感。   冯素贞不知自己怎么就莫名地遭了这血光之灾:“……为何要割我的手?”   “割我的会疼。”天香答得干脆利落。   “……”冯素贞蹙眉,正要缩回手,却被天香拽住了,她用力挤了挤冯素贞的手指,把血涂在了元帕上,而后气定神闲地将那元帕丢在地上:“不论我愿不愿嫁你,新婚之后若是不把这个送出去,我岂不是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冯素贞明白过来了,便是她和天香什么都没发生,可若是新婚之夜没能取得红丸,这公主不守妇道的风言风语怕是马上就能起来。但……这喜帕一旦送出去,她犯的,可就不止是欺君之罪了。想着,她漂亮的眉毛就向中间聚拢了。   天香净了手,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了些三七平创粉,抹在了冯素贞的指尖上。   冯素贞始终皱着眉,不发一言。   天香有些忐忑,这家伙,不会恼了吧……   她是公主,身上有半点伤都是大事,更何况身旁有个“心细如尘”的庄嬷嬷,若是新婚之夜她莫名其妙地伤了手,谁知道这个在宫里磨了十三年的人精会不会知道些什么,也只好委屈冯素贞贡献点血了,她武功高强,应该不会怕痛吧……   “公主,果然是个聪明人。”冯素贞悠悠吐出这样一句话来,冲着天香眨了眨眼,唇角也弯了起来。   天香微讶,回敬道:“驸马你也不差,就是昨夜有些失态,居然‘弹琴割伤’了手。”   冯素贞没答话,只看了看自己的手上创口的位置,已拟好了昨夜是如何被琴弦割伤了手的场景。想必天香也是如此考虑,才没用刀子,而是用琴弦在她左手按弦处割出了血。如此,纵是被人发现了她的伤口,也有借口遮掩得过去。   这个昔日莽莽撞撞的闻臭,原来心思如此细致。   她莫名紧张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下了床,举止从容地向天香作了个揖:“臣失仪,昨夜竟寝在了公主床上,望公主恕罪。昨日之错,臣不会再犯。日后府中一切起居事宜,皆由公主做主。”   这话说得诚惶诚恐,语调却是从容不迫。天香昨夜回忆了好半晌,才算把前世和冯素贞的洞房花烛夜回忆了起来,晓得自己借酒矫情了好久,冯素贞跑出去弹了半宿的琴。冯素贞今日如此说话,做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无非是借着天香对自己婚事的不满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   “好,”天香唇角翘起,“姓冯的,你可得说到做到。”   虽然是预想中的答复,可是,依着天香的性子,不该是冷笑着说这句话么?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冯素贞觉得不太对劲,却没来得及细想——   “公主、驸马,榜眼李兆廷偕夫人前来贺公主驸马新婚大喜~”桃儿谨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若是平日,她必然直接进门伺候公主起身了,可昨天大半夜的公主要了水……   没等冯素贞开口,天香高声道:“且让李大人和夫人在正堂稍候,待我伺候驸马沐浴更衣了就过去——把庄嬷嬷叫来,将元帕送回宫里去。”   此言一出,屋里屋外的人,表情都很精彩。   李兆廷和刘倩站在院子里,听了个一清二楚。刘倩尚好,李兆廷脸色变了几变,桃儿请了几次,想将二位让到正堂里去,都没能请动。   李兆廷眼睁睁地看到庄嬷嬷进了房,又看到庄嬷嬷喜滋滋地用梨木托盘盛了元帕,匆匆出门,入宫去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瞧见驸马冯绍民和公主天香打房里一起出来。   李兆廷和刘倩忙上前去:“拜见驸马——拜见公主——”   冯绍民面上有些僵,不过举止仍是从容:“让嫂夫人和李兄久等,绍民多有怠慢——”   一旁天香接过了话茬,手里转着甘蔗笑眯眯道:“李大人真是太过客气,宁可站在本公主寝房这里也不肯去正堂等着,显然是对驸马敬重得很。我和绍民匆忙洗漱出来,失礼了,失礼了。”   这话可就说得诛心了。   刘倩听着天香的口气不大对,忙打圆场:“是我不好,才从家师那里回来,不太了解这京中府邸的规矩。方才瞧见公主府,一时新鲜,才在寝房这里盘桓了阵子。”   天香只是想呛李兆廷,见刘倩忐忑,也就撇撇嘴不再追究,却状似无意地补了句:“李夫人真是护短,乌鸦嘴,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李兆廷拱手道:“内子知书达理,而且非常的善良,娶妻如此,李某三生有幸……”天香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冯素贞白皙的脸又白了一分。她知道冯素贞心里此时的感觉,酸涩。于是她打断了正要表衷情的李兆廷,换了话头问候了刘相刘夫人,又问了刘倩归来后是否适应。   “下官还要携内子入宫谢恩,就先告辞了。”李兆廷早没了来时的热切,匆匆寒暄了几句,就话别了。   偌大的公主府里,唯二的两个主人不尴不尬地坐在庭院里,一看天,一看云,不言不语,半晌无话。   冯素贞先开了口:“公主,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入宫谢恩?”   “我回去不叫谢恩,那叫回门,而且回门是明天。”   “那我去吏部视事。”   “你有婚假。”   “那公主去找找张大人或者一剑飘红?”   “……好,你给我牵驴。”   “……这,不太方便吧……”   “新婚燕尔,为妻怎么舍得让夫君你一个人在府中无聊空虚寂寞冷?”   冯素贞稳了下被“夫君”二字乱了的心神:“……我可以弹弹琴。”   “不是‘弹琴’割伤了手吗?”   “……我还可以舞舞剑。”   “甚好,那现在舞给我看吧。”   “……”   不远处,桃儿杏儿捧着早膳躲在假山背后。   “这都过了辰时了,还不给公主他们送早膳么?”桃儿想着庄嬷嬷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给驸马多用些早膳,不由得缩了缩肩。   “哎呀你懂什么,”杏儿不满地等了她一眼,“没看到驸马和公主聊得正开心吗,我们过去捣什么乱。”   “不对不对,你看,驸马怎么去拿剑了?两个人是不是要打起来了?”桃儿慌了。   杏儿也有些紧张,却还是沉住了气,等了一会儿:“嗐,瞎担心什么,打什么打——你瞧,驸马在给公主舞剑!驸马人真好,居然还会彩衣娱亲——”   “彩衣娱亲是什么意思?”桃儿没杏儿知道的东西多,不由得问了一句。   “彩衣娱亲……彩衣娱亲……彩衣就是漂亮衣服,亲就是亲爱的,彩衣娱亲就是穿着漂亮衣服让亲爱的开心。”   “是……这样的吗?”桃儿听得迷迷糊糊,都忘了问杏儿“亲爱的”是什么意思。   “那当然,食色性也嘛,驸马本来长得就好看,舞起剑来比女人都好看,”杏儿对自己的解释十分满意,“公主心里肯定特开心,看公主看驸马的眼神,都色眯眯的了。”   “我怎么觉得好像反了……”一般来说,不是应该男的才好色么?   “桃儿,杏儿,拿吃的过来——”天香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不敢再聊,忙过去将膳食摆好桌子。   一套剑法舞罢,冯素贞挽着剑花收了剑,在天香对面施施然落座。   天香顺手递了个帕子给她:“擦擦汗。”   “多谢公主。”冯素贞面不改色。   天香净了净手,抓了个包子咬了一口:“杏儿,什么是‘亲爱的’?”   “啊……”杏儿干笑了一下,“公主您都听到啦。”   “你们说得再响点恐怕父皇那里都听到了。”天香眼角余光瞅着冯素贞。   杏儿忙说:“书上说啊,‘亲卿爱卿,是以卿卿’。亲爱的,就是卿卿;卿卿,就是亲爱的。”   冯素贞依然面不改色:“皇家果然重文墨,连公主府的丫鬟都看过不少书。杏儿姑娘若是个男儿身,说不定,能考了状元。”话是好话,只是想想天香公主亲自赴考却名落孙山,这话里就藏了一份讥诮了。   天香知她故意气自己,点头道:“卿卿果然是文曲星,连我府上的丫鬟都被带着染了才气。”   冯素贞呛咳起来:“公主这声卿卿,臣当不起。”   “我是公主,你是官员,我是君,你是臣,这声卿,你自然当得起。”   “那公主叫我冯卿即可。”   “我是公主,你是驸马,我是君,你还是臣。两个卿合在一起,叫你一声卿卿,是应该的,或者你喜欢我叫你冯卿卿?”   “……公主请便。”冯素贞低声应了句,就自顾自地吃起了早膳,没再多说一句话。   桃儿杏儿根本不明白两个主子在争什么,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皇宫里,庄嬷嬷报过了喜,跪在一旁领旨。   皇帝喝下一口菊花茶,熨帖地舒了一口气,欣慰道:“朕的香儿长大啦……”一旁的菊妃老神在在,心想这冯绍民还真有一套。   不多时,庄嬷嬷自宫中归来,带回了皇帝的赏赐,以及冯绍民延长的婚假。   之后的大半天工夫,冯素贞都耗在了书房里,天香不以为意,也拿了纸笔寻了地方落座,她得好好琢磨一下这一世,她该做些什么。   人生中有无数个节点让人恨不得重活一次,但真的获得了这个机会,面对的却仍是茫然的未知。   天香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前生会发生的事情,改变父皇、菊妃、哥哥、小皇子的命运。她也还没想明白,自己再见到冯素贞又能改变她什么。或许她能改变一件两件事,但,她改得了人心么?   李兆廷的确并非良人,可架不住人冯素贞喜欢。自己既非高堂,又非挚友,冯素贞又是个执着的痴情女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比小黑还倔。   除非——除非,有个比李兆廷更好的人出现,占据她的心。   天香扳着手指头数起了自己熟悉的男子。   刘长赢?不,不行,且不说他那边还有张馨一段公案,就是他那个纨绔性子也入不了冯素贞的眼。   张绍民?此人仪表堂堂,心智成熟,举止有度,日后又是国之栋梁,和冯素贞一起的话,也能不负了她的治国之才。不,不行,强强相遇,除了联袂,还可能王见王,两相伤。以张绍民迷恋十五岁的天香的眼光……还是算了吧。   一剑飘红?算了……   东方胜?似乎挺合适的,虽然不够聪明,好歹痴心,若能对冯素贞言听计从,也算得上良配……不好,似乎太蠢了些,又霸道得很,算了……   天香把笔蘸满了墨,将写下的一个个名字悉数涂抹了,重新寻了一张纸,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天香两个字。   她定定地盯了那个名字许久,脑海里忽然闪过李襄的模样,不由得一声苦笑。   算了……   天香在房中写写画画,不知不觉,天幕四合,入夜了。   “公主,当用膳了。”桃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天香顿了顿笔,道:“将驸马请来一道用膳吧。”   冯素贞进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原本以为,以天香的性子,嫁了个不喜欢的人,绝对会三天两头地大闹,她也好借机离得远些。   可早上那一声“卿卿”,着实让她心惊肉跳。眼下,只有两个法子,一个,趁着天香没对自己动心早日摊牌;一个,自毁清名逼她休夫。   天香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自己若是被她莫名其妙地休了,那也就白考了这一次状元,想要救爹爹,就更没了门路。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一向没什么吃相的天香公主这次吃起饭来居然真的做到了食不言,庄嬷嬷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感谢老天爷,公主真的长大了。   两人没什么胃口,都只稍稍用了些就够了。宫人将餐具收拾了下去,房中又只剩了夫妻两人。   刚点上的烛光夹在当中轻轻摇曳着,两人默默无语,相对喝着消食茶。   “公主,”冯素贞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公主跟前几次见到的,大不一样了。”   天香眨了眨眼,揣摩着她话里的意思,故意拖长了音调:“是吗?”   “说起来,也只是一夜的工夫,就感觉公主沉静了好些,”冯素贞状似无意地轻击着盖碗,“昨夜,公主还说了好些醉话,说,不愿嫁给臣。”   天香心里一动,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驸马,我心里有个人,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她似乎听到冯素贞松了口气,她却忍不住心里一疼。   她一字一顿道:“父皇年事已高,太子老哥还不见踪影,在有万全的法子之前,还请驸马留在我身边,与我扮好一对恩爱夫妻,也好叫我年事已高的老父安心。”   冯素贞想起婚前皇帝与自己说的几句话,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公主说话太过客气,这是臣应尽之责。只可惜绍民终究不是你喜欢的人,委屈公主了。”   是啊,很委屈。   天香笑着还道:“只可惜天香也不是你喜欢的人,委屈驸马了。”   烛火映出了两人坐在窗前的身影,透出了几分宁静祥和来。   桃儿和杏儿正领了尚服局新做的春衫回来,看到了窗前的身影,各自掩袖笑了笑。   桃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今天公主就吃了那么一丁点儿,却喝了这么久的消食茶,半夜饿了怎么办?”   杏儿白了她一眼:“这你又不懂了吧,书上说啊,有情饮水饱,知足菜根香。公主和驸马在一起,喝水就饱了,哪里会饿呢。”   桃儿佩服地点了点头:“你懂得真多。” 第4章 第四章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天香记得,前生的今日,因为她和冯素贞大打出手,累得庄嬷嬷嘴上被贴了封条,不吃不喝,竟存了死志。   而今生今日,庄嬷嬷一张脸笑得满是褶子,为她改梳妇人发式。   “按理说新婚第二日拜见翁姑,可驸马没有高堂,这才让公主闲了一日。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公主成家了,便是大人了,当着皇上的面,可要稳重些才是。”庄嬷嬷见天香没像出嫁那日那样不配合,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前生,自打冯素贞的身份泄露之后,庄嬷嬷因为自责而急出了病,后来虽好了却拖垮了身子,过了不久,就去了。   天香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庄嬷嬷的笑脸,嘴唇蠕了蠕,终究还是换了轻松的语调,笑嘻嘻道:“嬷嬷这是杞人忧天,谁不知道本公主一向是知书达理的。”   庄嬷嬷心里高兴,也就没念公主守则,只反复给她整了衣裳,又嘱咐了几遍回门的规矩,才放心得让天香出了房门。   天香起床时还是天色将曙,这出了门,却已经看到了日头。   微红的晨光下,一个纤瘦的身影负手执书,背对她站在庭院里。   天香被阳光刺得微微眯了眼,仍没能抹去心头那缕不真实的疑虑。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天香的注视,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展颜一笑:“公主!”   天香定了定神,点头道:“我们去见父皇吧。”   冯素贞昨夜宿在天香房里,却是睡在了地上,毕竟已经是春末,天气暖了,打个地铺不至于着凉,天香想着这总比前生那个“读书百遍”的习惯好,也就由着她。   马车行到了皇宫,天香撩开车帘,望着高高的红墙,一时错觉,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前生,成了那个坐镇宫廷的大长公主。   她忙回头望去,见冯素贞正在自己身边闭目养神,这才松了口气。   前生如梦,当下才是真实。   纵然如此,见到皇帝的时候,天香仍是怔了。   她一头钻进了皇帝的怀里,扯着皇帝明黄色的衣襟撒起了娇,嘴里却一直喃喃念着:“父皇,父皇,香儿好想你……”   念着念着,泪水都掉了下来。   皇帝脸色一沉:“怎么回事?谁欺负我的香儿了?”他猛地抬头,眼神如刀般朝着冯素贞剜了一眼。   冯素贞不明就里,却是知道天香素来坦荡,不会故意如此行事让皇帝恼了自己,便垂目不语,由着皇帝的眼刀子四处乱飞。   菊妃也觉得天香哭得莫名其妙,还是帮着打圆场:“公主长大了,为人妻子了自然心境不一样了。皇上不知道,我却是省得,公主舍不得皇上呢。”   天香知道自己是失态了,忙就着皇帝的龙袍擦了擦泪,闷声道:“是,香儿成了人家的媳妇儿,不能常陪父皇了,觉得自己不孝。”   皇帝脸色缓和了些,笑道:“傻孩子,便是你成婚之前,也只是到处乱跑,何曾记得过陪陪你家老父?现在倒拿这好听的话来哄朕开心——”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冯素贞一眼,“——莫不是有哪个聪明人教了你?”   天香想起自己前生行事,想着前生父亲的死因,心底越发愧疚,却还知道装作娇憨来遮掩,故意道:“哪有什么聪明人,全天下,除了父皇,我最聪明!”   皇帝大乐,直道天香滑头,便在宫里设宴,把皇亲近臣都请了来。   席间,天香却是话少了许多,只张着一双晶亮的眼睛四处看着,细细地看着每一个人的模样,就连东方侯父子,她都反复看了好几遍。或许在前生,他们行的是坏事,可也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   都是睽违已久的故人啊。   东方胜最先发现天香盯着自己的眼神,扯着嗓门高声笑道:“驸马就在身边,公主这是乱看什么呢?难道说,驸马那小身板不能让公主如意?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幼到辽东从军,粗鲁惯了,众人也看惯了,因而都不以为忤,倒是真的不由自主地朝着冯素贞单薄的身板看了过去。   冯素贞不慌不忙地喝了口酒:“这都得怪东方兄,好好地非在冯某大婚前夕和冯某切磋,害得冯某胸口到如今都隐隐作痛。公主是为我打不平,才瞪了东方兄两眼,”说罢,她侧头对着天香一笑,“公主不必在意,男人间切磋武艺是常事。”   天香醒过神来,想起前世此时冯素贞确实被东方胜打伤过,半是作势半是心疼地举起甘蔗一敲桌子:“好你个东方胜,居然把我的驸马打得胸口发青。我的驸马,自然只能我打得,旁人谁都不能打!”   东方胜大笑:“公主妹妹,我这可是帮你家驸马的,”他斜眼看了一眼作为相府女婿出席的李兆廷,微微一哂,“不然,还有人一直当他是个小娘皮呢!”   皇帝一抬手:“算了算了,驸马是文武全才,想必挨的这一下子也是不重。若是严重了,朕派个御医去给驸马看看胸口——”   “父皇不必——”   “父皇不必——”   天香与冯素贞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反对之声,又同时一愣,各自打住了。   皇帝好奇起来:“香儿和驸马怎么都——”   东方胜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伯父就不要再问了,毕竟这是人家的闺房乐事,谁知道驸马的胸口除了发青是否还有别的颜色!”   天香、冯素贞:“……”   皇帝咳了一声:“席间太过冷清,奏乐!”   “冷冷清清”的宴席散了,李兆廷“莫名其妙”地喝了不少酒,走得踉踉跄跄,甚至上不去刘家的马车,刘倩面上挂不住,眉头皱了皱。   冯素贞眼中闪过一抹关切,这神情落在了天香的眼里。   她咬着牙建议道:“那个乌鸦嘴似乎醉了,驸马要不要去搭把手?”   “公主说得是,”冯素贞点点头,“相爷和刘兄先走了,李夫人怕是不好办,我去帮衬一下,公主先回府吧。”   天香怔了怔,点点头:“你去吧。”   冯素贞一去,直到公主府落锁才遣了个小厮回来,说是歇在外面了,叫公主早些休息。   天香站在冯素贞的琴旁边,抚了一把琴弦,琴弦跳动出悦耳的鸣声。难怪能作为订婚信物,果然是好琴。   前生此时的她是不通音律的,但那二十年的时光里,她却学会了抚琴,只学会了那一首曲子。   虽然昨夜是睡在地上,可清早庄嬷嬷随时会进门督促两人进宫,想必冯素贞也是一直警醒着没能睡好,所以才托辞在外,好睡个囫囵觉吧。   那人毕竟不是个轻信的人,饶是她有心示好,也得拿捏出个章程来。   她心不在焉地弹了几个调子出来,低低念道:“廿载相思为故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一场春雨落了下来。   错认水酒楼里充斥着异样的平静,两个蓝衣男子,一斯文,一疏狂,隔桌相敬,举坛痛饮。   两人望了彼此一眼,竟是同时嘲笑对方道:“你失败了。”   门口的天香,怅然笑道:“我也很失败。”那两人是嘲笑对方,又何尝不是在自嘲。   两个男子皆是面容大变,站起了身。   天香浑不在意地在他们之间落座,嗅了嗅眼前没有开封的一坛酒,这酒楼颇有自嘲的意趣,名为错认水,酒却是醇得很。天香前世倒是能喝的,今生虽时不时有酒虫作祟,身子却还没熬出酒量来,因而只浅浅沾了沾唇。   “纵然父皇没有赐婚,我也不知在你们两人间,应该选谁。”她抬头打量眼前两张年轻的面孔,在一剑飘红的脸上稍稍停留了一下。这是当年,曾撼动她芳心的剑哥哥啊。后来她不是没打探过他的消息,只知道他的一宗单子失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既然选择了刀口舐血的生涯,收获一个血腥的结局,也是应有之义。   她的心颤了颤,目光移到了张绍民脸上。此时的他,还没有日后的首辅风采,只看得出一脸的情深意重,只是天香见惯了他在风口浪尖上翻云覆雨的模样,一时竟有些不习惯了。   她用酒坛挡住了脸:“我如此优柔寡断,忘不了情,你们两个,陪我喝一杯吧。”   一大口烈酒涌入喉咙,呛得她落了泪。看得两个男人一阵心疼:“闻臭(天香)!”   “想要忘情的话,自然有法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打门口传来,老乞婆颤颤巍巍的身影进了酒楼。   不出意料的,她拿出了忘情丹:“忘情丹。吃了它,你就解脱了,就不会为情所累,所苦了……”   一剑飘红和张绍民又是异口同声地唤了天香,话语里的劝阻意味不言自明。   天香置若罔闻,犹豫着伸出手去,接过了忘情丹,此时此刻,如果她吞了这颗忘情丹,会怎样?   会忘了谁?   脑海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道白色的身影,她张开嘴,手掌含着丹药贴了上去:“也对,既是本来就没想清楚的情,还是忘了干脆。忘了,我才能安心过以后的日子。”   张绍民和一剑飘红只看到吃了药的天香的眉头一皱,周身一震,指甲几乎陷进了桌子里,似乎十分痛苦的模样,眼神都是一缩。   老乞婆也是皱了皱眉,却是指着一剑飘红问道:“他是谁?”   天香漠然道:“冷面杀手一剑飘红。”   老乞婆指了指张绍民:“那他呢?”   天香口气更加冷淡:“八府巡按张绍民。”   张绍民倒抽了一口气:“天香!”   “大胆!”天香怒斥道,“本宫的闺名岂是你叫的?”   张绍民一愣,显然还没醒过神来,老乞婆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天香继续叱道:“张绍民,你身为八府巡按,虽不掌皇城安危,却也是朝廷命宫,尽日与朝廷钦犯厮混为伍,成何体统?!去,将杀手一剑飘红拿下!”   一剑飘红大惊,张绍民在短暂的愣神后,拱手道:“臣遵旨。”他侧头对着一剑飘红道:“剑兄,得罪了!”   一剑飘红自是不肯束手就擒,立时施展轻功几步离开了酒楼,张绍民虽担心天香,却更怕她冷漠的眼神,顿了顿,也是施展轻功追了出去。   本就空荡的酒楼只剩了天香和老乞婆两人。   天香冷漠的眼神瞥向老乞婆:“你怎么还在,我是不是要给你一颗红豆?”   老乞婆定定望着她,素来洞透世情的双眼里少见地蒙上了一丝疑惑:“你为什么不把药吞下去?”   被看破了么?   “老人家,谢谢您的好意,”天香并没有被看破的尴尬,双眼笑得清朗,将方才伪装出来的冷漠冲得一干二净,“只是,能忘掉的,不是真情。是真情,就算能忘也舍不得忘。所以啊,何必呢?”   何必呢——   她口气平淡,却带着与模样不符的深沉惆怅,老乞婆暗暗心惊,道:“那你为何要做这一场戏给他二人看?”   “老人家,人只要有心向生,没了谁都能过下去。可若是不能一次把念头断了个干净,就会死去活来,反反复复,只要念头在,就有麻烦,”天香的一双笑眼弯出了温柔的光芒,将方才在手里掉包的忘情丹拿了出来,“这颗药有没有用是其次,重要的是亲眼看到我确实毫无留恋地选择断了过去。也算是给他们个借口,让他们死心吧。”   她前世是个自私的,想也不想就吞了药,只为了自己好过,留着别人痛苦。而今世假装吞药,却是有心要断他人的执念。   仿佛是认真思考了她的话,老乞婆过了许久才慢吞吞道:“孩子,你很聪明。”   天香只是笑着,没有答话。她的聪明,晚了二十年,晚了一世。   “但是你体内的毒……”   “老人家是说我这只小蜘蛛么?”天香转了转雪白的手腕,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打紧,不打紧,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怎么办。”   显然,天香又一次让老乞婆惊讶了。   “任谁莫名其妙地长了个小蜘蛛都会去查一查的吧。”天香讪笑着,自己上辈子就没去查。   “中了阴阳断魂散,会渐渐神志不清,乃至于性情大变,孩子你能坚持到如今,显见的是个意志坚定的,”老乞婆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红豆,“忘情丹虽然能延缓阴阳断魂散的毒性,却也会诱发它改变你的性情,你不吃它,倒也是对的。上次你预付的这颗红豆,还你。”   天香摇了摇头:“老人家,这颗药,我可还没说还你,那颗红豆,您还是收着吧。”   她低头看着满桌子的酒坛,摇了摇头:“小二,结账!”   吏部大堂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早已经日上三竿,来视事的官员并不多,毕竟连吏部尚书都借着下雨的由头歇了工,其他人更是闻弦歌知雅意,在家躲起了清闲。   冯素贞将昨夜充作床铺睡下的桌子恢复原状,松了松筋骨。有人逃学,有人翘工,像她这般逃婚假的,应是绝无仅有了。   自己跑到吏部司职,做出这般姿态来,天香应是不用担心了吧。   说是怕天香担心,冯素贞自己却知道,分明是自己担心。   眼见得外头的春雷一声接着一声,她知道今日吏部考功司又只剩下自己了,今年不是京察之年,考功司因而成了清闲衙门,倒是方便她调动各官卷宗。   她在排得密密麻麻的卷宗面前走了几圈,白皙纤长的手指在陈旧的案宗上滑过,沾上了不少灰尘。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张绍民的名字上。   张绍民,冯绍民,名虽相同,实不相同。她想起新婚之夜,公主的醉话——“你不是他……”那夜公主后来又醒过,口口声声喊的都是绍民,而非一剑飘红。看来,这个人在她心里比一剑飘红更重些。   等冯素贞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去掉封蜡,从密封的纸袋里取出张绍民的卷宗了。   难怪这卷宗看起来与其他的不同,原来是少了许多灰,想是近日调动过。   一张纸条从纸袋里掉了出来,冯素贞皱了皱眉,拾起来,看到的是吏部尚书的笔迹:简在君心。   她越发有了兴趣,把纸条放回纸袋,抽出档案来看了一遭,看到最新的一笔是朱红色的御批:留。   皇帝笔下的留,自然是留到改朝换代。想张绍民以状元出身,却只在京畿任八府巡按,却没有经由翰林院入六部,显然是皇帝有心压制。看来,张绍民是铁定要留给将来的皇帝的。想到张绍民的品性,冯素贞眼前一亮,这么说,皇帝心里仍是中意太子的。   可是,如今,太子依旧不知所踪啊……也不好说,太子前阵子既是在张绍民处,现在,许是在李绍民、陈绍民处。   太子被缉,追杀太子的人,欲仙帮那帮奇奇怪怪的人,阴阳怪气的国师,匆匆下嫁的天香公主,菊妃与东方侯的宫闱秘闻……   这一连串的乱事,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索,在暗中煽动,迫着所有人向着既定的路线行走。   控而不死,纵而不乱。   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出现了这八个字。   她忽然想到天香公主生日那天在金殿上的清谈,自己说到那八个字时,皇帝显见地为之意动。修玄的皇帝自古有之,前朝的嘉靖一意修玄,二十年不曾上朝,可因为御臣有术,二十年里一直权柄在握。   当今的皇帝,当真如他看起来的那般糊涂昏庸么?   冯素贞不禁自嘲,她自己身上是一团乱麻,哪里有工夫去管这些大事。她把卷宗重新密封好,心神定了定,既然天香中意的张绍民是如此优秀的郎君,想来断无轻易移情别恋的可能。   “驸马爷,府外有一个老乞婆求见,说是驸马爷的故人。”门外传来了通禀声。   冯素贞脑海里闪过那个老人家佝偻的落魄身形,立刻道:“有请——不,我亲自去请。”话音方落,那老乞婆已经颤颤巍巍地进了房间:“孩子,你要去救一个人。”   冯素贞扬起了眉毛,屏退了长随:“救谁?”   “天香公主。”   冯素贞忙问:“天香?她怎么了?”   “她中了阴阳断魂散,毒发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冯素贞顿了顿,心头疑云密布:“可是,为什么是我?”   老乞婆叹气:“来不及找别人了,你要尽快想出法子来救她。”   冯素贞抿了抿唇:“老人家,救她是应该的,但是公主是个重情的人,我怕……一剑飘红何在?”   老乞婆摇头:“张绍民正发榜通缉他,已经出了京城,不好找啊……”   冯素贞愣了:“那张绍民呢?”   她意外地在一向神色不动的老乞婆脸上看到了一丝若有所思的苦笑:“出京追一剑飘红去了。” 第5章 第五章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阴阳断魂散,冯素贞反反复复地琢磨这个名字。其实也没什么好琢磨的,这个取名风格,显然是那所谓的天下第一大帮——欲仙帮的手笔。   欲仙国师为何要害天香?   冯素贞琢磨了许久,仍是没能想透其中关节。现下也不是想这事的时候,重要的是,如何为天香解毒。   断肠草听名字就知道这是虎狼之药,老乞婆还特意讲了那草的凶险药性。且不论好不好找,纵然找到了,天香服下这药能不能撑得住,也是个问题。冯素贞虽跟着老乞婆学了些药理,但到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顿时觉得棘手起来。   晨光斜斜照入窗棂,映出了冯素贞半明半暗的秀丽脸颊。“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冯素贞喃喃念着,蘸了朱砂,在自己的手腕上画了个红色的蜘蛛。   深思了一夜,她总算定了主意。她估计到了自己即将陷入的险境,却还是决意兵行险着。按着情分,她确实没必要救天香公主,却有义务报答闻臭,更何况,那个活泼灵动的女子,是一个值得救的人。   她乘车入宫,径直求见皇帝:“儿臣参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哦,是绍民呐,可是有什么事情,居然叫你百忙之中从吏部出来见朕?”早已听说冯绍民连着两晚歇在吏部的皇帝面色不大好,捧着菊妃新沏的茶水依着椅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冯绍民的发顶。   冯素贞咳了两声:“回父皇,近日天气骤暖,儿臣身子不适,有些不大爽利,怕给公主过了病气,才在外边歇了两日。”   “这样?可看了大夫?”皇帝口气放缓,多了几分关切,“朕与你宣个太医看看吧。”   冯素贞辞道:“儿臣粗通歧黄之术,自知身子情状,已经给自己开好了方子,不必劳烦诸位国手。只是医家素来重调理,儿臣深恐这一病数月,不得与公主相晤,所以想向父皇讨个恩典,去向欲仙国师要几颗得用的仙丹。”   “喔?”皇帝大感兴趣,话语里倍添了几分慈爱,“原来驸马如此重视香儿,倒叫朕老怀安慰了。”他停了片刻,细细想了遍欲仙炼制的那堆丹药,颔首道:“国师处的丹药或许不能治病,总还能强身健体,既是如此,你便去吧。”   “儿臣还有一事相求,”冯素贞抬起头,素来白皙的脸颊上带着些许红晕,“父皇也知晓,儿臣前阵子大小登科,少年心性一时忘形,对国师不大恭敬,说错了些话。现下既是有求于人,生怕国师心有芥蒂,尤其……尤其还想向国师讨要些秘药,更是面嫩得很。还请父皇唤个得力的人,陪着儿臣同去。”   皇帝哈哈大笑:“你啊你啊,看来果然是少年人食髓知味,才叫你这个饱读圣贤书的书呆也张开口向朕求这个。”他促狭地冲着冯素贞眨了眨眼,见后者似乎是赧然地低下了头,不由得笑意更深:“适合陪你走一遭的,想来也只有朕身边的王总管了——”   冯素贞松了口气,听这口风,应该是应了。   “——不过,王总管陪着香儿去国师那里了,朕给你手书个条子,你快些过去,兴许能在那里截住王总管,到时候,说几句悄悄话就得了。”   “什么?!”冯素贞吃惊,“公主去了国师处?”   “想来应是你们小两口心有灵犀,分别歇在两处,这一大清早地还都跑到朕这里来了,”皇帝饶有兴味地回想方才天香的模样,“香儿来这里跟朕撒了半天娇,忽然说看朕脸色不好,要去向国师拿几颗仙丹给朕,就拉着王总管陪她去了。说来你们平时一个两个的都对朕服用仙丹心下腹诽,但关键时候,还是国师的仙丹能给人定心啊!”   欲仙道宫内,天香正好奇地拿着甘蔗去戳丹炉。   前生欲仙还活着时她不曾来过此处,后来欲仙死了她皇兄便下旨将此处烧了个一干二净,算来这还是她两辈子头一次来这个装神弄鬼的地方,所以自打进来后就好奇地四处乱看,就连替皇帝来拿仙丹的旨意都是王公公传的信儿。   欲仙最是重视自己的丹炉,忍了她许久,又是瞪眼又是抬出皇帝的名头来约束天香,奈何天香素来油盐不进,今儿个又成心一直笑眯眯地假作痴憨,直教他也无可奈何,只想着等着此炉丹药出来后赶紧端茶送客。   天香打了个呵欠,她大大咧咧地躺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顺手抓了一把国师没来得及撤下的水果,“国师这里果然是好地方,才什么月份,连葡萄都有了。”她把手里的葡萄一颗颗揪下来,仰着头一颗颗往嘴里扔,吐了一地的葡萄皮。   “哎唷——”王公公掏出汗巾沾了沾嘴边的汗,“公主,宫里头的暖房早就出了葡萄了,皇上三月份的时候就惦记着给您送,是您在外边儿玩得开心,才没赶上吃那第一拨儿。”   “哦,是嘛?”天香低下头,“父皇真是疼我,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留给我,我从前是太不像话了。”   王公公和欲仙都是一愣,到底王公公是个人精,忙又道:“公主您是个有孝心的,虽然没表现出来,但杂家都清楚。”   可不管王公公怎么圆场,天香都是一副闷闷的样子。   欲仙轻咳了一声,道:“公主,仙丹将要成了!”话音方落,就看到欲仙身后鼎炉砰地一声炸响,冲出两粒泛着青光的丹药来。   欲仙将手一扬,那两颗仙丹就听话地落在了天香身旁的一个锦盒中:“公主请即刻送仙丹入——”最后一个宫字还没说出来,欲仙开合的双唇就凝住了。   王公公翘起的兰花指也抖了抖:“——公主,你怎么!”   你怎么把给皇上的仙丹给吞啦!   天香吃仙丹的动作跟吃葡萄的动作一模一样,一仰脖子就吞了一颗,吃得欲仙国师心头滴血:“公主,那可是给皇上炼的仙丹!”   “我当然知道,不是父皇的东西,我还不吃呢!父皇的东西,我当然能吃!”天香舔了舔嘴唇,小巧的鼻子都皱了起来,“可这东西又臭又酸的不好吃,父皇总吃它做啥。”   “哼,贫道的仙丹妙用无穷,只是公主一时察觉不到罢了。”欲仙虎着脸,以皇帝疼爱天香的劲头,吃颗仙丹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只吃了一颗罢了。   “好啦,那我们就把金丹拿去给父皇吧。”天香拍拍手,从椅子上跳起来,却突然面色大变,五官扭成了一团。她捂着肚子直直倒在了地上,蜷成了一团,呻吟道:“不对,有、有毒!”   “什么!”欲仙一甩拂尘,想要上前查看,却被王公公抢了个先,几步上前拼命摇晃起了天香:“公主欸,公主欸,公主——公主——您怎么就这么舍得杂家去了啊!杂家、杂家都被吓得眼——冒——金——星了啊!”天香被他挡了个密不透风,待欲仙好不容易越过王公公金灿灿的帽子看到天香的脸时,只看到那张平素宜嗔宜喜的娇俏小脸已是如金纸一般,嘴唇一片青灰色。   “王公公……”天香嘴角噙出血来,整个人已经气若游丝,说话都只剩了气声,却还是坚定地握住了王公公的手,“去告诉父皇,香儿不能在他跟前尽孝了……那仙丹有、有毒!”   “胡说八道!”欲仙大怒,“我的仙丹怎么会有毒,你这是诬陷!你这是碰瓷!”   “国师可不要乱说话,”王公公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冷,“公主是什么人,还会碰你的瓷?”他又取出手帕擦了擦脸颊,把手里的一把金豆子藏进手帕里收进怀里,“公主如今命悬一线,杂家就不跟你耗着了。来人,快去宣御医,杂家得赶紧去见皇上!”说罢,生怕欲仙拦着他一般,几步就跑出了欲仙宫,滑得像条鱼。   欲仙气急,见王公公居然把手下的小太监全带走了,不由一呆,立时到了天香近前,伸手去扣她脉门。   出乎意料的是,方才气息奄奄的天香却就地滚身,腾空而起,还在空中伸了个懒腰,这才施施然落到了方才的太师椅上,还有空闲功夫摸到了方才没碰到的茶碗。   欲仙被这变故惊得措手不及:“你!”   天香喝了一大口茶,在嘴里咕噜咕噜地一涮,噗地吐在了地上:“这暖房里养出来的槟榔真难吃。”她歪着头想了想,前世在岭南吃的槟榔似乎也是这个味道,就大度地挥了挥手,“算了,应该没有下次了。”   “你居然假装中毒!”欲仙恨得咬牙切齿。不管暗地里他做了什么勾当,明面上都是个忠于皇帝的世外高人,就算暗中参与了谋害太子,但他到底没把自己摆到台面上去,毕竟眼下还不是翻脸的时候。可天香这么一闹,定然会让皇帝和他生了罅隙,甚至会对不老丹的功效起疑。   “谁装了?”天香白了他一眼,举起自己雪白的手腕,那上面的红蜘蛛红得骇人,“这不是你家的驰名商标吗?”   “……”天香居然知道自己中了阴阳断魂散?还知道这是他的手笔!难道是一剑飘红那个蠢货告诉她的?   “识相地就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就找人给父皇介绍介绍你这个驰名商标。”天香把剩下的茶都喝了,才算把嘴里那恶心的槟榔味去掉了。   欲仙咬牙道:“我没有解药。”   天香露出一副“谁信你谁蠢蛋”的表情。   欲仙只觉得自己牙快被咬碎了,才道:“若想解阴阳断魂散,只有用断肠草,此草只有妙峰山上才有,公主若要解药,就自己去妙峰山上找去吧!”   天香仍是一副“谁信你谁蠢蛋”的表情。   欲仙脸上阴晴不定:“公主,贫道所言,句句属实。”   天香点头:“嗯,句句属实,句句废话。”   欲仙勃然大怒:“公主不要欺人太甚!”   天香翘起二郎腿,挠了挠脸颊,这层金粉扑得难受死了:“老杂毛啊老杂毛,如果今日来的是一剑飘红那个实心眼,没准儿会信了你的话。你是炼丹炼傻了?现在可没有你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父皇寝宫离这里所说不近,可也不远,你再这么耽误下去,父皇应该马上就要到了。我中没中毒,太医一诊即知。”   欲仙权衡利弊,憋红了脸,从牙缝里下令道:“去,把我寝房里那个青花瓷瓶拿来。”   “是!”一旁的小道士领命,立刻小步跑了出去,不多时,就捧了个瓷瓶跑了过来。   欲仙取过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来,用手指搓起药丸阴沉着脸道:“公主,张嘴,贫道喂你把这药吃下去。”   天香啐了一口:“呸,你脏手碰过了本宫才不吃。”   欲仙大怒,曲指一弹,那药丸直直向着天香而去。   一道玫红身影一闪而至,正正落在天香身前,将那药丸截住了,欲仙定睛一看,竟是那个俊美得不像话的驸马爷。   冯素贞两指夹着欲仙弹射过来的药丸,轻轻嗅了嗅,哼了一声,在指尖一转,便收到了怀里去。   天香呆呆望着冯素贞转过脸来,结结巴巴道:“驸、驸马!”她心一乱,气息也跟着乱了。   冯素贞见她情绪不稳,忙伸手握住她手腕,低声道:“阴阳断魂散最是容易在人激动时毒素扩散,公主镇定些。”   那细瘦修长的手指握住自己,竟传来了令人安心的力量,天香渐渐宁静下来,想毫不在意地笑一笑,或者刺那个老杂毛几句,却只是咧嘴傻笑了起来。   “公主驸马真是伉俪情深!”欲仙森然一笑,走近鼎炉,手腕一抬,竟将方才的青花瓷瓶扔进了鼎炉里,“贫道着实累坏了,居然把所有解药都毁了。哎呀哎呀,炼这药可是最吃功夫,起码要八八六十四天才练得出来啊!”   “你这老杂毛!”天香心头一怒,不由得气血翻涌。   冯素贞盯着天香手腕上鲜红的红蜘蛛又有长大的趋势,秀眉微蹙,将怀里那颗解药取了出来,喂进了天香嘴里。   “唔……驸马,这药明明……”看方才欲仙那神情,这药丸分明是被做了些手脚。   冯素贞没说话,扶住天香肩膀,发动内力,催动天香经脉流转。那铜钱大的红蜘蛛渐渐消失不见了。   “皇上驾到——”   “香儿,香儿,朕的香儿怎么会中毒?欲仙,怎么回事?!”一袭明黄身影风一般地进了欲仙宫,尽管欲仙已经面圣多次,却仍是感受到了皇帝身上不同以往的怒意。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个已经老朽昏庸的皇帝,居然仍能有如此的威严气势,欲仙素来以作弄这个皇帝为乐,见此情状,居然腿肚子不由自主地软了软,险些跪了下来。   王公公跟在皇帝后面,仍是甩着手帕擦着泪:“皇上,您瞧瞧公主的脸色,跟——金——纸——儿——似的,老奴看着就心酸呐皇上。”   天香嘴角一抽,将一个东西塞到冯素贞手里,冯素贞旋即领会到那是什么,忙起身把天香身边的位置让给了皇帝,自己到了王公公身边:“公公不要急,我方才为公主把过脉了,公主只是闹肚子了而已,这里有个方子,有劳公公去太医院取两服药。”说着,就将手中沉甸甸的金龟塞了过去。   “怎么?刚才王总管不是说香儿是中毒了?”皇帝一愣,攥着天香的手,目光却看向冯素贞,“民儿,你说的闹肚子,是真还是假?”   “父皇……”天香弱声道,“国师是个笨蛋,居然把葡萄放在这么热的房间里,都捂坏了,香儿吃了好几个才吃出来,这才闹了肚子,刚才跑了几趟茅房,已经好多了。”   “原来是这样,”皇帝面色稍霁,转头看向欲仙,“国师未免太不当心了,所幸没出什么大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皇帝周身的威势也卸了。欲仙松了口气,一扫拂尘,拿出了十分的诚恳道:“贫道修炼辟谷之术,早已不碰饮馔,这才忘了此处还摆了食物,不想被公主吃了去,是贫道思虑不周,望陛下恕罪。”   “也是朕的香儿太过贪嘴,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香儿想吃葡萄,朕就给你送一百斤来。”皇帝伸手去触了触天香的额头,眼中满是疼爱。   冯素贞道:“父皇可不要太溺爱公主,若真是送了一百斤过来,公主怕是又要拉肚子了——儿臣看公主身体应该还是不舒服,父皇还是让儿臣先带公主回府吧。”   皇帝深以为然地颔首:“来人,抬了御辇来,送公主驸马回府。”他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国师道:“对了,国师这里有没有什么得用的丹药,就和,就和上次的龙威丹一样的,拿几颗给民儿带回去。”   欲仙宫内寂静无声。   欲仙皮笑肉不笑地斜了冯素贞一眼。天香嘴角抽了抽,也瞥向冯素贞,见她面色如常,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正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礼:“谢父皇恩赏。”欲仙派人取了丹药拿给冯素贞,皇帝关切道:“今日香儿既然闹了肚子,民儿还是忍耐忍耐。”   欲仙宫内寂静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国师的驰名商标是原剧里的原话。这个国师非常的、十分的,下三路……他的金丹大多是用来给皇帝啪啪啪的“多情龙威丹”,这名字听着就很冯唐很肿胀啊有没有?他的毒药不是叫阴阳夺魂就是叫阴阳断魂散。阴阳夺魂的解毒方式是一男一女在澡盆里各种运功,然后还洒了好多小花瓣,年少无知的我才不知道你这是在暗示什么鬼呢!阴阳断魂散的解毒方式是什么断肠草加一剑飘红和冯素贞的双重功力打通了天香的任督二脉(这不是3哔——吗?)   编剧其实有很多想法,所以他在这部剧里各种用明朝的梗。可惜最后面向的目标群是低龄观众,以至于这剧有各种神逻辑和各种穿越感。大概唯一顺理成章的就是百合线了,还运用了各种flag来满足编剧的百合之心,比如前面两次比武招亲,第一次天香赢了,娶冯素贞;第二次冯素贞赢了,娶天香。这叫首尾呼应啊!你俩这么有缘为啥不在一起,为啥不在一起,为啥啊? 第6章 第六章 迷途其未远,今是而昨非   天香歪在御辇上,昏昏沉沉,谋而后动,虽说大多数情况都估计到了,却还是难免变数。所幸,至少到现在,她的心脏还在胸腔里跳着,虽然疲累些,她也还算活蹦乱跳。   若她是前世身居高位的大长公主,她有千万个法子能逼得欲仙乖乖交出解药,绝不敢再耍多余的心眼儿。可如今,这天下最能做主的人是她的父亲,一个护短多疑,却也为欲望所挟制的自私老人。她唯一能倚仗的,就是父亲对自己的宠爱,但上辈子的经验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和父亲的私欲和帝皇的尊严相比,这份宠爱并不算万能。   更何况,眼下,她扳不倒欲仙,也不想扳倒欲仙。她如今和父亲一样,想借着这个炼丹的杂毛,炼出一个合适的治国之君来。   她见冯素贞一路上一言不发,心头不由得有些发憷。这家伙怎么会突然跑到欲仙宫来,父皇还一副知情的样子,要给她拿什么龙威丹,那、那是什么东西?   御辇不大,坐她两个人却正好,不管怎么挪动目光,似乎都感受得到身旁人的审视。天香心思烦乱之下,不好打量冯素贞的脸,只好低头看她的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驸马,你、你这里怎么会有这个?”   “哦,随便画着玩的。”正在外面,冯素贞不欲多做解释,只用袖子把手腕遮住了。   她故意说得轻巧,却没想到天香呆呆望着自己,拽着自己的衣袖,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这次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我们回去,不对,老杂毛把药都毁了!我们去妙峰山,我去找断肠草给你……”俨然方寸大乱。   冯素贞微讶,抬手按住她的手,眼中蒙上了一层迷惑。   豆大的泪水落在了细瘦的手腕上,将那红色的蜘蛛缓缓化开。   冯素贞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暖意,情不自禁放柔了声音:“我说了,只是画着玩的……”   直到慢悠悠的御辇到了公主府,天香的脸都一直发着烧,也不知是不是被正午的阳光晒得。   夫妻两个下了御辇,回到寝房,立刻关紧了大门,令桃儿杏儿在门口三丈内守着,免得其他下人靠近。   见天香洗过了脸,洗去了方才伪装时候的满脸金粉,面色也是正常了,冯素贞方才正色开口道:“公主,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陛下的独女,乃万金之躯,平素任性些没人会说你些什么,但今日这等舍身犯险之事,实在是大为不妥!”   天香:“……”   “虽说你选对了帮手,知道用金子收买王总管。但欲仙连欺君僭越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么会轻易被你胁迫。如今欲仙圣宠正隆,你此时与他撕破脸,便成了他的眼中钉,纵然当时为你解了毒,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变本加厉,用上更阴的招,更毒的药?!”   天香:“……”   “你今日如此行事分明是玉碎之举,本来可以更从容些虚与委蛇,纵然拿不来干净的解药,却能解了你身上现下的毒,也总能让欲仙安心些,也会消停些,打消针对你的念头。”   天香:“……”   许是见天香一直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冯素贞也不好意思继续叱责,把还没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轻叹口气,坐在了书案旁:“如我所料不错,国师在解药上下了一味新的毒药。不过你放心,这毒药我见过,没有阴阳断魂散那么难解。你今日累了,一会儿用膳后就歇着吧,我去找老人家询问询问。”   天香这才抬起头来:“……驸马,你今天去欲仙宫,是去帮我找解药的吗?”   “是。”许是刚才说了太多话,冯素贞变得惜字如金起来。   天香追问道:“那驸马今日前去,可是有什么万全之策?”   “没有。”冯素贞说得理所应当。   天香哑然,那她挨了这一通调教是哪儿来的!   冯素贞道:“我没有万全之策,因为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真要比起来,我假作自己中毒求欲仙给我解药的计策并没你计划得周全,但我自信能比你应对得周全。”   天香深知冯素贞行事一直是外圆内方,她这话倒不是大话:“那、那你为什么会以身犯险,来救我?”   冯素贞不知怎地想到一年前妙州后衙的那次初见,想到闻臭的那句戏言居然一语成谶,不由得微微翘起嘴角:“谁叫我是你的驸马。”   “是这样啊……”天香点点头,忽然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人就倒了下去。   天香一觉睡到天黑,梦中总是前世的场景。   她梦到自己对一袭女装的冯素贞道:“往后在外面,我是公主,你是驸马;在家里,我是太子,你是太子妃!你得好生伺候你老公!”   恍恍惚惚,又看到现世的冯素贞嘴角微扬的苦涩笑意:“谁叫我是你的驸马……”   醒来时,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睁开眼,入眼的正是冯素贞好看的模样:“你只是累了。”   天香蠕了蠕干裂的唇:“渴,茶。”   耳畔又传来了那温柔的声音:“我给你倒些白水。等下吃饭时候喝些汤吧,你一天没怎么进食,不好喝茶。”   天香点点头。   冯素贞端了白水过来:“好在当时欲仙情急之下不好做手脚,没有下太多阴阳夺魂。不至于立时发作,就是发作了,也能拖延几日。你放宽心,我这几日会留在府里,你不会有事。”   天香捧着温热的白开水,只觉得换了一袭白衣的冯素贞,也正如手心里的白水一般,虽然没有茶水的浓香,却温和滋润,蕴藉着一缕甘甜。若是每日睁眼就能看到这张脸,不妨多中几日毒。   “砰!”有人忽然撞开了卧房的门,径直向着床边过来。   天香一拍额头,大事儿都记得,却忘了这还有个小事儿,乌鸦嘴还跟前世一样二啊!   不速之客李兆廷拽着冯素贞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间,到了庭院里。天香只好趿拉着鞋子,跟到门口,却不好直接掺和,只扶着门框怒瞪着没事儿来捣乱的李兆廷。   见李兆廷竟然耍出无赖招数,冯素贞也是满心怒火,强压着火气,勉强道:“兆庭兄,你喝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她撂下话转身就走。   “冯素贞!”身后忽然传来李兆庭的一声吼,生生留住了她的步子,“我今天就是要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还有没有良心呐你!”   良心?呸!房里的天香扶着门框腹诽着,又皱起了眉,她这公主府怎么会轻易把一个醉鬼放进府里来了,还长驱直入径直闯入了自己的卧房。她想到了什么,不由得一阵心惊。看来,她这小小的公主府,并不干净。   冯素贞转过身去,声音也冷了:“兆庭兄,我不是什么冯素贞。”   李兆廷打断了她:“我不是什么兆庭兄!我不是什么兆庭兄,我不是你的兆庭兄!”一边胡乱吼着,竟是一步上前,抓住了冯素贞的肩膀。   天香看不下去了,脱口怒道:“放手!”身随意动,她想走出去,可想想外面那两人的关系,她就挪不动步子了。   冯素贞本就有意反抗,闻声更是下意识地一挣,她身上有功夫,一下就推了李兆廷一个趔趄。她心神不宁,一见李兆廷险些跌倒,方才的怒意就丢到了一旁,立时于心不忍伸出手去想拉他一把:“兆庭!” 手却又是一缩,终于没能伸出去。   她是冯绍民,是状元郎,是新晋的吏部郎中,是驸马,是个男人。但凡男子受到了李兆廷如此羞辱,她不应该以怨报德,而应该怒气冲冲,甚至赏他几道老拳。   她正矛盾着应该以什么态度对待李兆廷,李兆廷已经到了她近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好啊,你这双迷惑了众人的眼睛里还会有眼泪,没有麻木到毫无知觉,没有冷酷到完全无动于衷是不是啊!”   冯素贞虽不是牙尖嘴利,却也是才思敏捷,当着欲仙清谈论道的时候都能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此时此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躲闪着,不与李兆廷的眼睛对视。若自己不是忌讳刘倩,在大考前与李兆廷相认,他们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纵使相见仍不识”的尴尬境地,他便不会承受这般的煎熬,终日耽溺杯中物里。   李兆廷忽然笑了:“公主说的对,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丧门星,一个十足的乌鸦嘴,一个完完全全的傻子,一个自以为是的大傻瓜!”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天香继续腹诽,迟疑了一下,脚下还是没敢挪动步子。   可下一刻她就发现,李兆廷几乎完全搂住了冯素贞:“我要好好地看看你……”   “放肆!”天香勃然大怒,再顾不得什么,几步上前,勉力将李兆廷和冯素贞分开来。   恰在此时,刘倩小跑着赶了过来,忙扶住步履踟蹰的李兆廷,又将他拦在身后。   李兆廷仍是在嚷嚷:“冯素贞,你的良心呢,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刘倩一边忙不迭地制住他的动作,一边歉然道:“公主,驸马,兆庭喝多了,请你们放他一马吧!”   李兆廷却不管不顾:“我没喝多,我没喝多,我要看看这个女人,她到底安着什么心!我要……”   “啪——”响亮的一声脆响,是刘倩扇了李兆庭一耳光。许是因为吃惊,许是因为疼痛驱散了些许酒意,李兆廷不再挣扎,愣愣地盯着刘倩。而刘倩却没顾得上看他,一转身便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挺挺跪下:“公主、驸马,兆庭酒后无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他一马吧!”   冯素贞正要搀她起身,却听得身旁一声怒斥:“胡说!哪个和这个蠢货有什么情分!”天香几乎变了声调,显然是气得狠了,“刘倩,好好看住你家男人,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君君臣臣,让他知道什么叫夫妻之义,让他知道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应该做些什么!来我府里胡闹不算,还躲在发妻身后,畏畏缩缩。李兆廷,你若是再敢来我公主府胡言乱语,我便叫父皇赏你一刀,让你永远都做不成男人!”   不远处传来些许古怪的动静,似乎是谁倒抽了一口凉气儿。   见李兆廷仍是呆呆愣愣地站在刘倩身后,似乎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冯素贞秀眉微蹙,方才心里的愧疚渐渐散了,只淡淡对刘倩道:“嫂夫人快快起身,兆廷兄今日确实行止失当,日后不要让他再喝这么多酒了。”   刘倩忧喜参半,忙扶住了李兆廷,向天香和冯素贞谢了恩,便拖着醉醺醺的李兆廷走了。   天香明知道府里有人窥探,并不言明,拉着冯素贞进了房,安慰道:“你别生乌鸦嘴的气,那人一贯这么没出息。”   冯素贞身子一僵,勉强笑道:“公主放心,绍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倒是公主,方才发了好大一通火——”她到了桌前背对着天香,倒了杯茶,“喝杯茶,消消气吧。”   天香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连方才说自己不好喝茶的事都忘了,也就由着她背对自己:“想来你比我更生气。”   冯素贞的声音里有些自嘲:“没什么好气的。李兄是李尚书之子,幼时锦衣玉食,家学甚严。若是当初家道中落之时能有故友接济培养一番,想来不会如今日这般糊涂。”   天香心里一紧,知道她这是因没能劝着冯少卿照拂李兆廷而自责了。   子不言父之过,更何况如今的她是冯绍民而不是冯素贞,对她谈起此事也是枉然。   天香默然,唤桃儿杏儿摆膳。   一天没吃饭,天香早就饥肠辘辘,见到各色美食,不由得食指大动,不顾吃相地大吃一通。   冯素贞忽然掩唇笑道:“只有吃饭的时候,我才觉得你更像我知道的那个闻臭。”   天香一噎,舔了舔嘴唇:“我可能中毒之后脑子一直有点乱……我这样不好吗?”   冯素贞摇摇头:“不是不好,你没变,你还是天香公主,只是好像突然长大了,想得多了,”她顿了顿,想到天香也许是因为不得不割舍所爱嫁给她才会一夜成熟,便收了话头,“也许是件好事。”   这是嫌我太聪明了?天香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明明一直很聪明。不过想归想,在冯素贞面前,她也乐得装回傻:“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驸马,你是聪明人,能不能给我分析分析?”   “公主请讲。”   天香用筷子碾着碗里还没吃完的米粒:“那个……你知道冯素贞吧。”   冯素贞目光一闪,似是无意地笑了笑:“知道,妙州知府冯少卿的女儿。便是原本不知道,经你们一个两个的‘告知’,也知道了。”   “我和她也算相识一场,虽然统共加起来也就见了两三面,现在印象里的模样都有点模糊了,”天香斟酌着用词,从旁边抓过一根甘蔗,从眼角偷看冯素贞的表情,“可也还是记得,的确是个绝色的美人儿,又文武双全,确实值得百家求。”   冯素贞没吭声,只稍稍低了头,一副深思的模样。   “而李兆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瞧见了。家道中落不是他的错,没人照拂也不是他的错。可冯素贞等了他三年,三年时间里,他不想着登科也就罢了,好歹去教教书,写写字,做点正经营生也是好的,偏偏去做了个算命的。”一想到这点,天香就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把书读成了什么样才会去做这种见鬼的营生啊!   冯素贞依然没吭声。   天香继续道:“也是他好运赶上了恩科才混上了个榜眼。可你看看如今,他喝醉了酒就来借酒撒泼,亏得你不是冯素贞,你真要是冯素贞——”她拖长了声调,看到冯素贞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自然的神色,“你若真是冯素贞,他更不该来闹着一场,若是揭破了你是女子的话,可是欺君之罪!”   “公主说的是,幸亏我不是冯素贞。”冯素贞微微颔首。   “……”天香道,“所以我不理解,如此一个莽汉,冯素贞究竟看上他什么呢?”   冯素贞似乎随着她的话语陷入了深思,过来片刻才一副商量的口吻说道:“公主,我与冯小姐素不相识,无从知道她的心境,所以公主问我此事,我也只能凭常理推断。说得对不对,可就不知道了。”   天香被她这正儿八经的架势唬了一跳,歪着脑袋咬了口甘蔗:“反正就咱们两个随便闲聊,你就随便说说吧。”   冯素贞道:“公主,这事说来并不复杂,我来打个比方。若不论其中有你的血亲,你有三个选择,东方胜、刘长赢、一剑飘红,这三个男子,你会选哪个?”   天香知道不能在冯素贞面前打马虎眼,老实道:“一剑飘红。”   冯素贞笑道:“为什么?”   天香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理直气壮道:“因为他最有男子气概。”   “哦?”冯素贞闲闲曲起手指,扣起了桌子,“那若是东方胜、刘长赢、张绍民,这三个男子,你会选哪个?”   “张绍民。”也只能是张绍民了。   冯素贞又笑:“为什么?东方胜不是更有男子气概?”   想到那个“天下第一猛男”,天香挑眼看着冯素贞:“你还是有话直说吧。”   冯素贞眨了眨眼,缓缓道:“公主你挑人的时候,根本不是挑最好的,而是挑自己喜欢的。”   这不是废话么?天香皱着眉。   “——但又找不出喜欢的理由。”   这个倒是真的。   “倘若你是冯素贞,自幼跟随师父习文学武,但所识的男子不过亲生父亲、家丁还有李兆廷。如此情况下,在东方胜、刘长赢、李兆廷三人中,你会偏心哪个?”   一点若有若无的光亮闪过脑海,天香讶然抬头,和冯素贞的双眼对了个正着。   她多了二十年的阅历,心性早已不似原先那般懵懂,因此,冯素贞虽没明言,她却一点就通了。   说是三个选择,其实是两个选择,不熟悉的,和熟悉的。   或是盲婚哑嫁,或是青梅竹马。   是了,像冯素贞这等胸中有丘壑的女子,自然不肯盲婚哑嫁地嫁给说不通道理的东方胜或是自命风流的刘长赢。李兆廷虽然不成器,可到底和冯素贞有幼时情分,知根知底,而且,是个好拿捏的。所以冯素贞当初宁愿嫁给李兆廷。   原来如此。   天香忽然喉咙发紧,冯素贞在妙州时选择李兆廷确实是选无可选,但后来,冯素贞走出了闺阁,戴乌纱着黼黻,她的天地已经不再局限在小小的妙州后衙了。   这样说来,前生的最后,她根本不必再选择李兆廷!   若不是刘倩的死,若不是她对李兆廷还有那么点幼时的情分,若不是,若不是那出《女驸马》!   天香猛地拍案起身,头脑一阵眩晕。那出戏的点子是她出的,内容是她撰的,戏词是她写的,冯素贞根本从头到尾都没出过主意,甚至没表示过同意,她只是默默听从了自己的安排。   “三年不见李郎面,空留相思一片心……为救李郎揭皇榜,谁料中了状元郎……”这样的词句一出来,冯素贞头上便打上了李兆廷的印记,李兆廷也和冯素贞绑在了一起,李兆廷只要还有点骨气,就不得不陪着冯素贞上法场,冯素贞也不得不嫁给他。   原来如此!   “公主,你怎么了?”冯素贞察觉到天香的异样,起身伸出手,欲搀她一把,终于还是又袖了回去。   原来是我害了她,原来是我。   天香心乱如麻,背过身不敢再看冯素贞的模样,肩头难以抑制地抖了起来。   是她怀了私心,关心则乱,以为凭着一己之力能够保护她无虞,才会出了那样的昏招。她一心只记得着冯素贞爱的是李兆廷,却忘了,自己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   她以为自己爱一剑飘红,以为自己爱张绍民,却轻易吞药忘情,让别人伤透了心,为自己奔忙。   她以为冯素贞爱李兆廷,以为自己忍着私心做了好事,却最终害得冯素贞嫁了一个薄幸的庸人。   她有什么资格指责前生的李兆廷,她是帮凶,不,是主犯。 第7章 第七章 从前昨日死,从后今日生   夜阑人未静。   天香瞪着双眼盯着高高的帐顶,不知觉地叹了口气。   “怎么还没入睡,是不是不舒服?”冯素贞的声音自地下响了起来,似乎很是关切,“我明日便去找老人家询问解毒的事,你不用担心,便是今夜毒发,我……我也有法子。”   天香没有听懂她话语中的踌躇,恍若梦呓般低低道:“嗯,我相信你,你是有用的嘛……有用的,我曾经有过一条鱼,我把她养在浅浅的琉璃盆里。那是一条很漂亮、很聪明的鱼,没事就绕着琉璃盆里那只瓷龟跳舞,阳光映在它的鳞片上,闪闪发光,美得惊心动魄。”   冯素贞没有打断她,身体却侧到向着她的一面,以表示自己正在听。   “后来那鱼被放到了池塘里,虽然地方大了,每天游来游去的,却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而且,也许因为池塘比较深,阳光照到它身上的时候,我也看不到那漂亮的光芒了。”   “我想,她也许是想念那只瓷龟了,那就把它放回琉璃盆吧……可是,没过多久,它就死了。我仔细查看了,才发现,那个瓷龟身上损了一块,划伤了我的那条鱼。”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见冯素贞沉吟了许久没有说话,天香搂紧了怀里的被子:“唉……有用的,我是不是很没用,而且,还净添乱。”   冯素贞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只是那只龟和那条鱼的冤孽,公主还是不要想了。”   天香摇摇头:“怎么能不想呢……如果不是我作祟,那条鱼还能快活得在池塘里游来游去。”   床下传来冯素贞低低的笑声,她没有去帮着天香计较对错,只是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公主是个聪明人,不要沉溺过去绊住了未来。”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好似当头棒喝。   “哈哈,哈哈,不愧是有用的,对,你说得对啊,说得对!”天香混沌的头脑蓦地清明起来。   前生她做了错事,可她重生了,这就是上天赐予她来弥补的机会。   “我从前,也做过一些错事……”冯素贞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天香立刻止了笑,屏息倾听起来。   冯素贞却不说了:“好了,那些事都不重要了,‘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公主情绪起伏不要太大,欲仙的毒药,都是在人气血疾行时候发作的。”   “……好吧,看来还是早点把毒解了才好,不然笑也不行,哭也不行,真就得如庄嬷嬷念叨的那种木头人了。那个阴阳断魂散亏得欲仙真的炼了解药,靠断肠草解毒据说很是危险,也不知道这个什么阴阳夺魂又要吃什么药才能解毒?哼,等我腾出手来,得好好教训那帮宵小。”   冯素贞久久没有答话,久得天香还以为她睡着了,便也放松了神识,打算睡了。   蓦地,她隐约听到冯素贞小心询问的声音:“公主,张绍民和一剑飘红,你更喜欢哪个?”   她心里莫名地一抽,抿紧了唇,让自己的呼吸变得规律而悠长。   房中是沉寂的静默,睡意终于攀上了神识,昏昏睡去前,天香隐约听到冯素贞的喃喃低语:“到底怎么办才好……”   什么怎么办?算了,交给冯素贞解决吧,她总有办法的……   清晨,冯素贞早早起身上朝去了,天香醒来时百无聊赖,便收拾了一身男装出来,打算去看看自己此时仍然只会做木鸟的太子哥哥。   她刚整理好头上的葛布束发,就赫然发现,镜中的身后,多出一个人影来。   一剑飘红。   她脑中快速闪过若干个念头:我应该装作吞了忘情丹的冷漠模样,他不知道自己的毒已经解了,他要给自己解毒,他这傻子肯定要去妙峰山吞那该死的断肠草。想着想着,原本打算假装的冷脸就装不出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回身平静道:“剑哥哥。”   冯素贞下朝时,在金水桥旁驻足了阵子,眼看着八府巡按张绍民从自己面前步履从容地走过,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她仍在假中,脚步自然而然地向着公主府走去,跟着过来的刘长赢见她并不是去六部的方向,不由得打趣道:“驸马这婚假歇得够久的啊。”   冯素贞见他身旁站着面色尴尬的李兆廷,不由得笑道:“夫妻人伦,人之天性,陛下给予的恩典,绍民不敢不从。”   刘长赢故意对李兆廷道:“一开始的时候驸马还与你我二人互相推诿,说是不愿娶公主,可没想到,人家现在乐在其中了。妹夫,你可要跟驸马爷多学学,好生对待我妹妹。”   李兆廷自知昨夜的孟浪惹恼了一船人,连连作揖:“自是应当的,应当的。”   冯素贞看着他的模样,心头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触,她想起昨夜刘倩跪在她身前,苦苦替李兆廷求情,又想起天香的不解,脸不由得一冷,淡淡道:“听闻礼部近日清闲得很,李兄有空,下衙后也多回去看看嫂夫人吧,”她顿了顿,“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好不容易有缘结为伉俪,若是成了怨偶,就可惜了刘倩姑娘的一片痴心了。”   丢下话,她撩动官袍下摆,大步离开了。   冯素贞的话触动了刘长赢的心思,他狠狠瞪了李兆廷一眼:“你既然对冯家小姐不能忘情,又何苦招惹我妹妹?莫要再说什么是我妹子误解的话!你真要是情深不移,就应当知晓男女相交最怕的就是瓜田李下,我不信倘若你登科前真的明明白白跟我妹子划清了界限,她还会死死跟着你。满目河山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你们成婚前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我不管,但今后再有让我妹子伤心的事,我第一个不饶你!”   说罢,他也大步离去,独独留下李兆廷一人站在金水桥旁,久久不语。   他又何尝不想如他们所说的那般,挥慧剑,断情丝。   当年,父亲和冯少卿同榜二甲进士出身,一同进了翰林院。京城米贵,白居不易,两家同时赁了房屋,比邻而居,两家夫人又同时有了梦熊之喜,这才有了指腹为婚。生命里最初的几年时光里,多少次,他爬上墙头,把新摘的果子和外面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扔进冯家的院落。又有多少次,他倚着墙根,听着另一个院落里传来的悠扬的琴音,嘿然傻笑。   那是他从小到大,早已认定的妻子。   后来,父亲升职成为尚书,成为了最年轻的阁老,也成为炙手可热的政治新秀。李家搬入了偌大的尚书府,每日门庭若市,谁不道他这位尚书公子一表人才、前程远大,提亲的媒人几乎踩破了门槛。但他始终念着那缕悠扬的琴声。   再后来,父亲急病去了,他一下从云端,跌倒了泥土里……   三年孝期过去,他登门求亲,却被冯大人新娶的夫人百般羞辱,是冯素贞蒙着面纱走出了闺房,和他定下了三年之约。待他考得功名,便迎娶芳枝归洞房。   可惜,可惜……   十八年的相思,叫他如何能够忘得掉!   回到公主府时,冯素贞看到桃儿、杏儿甚至连庄嬷嬷都如临大敌地守在院子里。她挑了挑眉,正要跨入高高的门槛,便看到杏儿被咬了一般高高跳起:“驸马,您回来了!”声音尖利得刺耳。   冯素贞眉头皱了起来,却听得一片衣袂擦风之声。她循声望去,只看到一角蓝色的衣袍。   一剑飘红?   庄嬷嬷紧张地上前:“驸马,您下朝了,饿否?累否?困否?奴婢为您安排沐浴休憩。”   冯素贞扬起下巴,淡淡道:“不必了,我正好有事,中午也不必留饭,大抵入夜才会回来。”她转身出了公主府,没去理会身后一片惊慌的大呼小叫之声。   她沿着长长的御街大步疾行,在这随便掉下一块瓦能砸死三五个官的京城,她这一身大红色的官袍并不扎眼,但她那清秀的模样却惹了不少人窃窃私语:“这就是那个被召为驸马的状元郎……”“难怪啊难怪……这么好看的模样……”   她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从大路转进小路,又钻进了深深的小巷里,七拐八拐之后,终于找到一家城郊的破庙。甫一进门,她便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下了:“老人家,这下,我可遇到了大难题了。”   正在歇息的老乞婆忙起身来扶她:“孩子,你不要急,告诉我,出什么事了?难道天香公主她……”   冯素贞道:“天香的阴阳断魂散的毒解了,可是,她又中了新的毒。”   “什么毒?”   “阴阳夺魂。”   老乞婆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毒,好生阴险。”   见张馨没在庙中,冯素贞说话也就没有太多顾忌:“是,上回长赢兄中了此毒,是张馨姑娘大义与之坦诚相见,再以阴柔内功助其阴阳调和,可这次是天香中了此毒……”冯素贞踌躇再三,“当时我托大,以为此毒易解,方才让天香吞了解药,但事后细思良久,竟拿不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来。”   老乞婆幽幽道:“阴阳夺魂倚仗男女体质差异成毒,男为阳,女为阴,男为热,女为寒。当初丞相公子毒发时高热不退,故而以冷水相激,喂之以寒药,以女子阴功催动调和;若是公主毒发,想必是通体冰冷,须得热水沐浴,以热药服之,以阳刚内力相济,方能将体内毒素排出去。”   冯素贞苦笑道:“这个道理我也想通了,可是,此法解毒,必然坦诚相见。长赢兄与张馨姑娘情丝暗结,我方才大胆让她去解毒,但公主她——我原以为她心仪的人是一剑飘红,后来不知怎地变成了张绍民,而今日,似乎又成了一剑飘红。我实在不知道,是一剑飘红合适,还是那八府巡按张绍民合适,毕竟关碍女子贞洁,我不想让公主恨我。”   老乞婆老神在在,目光有些飘忽:“许是这两人都不合适呢?”她想起那日天香假意吞药之举,分明不是对那两人情根深种的模样。   冯素贞没理解她话中真意,只是道:“现在看来,确实两人都不合适,所以,老人家,我这是遇到大难题了。”   老乞婆思忖再三,摇了摇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孩子,看来,这事也只有依靠你了。”冯素贞惊愕道:“老人家,我是,我是女子……”   “万物负阴而抱阳,事事都是阴阳相生的。你是女子,可你所修的降魔琴柔中带刚,蕴藉着阳刚之力,若要有意发之,也不是不能成行,”老乞婆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颗丹药来,“这药能暂时提高你的功力,使你身体发热,所使功力近乎男儿,只是,有些伤身,可能会令你体内阴阳失调,月信失期。”   冯素贞垂首看着那颗丹药,嘴唇蠕了蠕:“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   “你放心,届时天香意识模糊,不会记得具体情形的,”老乞婆似是看出她心底犹豫,又掏出一颗药来,“运功之前你可以将这颗热药用酒化了喂给她,此药不但能化解她体内寒气,也会叫她更加昏聩。”   冯素贞接过药,犹犹豫豫地应了句:“好。”   她没有更多的考虑时间,因为在傍晚她跨入公主府的那一刻,便听到了天香公主昏迷不醒的消息。   怎么会?   冷。   比困在罗刹的冰雪中还要冷,至少在那滴水成冰的冰天雪地里,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皮肤上泛起的小颗粒,和肌肉的收缩,那是人自救的本能。但是现在,她什么都感受不到,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冷,深入骨髓的寒意。   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包裹在蛹中的冰蚕,还来不及破茧成蝶,就要冻裂成齑粉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这濒死的感觉,再熟悉不过。   该死,这阴阳夺魂的滋味怎么比上辈子的阴阳断魂散还难过?她还没来得及弥补前生的遗憾,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怎么能就这么无辜地浪费了上天让她重生的机遇?   怎么就忽然倒了,冯素贞不许她情绪激动,因而,哪怕是昨夜,她都尽量控制自己,让自己心态平和。   可是,亲眼看到冯素贞转身离去的那一瞬,自己怎么会那般地恐慌惊惧。冯素贞为什么会走,她是不是觉得自己有了归宿,就会一走了之?   不对,不对,自己算是她什么人,自己有没有归宿,又跟她何干?天香公主,你重活了一世,总不能真如双十少女般自作多情。   也许在冯素贞心里,自己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刁蛮公主罢了,还摇摆不定,花心多情,才叫她一次次地探问自己与张绍民、一剑飘红的关系吧。   呵,有的事实,真的是哪怕重生一回,也难以改变啊……   若是就此死去,那个促狭的神仙会不会再让自己重生一次?   那就让我再早些遇到你吧……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手腕,好暖。   耳畔隐约是熟悉的声音,“天香,天香……”那人很是急切,将什么东西放在她嘴上,似乎想喂她服下。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想看看那个人,那个她死而可以生、逆转了时光也想再看一眼的人。   但她只能蠕动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喝下什么东西。   有人剥去了她的衣衫,将她浸入了温热的水中。一个温软的东西覆在自己的唇上,她忍不住张开嘴,吞下了一口烫酒,那酒中带有明显的药味,还有,一种旖旎的馨香。   她有些糊涂,想看看是什么容器喂了自己一口酒,却怎么都睁不开眼。   一双柔软纤细的手贴在自己赤裸的背上,仿佛那手的主人在犹豫什么,手腕的用力总是轻轻浅浅,仿佛浮在自己的背上,又不得不贴了上来。源源不断的热流自那掌心传来,与方才入腹的烈酒一道,让她冰凉的身子终于有了一丝热意。   奇怪的是,那热流仿佛不止来自内功和烈酒,更像是来自背后那轻轻浅浅地触碰。   指腹上的薄茧轻轻擦过柔嫩的肌肤,她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两世都不曾有过的麻痒战栗让她心惊胆战,却也由内而外地热了起来。就像是从数九寒冬一下子迈进了三伏天,骤然生出的热意让她头昏脑涨,她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顿时喷了一口血出去。   她听到身后的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看来,我死不了了。她迷迷糊糊想着,就浑身脱力地向后倒去,只觉得自己落到了一个怀里。即便隔着湿淋淋的衣衫,她也能感受到那胸怀的温暖柔软。   她心底骤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欲望来,和裸露的肌肤相比,浸湿的衣衫显得太过粗糙了些,想越过这衣衫,好攫取更为直接的温暖。她深知自己这念头太过惊人,却还是忍不住去挣。   不过那身体的主人用僵硬的胳膊箍住了她进一步的举动,她只好安分地在那怀里蹭了蹭,神思又陷入了昏聩……可心里有个角落,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她忽然明白了,也许,今日今时,才是她真正的重生之始。   四月末的天气有些热了,午阳正好,大病初愈的天香公主躺在躺椅上,在暖洋洋的庭院正中晒着太阳。在晶莹透亮的琉璃樽中放满了冰块,又将极淡的果酒倾了进去——她可不能像那个乌鸦嘴似的,借酒撒疯。   她狠狠吸了一口酒的香气,啜了口冰凉的酒液,这酒清冽甘香,可是,却没有那日的馨香。   她晃了晃酒杯,眯起眼睛透过无色的琉璃,打量着公主府的正门。   一道玫红色的影子被琉璃折射得模模糊糊,把个纤细修长的影子硬给缩成了一团。   “你回来啦!”天香被酒意醉得有些慵懒,又摇了摇酒樽。自打她的毒解了之后,冯素贞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跟躲着什么似的。要不是庄嬷嬷进宫后打了小报告后父皇叱责了她,恐怕她还会再磨蹭到入夜才会回来吧。   冯素贞径直走到她面前,嗅到了淡淡的酒香,知道只是不醉人的果酒,这才放下心来:“听杏儿说公主这几日都在喝各种各样的酒?你大病初愈,不宜喝太多酒。”   “我每次都只喝这么点……”天香咕哝道,举起一只空的琉璃杯,“有用的,陪我喝一杯,再次谢谢你救了我。不愧是有用的,我就知道这种小毒难不倒你!”   至于驸马究竟怎么救的公主,公主府里的人一直讳莫如深,就连当事人天香公主也坚持一句话:当时昏迷中,不记得了。而另一位当事人驸马冯绍民,面对此类问题,只是客气地拱拱手:师门秘方,恕不相告。   冯素贞面不改色,只倒了浅浅的杯底:“绍民不胜酒力,就陪公主喝这么多吧。”   天香前世曾与冯素贞把酒痛饮,知道她的酒量,见她如此谨慎,也不想她为难,就轻轻点了点头。   阳光在琉璃杯口泛着七彩的光亮,冯素贞将杯口送至唇边,那七彩的光华就那么染上了她的唇。天香眯眼看着,忽然觉得有点口干,期期艾艾道:“对了,有用的,我毒发那天,剑哥哥——哦,一剑飘红来过了。”   冯素贞抹掉唇上的酒液:“嗯?”她在天香身旁落座,眼带探询地望着她。   “我托他保护太子老兄。”   “……”委托杀手保护他要杀的人,这种事,还真有人干得出来?   冯素贞顿了片刻:“一剑飘红果真对公主用情甚深,肯为你破了自己的规矩。”   “总让人破规矩可不好,虽然他是我义兄,可我也不喜欢欠人人情。我给了他一百万两,让他帮我杀人,”天香笑眼盈盈,“谁杀我老哥,他就杀谁。”   “……公主倒是善于变通。”冯素贞舒眉轻笑,心里却暗暗一惊,义兄?怎么没几天的工夫,就升级成了义兄?   公主这是做出抉择了?她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去找一剑飘红来帮天香解毒。   那现在,天香已经钟情于张绍民了么?她又想起了下朝时仔细打量的那个蓝袍男子。浓眉深目,鼻直口阔,魁梧而不失斯文,倒是比一剑飘红那单纯的武夫强些。   “如今,我哥哥有张大哥教导,又有剑哥哥护着,有我这两个义兄帮衬着,应当暂时无虞了。”   冯素贞点了点头:“张大人是前科状元,有他教导,应是不错……”等等,两个义兄?前几日不还是心心念念的情郎么,怎么就都成义兄了?   公主姑奶奶,你是不是变得太快了点?   一杯冰凉寡淡的果酒喝光了,天香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恋恋不舍地放下了酒樽。   见冯素贞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她奇道:“你怎么呆了?”   冯素贞醒过神来:“恭喜公主,有两个这么优秀的,义兄——” 第8章 第八章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八府巡按府,木工房里,天香围着一只半成品木鸟转了几个圈,大摇其头:“不对,不对,这样的木鸟,呆头呆脑的,要是能飞起来,我就跟你姓!”   太子结结巴巴辩解道:“这是我至今做的最完美的一只木鸟,你怎么能这么说它!”顿了顿,他补充道,“还有,你是我妹妹,本来就跟我一个姓!”   天香举起甘蔗轻轻敲了太子脑门一下:“笨哥哥,我现在可是姓冯,你要我跟你一个姓,岂不是盼着我被休?”   “啊?”太子呆呆地捂着脑门,气道,“那冯绍民要是敢休你,我就、我就——”他支吾了半晌,没能说出什么威胁的话来,只是垂头丧气道:“我现在不是太子了,他要是对你不好,我也没法帮你。”   天香莞尔:“还好还好,还没有呆到不可救药,还知道心疼你妹子。”她伸手给太子揉了揉脑门,柔声道:“打疼你了?”   太子连连摇头:“不疼,不疼。皇妹,你说我的木鸟怎么飞不起来呢?”   天香摸了摸下巴,问道:“皇兄,你不吃饭,还能走得动吗?”   太子回忆起逃亡时期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情形,忙摇头。   天香又问:“你不喝水,还说得出话来吗?”   太子又摇头。   天香道:“人生天地间,日月照射,水土滋养,吃五谷杂粮,得以成长。食化为筋骨肌肉,水化为血脉津液,以物养身,方能行走坐卧。太子老哥,你的木鸟不吃不喝,呆头呆脑,哪里有力气飞呢?”   太子恍然大悟:“那只要我喂它吃东西就可以了?”   天香无奈道:“你为什么不喂凳子吃东西?”   太子不解:“喂凳子干嘛,它有力气了,不让我坐怎么办?”   天香叹了口气:“老哥,你的木鸟不只没有心,还没有肝脾胃肾,你让它怎么吃东西?用什么吃东西?吃了东西怎么消化怎么拉出去?”   太子小心翼翼道:“貔貅不也拉不出来吗?”   天香果断举起甘蔗,狠狠敲了太子一个爆栗。   木工房外,张绍民和冯绍民一起摇了摇头。冯绍民先开口道:“张大人,太子不能这么放任下去了。”   张绍民皱眉道:“我何尝不想让殿下放下这些劳什子好好学学帝王之道,但,但我说了十分,他最多能听进去一两分,一颗心有八成都在那木鸟上。”   冯绍民无奈之下,讥诮道:“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身边不是以色事人之辈,就是卑躬屈膝之流,这也是难免。”   张绍民对冯绍民了解不深,见识过他的金殿奏对,一直以为他与丞相刘韬一样,都是圆滑之人。没想到竟也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有心出言喝止,但一想到他也算皇室中人,就踌躇着没开口。他转头又向木工房里看去,天香居然亲自动手,摆弄起了木匠的家伙。   张绍民忙道:“公主她——驸马不去帮衬一下?”一个木匠太子已经让人头疼了,若是再多个木匠公主与太子一起疯——不堪设想。   “公主行事看起来天真烂漫,实则自有路数,张大人不必担忧,”冯绍民笑着宽慰道,“不妨看看公主殿下有何用意。”   木工房内有不少成品,加上天香早有准备,因而没花太多时间,就备齐了了自己需要的材料,她用楔子将那些碎料拼装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疙瘩来。   太子好奇:“皇妹,这是什么?”   天香道:“发条。”   天香将牛筋索中分能两条,在自己组好的东西上绕了几绕,勾连好了,便将那东西递给了太子:“喏,老哥,这是四轮车,你拧一拧后面的这根发条。我这个可比你这个木鸟好,我这个是活的,会动的。”   太子将信将疑,却也兴奋起来,小心翼翼地在那四轮车车厢后的发条拧了拧,而后把手一松。   那小车果然向前冲了出去。   “活了,活了!”太子大喜过望,高声叫了起来,“香儿,你是怎么做到的,真的活了,真的,活了!哈哈哈哈……”太子仰头大笑,笑得满眼是泪,“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真的能看到这死物变成活物,哈哈,哈哈,死物真的也能变成活物,呜呜,呜呜……”太子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天香本来想用上辈子从泰西自鸣钟里学到的小玩意逗哥哥开心,却没想到把人逗哭了,不由得有些慌张,忙掏了帕子给他擦泪:“男子汉,哭什么!”   “香儿,香儿,原来死物可以变活物,死物可以变活物!”太子紧紧攥着天香的手,“香儿,你为什么不早给我做这个?要是早知道怎么让死物活起来,我们两个就有娘了,我们就有娘了!”   天香一愣,不由得捏紧了帕子:“老哥,你说什么?”   太子哭道:“香儿,母后去世那年,宫里人都跟我说母后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依,我说,父皇是天子,我是未来的天子,母后是未来天子的母亲,天子万万岁,天子的母亲也万万岁,就算死了,也会活过来。这话被父皇听到了,他、他很生气。他冲着我吼:‘从来只有活人变死人,从来没有死人变活人;若是死人能变活人,那死物就能变活物,木鸟也能飞上天了!’”太子抽噎起来,“我等了好久,母亲都没有回来。我就想,如果木鸟能上天……”   “傻哥哥!”天香眼眶一热,鼻头酸涩得不行,把身形单薄的哥哥搂进怀里:“父皇十二岁就跟着曾祖父上了战场,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了如今的天下。曾祖开国时年近古稀,登基三年方才去世;而祖父正值壮年,在位却不到一年就暴亡,宫闱内外一直有传言说父皇是弑父登基。既有如此的经历,又怎么能容忍儿子说出‘我是未来的天子’这种话?傻哥哥,你怎么这么傻,父皇的一句气话,你就傻了十几年!”   太子懵懵懂懂地拾起天香的手帕,给天香擦了擦眼角,哭着笑道:“笨香儿,我不傻。若不是我做了这十几年木鸟,说出那种话之后,我怎么能活到现在?”   天香呆愣了好一阵子,嘴唇蠕了半天,竟是张不开口,终于扑进哥哥单薄的怀里大哭起来:“皇兄,皇兄!”   门外的两个人早在太子说到“我是未来的天子”那句时,便退到了一边,不再去细听那木工房内的动静。   “张大人,”冯绍民若有所思道,“太子在你这里留着,是陛下的授意吧。”   张绍民闷声道:“果然瞒不过驸马。”   “八府巡按府本不该有这么多护卫,”冯绍民悠悠瞥了四周一遭,压低了声音,“不下一百五十人,不合规矩。”   张绍民心念一动,道:“驸马放心,方才这木工房周遭,只有你我,还有公主和太子。”   冯绍民摇头:“错了,你我也不在此处,我们正在书房,商量天下人申报财产之事。”   张绍民大声道:“那是自然,近日朝中就这么一件大事,吏部考功司又与户部合作处理此事,专司官员财产申报。驸马供职考功司,自然为此事焦心。本官主司监察官员行止,于此有些经验,自然应当为驸马分忧。”   两人一边高声说着,一边走进了对面的书房。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香才红着眼睛进了书房来,说话犹带着鼻音:“义兄,那梅竹姑娘现在何处?”她注意到冯素贞正不动声色地听着,又补充道,“梅竹姑娘是妙州人士,虽然与妙州知府千金同起同卧,却是实打实的奴籍,我怕日后被人拿捏。义兄身为八府巡按,也够得到妙州府衙,还是早日给梅竹姑娘销籍,若是方便,最好将她放在有些背景的良家。”   张绍民猛地一捶掌心:“因公主和驸马要来,梅竹姑娘今日被我支到后衙打理内务去了。她的事是我疏忽了,每日尽顾着太子,没想那么多,还是公主想得周全。”   天香笑道:“义兄每日监察各府官员,又要教导太子老哥,难免有想漏的地方。日后我和驸马一同帮你分担一些,就不至于这么辛劳了。”   张绍民被那一句又一句的“义兄”说得心里一涩,又听到天香那句“我和驸马”,内里更是五味杂陈,面上仍是笑道:“有贤伉俪相助,自然是好的。天色已晚,不如,二位用膳后再回府吧。”   天香侧头看了看冯素贞。   冯素贞莫名其妙,转念一想,道:“但凭公主做主。”   天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义兄,你别看这家伙一副温润如玉好说话的样子,实际上最是挑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上次我吃个猪头都嫌我粗鲁,你叫厨房师傅好好表现表现。”   冯素贞更是冤枉:“公主,我什么时候……”   “好啦好啦,你第一次来八府巡按府吧,我带你转转。”天香推搡着冯素贞出了书房,只将神色木然的张绍民留在了房中。   天香却是一路上叽叽喳喳:“喏,这里是前衙,义兄每日在此办公。那边是后衙,巡按府的幕僚和家眷都住在那里。那边是浣洗房,那边是柴房,那边是后厨,那是义兄的卧室,那是客房,那个是,唔……”   冯素贞淡然道:“那房间里是你的画像。”   “你怎么知道?”天香惊讶道。   冯素贞笑而不语。   “你怎么知道的?!”天香紧张起来。   “杏儿告诉我的。”   “杏儿那小妮子,怎么什么都知道……”天香有些讷讷。   冯素贞掩唇咳嗽了一声:“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天香瘪瘪嘴,几步溜进了那挂着她画像的房间里,摸了根甘蔗出来。   冯素贞失笑:“你若是想要,张大人肯定把整个京城的甘蔗都堆到你府上,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天香把胳膊搭在了冯素贞肩上:“驸马老兄,凭我几十年吃甘蔗的经验告诉你,偷着吃的甘蔗,最甜!怎样,要不要试试?”她看起来轻松不羁,心里却紧张得要死,冯素贞会不会甩开自己的胳膊?   冯素贞道:“你只拿了一根出来。”她鬼使神差地没有挣脱天香勾肩搭背的举动,许是近日的亲密接触太多,就连半夜睡觉,天香都会偶尔从床上滚到地上来,把她给撞醒——她都有些习惯了。   天香用袖子擦了擦甘蔗,恋恋不舍地把甘蔗递到了冯素贞嘴边:“给你咬一口,就一口!”   冯素贞大笑,就着她的手轻轻松松咬了一大口甘蔗下来:“果然甜。”   斜阳映照着后厨的袅袅炊烟,一个蓝衣侠客半躺在八府巡按府大堂的屋顶上,微微眯着眼,盯着庭院中的两个人,只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幅写意的画卷。   他举起一坛错认水,仰头把甘冽的酒水灌进喉咙。   晚饭后,夫妻二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冯素贞忆起临走前看到的那抹萧索的身影,道:“公主,我忽然觉得你很是幸运,遇到的都是天底下少有的好男儿。”   天香惊道:“冯绍民,这是我听过的人所能说出来的最自恋的话!”   “……我没说我,”冯素贞顿了顿,“公主,如今你把一剑飘红和张大人都认作了义兄,你自己,情归何处呢?”   天香笑眯眯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心里有个人,一个不能在一起的人。”   冯素贞有些迷惑,那人是谁?除了一剑飘红和张绍民,还有第三人?   天香忽然变了认真的脸色:“我原本以为我只不过是一时贪念,求不得就是求不得。但我现在想通了,管他娘的呢,我势在必得,不是贪念,是执念,谁都拦不住!”   冯素贞被她言语里的志在必得唬得一挑眉,道:“祝公主心想事成。”   天香道盯着她,道:“在我心想事成前……驸马老兄,就看你的了。”   冯素贞一头雾水,心底隐隐有些惧意:“公主此话何解?”   天香大力拍了拍她的肩:“在我心想事成之前,好好扮演好我的驸马啊!”   冯素贞恍然,连连点头,拱手笑道:“那是自然。”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只是照到自己的桌前炕头,照不到那一对年轻人并肩同行的身影,四合的夜幕如黑色的披风,将那两人隐藏在悠长的御街尽头。 第9章 第九章 欲静风不止,欲养早孝亲   皇帝下令天下臣民申报财产的事宜开展得如火如荼,冯素贞忙了起来。天香也不曾闲着,前世一切风起云涌,皆从此时起,她自然要想方设法地查明一些事情,做好自己的布置。   草灰蛇线,埋伏千里。   前世不曾想到过的事情,渐渐有了眉目。   冯素贞下衙后,见到的是格外严肃的天香。   “杏儿去哪儿了?”天香青着脸,而桃儿正跪在她身前,战战兢兢。   冯素贞蹙眉,天香从来不是苛待下人的人。   桃儿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应该,应该只是出宫玩去了吧。”   天香将手边的杯子狠狠摔在地上,冷声道:“玩?她已经失踪好几日了!跟我说实话!”   桃儿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凶狠的天香,顿时吓得呆若木鸡。   冯素贞对这样的天香也有些意外,忙上前安抚桃儿道:“你不要害怕,照实说就成了。”   桃儿心里委屈,抽抽搭搭地说:“杏儿说,自打洞房之后就没见到驸马与公主……同床,她替公主担心,所以去给驸马抓、抓有用的药去了。”   天香沉着脸:“谁说的我们不曾同床?难道你们每夜趴在窗口窥探不成?!”   桃儿忙辩解道:“不、不是,是公主驸马大婚的那天晚上,公主出来要了水,而后就再也没要过,所以我们两个才猜……”   天香那天晚上不是睡着了么,怎么还半夜要过水?冯素贞尴尬之余,又觉得奇怪了。   天香没空去照顾冯素贞的感受,搭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握得指节发了白。   正此时,一个小厮在门口禀报道:“公主,驸马,门外有个老乞婆送来了一张纸,说是府上走失的人掉的。”   天香霍然起身,高声道:“去,去抓住那个老乞婆,快去!不要让她跑了!”   冯素贞悚然道:“天香!”她怎么能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天香来不及解释,只是急切道:“此事定有玄机,世上没有巧合。”话音落下,她便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间,施展轻功追出府外。   公主府并不临街,她很轻易地看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个衣衫褴褛,却并不佝偻,甚至健步如飞的身影。   她冷冷一笑,没有追过去。身后的家丁已经追了出来,天香摆了摆手:“不必了,放她走。”她回转了身子,看到冯素贞站在公主府门口,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二人不语地回了房,冯素贞屏退了所有下人,在八仙桌前施施然落座,那桌上摆着那张据说是老乞婆送来的纸,据桃儿所言,那正是杏儿打算去抓的那个方子。   “刚才那人确实不是老人家。公主,是否有什么事瞒着我?”冯素贞先开了口,平和的声音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愠怒。   天香沉吟片刻,道:“是有件事情,我不曾告诉过你。”   冯素贞见天香坦诚,那一丝火气儿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忙问:“何事?”   天香深吸一口气,道:“那个神出鬼没要红豆的老人家,是王公公的亲生母亲。”   “什么?!”冯素贞失声道,“老人家?王公公?”那样一个善良的老人家,怎么会有王公公那般恶毒残虐的儿子?!冯素贞想到自己家接二连三遭逢的巨变,都是那王公公作祟,不由得面色铁青。   天香哪里想不到她的心思,但也只能侧了脸装不知道:“确实难以置信,但确是事实。王公公这些年做了不少错事,老人家行好事收集红豆,是在为儿子赎罪。”   冯素贞沉默良久,方才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子女纵然削骨还肉,也难报答父母恩情。”   见冯素贞问都没问就信了自己,天香心头一暖,顿了顿才道:“我知道王公公不算是个好人,但是,他也不算是坏人。今晚我要做件事情,可能有些危险,你既然是有用的,可得从旁保护我。”   冯素贞颔首:“公主所请,绍民定然从命。”   高大的朱红宫墙是前朝的遗迹,每每走在此处,便叫人自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庄严肃穆之感来。他不再像白日那般拘谨地将双手搭在腹前,而是抬起头来,如同那些有傲骨的读书人一般,端着胳膊,迈着健实的步伐,大步从皇帝高大的寝宫向自己并不宽敞的卧房走去。   他无声地推开了门,眼前是一片漆黑冷清。   一个伺候人的奴才,哪里能指望平凡人归家时候的热菜热饭呢。   他走到桌前,拔出一支火折子,狭小的房间亮了起来,他却快速地吹熄了手中火折子,大喝了一声:“哪儿来的小兔崽子,敢来杂家这里撒野?”   话音未落,他已拔出拂尘,向着书架旁掷去。   他听到宝剑破空的龙吟之声,也听到了金属削断了什么东西的声音。他的神情凝重了起来。   书架旁亮起了一盏灯,照出了站在那里的人的模样,他又恢复了平素的拘谨姿势,跪了下去:“老奴,参见公主。”   天香一反常态地冷漠,她没有叫王公公起身,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那金灿灿的冠帽。   许久,她才幽幽道:“王公公,你居然也会认干女儿。”   王公公十分镇定,哑着嗓子道:“公主,老奴没有亲儿亲女儿,自然要认几个干儿干女儿。这样,老奴百年之后好歹有个打幡儿的。”   “我说的是我公主府上的杏儿。”天香的声音微微有些干哑。   王公公口气如常:“公主,那小丫头是老奴同乡的女儿,进宫的时候,是托了老奴加以照拂的。我看她聪明伶俐,而且这宫里没人比公主您更好伺候的主子,就心疼她,把她放在您宫里伺候您了。那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才叫我一声干爹。这宫里头,好些个叫老奴干爹的呢,这是老奴的福气,也是皇上、公主给老奴的恩典。”   天香站起身,单膝蹲在王公公面前,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王公公,你通过杏儿窥探我府中事宜,使得你在我府中畅通无阻,手眼通天,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我现在没想通,你设计让杏儿走失,又让人假扮了老人家,想把我和驸马的注意力引到别处,是什么缘故?”   王公公缩了缩脖子:“公主,您别这样,老奴胆儿小得很。”   天香叹息道:“你在我面前总自称老奴,但你可有曾想过,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把你当奴才。”   王公公深深地埋下了头:“老奴不敢。”   天香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母后去得早,宫里虽有菊妃统率六宫,但她要伺候父皇,又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对我和哥哥,一直只是面儿上情,根本不可能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她微红的双眼向王公公看去,“不管你是出自畏惧还是职责所在,我的衣食,我的起居,你事事过问,事事周全。从小到大,这宫里只有两个人趴在地上给我当马骑的时候还能笑得开怀,一个是父皇,一个是你。”   “你胡作非为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你窥探我公主府里的种种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你被人收买,想要除了我哥哥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但我狠不下心来对付你!因为从前的你,不是现在这样子的,”天香痛心疾首,“以前我根本不会叫你什么王公公,我和太子老哥,都叫你大伴。”不是主奴,而是朋友,是亲人。因而,尽管天香知道她的吩咐王公公定然会做,却每次都会给予大把的赏金,那是她能让他开心的唯一方式。   前生王公公和欲仙沆瀣一气、利欲熏心之际,正是天香中毒性情大变之时;而王公公死时,她正和一剑飘红浪迹江湖。事后很久,她才醒过神来,那个曾经亲切温柔的大伴,真的是彻底死了。   天香定定盯着王公公镇定面容下肩背的颤抖:“大伴,我再叫你一声大伴。你本质不坏,你只是空虚,空虚到了不再顾及这世上人人遵循的道德和善良。”   是,空虚。自从净身进了宫,他就断绝了男女情爱,连世上唯一的亲人也鄙视他、憎恶他。年轻的他茫然无措,他只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爱他了。   太监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也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他所有的爱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梦想,都变成了别的“正常人”眼中的笑话。   “一个太监,爬那么高有什么用?又不能封妻荫子……”   “一个太监,断了自己的子孙根还自以为自己是个孝子,笑话!”   “一个太监,还真敢把主子当自己孩子疼?也不看看人家把他当成个什么东西!”   流言蜚语春草般滋长,他堵不上自己的耳朵,心也从最初的愤怒渐渐变成了麻木。是,人家没说错,他是一个太监,肢体不全,没有能力繁衍后嗣,没有能力尽孝高堂身前,他对人再好,人家也只当他是个奴才。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感情转嫁到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东西上?   金子,金子,金子。   那东西泛着金黄色的光泽,那是最温暖的颜色,最美的颜色。   他只有从那冰凉的金属上,才能找回心灵渴望的温暖。   心中曾有的一杆秤被岁月磨掉了尺度,他唯一的向导变成了那冷硬的金属。   纵然知道自己做的事会让他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亲人伤心,纵然知道自己做的事会伤害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他还是忍不住。那金黄色的光泽,太诱人了。   王公公一哂:“公主,老奴只不过只一个奴才而已,就算公主再爱重老奴,老奴也只是皇上和您的一条老狗罢了。老奴从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对是错,但是老奴听话,皇上要老奴生,老奴就生,您要老奴死,那老奴就去死一死。”   天香错开眼神:“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惩。这世上好心办坏事的人多了去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也不少。大伴,你既然爱钱,赚欲仙的钱或是东方侯的钱都是赚,为何不赚我的钱?”   王公公眼角一跳,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天香。   “前几日你既然能帮我在欲仙面前周旋,助我解毒,那想必你日后也能助我除掉欲仙,”天香淡然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袋子来,掂了掂,“我知道你这眼冒金星的老毛病这辈子改不了了。刚好,我什么都没有,却还有些金子。告诉我,杏儿是要引我们去哪儿,那儿又有什么秘密?”   金子互相碰撞的声音好似最优美的仙乐。   有些习惯,已经内化成了本能,他本能地伸出手去,一把将那袋金豆子捞进了怀里:“是老奴事先知道皇上打算向天下征财,才令天下臣民申报财产好投石问路。老奴多了几只耳朵,知道这么一查,铁定会有些问题。这最大的问题就是在那妙州,所以耍了点小花招,先让杏儿把自己弄到妙州去了。一方面,老奴想探探那边那个大财主的深浅,一方面,也确实是在为公主打算着的。”   天香不由得心惊,前世她记得妙州假皇宫一案环环相扣,原来王公公早就把那边的棋一步步算准了。若不是他棋差一招,又走出了大昏招,他必然是既得了钱,又将几个看不顺眼的一起除了。   但她又好奇起来:“什么为我打算?你还会为我打算?”   “是这样,老奴听了杏儿告诉老奴的一些事,再加上老奴自己收集的一些消息,老奴一直怀疑驸马她是……”   天香轻轻咳嗽了两声,打断了王公公的话头道:“驸马虽然为人冷淡了些,但还不是丧心病狂之辈,杏儿不过蒲柳之姿,她对杏儿没想法的,你多虑了。”   不顾王公公惊诧的眼神,天香将手压在了他的肩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有万千的孝心,不如一时半刻的孝行。你给她炒再多的菜做再多的饭,不如拿着我的钱做一两件好事,这样,我们都不亏。”   她直起身来,对着书架处的阴暗处笑眯眯道:“驸马,我们回府吧!” 伪宫记 第10章 第十章 各抱谁人势,斗角且钩心   两道黑影越过公主府高高的围墙,稳稳落在蝉鸣悠悠的庭院中。   进了房,冯素贞给天香和自己都倒了一杯热茶。她捧着茶杯,望着天边的圆月,沉吟静思:若是那杏儿是王公公的人,那看她平日言行,时时如不经意的模样将一剑飘红、张绍民等人与公主的纠葛告诉自己,甚至——   “驸马,要您是个女的,真像个仙女。”   看来,王公公是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了。   简单洗漱后,天香打量着床上新换的玉簟:“今夜你就在床上睡吧,天热了。”   冯素贞抿唇道:“多谢公主好意,地上挺凉快。”   天香做出嗔怒状:“本宫好心好意,你推辞做什么?地上凉快是凉快,可是冷硬咯人,你若是明日起来腰酸背痛的,父皇肯定又要欲仙送药给你了。”   “……”   天香继续循循善诱:“本宫可是正人淑女,不会轻薄你的。”   冯素贞道:“男女授受不亲……”   天香不以为然地撇嘴:“事急从权,睡觉最大。驸马你要真是个道学,就不会帮我解阴阳夺魂的毒了。”   冯素贞心里暗惊:“公主……记得解毒时候的情形?”   天香正色道:“不记得!”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但是杏儿说你抱过我。”   “……”冯素贞心道,杏儿那小妮子确实知道得太多了!   “公主——”她还欲再辞,天香直接打断了她:“你曾答应过我,这宫里一切起居皆由我做主的。”   冯素贞愣了片刻,才想起这回事来。   “好了,别扭捏了!”天香不由分说地推搡着冯素贞上了床,自己去吹熄了灯。   冯素贞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抱手合腹。床很大,她将自己缩在最靠里的角落里,使得自己和天香的距离足以再放下两个天香。   天香在玉簟上一个滚身,就到了她跟前,侧身撑头打量着她:“姓冯的,你是属木头的还是属石头的?要不要在我们中间放三碗水,免得本宫轻薄你?”   冯素贞又往墙里缩了缩道:“启禀公主,臣属龙。”   天香打了个呵欠,滚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难怪睡个觉都睡得仪态万千。本宫属蛇,好扭动。睡姿没你睡得规矩,你多担待。   冯素贞想起一事:“公主是如何断定那杏儿是王公公的人?”   天香在冰凉的簟枕上蹭了蹭:“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定然有因由。我正着急杏儿的下落呢,就来人送了消息,哪有这么巧的事?”   寝房寂静无声,就只听到天香清晰而有条理的话音:“而那人又刚好是假扮成老人家,虽说于你于我,她或许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对别人来说,她就是个普通的老乞婆。能够时时关注老乞婆的行踪,甚至知道她与我们相熟的,也只能是一直欲尽孝而不得的王公公了。”   冯素贞轻声嗟叹:“原来如此。”她不禁又想起了杏儿对自己的试探,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天香,问道:“杏儿设计于你,日后公主会如何处置她?”   余光中的天香迟疑了许久,终于又抬起晶莹的双眸,看向自己:“驸马,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处置她?”,   我么?她微微眯起了眼,想象着若是梅竹背叛了自己,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告知他人,自己,会如何做?   她握紧的拳复又松开:“我怕是下不了狠手。”   天香不觉莞尔:“驸马是觉得我狠得起来么?”   你么,也不像。   “其实,不管是她跟我耍小聪明,亦或是对我阳奉阴违,窥探我的阴私,我都不怨她,”天香口气平和,“我只是气她骗我。”   冯素贞若有所思道:“看来,欺骗公主真的是天大的罪过。”   “倒也未必——”天香不自觉地岔开了话头,“王公公做过那么多错事,可以说,罪该万死,驸马你觉得,他该死么?”   冯素贞沉默了。   王公公害得她家破人亡,她自然觉得王公公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但是,他不只是老人家的儿子,还是天香的“大伴”。   老人家是她的恩人,天香也算是她的——“朋友”?   她不希望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希望天香难过。   冯素贞沉吟道:“公主说得好,‘无心为恶,虽恶不惩’。纵然王公公就死,也难换回因他而死的人命,反而会伤了老人家的心。与其以死惩罚他,不如让他用余生多做些善事,也算是,人尽其用。”   天香扬起嘴角:“谢谢。”   冯素贞挑了挑眉,没说话。   耳畔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了起来,寂静的夜里,除了那呼吸,冯素贞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新婚之夜那次,她无意识地睡着了,根本不记得什么。而这次,她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正和天香公主同床共枕。   自己不是没和人同床共枕过,在妙州府,她和丫鬟梅竹同起同卧。那时候的她,可没这么拘谨。   也许是夜晚实在太安静,窗外的蝉都懒得叫了。身旁那均匀的呼吸声,格外的清晰。   天香睡觉果然如她所说的那般不老实,一会儿把手搭在冯素贞胸口,一会儿踢翻了被角。冯素贞只得小心翼翼地挪走公主殿下的手,又用一只脚压住她的被角。   几番交锋过后,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冯素贞觉得天香似乎离自己近了些,那呼吸都似乎拂到了自己脸上。   她蓦地想起为天香解阴阳夺魂时的亲密接触来,一时觉得喉咙有些干痒。   天气已热,天香穿的衣裳甚薄,淡淡的馨香袭来,冯素贞躲无可躲,脑海里蓦然浮现出李清照的一首词来:绛绡薄,水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帱枕簟凉。   可是身下原本沁凉的玉簟已经变得火热火热的了。   她直挺挺地僵硬躺着,抱手合腹。   天香忽然咕哝了一句什么,大大咧咧地翻了个身,留了个后背给冯素贞。   冯素贞的心一紧又一松,不禁一哂:不就是睡个觉吗,天香都放心大胆地睡着了,自己何必如此如临大敌……   她决定挪动一下身子,也留个后背给天香。   她以极慢的动作,一寸一寸地转了过去。   身体的转动在玉簟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起伏,竹片与丝线之间蹭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每发出一声响,在冯素贞听来,都如暴雨惊雷一般惊心动魄。   好不容易把身体整个转了过去,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放松了身体,安安心心地睡了。   她没有看到,身后背对着自己的天香,正努力咬着被角,压着身体的抖动,好把憋不住的笑意忍回肚子里去。   懒洋洋的晨光渐渐晕染了半边天空,庄嬷嬷起了个大早,早早地到了公主的寝房门口。以往最为贪睡的公主自打成婚后就起得越来越早,往往都是她还没起身,便已经看到驸马在庭院里读书舞剑,而公主在一旁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了。   前几日桃儿和杏儿的窃窃私语确实让她多了几分念头,本来打算去请教请教欲仙国师,可还没等她动身,就出了公主莫名其妙地中毒、莫名其妙地又被驸马治好的事儿。她老人家又惊又吓,还没缓过神来,欲仙宫里便有人来探她的口风了。她一想到新婚之夜那方染血的元帕,想到公主的脸面,就什么都没说。   昨日出了杏儿那一桩事,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多嘴之余,又担心了起来。毕竟事关公主的一生幸福,于是,她老人家特意起了个大早,一心想要看看公主驸马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天香前世要么要督朝会,要么要陪侄儿读书,早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尽管这身子还是懒怠的,可天刚蒙蒙亮,她就睁开了眼,只是躺在床上休息。   许是太久没睡舒适床铺的缘故,这一觉,冯素贞睡得格外沉,梦里也不知不觉地翻过了身,正正对着天香。   天香起了促狭的念头,有心去捏捏冯素贞笔挺的鼻子,却听到门口的轻咳声:“公主,老奴进来了。”   天香立刻把薄被一甩,将冯素贞和自己包裹了个严实,只露出了白粉的脖子。   冯素贞醒了,正要挣扎,却被天香死死地压住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通过薄薄的帷帐,庄嬷嬷只看到床上两个挤在一处、头挨着头的朦胧影子,看那被子的高度,公主似乎有半个身子都压在了驸马身上。   她忙低下了头:“公主,今天御膳房备下的早膳有白粥、小米粥、粳米粥、绿豆粥、花生粥、黑米粥、果仁粥、龙虾粥、咸骨粥、八宝粥、红豆薏米粥、皮蛋瘦肉粥、红枣花生桂圆粥——您要喝什么粥。”   冯素贞和天香无语地望着帐外那道笔直恭敬的身影。   就算想要查房能不能找出个更好的理由来?   天香半张了嘴,用含含糊糊、软糯无力、羞羞答答的声音回道:“嗯、那就、就红枣花生桂圆粥吧……”   庄嬷嬷大喜,心里把西方菩萨都谢了个遍,不禁抬头望了一眼,又迅速地低下了头:“那公主现在是否要洗漱用膳了?”   天香懒洋洋道:“晚些吧,我再躺躺。嬷嬷吩咐下去,帮我烧些热热的洗澡水,好解解乏。”   庄嬷嬷又是一喜,又问道:“那驸马呢?”   冯素贞粗着嗓子不耐烦道:“大清早的扰人好——梦,快出去准备吧,我和公主起榻时自然会叫你。”   庄嬷嬷忙大喜过望,退了几步,小步快跑着出了房间,顺手把门重重关上,还轰走了门口捧着洗漱用具的婢女。   冯素贞和天香同时松了口气。   回答满分。   御书房内,丞相刘韬正在向皇帝阐述此番清查天下资财的结论,吏部郎中冯绍民也被唤来,规规矩矩地立在了一旁。   “各位大臣送上来的资财单子,二位爱卿已经看过了,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尽管因为身体和修仙的缘故,皇帝虽只是半月一朝,但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处理政务。旁人只看得到他的荒唐玩乐,却不知道,只知荒唐玩乐的人,别说做三十年皇帝,三十天也不可能。   刘韬道:“资财申报系将个人家政情况公之于众,虽涉及私隐,但此举有利清明吏治,进而大利国计民生,大臣们不敢隐瞒,纷纷……”   虽相处不久,但冯素贞早已习惯了这位恩师云山雾罩的说话风格,当着皇帝的面发起呆来。她自然知道恩师将要说到的重点,便是那妙州。未曾入朝拜官之前,她与天下读书人所想的一般,只道这皇帝是个贪财好色的,但这几日来,听着天香不经意的点拨,她才看明白,皇帝的一系列敛财举措背后,似乎藏着些什么目的。   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张绍民案宗上的那个“留”字。   “……这些单子虽说不是全无用处,却也不完全属实……老臣仔细地看过这些案宗之后,初时感到意外,细一想顿觉心惊呐——”   皇帝耐着性子听刘韬绕了半晌没说到重点上,忙道:“继续说。”   刘韬继续道:“老臣以为,朝中大臣必有不妥之人,而且,非比寻常呐……”   皇帝皱紧了眉头:“此话怎讲?”   刘韬又开始云山雾罩:“自陛下登基以来,内无大患,外无大战,国家太平了三十年,陛下又奖励行商,使得如今江南几现‘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的盛世光景。既然如此——”他话锋一转,“——就难免有握公器而营私利者,哪怕并非直接贪墨民财,也会有以权谋私,与民争利者。”   皇帝沉吟片刻,道:“太祖仁德,不曾定下如前朝洪武剥皮实草的规矩。朕也经历过前朝,知道前朝贪墨成风的原因之一是洪武三百年不曾加俸,实在是矫枉过正。所以朕对官员向来不曾苛待,登基三十年来也加过几次薪俸。但人皆有私欲,历朝历代都免不了硕鼠,朕既要用人,也不能杀得太狠。何况哪怕是以权谋私,也比层层盘剥要好得多。”   听皇帝居然说出这番话来,冯素贞心底大惊,忙瞥了一眼刘韬,却见这位历经三朝的甘草相国面色如常,向皇帝拱了拱手道:“陛下圣明。官员既是有敛财之心,定然会买田造舍,广为置业。有的数目大了怕不好看,定然会瞒报些数目,妄图混淆天听。”   皇帝深以为然地颔首:“这也是人之常情。”   刘韬也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但,臣看遍了京城官吏递呈上来的资财单子,始终觉得,除了方才那些瞒报之外,还有大为不妥之处。”   冯素贞原本以为那妙州的问题不过小事,如今神色也凝重了起来,连瞒骗皇帝都被皇帝和丞相认为是人之常情,比这事还要“不妥”,那得是多不妥?   皇帝转而看向冯素贞:“驸马,你看呢?”   被突然点名,冯素贞深吸一口气,沉稳道:“如果儿臣没有说错,丞相所言,系指妙州。”   皇帝眼眸一沉:“妙州有何不妥?”   冯素贞嘴角一扬,朗朗道:“妙州乃天下第一大州,是自古兵家必争的兵粮之地,而且,毗邻京城。京师寸土寸金,按理说,京城官员若是置业买田,定然是要选在最近的妙州。可据儿臣了解,却无一人在那儿置业。”   皇帝追问道:“只是如此?”   冯素贞继续道:“不止京官没有,地方官吏也没有。儿臣觉得奇怪,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宦游之人,总是思虑落叶归根,置业也会紧着自己的家乡。故而儿臣又详查了一番,发现就连出仕的妙州本土人士,也只是守着出仕之前的几亩薄田,多年来从未增加过。官户不纳田赋,故而民间一人出仕,百家携田投奔,愿为佃户,以期免税。这样一来,简直是匪夷所思!”   皇帝捻须大笑:“果然是青出于蓝,洞察秋毫。绍民查得这么清楚,可知晓这内中原因?”   冯素贞道:“儿臣听闻妙州前方伯冯少卿为官清正,若说是其掌印期间,严刹此风,限制置业,倒还可以解释。但冯少卿已经疯癫半年之久,新任方伯久久不曾就职,妙州却仍然无人敢涉足。妙州重地,拱卫京畿,若有人能挟制妙州若此,岂止是不妥,简直是大大的隐患。天下资财已经造册成单,旁的可以不管,妙州不能不查!”   皇帝眼神一亮:“刘爱卿,你如何看?”   刘韬笑道:“陛下,臣请致仕,还请陛下赏老臣几块养老的薄田,可千万要在妙州。”   皇帝哈哈大笑:“冯绍民接旨,朕封你为总监管,亲去妙州查访,必要做到水落石出!”   “儿臣接旨。”冯素贞的心砰砰直跳,妙州,妙州,她要回去了,妙州!   皇帝语重心长道:“绍民你毕竟年轻,虽然天资聪颖,可终究是少年心性,涉世未深,对官场往来还不熟悉,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朕让王公公与你同行——”   王公公一直规矩地站在皇帝身旁,可眼睛却始终死死盯着冯绍民的脸。   皇帝平时可不是这么多话的人,这话中的点拨之意,可是傻子都听得出来。要不是皇帝每日听说驸马与公主情深意笃,公主为驸马收了性子变得颇为庄重,皇帝再爱重这个女婿,最多只会旁敲侧击,哪里会这般语重心长地教诲于他?   要知道,皇帝这多疑的性子,可是连太子都不曾亲自督导过。   情深意笃?   他忍不住朝着驸马看过去:这鬓角,这模样,若不是女子,也是男生女相。就算公主跟这驸马关系再好,他也仍然不能排除萦绕在心头的那丝疑虑,毕竟,驸马出现的时间、还有那身段那做派、那阴柔的声音,怎么都不得不让他怀疑那是他半年前才见过的冯素贞。   若这驸马真是冯素贞,天香公主又为何会维护她?还变着法儿的替她谋前程?   还有,那夜“冯素贞”三个字儿就在嘴边儿了,公主怎么就突然打断了自己?   “——赐尚方宝剑一把,有不利查访者,查而不从者,可先斩后奏!”皇帝兴致勃勃地将剑递给身畔的总管,却被晾在了半空中,不由得一哂,径直把剑扔进了王公公的怀里。   王公公醒过神来,忙谦恭笑着:“多谢圣上——”   皇帝身子不济,又说了阵子闲话,便让众人散了,王公公、刘韬、冯素贞一同退出了御书房。   哪怕是明知道刘韬和冯绍民有话讲,王公公也迈着小步粘了过去:“驸马爷——”   冯素贞先向刘韬拱手告辞,这才与王公公走到了一处:“王公公,妙州之行,还请多多照拂则个。”   王公公垂着脸:“那是自然的——杂家也要靠驸马照顾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打着太极,从妙州府的水土风情扯到了昔日的渔阳鼙鼓,彼此都不肯先提起那夜夜访之事来。   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王公公,国师有请!”   这个传令的小太监并不是欲仙宫的人,他被下了吩咐来传令之时,也只是想到那丰厚的打赏,却迷糊到忘了这请是只请了一个人。而此时此处,有两个人。   王公公立在原地,半晌不语,冯素贞一脸云淡风轻,背着手道:“既然王公公与国师有约,那绍民就先走一步了。”   这一走,再见恐怕就是动身去妙州了。   王公公沉吟片刻,挥退了那小太监,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他转身对冯素贞道:“杂家听闻,前几天,公主身子不大爽利——”   冯素贞淡然道:“不妨直白告诉公公,公主是又中毒了。”   王公公一脸忿然道:“当真?!眼下太子不在宫里头,哪儿来的大胆狂徒,敢挟制暗害皇室血脉?居然还敢用下毒这样的下作手段,难道不知当今最厉害的用药高手就在这皇宫的欲仙宫里?”   太子?挟制?暗害?冯素贞心头一动,仍是浅笑:“不过是被杂毛狗咬了一口,公主和太子兄妹情深,纵然是受了拖累也是甘之如饴。可公公此言差矣,当今最厉害的用药高手可不在那欲仙宫里头——说来,这事还是要多谢公公,若不是令堂大人仁心仁术加以指点,公主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王公公此前曾想过,既然天香公主知道了那老乞婆是自己母亲,那这冯绍民定然也知道了。天香中了阴阳断魂散的事,他多少知道些内情,菊妃还为此事儿跟欲仙发了火。也正是因为菊妃的意思,他才会帮着天香去骗解药,可没想到天香转眼就又中了毒。他本来想卖个人情,提醒天香原本中毒的内因和太子有关,让冯素贞多警醒些。但没想到冯素贞不但什么都知道,还拉出了自己的母亲。他动了动唇,艰难道:“杂家家里的事,让驸马爷见笑了——”   冯素贞眸光一动,诚恳道:“公公莫说这等见外的话,令堂大人于我有活命之恩、授业之情,又救过天香公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如此大恩?此恩此义,绍民终身无以为报。老人家虽然不言,我却知道她满心惦记着公公,公公做的事情,桩桩件件,老人家都装在心里。公公为陛下掌管内廷,便是称一声内相也不为过,但难免操劳伤神,难以全忠孝之义。绍民虽为国婿,却是外官,在外行走方便些,能代公公向令堂尽孝,自然是当仁不让!”   王公公喉头一动,半晌不知道说些什么,被别人捏住了软肋,又被人占据了主动,他只得讷讷道:“那有劳驸马了——”   “可话又说回来——”冯素贞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袋子来。   王公公忙推辞:“驸马,这可不成——”   冯素贞把那袋子硬塞给了王公公:“不是给您的,这是给老人家的算筹。日后我夫妻二人有劳公公的地方多得是,给您的酬劳,那得另算。老人家惦记公公,想记着您做的一切,但年纪大了怕记不清楚,喜欢用这个来记事。公主说谁给都是给,不妨由公公亲自交给她。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想见您的。”   冯素贞不由分说地把袋子塞给王公公,拱手辞去。   王公公呆立在原地,摩挲着手里的一袋子硬硬的、凉凉的——红豆。   他忽然疾步向着宫外走去,旁边的小太监急得不行:“公公,那国师还在等您呢——”   王公公回头骂道:“等他娘了个腿儿!没眼力见儿的,没看出来吗,要变天儿了!那只只会玩毛线团的小野猫,终于要长成母老虎啦!哈哈哈哈……”   他挺直了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向宫门,嘴上却是不闲着,吩咐道:“去,你今夜就去妙州,给那装疯卖傻的冯少卿好好儿洗洗干净,找个安静的房间关着。不管那只白兔子是个雄的还是个雌的,公主既然护着他,总归小心没大错儿——”   皇宫暖房,东方侯愁眉不展,任美艳的菊妃如何安抚,都难以释怀,他有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此番自己在妙州的经营定然败露。就算谋反之名不会定下来,一个僭越,也能把自己打得翻不了身。   欲仙宫内,没能等来王公公的国师盯着眼前备好多时的七彩锦绣裙,挠了挠鼻翼,轻哼了一声,挥掌把它毁了个干净:“一个两个,都是只听女人话的没用东西!”   丞相府邸,刘韬又嘱咐了冯素贞几句,并将自己的女儿女婿连夜打发去了妙州,好给冯绍民做个前探。   公主府里,天香兴致勃勃地收拾起了行囊,考虑着自己是化身闻臭大侠前往妙州,还是假扮成钦差冯绍民,去看一出好戏。 第11章 第十一章 旱苗枯欲尽,悠悠望奇峰 第十一章 旱苗枯欲尽,悠悠望奇峰   当踏入熟悉的妙州府衙时,冯素贞只觉得恍如隔世。这地方承载了她太多回忆,陪她度过了数千个日夜。   她曾无数次躲在大堂后面偷看父亲办公处政,也曾无数次在庭院中抚琴练剑,她在这里为思念而忧郁,为重逢而欣喜,为命运而绝望。   如今再回此处,她已不是那个只知道伤春悲秋的冯素贞,而是以女儿之身忝列朝堂之上的状元郎。   她转头问道:“妙州府地处关隘,冯少卿已卸任半年,缘何新任守牧迟迟没能到任?”   纵然这冯绍民和公主关系不错,但王公公仍是放不下刺探之心,迟疑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变了口风:“哎哟,驸马爷有所不知。半年前妙州府衙祸事连发,先是那冯府千金冯素贞抗婚殉情,后是冯夫人为歹人所杀。冯少卿眼瞅着妻女相继暴亡,因此变成了个疯人。据民间传闻说啊,那知府千金冯素贞压根儿没死,而是假死偷生和情郎比翼双飞去了。皇上念着冯少卿,想着若是他那女儿回来和老父相见的话,说不定就会病愈,这才将妙州知府的位置留着呐——”   “哦?”冯素贞修眉一挑,袖手笑道,“公公越发喜欢捉弄本官了,本官说的可是正经事体。”如今她已经晓得王公公就算不是朋友,也绝对不会给自己使绊子,便是怀疑她是冯素贞,恐怕也是为着天香着想,她没必要为了他这一两句刺探失了沉稳。   王公公高声道:“哎哟,驸马爷真是个心狠的,听到冯家人的事儿,也没得半点感慨。”   冯素贞摇头,侧过了身子道:“那冯素贞妇德不修,不敬尊长,太过天真,一意儿女情长,连陛下赐婚都敢当面拂逆,早早死了干净才算是对得起父母的养育,这是应有之义,何须什么感慨?而那冯少卿么,也是他教女不严,才把女儿养成了这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变通的性子,命里该有此劫。至于冯夫人之事,倒着实可怜,我不太清楚个中内情,不知道公公可清楚——”她眸中精光一显,倏尔又恢复如初,“——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冯家的家事,而一州方伯,却是国事!国计民生,哪能被一家一支的小小恩怨绊住了手脚?若是冯少卿一日不愈,这知府之位就虚悬一日,陛下圣明,怎会如此行事?”   王公公看不到她表情,忙道:“还是驸马爷明智,是老奴孟浪了。陛下早早就嘱咐吏部安排好了调任的事儿,此事没经手考功司,所以驸马爷大概不太了解。那继任的妙州知府自打四川调过来,却是打接到调任书便头疼脑热的犯个不停,一路走走停停走了半年多还没到,如今这妙州府的事儿,都是原来的府丞打理的。因名不正言不顺,就没在这妙州府衙里头办公,挪到别处去了。”   “那这妙州府衙就这么荒废着?”冯素贞秀眉紧蹙。   王公公道:“也不算,这冯少卿,还住在这儿的呢,驸马爷。可要见他一见?”   冯素贞沉吟片刻:“见是应当见的,毕竟我们也是要住在这知州府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不如先行拜会一番。劳烦王公公拨几个人出来,收拾收拾屋子。”   王公公自然应了是,二人向着妙州后衙去了。   一袭青布蓝衣的李兆廷正在后衙的后花园里发着呆。   “兆廷兄?”冯素贞并不意外他在此,“这是在做什么?”   李兆廷道:“我是看望冯世伯的,可他昨日还在此处,今日不知怎地不见了!”   “什么?!”冯素贞一惊。   王公公嗔道:“哎哟,李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冯大人又不是个物件儿,那是个会挪动的人。别个昨日在这儿,还不许人家今儿在屋里头歇着吗?”   “可他明明是被关在这园子里——”李兆廷愤然道,“如猪狗一般囚禁在笼中,又怎么可能自由移动?这一切,还不是拜您王公公——”他话还没说完,王公公已经对着冯绍民做出了“请”的动作:“驸马爷,老奴给您带路。”   冯素贞望着李兆廷,心底泛起些许感动来,压低了声音道:“李兄真是个有心人——既是给冯大人送饭的,我们一同去吧。”李兆廷的两句话又勾起了她对父亲的担忧,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见这情形,李兆廷只得压着心底的火随着二人向后衙深处走去。   冯少卿被安排在东院的偏房里,冯素贞记得那是个狭小的房间,每日也只有早上才有些阳光,甚是潮湿,不由得忧虑起父亲的身体来。   尚未走近那房间,远远的便听到了悦耳的说话声:“冯老头儿,这事儿怪我,忘了你这个茬了,要是早点过来,或者叫人给你安排安排,不至于叫你受这么多罪——嗐,也不怪我,谁叫我不是中毒就是中毒的,不迷糊都迷糊了。”   三人都是一愣,这位姑奶奶怎么会在这儿?   “嘿嘿嘿,爸爸,爸爸,爸爸……”冯少卿疯疯癫癫的声音格外扎人。   “喂喂喂,你慢点吃成吗?又没人和你抢!唉唉唉,这块鸡翅膀是我的,你要吃去吃那个红烧肉,那个没骨头,肉质酥软入口即化,啧啧,是不是听着就流口水啊——咄,筷下留鸡!”   这是在吃饭?   “——不听话,你总这样!你说说你啊,比武招亲明明是我赢的好不好,我说两句你就把女儿许给李兆廷了,明显是一心向着你那世侄!你啊,就是太心疼冯素贞了,才想方设法地让她如意,又是讨圣旨比武招亲又是把我拉过来垫背。你说你要是一开始就把冯素贞嫁给我了,后头别说东方胜了,就算是我老子也不敢抢冯素贞做老婆!”   “吃鸡,好吃,鸡,嘿嘿,爸爸,爸爸……”   “算了算了,把你手指头拿出来,给你吃给你吃,先还我!我给你把骨头剔出来,真是的,谁叫我是你女婿呢!”   “嘿嘿,女婿,嘿嘿,女婿……”   眼瞅着屋里的爷俩越说越不像话,冯素贞面上发热,几步就到了那房间的门口。屋里床铺、桌子都齐全,冯少卿和闻臭大侠却是箕坐于地,两人之间杯盘狼藉,肉菜俱全,一旁的桌子上还摆了一大锅清香四溢的米粥。   见来了人,两个满嘴是油的人一同抬头朝门口看去。   闻臭嘬了嘬手指头:“正好,本来想买几个小菜就粥喝,却不小心买多了,你们仨也一起来。”冯素贞蹙眉,她身边怎么还摆着酒?这公主自打洞房花烛夜之后,就一下变成了个小酒鬼。   王公公见她坐在地上,忙跪下道:“哎哟,老奴可不敢。公——”他打量了一下闻臭的穿着,“闻公子,您怎么坐地上啊,潮乎乎地多凉得慌啊。”   “嗐,买太多了,桌子摆不下,不打紧不打紧,冯老头儿和我都坐着垫子呢!”闻臭在衣服上抹了抹油乎乎的手指,“你也知道这儿又潮又凉啊,回头给这老头儿换个朝南的房子。得啦,你也别跪了,老胳膊老腿儿的,起来起来!”   冯素贞听得闻臭的话,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向父亲挪过去。半年不见,原本那富态的老人居然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变成了花白。   她恍然想起昔日父亲曾与自己说“假如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爱你,那就是你的父亲”,不由得喉头一哽,往前走了两步,又生生忍住了,转到桌旁拿着勺子搅动锅里的粥:“也好,刚好饿了,那就陪闻公子和冯大人喝碗粥吧。”她动手盛了一碗粥,却是到了冯少卿身前,单腿跪下:“冯大人,光吃这些太腻了,喝碗粥吧。”   闻臭插嘴道:“驸马老兄,那粥我已经喂老头儿喝了三大碗了,他馋了好些日子,让他多吃几块肉吧。”   冯少卿立刻换了原本的一脸呆滞,挪开盯着冯素贞的眼,配合地做出一副馋相:“肉……肉……”他错开脸,胡乱地抓了块肉塞进自己嘴里。   冯素贞心里五味杂陈,强笑道:“还是公——公子想得周全。”   闻臭笑道:“粥盛了就别浪费,驸马老兄,尝尝看,我可是熬了一个时辰呢!”   天香还特意亲自熬的粥?   “闻公子熬的粥,能喝吗?”李兆廷怀疑地问道。   冯素贞已经喝了一大口入腹,粥还滚烫,烫得人落泪。“好喝,很好喝,”她将粥一口喝干,撩袍跪地,“臣冯绍民,谢公子赐粥。”   闻臭皱起了眉,一伸甘蔗挑起了她的胳膊:“跪什么跪,来来来,跟我一起陪冯老头儿吃肉!”   “对对对,驸马爷没事儿跪什么呀,不如陪冯大人说说话儿。冯大人,这是当朝驸马爷,今年的新科状元郎,哟,你们俩是同姓呢,说不定,你们上辈子还是亲戚呢——”王公公翘着指尖说着场面话,“哟,您瞧,长得还有点像呐——”   李兆廷深恨王公公给冯家带来的一切,不悦道:“王公公姓王,王八也姓王,按照王公公的说法,难道王公公上辈子和王八就是亲戚了?”   冯素贞微微扬起了眉毛。王公公那话说得确实怀了几分目的,可到底还上得了台面,但李兆廷这么说话,就是显然地找茬了。   王公公冷笑道:“哎哟,杂家不过说句亲切话儿,榜眼这是哪儿来的火气啊?”   “够了!”闻臭不悦地用筷子一敲碗,扔了个袋子给王公公,“要闹外面闹去,当本公子纸糊的啊?”她夹起一块豆子扔进嘴里,头也不抬道:“甭推了,收着吧,先给老头儿找个房间简单布置布置去,记着,我要你亲手布置。”   王公公双眼放光,接过那一袋子金豆子连连称是,对着李兆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李兆廷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寻了个杯子从天香身旁倒了酒一饮而尽:“公主为什么要给那个恶奴钱?”   天香翻了个白眼道:“我不给他钱,难道还看着你们俩跟我眼前斗法?”   李兆廷决定给公主上上眼药:“公主什么身份,只要申斥一句,不就能让他下去了?难道这个恶奴还能奴大欺主?”   天香气乐了:“我乐意砸钱把他砸下去,你替我报什么不平?对我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   “公主还真是财大气粗,”李兆廷苦笑一声,“若是我也有陶朱之能,当初我也如公主这般,肯舍千金换一命,兴许,兴许冯家就不会……”   “诶诶诶,乌鸦嘴,怎么明明是好话儿,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变馊了呢?”天香不满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对我而言,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就跟匠人能用手艺、农人能用田地、武夫能用力气解决麻烦一个意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眼下有的只有钱,当然遇到事儿先想的是用钱解决,但不能用钱解决的事儿,我可真没辙。当初冯家的祸事,是钱能弭平的么?”   李兆廷一愣,垂下了头。   天香把玩着手里的酒卮,轻启朱唇道:“权。”   一直静默的冯素贞忽然抢过天香的酒卮,仰头一吞。   对,权。   她生在官宦人家,父亲守牧一方,生来富贵,衣食无忧,又能读书习武,已经比旁人幸运得多。可在更高的权力压到头上时,便如蝼蚁一般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她恨,恨自己这张惹祸的脸;更恨,恨自己只是一介深闺女子,纵然有一身文武艺,却也只是水中浮萍。这世道从来不公,有的人天生就有判人生死的权力,而有的人,只能拼了命的去挣,还有的人,根本挣也挣不来。   所以她才会在大考的皇榜下,停留了那么长时间,还是毅然报了名。   金钱也好,暴力也好,才华也好,都报不了她的仇。   能为她报仇的,只有权!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山藏水片复重……”冯素贞闭目吟道。   李兆廷哈哈大笑,凄然接道:“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在上位者眼中,升斗小民,不过刍狗。   天香醒过神来,抓过酒壶给冯素贞又斟了一杯,清了清嗓子道:“所以啊,乌鸦嘴,你要想不被权力压制,要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要么——就让自己有权。”   李兆廷举酒相敬:“李某受教了!”说着,就又要一饮而尽,天香抬手压住他酒卮,又道:“我还没说完——你要想有权:第一件事,办正事时少喝酒,不要误事;第二件事,收起你的傲骨,不要正面得罪正当权的人,但也不能事事藏在人后,拿别人当枪使,你应当学学阳奉阴违。”   李兆廷放下酒卮,点了点头。   “第三件事,”天香淡然道,“忘了冯素贞。”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件事不能阳奉阴违。”   屋里刹那之间安静了下来,一直孜孜不倦地制造着各种动静的冯老爷子也停下了声音。   冯素贞的酒卮停在了唇边。   李兆廷失神片刻,一字一顿问道:“为什么?”   “礼部郎中不是多大的官儿,也没管多少事儿。但你眼下和几位阁老都混得极熟了,人家也乐得对你高看一眼,除了你油嘴滑舌的本事讨巧,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李兆廷眼眸一暗:“因为我是刘相的女婿。”   “你既然享受了你这个身份带给你的便利,就不要辜负,哪怕你一开始也许并不想牵涉其中,”天香的话语里已经带上了几分指责,“刘倩呢?”   李兆廷有几分不自然:“她,去查看妙州的鱼鳞图册了。”   天香问:“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来看望……”   “这是我岳父,我看就成了,你走吧。”天香想端茶送客,踅摸了半天,只得端了酒壶。   李兆廷瘪嘴爬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又向房里看了看,最后一跺脚,还是走了。   “冯老头儿,老疯头儿,别瞅了,吃饱了没?”天香把冯少卿黏在李兆廷身上的目光拽了回来。   冯少卿一个激灵,忙跪伏于地,叩首道:“罪臣冯少卿见过公主、见过驸马爷。”   冯素贞险些跳了起来,被天香生生压住了,她只得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如唐人般跽坐在垫子上。天香伸了个懒腰:“这些虚礼不要行了,你毕竟是长者,坐着就是了,”她懒洋洋地瞥了冯少卿一眼,“怎么不继续装了?”   冯少卿起身挪动着身子落座:“公主英明天纵,罪臣不敢瞒骗公主。”   “嗯,”天香扔下筷子,“算你聪明。不用担心,现下有我在这儿,不管是谁,都不能下手害你了。”   “罪臣谢公主……”冯少卿又要跪,天香头大,也学着冯素贞的模样跽坐起来,“好好好,咱们一起跪。”   三个人一同跽坐于地,面面相觑。   天香清了清嗓子:“驸马,你是父皇钦命的钦差,你来与冯大人说话吧,毕竟他在这儿待了十几年,有的事情应该比外面清楚得多。我出去透口气,免得冯大人一直跪来跪去的。”她抄起一根甘蔗,敲在肩上,潇洒地出了房间,眯眼四望一遭,看中了冯素贞原先闺房的房顶,纵身跃了上去。   想当初,她便是倒挂在此处赌咒发誓:玩什么,都不玩感情。   “命啊——”她叹了一声,以手做枕,躺在了暖洋洋的屋顶上。   “这都是命啊……”冯少卿拭着眼泪,搀起了跪在身前的女儿,“素儿,我苦命的素儿受委屈了。”   冯素贞忍泪摇首:“女儿不孝,为爹爹惹下了祸事桩桩件件,乃有今日,这都是女儿的错。”   冯少卿摇头,沧桑道:“爹不怪你,这不怪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是没有比武招亲,后来的祸事也是迟早会来的。”冯少卿眸光暗淡:“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也应当告诉你了……”   “你母亲去世半年后,我进宫面圣,因你母亲特别喜欢皇宫暖房出的果子。我便情不自禁地朝那里去了。没想到,却在那里见到一对偷情的男女……菊妃和东方侯,”冯少卿长长一叹,“自那以后,我们冯家就一切都不一样了,从那天起,妙州府,就再也不平静了……”他走到床边,微胖的身体走得蹒跚而吃力。   冯素贞道:“爹爹为何不去将此事告诉皇上?”   冯少卿苦笑道:“我也想过,可是若我将此事告诉皇上,皇上在盛怒之下必然会将我杀了,以遮掩这个秘密。我死不足惜,可是,还会连累你和你的继母。我死不足惜,只能尽可能地,不去触动他们……甚至牺牲你的幸福,来保全这个家……可惜……我最怕发生的事,还是来了……”说到最后,冯少卿已经泣不成声。   冯素贞心生疑惑,深思过后道:“爹爹,你有话不妨与女儿说清楚,现如今,女儿没有受不了的事了。”若只是一桩风流韵事,东方侯便是手中再无权也能有法子处理一个小小的冯少卿,总不可能等到十年后才发难。更何况,虽然母亲去世时自己还小,可她还是知道,爹爹是实打实地守了一年,方才再娶,彼时哪里来的继母。冯少卿太紧张了,紧张到说溜了嘴。   冯少卿一僵,盯着冯素贞的脸,许久,才弱声道:“我的素儿比以前聪慧了。”   冯素贞心头一颤:“爹爹,现如今女儿是你唯一的亲人,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讲?”   冯少卿颓然扶首,颤声道:“从前我不曾与你细说这妙州的政事,但冥冥之中,居然是你回来清查妙州,那我便把一切,完完全全地告诉你。”   他艰难开口:“爹爹确实没与你说实话……因为一旦说了实话,爹爹怕,你会瞧不起爹爹。”冯素贞没有说话,重新跪在冯少卿身前,将头伏在他膝上。   “爹爹撞见过东方侯的奸情不假,这十年来战战兢兢不假,但在这之前,我、我早就已经投入东方侯麾下了……”冯少卿浑身颤着,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全。   冯素贞大惊:“爹爹,这是什么意思?”   冯少卿道:“素儿,你有所不知……我登科那年,你可知我座师是谁?是先太后的大哥,是当时的国舅爷。世人都道今上是先皇嫡长子,其实不然,只有东方侯才是先太后嫡亲的儿子,而先太后一心图谋,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上皇帝!”   冯素贞惊骇之余,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神仙打架,小民遭殃。   冯少卿继续道:“我也好,兆廷他父亲也好,我们有了这么一个座师,自然被当做了东方侯的人,再加上中举的名次不太好,若要有个前程,就必须要傍上大树,我们索性就向他效了忠。我胆小,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兆廷的父亲却不然,他胆大心细,为东方侯谋划了几件大事,招揽了不少人心,所以晋职也晋得比常人快些,但……他死得也快。”   “自打李兄死了,我就看出来了,今上谋断过人,远不是东方侯那人比得上的。我本以为东方侯也会死心,却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了别处,想混淆皇帝的血脉……我慌里慌张地谋图外放,想远离是非,东方侯看出我的意图,就做主将你继母,嫁给了我……”   “继母她是——”   “她是太后家的远支,是东方侯放在咱们家的钉子……我让她十年无所出,做事也都瞒着她……尽管我知道,她也是无辜的……”冯少卿说着说着,回想到她被王公公所杀的那一刻,泪就滚了出来。   “而后来,东方胜又看上了你……东方侯写信提亲,我,我不想再牺牲你的终身。我只好,只好写信给相熟的刘丞相,让他家公子来提亲,好搅浑这趟水,让两家都因面子而平了这桩事。但刚好,兆廷也来到此处,还有闻臭——不,公主那个假小子,我想,干脆让水更混些,那就比武招亲吧!我知道你琴上的功夫,有你相助,兆廷肯定是能取胜的。兆廷那孩子虽然脾气耿直了些,话也多了些,但胜在实心,家世清白,也有几分才华,尽管配不上我的素儿,却也勉强算得上是良配……这事只要闹大,刘相带头放弃的话,侯府也不好再纠缠,可我没想到,东方胜那个武夫就那么认定了你……”   “原来爹爹你……”冯素贞怔怔望着冯少卿苍老的容颜,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以为自己满腹经纶,思虑过人,却原来,哪怕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事,自己也只能看出一层水,还不如天香的一针见血。当初,父亲果然是设计想让自己有个干干净净的归宿。   “爹爹没用,为虎作伥做得不好、虚与委蛇也做得不好。我本想着,好好治好这妙州,好歹做个称职的父母官,却还是让东方侯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把这好好的妙州,弄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父女俩一谈谈了三个时辰,再出门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冯素贞满腹心思,负手迈着方步在后花园里胡乱走着。   一阵清脆的骰子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循声走去,看到天香仍是一身男装,正在廊下和几个府兵玩骰子。   这府兵颇有几分面善,都是冯素贞在公主府里见过的,正是前不久天香向皇帝讨要的近卫们,没想到天香此行将他们都带来了。   “哈哈哈,你输了你输了,去,学五个蛤蟆跳!”   “闻公子,你已经欠了三十个蛤蟆跳了,还好意思叫别人去跳!”   天香摸摸鼻子,从怀里掏出三十个铜板来,嚷嚷道:“三十文三十文,还你了,抵了抵了,你快去跳快去!”   那府兵笑嘻嘻地收了钱,乖乖地去一旁跳了。   天香瞧见了冯素贞,忙收起骰子,对府兵们道:“行了行了,就到这儿吧——欸,你别跳了,你快去厨房里,把我下午煮的粥端来。”   府兵们应了是,对冯素贞行过礼,各作鸟兽散。   冯素贞只觉得自己心中的阴郁散了些:“公主这是变着法儿地做散财童子啊。”   天香拍了拍自己用铜钱串的衣襟:“谁叫本公子一身铜臭,财大气粗呢!”   冯素贞笑道:“兆廷兄无心的。”   天香耸耸肩,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和冯大人谈完了?怎么样,妙州的事都清楚了?”   冯素贞到她身旁落座,颔首道:“大抵怎么回事,我都知悉了,亏得公主给我机会让我与冯大人详谈,否则,还不知道会绕多大一个圈子。”   天香欣慰地点头道:“孺子可教也,那些账面上的东西最容易作假,虽然能看出假处来,却也不如找个识途老马,好好问个清楚。”   方才那个收了三十个铜钱的府兵捧了粥过来,天香又大方地打赏了他,让他下去了。   “说了一下午,都说饿了吧。那疯老头儿我喂饱了,但你可就光喝了两杯酒,喝些粥吧,本公子赏的。”天香亲自动手给她把粥盛出来。   冯素贞似模似样地谢了赏,接过了粥,方才想到:“公主,你怎么会煮粥?”煮熟东西谁都能,但能把粥煮得软糯香甜,不焦不糊,可并非易事。   “迷路迷多了,总要有点果腹的本事——”天香感慨地想起了前生迷失在高山密林之间的困苦生涯,一眼瞄到了手边的骰盅,“对了,有用的,我一直都想问你,你哪儿学的摇骰子,想摇几点摇几点的?”   冯素贞帮天香盛了碗粥,递给她:“我小的时候,很少出门,每日里面对的只是满屋子的书籍和小小的一方天空,”冯素贞想起当初,不禁有些怀念,“后来,书看完了,琴练完了,剑练完了,我身边的——小厮见我无聊,就陪我打双陆,没日没夜地摇骰子。”   天香双眼放光:“难不成你是玩双陆玩出来的这本事?”   冯素贞无辜地一笑:“不是,是我所学的内功心法需通音律,自然需要耳力过人。那骰子在骰盅里是怎样的模样,我一听便知。”   “这样啊……”天香垂头丧气,“我还以为我也能摇双陆摇成个赌神。”   “赌博又不是什么好事,玩乐而已,公主不必为这些个小东西费心力,”冯素贞笑道,“不过,若是公主想学,那我便教你好了。”   廊下响起了清脆的骰子声。   作者有话要说:   冯老爷子,这算是洗白还是洗黑?进度100%,一步到位   其实我一直是在洗白编剧的智商。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山藏水片复重。   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唐人来皓的诗,嘲讽本应为民父母的权贵实际上只顾着自己的喜乐,纵然田间旱苗枯死,也只是看山看水,为自己的权势而陶醉。 第12章 第十二章 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   月黑风高,白日里寂寥无人的妙州府衙更添了几分寂寞。   万籁俱寂,但那一丝细不可察的户枢转动声也并不清晰。   一道轻灵的身影从那门里钻了出来,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冯素贞系上蒙面的布,正打算纵身跃上房檐——   “驸马老兄,这么巧,你也出恭啊!”隔壁房间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   天香蹦跶到了她身边:“怎么出恭还专门换了身黑衣裳?”   “……”   天香勾住了她肩膀:“说吧,你这是要去哪儿?去喝花酒?带兄弟我一个呀!”   “……”   冯素贞转身退回了房里,天香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你这是要去哪儿?”   冯素贞叹了口气:“公主,我是要去办正事。”   天香问道:“有危险吗?”   “有。”   天香打了个呵欠:“那就不要去了。”   “……必须得去。”便是不为了皇帝的利益,单只是为了自己父亲这些年承受的一切,她也必须去。   天香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你是什么?”   冯素贞不明就里,想到这公主最近总不按常理出牌,沉吟道:“是人?”   天香伸手点了点她饱满的额头:“你是官呐,是官呐!”   冯素贞认真道:“是,我是官,职责在身,更应前往。”   天香翻了个白眼:“官字怎么写?”   冯素贞犹豫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天香又抬手戳起了冯素贞白皙的额头:“官字两张口啊,两张口啊!”   “……”   这手感还不错,天香继续戳:“所以,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   天香觉得自己似乎该收手了,却还是没忍住,一下一下戳着:“你只要动动口就行了,动手的事交给底下人,不然你还当什么官?去妙河码头那里,你可以尽管动手,一天还能赚十几个铜板。”   冯素贞握住天香不安分的手指,肃容道:“……公主,我也不是不知道,上位者运筹帷幄,不宜亲力亲为,只是我这里实在是缺人。皇上只派了我与王公公二人来此查访,连尚方宝剑都在王公公里。名不正言不顺,若无真凭实据,妙州守军又不可轻易调动。可我手下又没有得力的斥候,那几个府兵更是不顶事。我思来想去,也只能自己亲身犯险,先去那地方看上一看。”   她顿了片刻,松开了天香的手,缓缓道:“陛下既然将此事交给了我,还请公主信我。我虽不才,好歹也是个状元。”   她话说得周全,语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天香心底一惊,知道近几日自己表现过了头,眼珠转了转,斟酌道:“姓冯的,你是状元,比我读书读得多,读得好,可我见过的官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家世简单,但我从小在宫里看到的可都是勾心斗角。别以为我以前吊儿郎当的就是个吃素的,不去做和不能做可是两个意思。”   冯素贞见她一副急于解释的模样,不觉莞尔:“公主莫恼,我自是知道你办起正事来自有章法,从不含糊。我只是惭愧,自己到底太嫩。”   天香摸不透冯素贞什么心思,不由得有些着急,却只能顺着她的话大大咧咧道:“你确实嫩,但假使你有足够的时间,我想你会做得很好。放心放心,本宫会教你的,有什么不会的,尽管来问!”   冯素贞笑道:“好,以后有什么事,我会先和你商量。”   天香眼睛一亮,摸了摸下巴:“你今晚出去,有几成的把握能保自己平安无虞?”   冯素贞实言道:“五成。”   天香敲了敲手里的甘蔗:“你自己也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便是不得已出此下策,也好歹让胜算再高几分才是。”   “那公主说,我应该如何是好?”冯素贞诚心请教。   天香很快提出了方案:“比如说,让我闻臭大侠过去给你帮忙助阵。”   “……”冯素贞一脸不容商量的义正言辞,“万万不可!”   妙州城郊,两道黑影翩然落地。   个头较高的那个深吸了口气:“待会儿到了里面都得听我的,不要乱动。若动起手,你先紧着自己跑,不要留下逞能——可记得了?”   小个子嘿嘿直笑:“知道了,知道了。”前世冯素贞查妙州案时,天香仍然中着阴阳断魂散的毒,规规矩矩地坐在皇宫里。后来虽然亲自来了一趟,却是专程添了一通乱,她只看到过卷宗上的寥寥数笔,却对这案子处理中的具体过程不清不楚。既然前生冯素贞没出什么岔子,那这回,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算了,干脆忘了那前生二十年的经验,且跟着冯素贞冲动一回吧!   那个泰西来的西洋人怎么说的来着?   冲动是魔鬼……   天香清醒过来时,看到一身黑衣的冯素贞正躺在自己身侧。两人都是躺在红色的地毯上,显见地是被人挪动过来的。   她扶着额头坐起身来,回想了半天,才算是想起了昏迷前的事儿来。二人潜入庄园不久,就遇到了攻袭。那一个个诡谲的灯笼在空中飞舞旋转,又蓦地炸开,泄出了怪异的气味来。   她们就是在那之后晕过去的。   天香等脑子清醒了,这才支起头来,愕然瞧见眼前一只笼子里卧着一只活生生的老虎!   冯素贞觉得胸口一阵疼痛,猛咳了几声,这才悠悠醒转。昏迷前,她横在天香身前,挡掉了一只横冲直撞的灯笼。   她蹙紧眉头,起身打坐调息,好容易松了口气儿,一睁眼,险些走火入魔。   眼前的大殿和金銮殿一个模样,这没什么,她早听爹爹说了。   眼前有只老虎,这也没什么,毕竟那厮没有近在咫尺。   但让她觉得心脏快跳到嗓子眼儿的是:天香正蹲在笼子边,拿着甘蔗去戳那老虎。   “欸,姓冯的,你醒啦,快来看快来看,活老虎,你没见过吧!”天香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戳得那老虎直往角落里躲。   冯素贞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天香,那是老虎,老虎!”   天香笑得一脸娇憨:“我知道啊,我以前在辽东那里见过的,但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从没这么近地见过呢!”两辈子都不曾这么近地看到这大猫啊!   冯素贞没顾得上问她是什么时候去的“辽东”,又深呼吸了几次,重新运功,才算把内息调理好。她不动声色地起身到了天香近前,见那老虎好好儿地锁在笼子里,而天香也还没呆到试图打开那笼子,这才松了口气。   笼子旁立了个木牌——“伴君如伴虎。”冯素贞顺着那牌子念了一遍。   “呵呵。”耳畔传来了天香不明意义的笑声。   还没等冯素贞发问,大殿里便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公主笑什么?”   “我笑这里的主人,”天香见那老虎对甘蔗半点兴趣都没有,总算收了心,站起身,对着大殿空旷的梁柱道,“把个拔了牙的老虎放在这里,还敢说伴君如伴虎。皇帝就算老了,也仍然是皇帝,皇权的尖牙利齿,是永远不会掉的。”   空中回响着男人的低笑声:“你怎么知道老虎被拔了牙?”   天香不屑地一撇嘴:“物似主人型,这地方活脱脱一个假皇宫,一看就知道这主人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大把的钱砸在这没用的地方也不敢起兵造反。这种胆小鬼,就算抓到了老虎,哪怕是一直关笼子,肯定也会拔了牙才敢放在身边。”   那男人半晌没说话:“驸马爷怎么一直不说话,就这么让公主抢你的风头?”   冯素贞淡然道:“夫妻本是一体,公主说的话,就是我要说的话。这地方修得和皇宫一模一样,定然花销不菲。若说主人有谋逆之心,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么一件僭制的事,非但毫无用处,而且树大招风,容易找死。可见这主人不但没胆子,而且极为愚蠢。”   那男人又是半晌没说话:“呵,好个夫妻本是一体,说的话都如出一辙。哼,你们这对夫妻,不妨走到里面去,看看另外一对夫妻,如何?”   天香继续牙尖嘴利:“看了怎样,看了就能解释你的愚蠢了?”   冯素贞不认同道:“公主不要说得这么直接,人家还没说他是这儿的主人呢。”   天香点点头:“倒也是,这么蠢的黑锅,谁都不乐意背。”   两人一唱一和,闲庭散步般边聊边进了那男人让她们进的内室。   那男人始终忍着没开口说话。   内室里布置得如菊妃的寝殿一模一样,一袭华服的菊妃正端坐在床上,神情倨傲。而一旁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却跪在地上,讪笑着端着一盆水,跪着送到了菊妃的脚边。   冯素贞连忙拽住急着冲过去的天香,在她耳畔耳语道:“假的,都是假的。”   天香定了定心神,再仔细看过去,那“菊妃”虽然如宫里的菊妃一般雍容华贵,却透出了难以掩饰的小家子气,而正舔着“菊妃”的洗脚水讪笑着的“皇帝”,更不可能是她那个君心难测的父皇。   空中又传来了男人的大笑声:“哈哈哈,痛快,痛快!”   冯素贞若有所思道:“这似乎是一种报复,一个男人心爱的女人被被另外一个男人霸占了,就妄图以这种方式来报复那个男人,好获得心灵的平衡。”   天香哂道:“这种报复方式,也太懦弱了。要我是那个男人,肯定宁可丢掉一切也要把自己的女人抢回手里来。”   “懦弱者未必就会懦弱一世!”那空旷的声音陡然变得真实起来,一个男人自屏风后面绕了出来,他身旁还站着不苟言笑的王公公。   “假的跟真的一样,十三叔跟父皇还真是亲兄弟,没事儿净玩这些东西……”天香暗自默念。   冯素贞道:“皇宫、菊妃、皇上还有王公公,都是假的——只有侯爷您,是真的。”她也有些心惊,虽然从父亲那里知道东方侯这些年在妙州做的勾当,却没想到他当真搜遍天下,找来这么多相像的人。   东方侯自得道:“这叫以假乱真。”   “若真是假能乱得了真,十三叔你怎么不把这堆假货弄到京城的皇宫里去以假乱真?还养在这边儿天天看戏玩儿?”天香白了他一眼。   东方侯傲然道:“迟早我会真正地凌驾于皇帝之上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吃过几斤咸盐?见过多少世面?就敢如此轻视对手?冯绍民,你以为,一朝金榜题名,就春风得意——呵呵,我告诉你吧,玩权利和阴谋的游戏,你还差得远!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在妙州城待上几天,回去随便交了皇差了事——你若是如此,哪里会落得如此的局面?”   他转眼看向天香:“还有你啊,大侄女儿,好不容易成婚了嫁人了,不收收心安安稳稳在家里头待着,跑过来逞什么能?这下倒好,你们夫妻,刚好做一对同命鸳鸯!”“鸳鸯……”他露出了个不明意义的笑容来,又重复了一句,“鸳鸯……”他身旁的假王公公也跟着笑了起来。   外间忽然传来了兵戈碰撞的厮杀声,东方侯皱起眉来,吩咐道:“你出去看看——”他缓缓偏过头,对假菊妃使了个眼色。   那女子猛然抬手,将串串菊花形状的飞镖向冯素贞掷来。   方才二人所中迷烟药力未散,冯素贞虽拿不出十分的力气来,却也不肯让天香受伤,将她拉在自己身后,而自己左右腾挪,挡掉了大部分飞镖。   天香见那飞镖并未淬毒却满是倒钩,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儿。那假菊妃功夫不弱,飞镖攻袭的阵势天衣无缝,将东方侯护在了身后。又听得外间厮杀声越来越近,东方侯转身到了屏风后面,显然要跑。   天香一咬牙,自冯素贞身后跃出来,对着东方侯手腕力转,将甘蔗掷了出去,正中背心。   东方侯闷哼一声,扶着屏风吐出口血来。   那假菊妃见状大惊,立刻转了方向向天香攻来。天香周身绷紧,屏住了呼吸准备跳到屏风后用东方侯来做肉盾。   “冯兄!”李兆廷忽然从外间闯了进来,正遇上了那一拨飞向天香的菊花镖。   冯素贞来不及细想,一个横扫把李兆廷绊倒在地好躲过那镖镖致命的攻击,而后又是挡在他身前一阵冲挡。她体力渐渐不支,终于被镖钉住了胳膊,破了一直憋着的那股气,摔倒在地。   而攻击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她压着喉头的腥甜,抬起头来,看到天香站在自己身前。她正反剪着东方侯的双手,押着他一步步逼近那假菊妃,甚至故意势力扭转他的手腕让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假菊妃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了。   冯素贞看不到天香的表情,却也感觉到了天香身上明显的杀气。   刘倩自外间杀了进来,见此情状一时摸不到头脑,天香冷冷道:“李夫人,这几个人你好好处置了。”   刘倩应了声是,随后和自己带来的府兵七手八脚地将一干人等捆了个结实。   天香这才抬手在东方侯后颈一劈,由着他瘫软在地,这才转过身来将冯素贞搀了起来。   冯素贞看着天香衣襟上的血迹,好看的眉毛一皱:“公主,你受伤了?”   天香捂着衣襟,没好气道:“驸马,你受伤了。”   李兆廷剧烈的咳嗽声在一旁响起,刘倩心疼地过去扶住他:“你怎样了?”   冯素贞看着他二人,嘴唇动了动,又回过头来,对天香笑了笑:“不妨事,皮肉伤,回去上些药就好了,你这是怎么伤的?”   天香道:“也是小伤,我们先在此处找个干净地方处理下伤口吧。”   “公主说的是,三更半夜的也不好回知州府,就先在这儿吧……嘶……”李兆廷摔得挺狠,疼得龇牙咧嘴。   天香翻了个白眼,人浑身子重,还真是没说错,摔了一下就半死不活了。   “公主、驸马,小的方才看过了,西殿那边有几间干净房间,不如去那里将歇片刻?”一个府兵机灵地上前报道。   冯素贞识得,正是那个“三十文”,是天香打公主府带过来的府兵,难为这个独来独往的闻臭大侠这次居然这么大的架势带了人来,也确实算得上顶用。   “小的方才在东殿那边儿瞧见了府里头走失的杏儿姑娘,是不是要叫她来服侍公主和驸马爷?”   还没待冯素贞开口,天香已经说道:“不必了,我和驸马自己能解决。”   “三十文”说得没错,西殿的宫房确实收拾得很干净,仿佛时时有人居住一般。   天香吩咐府兵送来了伤药,却辞了刘倩叫来的大夫。   冯素贞听见天香在里间豪气干云地吼着“江湖儿女,过得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哪里那么多讲究”时,不由觉得好笑,天香受的虽是皮外伤,伤的地方却是胸口,也难怪她不愿意延医。而自己不是不讲究,是不敢。所幸只中了一镖,还是在臂上,她半退了外袍,用刀子割破衣袖,挑出飞镖,上了药。   披着外衣的天香从里间走了出来,见冯素贞正咬着绷带包扎,上前动手帮冯素贞把绷带系好。   冯素贞松了口气:“多谢公主。”   天香欣赏了一下自己包扎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客气,不客气。”   “你的伤怎么样了?”冯素贞关切道。   “江湖儿女,这点小伤不值什么,不值什么。”天香笑眯眯地转身去倒茶,吐了吐舌头,还好冯素贞当时看得不仔细,她衣襟都没破,哪儿来的伤,那血还是东方侯吐在自己身上的:“对了,刘倩和乌鸦嘴怎么会来的?”   “出来前,我让那个‘三十文’给嫂夫人送了个条子,好歹有备无患。就算救不出我们,也能报个信儿。”   天香恍然,难怪冯素贞敢自己挑头冒险。她毫不吝惜地伸出两个大拇指:“驸马爷果然料事如神,算无遗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嗯……”她搜肠刮肚地找起了词儿。   却不知冯素贞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完全没听到她拍的马屁:“奇怪……”   天香在她身畔坐下,问道:“怎么奇怪了?”   冯素贞边想边说道:“偌大个假皇宫,被嫂夫人带着几个府兵给挑了。就算没有侍卫没有守军,好歹也有一堆太监宫女,东方侯也总有些能打的手下在此。蚁多咬死象,嫂夫人居然进来得那么快,而且抓了侯爷后,一个过来救驾的都没有?”   天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不是状元,我脑子不好使,这么复杂的事,还是你自己想吧!”   冯素贞忍不住笑了,伸手点了点天香的额头:“促狭鬼,就这么记仇?”   话音未落,两个人都愣了。   冯素贞顿在空中的手指有些发僵,她缓缓收回手,拿起了桌上的一杯热茶,递到唇边。   天香咳了一声:“那是我的茶。”   气氛有点尴尬。   天香又咳了刻,给冯素贞倒了杯茶递到她手里:“不过,以我十三叔那做蠢事的风格看来,就这么栽了也说不定。”   冯素贞笑道:“侯爷可是你亲叔叔,就这么诋毁他?”东方侯怀有不臣之心三十年,再怎么愚蠢也不至于将自己放在一个这么危险的境地。   天香摸了摸下巴:“姓冯的,那个乌鸦嘴总说‘官场黑暗,人心险恶’,这可不是一句用来抱怨的空话。正是因为人心险恶,所以在官场,玩的都是人心。不管什么人,做什么事,总有他的理由。为情也好,为利也罢,哪怕是极为愚蠢的举动,都有其必然的道理。如果是愚蠢得匪夷所思了,那就肯定有阴谋!”   冯素贞点头:“父皇明摆着要我来查妙州之事,他不急着撇清自己毁灭证据而是大摇大摆地送到门口,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他做出这么蠢的事来,定然有些道理——不过,现下天都快亮了,待休息阵子,再去找他聊聊。”   天香也觉得自己眼皮直打架,打了个呵欠:“对对对,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第13章 第十三章 驱狼逐猛虎,人心不可量   黎明之时,星月尽退,正是天光最暗的时分。天香半闭着眼在床边儿摸了半天,才找到甩在床下的鞋,趿拉着摇晃出了房间。   守在门口的府兵忙道:“参见公主。”   她晃了晃脑袋,咕哝道:“假的就是假的,屋里连个净房都没有,哪里有净房?”   府兵忙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边儿是小的们收拾出来的一处干净所在,公主尽管前去。”他犹豫了一下:“公主可要人伺候?”   天香嗤地笑了:“你要来?”   府兵忙摇头,让开了路。   天香摇摇晃晃地顺着府兵所指的方向走了过去,但一过了转角,让影壁墙遮住了自己的身影后,她就提好了鞋跟儿,飞一般地向着东殿奔去。途径李兆廷的居房时,她生怕内力高深的刘倩听出自己的动静来,还特地抓了只猫打算用来探路,却没想到那里面一直乒乒乓乓的,想来也是听不到外边儿的动静了。   东殿的成片屋舍都沉睡在漆黑中,那门缝中漏出来的一豆灯火格外显眼。   她屏气凝神地听了会儿,轻轻地咳了一声。   那门缝里漏出了一道熟悉的咳嗽声。   她踮起脚尖,溜进了那房间里。   “公主——”   “公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许久没见的杏儿在黯淡的烛火下,有些忐忑地望着自己。因为知道杏儿是公主府的人,府兵们没有将她软禁,也没有看守她,只是让她如原先那样独自住在假皇宫的卧房里。   天香冲她点了点头:“你在门口守着些,若有人听到动静过来了,你就把他支开。”   杏儿松了口气,高兴道:“欸!”她轻悄悄地开门出去了。   天香这才转头对屋里的另一人唤了声:“大伴。”   王公公愣了愣,良久才低喃道:“哎……”天香在知州府里给他留了条子,若是她半夜不曾回知州府,他就亲自到杏儿所在处伏着,好接应天香。   天香低声而快速道:“日出之前,你想办法,把东方侯放走。”   王公公大惊失色:“公主,老奴可没有这个心思。”   “你轻点儿!”天香皱眉按住他,“我知道,不是你的心思,是我的心思,但我不便出面,你也不要出面,让你手下的小子出面。”   “公主,老奴不明白。”王公公彻底糊涂了,若是他自己,倒是确有可能为了那黄白物去私放了东方侯。但眼下天香在这儿镇着呢,他哪有这个胆儿?莫不是天香又来试探自己?   天香螓首轻摇:“你不必明白,去好好敲他一笔,把他放走吧。而且,让你的人千万嘱咐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千万别回妙州。若要收尾,只要派几个属下来就成。”   “公主……”王公公越发惊疑了。   “别问那么多,只管去做就是了。”天香拔下了插在兜帽里的一根金钗,插进王公公的衣襟,“我不会害你,这事儿若是漏了出来,自有我担着。”   王公公不敢再辞,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救一个人可不容易,他得好好合计一下。   天香原路返回,又做出方才那副摇摇晃晃的模样回到了西殿的卧房里。   床上的冯素贞呼吸平稳,仍是睡着,想来应该不会知道她曾经出去过。   天香大大咧咧地甩掉鞋子,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紧紧闭着双眼,眼皮下的一双眸子却不安地转着。   前世的时候,为了教导小皇侄,张绍民学着前朝的张居正,专门编纂了帝鉴图说,其中特别引入了十几年前的东方侯一案。   关于东方侯的居心,他们三人翻看了当年的所有卷宗,又反复推演,总算窥见了全盘的棋。他确实用自己的愚蠢推动着整盘棋的变化,但到底是真愚还是假愚,他们三个,谁都不知道,一个不曾说出口的结论却早已存在。   而现在,她却不想去相信或者印证前生自己得到的结论。她只是想试着,去改变一下她亲叔叔的结局。   天香再睁开眼时,毫不意外地看到冯素贞已经坐在了桌前。窗子半开着,她轻易地看到了窗外一片金灿灿的阳光,想来应该已经是正午了。她侧转了身子,抱住冯素贞方才盖的被子,摸到早已没了人的体温,不由得咕哝道:“有用的,你再这么缺觉下去,马上就会变成没用的了……”   冯素贞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耳中:“公主,东方侯跑了。”   天香从床上坐起身来,满眼不信:“谁干的?”   “早上王公公来了趟。”冯素贞没正面回答,但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等等等等等等,”天香揉了揉额角,“没理由啊!”   冯素贞搅了搅眼前的茶水:“也许眼冒金星的毛病又犯了?”   天香重重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难道说是东方侯的手下把他救走了?”   冯素贞叹道:“眼下也只能这么想了。妙州此处把柄甚多,我和李兄都认为,东方侯一去,定然会回来杀人灭口,公主,我这就叫人送你出去,免得波及到你。”   天香呆道:“那你呢?”   冯素贞正色道:“职责所在,自然要候在此处,在东方侯回来前,好生收集证据,拟成奏折送呈御前。”   天香歪着头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说,他会不会,自己不回来了?”   冯素贞不解:“公主此话何解?”   天香盘腿坐好,耐心分析道:“你看,这里是假皇宫,这里有一堆假人,有假菊妃,假父皇,假王公公,都是可以以假乱真的。若是你一封奏折递上去了,他便可以说,你当时所见的,也是假的东方侯,是被人找来故意装成他的样子陷害他的,怎么办?”   冯素贞沉吟片刻,缓声道:“公主说得有理,我们这一状,恐怕是告不倒他了……”   天香忙安慰道:“狼子野心,既然露了出来,想来日后还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日后怕是难了!”门外传来了李兆廷虚弱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刘倩扶着他进了房,杏儿也紧紧跟在后头。天香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这家伙昨天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冯素贞道关切:“兆廷兄昨夜被镖的气劲所伤,还是多休息休息吧,不要随意走动。”   “还多休息啊?”杏儿插嘴道,“从昨夜起就一直没下过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的。府里头的小子们大半宿地跑来找我问我哪儿有吃的,哪儿有燕窝,哪儿有鱼翅,哪儿有鸡,一听没有,李夫人立马就叫人出去买药买吃的,闹腾了半宿。昨晚我——我起来出恭,溜达到西殿这边儿的时候,瞧见李夫人还跟那儿忙活呢。我是实在瞧不下去了想去帮把手,哎唷天呐这位爷,换一次药就花了一上午的工夫,眼泪至少掉了三五回。好容易换好了药,要么觉得喝的药苦,要么觉得那汤烫了、凉了、冷了、热了,那叫一个难伺候!”   “有劳杏儿姑娘了,”刘倩柔声道,“兆廷是个文弱书生,又受了这么重的伤,难免有些脾气不好,还望姑娘见谅。”   天香没好气儿地横了李兆廷一眼:“刘倩,你这是把他当爹伺候啊!”   刘倩抢白道:“不、不是的,兆廷是我夫君,是要和我白头偕老的人,我怎么照顾他,都是应当的。”   听了这话,天香和杏儿不由自主地朝冯素贞瞥了一眼,主仆两人目光撞在了一处,都有些不自然,但一起挪开就更不自然了。天香只得大声道:“杏儿,你瞧瞧驸马那眼神儿,明摆着是羡慕李大人,嫌弃我不够贤惠,你给本宫评评理,本宫不贤惠吗?”   杏儿心领神会:“这哪儿能啊,我们家公主最是温柔贤惠了……”   “公主的好,我自然心里清楚,”冯素贞打断了杏儿的话,“不过现下不是叙家常的时候。”   “对,”李兆廷咳嗽了半天,“妙州的异状,明摆着都是大臣们迫于东方侯的威势,才不敢染指妙州,怕扯进僭制谋反的罪名里去。但我和倩儿昨天翻遍了妙州的鱼鳞图册,都没法在其中找出一丁点儿的不对来。这处地方的房契、地契,官府统统没有备案,也不知道东方侯是使了什么样的法子,凭空弄出这么个地方来。”   冯素贞默然,东方侯能在妙州如此为所欲为,定然是她爹爹使的力:“那些鱼鳞图册是什么时候造的,再早的可还在?”   李兆廷苦笑道:“那些鱼鳞图册造了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妙州府衙走了水,把当时的图册都烧光了,这才重新丈量了一番,造了新册。”   那就牵扯不到自己爹爹身上了,冯素贞释然了些:“那东方侯握着这地方年头已经不少,恐怕再想找出当年交易过手的蛛丝马迹已经不太容易,更何况,极有可能不是他本人置下的——这下,真的是难了。不过,眼下当务之急,先将此处的人证转移,以免东方侯杀人灭口。花些时间做份口供出来,兴许陛下能信吧。”   话是这么说,众人却都不抱什么希望。   太。祖武皇帝最恨风闻言事的御史,又最偏袒皇族子弟。若无真凭实据,官员状告凤子龙孙,按着太。祖定下来的国法,要受比民告官更加严重的处置。   “哎哟,几位大人,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啊!”王公公笑着从外面奔了进来,眼角一直瞅着天香,似乎有什么话说。   天香做主放跑了东方侯,正心虚着,也就僵着头不看他。   “王公公怎么来了?”冯素贞蹙眉道,“刚好,公主醒了,你早上不是没拜会成?眼下可以给公主请安了。”   天香眼皮子一跳,心里合计起来,到底冯素贞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大伴当真大清早的时候用过这个由头。   王公公见天香眼神乱飞就是不看自个儿,想着天香的承诺,终于把心一横,讪笑道:“那个,驸马爷、李榜眼……东方侯他又回来啦……杂家、杂家把他给逮住咯……”   一行人行色匆匆地奔向园外,预备回知州府,天香磨磨蹭蹭地坠在最后,压低了声音狠道:“大伴,东方侯怎么回事儿?他怎么又回来了?”   王公公无辜道:“公主,老奴也不知道啊,我可全是按着您说的那般跟他说的啊,谁知道他怎么那么不开眼地又巴巴地跑回来了……还直接就奔着老奴来了,说是知道是我放跑了他,带了好些金子给我……哎哟,还带了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儿!”见天香眼神不大好看,王公公意识到自己太激动,忙弱声道:“……老奴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老奴一个太监,哪儿用得着啊……”   女人?天香仔细回忆了一番,想起上辈子那个色。诱冯素贞不成的女人来——这女人到底是多重要啊?!怎么两辈子都有她啊?!   “你就不能把他(她)打晕了再送走?”天香咬牙切齿。   王公公委委屈屈地瞥了她一眼。   也对,东方侯既然这么大咧咧地回来了,就算打晕了也送不走。   天香只觉得有些心凉,十三叔,你到底为什么要一条道走到黑?   她定了定心神,吩咐道:“那金子你收着,那女人你给我关好了,别出来碍眼。东方侯不会乱说话吧。”王公公若是连这点都想不到,也就白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了。   王公公点头道:“公主你放心,至少今晚,他不会胡沁,但明儿个,老奴担心他血口喷人啊……”他这辈子做过不少坏事,但要是有人拿不是他做的坏事栽给他,他也会觉得憋屈。   天香叹道:“你放心,这事儿我会担着,你不要露脸就是了。”   她撇下王公公,小跑了几步,赶上了在前面儿的一行人。   到了门口,已经有府兵牵马过过来,冯素贞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道:“是我没想周全,兆廷兄身子不大好,嫂夫人还是陪他在这庄园先歇着吧。这一路颠簸,愚弟怕会加重兆廷兄的伤势。”   李兆廷正要推辞,刘倩却是感激道:“多谢驸马,那我便带外子去歇着了,驸马费心了。”李兆廷有些不悦,正要作怒,天香及时扔了个眼刀子过去,他也只得哑了火,乖乖由杏儿和刘倩扶着回去了。   天香抓过缰绳,纵身跃上了马,低头俯看冯素贞不认同的眼神,平静道:“那是我十三叔,就算你要审他,好歹得让我在场吧。”   冯素贞收了满腹的话,翻身上马,一语不发,狠狠挥动了马鞭。   待夫妻两个到了知州府,方才晓得,东方侯被王公公用药迷了,到现在还没醒。   “什么时候能醒?”冯素贞问道。   “公公下的药重了些,恐怕,得后半夜了。”那小太监回得有些犹豫。   “哦?”冯素贞淡淡道,“那就明天再审吧。”   她似乎没注意到,她身后的天香松了口气儿。   夏夜阑珊,空气似乎是凝固了一般,一丝风都没有,燥热得叫人心思浮动。   往年的夏夜,侍女们总会在床上换上存在冰室里的玉簟,流水般地换着屋里的冰山,自己手边也总有浮着冰的甘饮。   而如今,身下是散发着臭气的烂草,四周是黑漆漆的潮湿砖墙,手边是乱窜的老鼠。   东方侯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一道轻灵的女声蓦地自牢房外响起:“侯爷,败在一个太监手里,有点窝囊啊。”   东方侯一个激灵跳起来,冷笑道:“侯爷?呵,公主,你知道吗?我本不应该是东方侯,而应该是,东方王——甚至,是东方皇!”东方侯嚣张地大笑起来,“这皇位,这天下,都本该是我的。你父亲,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婢女之子罢了,哈哈哈哈哈……”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天香一身夜行衣,倚着墙,唏嘘不已。   东方侯傲然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要把你们杀了灭口!”   天香悯然道:“侯爷,我实在很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死呢?”她抱着胳膊,面上一副玩味的表情,“从父皇下令清查天下资财开始,你的应对方式就是找死——不,不对,要更早些,早在你在天子眼皮底下修了这么座假皇宫,就已经是在找死了。”   东方侯冷冷一笑:“公主,成王败寇,你不必这么冷嘲热讽。”   天香缓缓摇着头:“侯爷,虽然父皇查妙州的命令来得突然,但你毕竟还能得以转圜。只要一把火将这里的一切烧个干净,再叫些佃农过来,恐怕用不了半个月的工夫,就能将这里变成货真价实的农田。妙州府查不出你的帐,你这样处理之后,除非父皇找了天兵天将,才能将你揪出来——但你,没这么做,不但大大咧咧地把这么大一个把柄留在这里,还亲自跑了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怎地?”   东方侯答非所问:“大丈夫凡有血性,必有争心。为了那个位置,便是铤而走险一次又何妨?”   天香被气笑了:“你若是想当皇帝,要么熬死我父皇和我老哥,要么起兵造反。但你都没做,而是花了大把力气来搞这么一个假皇宫,看起来大逆不道,其实丁点用处都没有。与其说你铤而走险地来建这个假皇宫,倒不如说,你只能来建这个假皇宫。”   东方侯哂道:“公主不是说我蠢么?那我就是蠢了,又怎样?你父亲不会给我兵权,又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我没有起兵造反的能耐。既然得不到那个龙椅,还不能建个假皇宫过过瘾?”   “呵呵,侯爷,十三叔——你当我还只是那个被你轻松抱上驴背的天真孩童么?”天香眼睑沉了沉,“你是父皇的亲弟弟,若论富贵,你比他差不了多少,若真只是为了过瘾,你何必这么大的手笔?”   东方侯饶有兴味地盯着天香的脸,一声轻笑:“那大侄女的意思,我这是,要做些什么呢?”   “僭制是重罪,但又不那么重。尤其国朝沿袭前朝旧风,对此不甚着意。大臣们僭越得再厉害,也充其量罚没点银子,申斥一顿罢了。可皇叔你这番僭制,不大不小,你又是皇族,说是罪该万死,却又罪不至死,”天香条分缕析道,“因而,就算定了罪,父皇当真杀了你,也会落个残害手足的名声。”自前朝始,不管哪个皇帝登基,都不会轻易杀皇族。   东方侯优哉游哉:“大侄女儿不说我还没想到,能让我那哥哥名声臭一臭,倒也是个有趣儿的事。”   “十三叔,你没有兵权,但你侯府可是有个武将——你那个好儿子、我那个好堂哥从小就被父皇派去了辽东,手底下虽然有些兵,却是个实心眼儿,对你的一系列谋算毫不知情,而且绝对没有让自己老子当皇帝的念头。何况,打辽东往回打,把鞑子也逗引过来,你皇帝没当成,反倒成了卖国贼,也是不现实,”天香拖过了狱卒的桌椅,施施然落座,翘起二郎腿,“所以你把他给叫回来了,跟他说,要给他娶个天下第一美女。”天香想到这儿就感慨,就凭着那么一张冯素贞亲妈都认不出来的画像,东方胜就巴巴地从辽东跑了回来,亲往妙州求亲,这得是多久没见过女人了?   天香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把话题转到东方胜身上,方才还十分闲适的东方侯眼神却突地一变,直勾勾地盯着天香:“然后呢?”   “然后的事儿一团糟,我们稍后再讲,”天香笑眯眯地喝了口十分劣质的茶水,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十三叔渴不渴,要不要也喝上一杯?”   还没等东方侯有所反应,天香已经摇头道:“不好不好,万一茶里下了什么毒,把十三叔毒死了,就不好了。”   东方侯压着火道:“公主,你就是这么对待你亲叔叔的?”   天香无奈道:“谁叫十三叔你从一开始就一心寻死呢?我总不能,就这么遂了你的意。”   尽管天香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说他找死,但此时此刻,东方侯的脸色才是真的满面寒霜。   “有的人,活着能有价值,而有的人,只有死了才有价值。只有你早早地死了,才能激起东方胜的仇恨和父皇的愧疚。父皇不会让你掌兵,却会在你死后补偿东方胜。皇族不缺钱,补偿一个武将唯一的方式就是,让他手里有兵——等他有了兵,就能逼宫;能逼宫,就能把小皇子扶上皇位,”天香自吹了吹茶杯口的热气,缓缓道,“把你和菊妃的儿子扶上皇位。”   东方侯忽然大笑起来:“公主,你还是不够了解你的父亲,他那只中山狼,是不会有愧疚之心的。不管我因什么而死,若他会善待胜儿,甚至让他掌兵。那只能有一个原因:驱虎吞狼!”   是,驱虎吞狼,前世张绍民也是这么说的。   前世皇帝给东方胜的禁军兵权与其说是送与他逼宫的武器,不如说是赋予他力量,好来牵制欲仙国师那头杂毛狼。毕竟,若没有东方胜和菊妃的逼迫,国师可能早早地就倒向了更好控制的太子,将太子变作他的傀儡了。   在这个角力的过程中,若是东方胜处理得当,他未必不能将自己的亲弟弟送上皇位。而驱虎吞狼的计划若然实行,必须先打破朝中势力的平衡,让各方人马调整变动自己的势力,以相互牵制。   东方侯必须死,只有他死了,一切才有可为,而不是将一切寄望于对太子没完没了的暗杀上。   天香并不意外,只平静道:“这么说,你认了。”   “事到如今,我还有不认的余地么?”东方侯自嘲道,“枉我自以为设计得甚好,却被一个黄毛丫头一眼看破。”   天香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可不是她一眼窥破的,张绍民和前世的小皇侄对此都居功至伟。有念于此,她觉得还是安慰东方侯一下比较好:“十三叔你不用伤心,若不是遇到了我这么天资聪颖、见微知著、美貌与聪慧并举的天才,你的一步步算计确实没人看得穿。不过你这计划还是不够周全,毕竟是仓促定下的寻死计策。十三叔啊十三叔,你就不怕你死得太早,你的计划过早夭折么?”   东方侯背过身去,望向头顶的一角天空,目色迷离,似乎穿越了凝重的夜空,看到了一张美丽的面庞:“公主,你小看了女人的执着,尤其,一个贪心女人的执着。你父皇尽管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却也是一个好色的男人。对于一个完美的漂亮女人,他或许不会纵容,却可以轻易原谅。”   天香想起前生菊妃的不死不休,一时也有些感触:“是,你们男人满脑子的争权夺势,而女人,只贪情,贪心——不过,你也小看了女人的气节,我父皇会原谅菊妃,但菊妃不会原谅自己。”   东方侯低低笑了起来:“那更好了……这辈子,我总算有一件事,能够完全赢过你的父皇……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头痛笑。   天香面上淡淡的笑意僵住了,又缓缓地收了回去,这点,倒是她、张绍民都不曾算到过的。他们都认为东方侯算计的失败在于没有预料到菊妃的殉情和东方胜的冲动,却不知道,哪怕是这失败,他都甘之如饴。   只因为如此,他可以让皇帝因菊妃彻底的背叛而尝到完完全全的挫败感。   算得出谋划,算不出人心。   东方侯的大笑声格外刺耳:“公主,别以为你窥破了我的心思,你就能阻止这一切,以我对你父亲的了解看来,该发生的,都会发生!”   天香蓦地感到了一阵失落:她何尝不知!   她重生归来,或许能改变一两事的结局,改变一两个关键的节点,但是——   她改变得了人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原剧的理解是这样的:   除了主角团外,有这么几股势力   A方:老皇帝(一个迷信权术爱玩手办的老年霸道总裁)   B方:太子(痴迷木鸟的技术宅??所以这是父子俩)   C方:东方侯(沉迷于cosplay的富贵王爷 ????和前面的父子俩真是一家子)东方胜父子小分队   D方:菊妃小皇子母子小分队   E方:国师(由菊妃和东方侯引荐成为国师,受这两者制约)小分队(欲仙帮各种奇形怪状的人类)   皇位的争夺者是B方和D方。除了主角团是无条件支持B的外挂之外,C和E都属于薛定谔的挂,他们支持谁,谁肯定就能上位。   老皇帝是这样想的,太子懦弱,一旦A挂了C垮了,那太子就容易被E方控制成为傀儡。所以C不能完全垮,要有人来制约E方,让E方不能全心倒向太子。所以东方侯狗带后东方胜在老皇帝的支持下举起了C方的大旗,继续制衡E方以支持D方,来保证B方不被E方所控制。   这就是所谓的驱狼逐虎。   好了我编不下去了。你们意会吧。   洗白东方侯进度90% 第14章 第十四章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此夜格外闷热,当看到天空的暗红色时,天香才意识到,可能要下雨了。   暴雨惊雷之前,总是让人气闷的。   在这凝滞不动的空气中,她只觉得热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本想回房休息,也不得不改了主意向后花园走去。   后花园里有挥舞破空和衣袂擦风的声音,她有些惊疑:莫非来了刺客或是斥候?她顿时紧张起来,左顾右盼了一番,拔起个衬手的家伙,勉强挑了个枪花便向着那声音来源处冲了过去。   无星无月,暗红的天空下,视物并不清晰,但她能够清清楚楚看到上下翩飞的白色衣袂。   她马上就认出了那个独自在庭中舞剑的人,是冯素贞。   偌大个知州府,偌大个妙州,不,甚至普天之下,在她眼中,也只有这一个人能够把这身白衣穿得格外俊秀,一举一动都糅合着男子的爽朗和女子的优雅。   眼前既不算花前月下,也不算良辰美景,但偏偏就美得叫人心动。   冯素贞仿佛不知道她在此一般,依旧如方才那般一招一式地舞动着,身姿矫健,宛若骖龙御鹤。而剑势起伏,时如雷霆震怒纵直而下,时如江海凝光横扫千军,叫观者为之惊叹,又叫人觉察到了那股子让人不敢靠近的泠然剑意。   等天香醒过神来,那柄“剑”正停在她的鼻尖前面。   她骇了一跳,退了两步,这才定睛一看:哪里是剑,是根甘蔗。   冯素贞将胳膊向前送了送:“王公公准备的,我叫人放在冰窖里镇过了,结果成了冰坨子,硬邦邦的——现在应该化开了。”   敢情方才那么大动静其实就是在化甘蔗?   她有些僵硬地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手里拿着根东西——   “公主怎么把府里搭葡萄藤的竹竿拆了?”冯素贞的口吻带着些认真的询问。   “我、我……我看这个竿子搭得不正,怕葡萄怕不上去,打算重新搭一下。”天香连忙松开手,瘦长的竹竿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冯素贞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帕子,包裹着甘蔗递给了天香。   隔着薄薄的手帕,也感受到了那甘蔗传来的一丝沁凉。   天香忽然就不热了。   甘蔗仍是有些冰,她含在嘴里,没有咬下去。   冯素贞指了指别处:“去那儿坐着吃吧。”   天香点点头,乖巧地跟着她到了知州府的凉亭里。想当初,他们几个比武招亲的人,便是在此处,千方百计想引得冯素贞一见。   她有些感慨,坐在石桌旁,望着楼上的那扇窗。前世在河西,泰西商队里那个洋鬼子说,他们国家有个故事,故事里的世家子常常在楼下对着楼上的美人沉痛抒情,感慨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既然不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去撩拨对方呢?   情难自已。   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脆弱。   当年的李兆廷和冯素贞,也是如此吧。   她想得出神,而一旁的冯素贞也看她看得出神:“大牢好玩么?”   天香心虚地别过脸去:“什么大牢?”   “我亲眼瞧着你进了大牢,待了快一个时辰。”冯素贞慢悠悠说道。   天香道:“……你跟踪我!”   冯素贞神情自若:“出恭恰好看到的。”   天香道:“……你出恭在外面待了这么久?”   冯素贞道:“我想你在牢里说了那么久,可能会渴,就给你拿了根甘蔗。”   天香道:“……谢谢你啊……”   冯素贞道:“公主太客气。”   两个人在无风的夜晚沉默了起来。   “昨天……”   “昨天……”   异口同声,两人面面相觑,又错开彼此的目光。   “你先……”   “你先……”   又是异口同声。   天香素来性急,一拍桌子:“你先说!”   冯素贞也不再含糊:“昨天,是你叫王公公放跑的侯爷?”   节奏突然变快,天香有点不适应,想也没想就答道:“是!”   冯素贞问道:“为什么?”   “我不想看着他找死。”天香答得理直气壮,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就讷讷地低下了头。   冯素贞用复杂的眼光打量了天香片刻,才道:“公主一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次,怎么这么糊涂?”   天香垂着头,低声道:“是,我是犯了糊涂。”   “公主,你知道你最糊涂的地方在哪里么?”冯素贞的声音忽然柔和了起来。   天香有些怔愣,抬起头来。   “你让我有什么事和你商量,那你若有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冯素贞一双明眸泛着温柔的光芒,竟不是想象中的责备。   天香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不是,我只是……”张口结舌了半晌,也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总不能说小朋友你太嫩了有的事我怕说出来吓到你。   冯素贞唇角扬起:“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公主,好歹我是个状元。”   天香哈哈笑了起来:“你还说我记仇,分明你比我记仇——”又忍不住自己辩白几句,“其实我就是想试试看他是不是真的想找死……”   冯素贞问:“试出来了吗?”   天香点头:“他果然是找死!”   冯素贞又问:“所以呢?试出来又怎样?”   是啊,又怎样,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天香无奈地笑了笑。   冯素贞忽又变得一脸正色:“国有国法,东方侯触犯了国法,自然应当以国法处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管他犯法的原因是什么。哪怕是他找死,既然他触犯了国法,就应当承担后果。公主你放得了他一时,放不了他一世。纵使他这次侥幸逃过严惩,焉知不会变本加厉,做出更大的错事来?”   天香耷拉着脑袋虚心受教。   “今夜你们说了些什么?”冯素贞似乎觉得自己问得莽撞,又自己圆了一句,“明日便要当堂审问东方侯了,我想先心里有个底。不过有些皇家秘辛,我也不便知晓,公主不说也可。”   天香莞尔,她不便将自己和东方侯的对话都告诉冯素贞,以冯素贞现在的心智阅历,恐怕还不能理解上位者为达目的以万物——甚至是自己——当刍狗的初衷。   她从石凳上起身,到了阴凉的石阶上坐下:“也不算什么大秘辛,父皇嫉妒十三叔是嫡子,十三叔嫉妒父皇的地位权势,两人看着兄友弟恭,其实这么多年一直明里暗里勾心斗角,仅此而已。”那假皇宫,那堆假人,甚至那宫里真正的菊妃,都是明争暗斗的佐证——和牺牲的棋子。   天香说得轻松,冯素贞却为之变色。嫡子?这么说,今上的确是……她沉吟片刻,说道:“不管怎么说,皇上都已经身居正位,哪里用得着嫉妒一个侯爷,分明是东方侯他心怀怨望,图谋——”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堂堂皇子,却只被封了侯爷,没能封王,要说其中没有皇帝的刻意压制和报复,也说不过去。   “你知道我母亲是谁么?”天香突然插了一句。   冯素贞狐疑道:“公主的母亲,不是先皇后么?”   天香摇了摇头:“她活着的时候,人们都称她作仪惠妃,哪怕父皇在立哥哥做太子前追了她做皇后。便是如今,父皇提起她,也是叫她作仪惠妃。”   冯素贞忆起大婚前皇帝与自己的一番叮嘱,不由得点了点头。   天香把头埋在膝上:“那时候我还小,很不理解,为什么父亲是皇帝,而母亲却不是皇后。我成日地问个不停。母亲被我问烦了,却仍然慈爱地摸着我的头发告诉说,等她死了,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后了。那时候我不理解,直到长大后才知道,父皇有多忌讳那个‘嫡’字,忌讳到了甚至嫉妒自己的儿子可以拥有‘嫡子’的头衔。”   所以才会扛着大臣们的骂折和口水,在元后无子去世后,迟迟不立后。   “最后终于还是有了皇后,也有了太子。可死后追封的皇后不算正经皇后,太子自然不算嫡子,所以,菊妃娘娘才会一门心思地为自己儿子谋算。”既然都不是嫡子,那为什么不争一争呢?   “其实这都没什么,就算哥哥头上有个嫡字,菊妃也不会死心的,我一直难过的是,这对我母亲不公平啊……”和父亲二十年如夫妻一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始终只是一个妾室的身份,直到死时才有了一个正妻的名头。   天香感伤道:“她活着的时候就常说,有的时候,有的人只有死了,才能得到成全。那时候我很不明白,活着多好啊,有那么多甜甜的甘蔗可以吃,有那么多风景可以看……活着不及时行乐,把该得到的抓到手,死后再得到,还有意义么?”   “后来……”   后来,母亲死了,王公公死了,东方侯父子死了,菊妃和小皇子死了,父皇死了,冯素贞死了,哥哥死了。   哪一个身影,都是渐行渐远。   而她自己,被丢在世上高贵而孤独地度过了短暂的一生,终于也死了,却又被那不明心意的神明重新送回了人生中重大转折的一年。   “其实,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身旁的冯素贞沉思良久,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天香失笑:“原来你也相信来生和果报吗?”   出乎意料的,冯素贞轻轻摇了摇头:“那些,太虚了。我始终觉得,生命的终结,是遗忘。”   “遗忘?”天香迷惑不解。   冯素贞却不接这个茬,问道“你如何知道你在这世上活过呢?”   “我闻得到花的香气,摸得到水的温暖,听得到天籁之音,尝得到——”她咬了一口冰凉的甘蔗,“——口中甘蔗的滋味。”   “还有旁人的凝视,”冯素贞望了望暗红的天空,此时的天空活像醉酒人的眼,“那凝视或许是漠然,或许是仇视,或许是激赏,或许是依赖。差不多每个人都会经历相同的凝视,会经历别人施加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人活在其间,或许有些累,但也会为之开心。”   “为什么还会开心呢?”天香自问道。   冯素贞却答了她:“因为这样才会不孤独。”   她继续说道:“和自然万物比,人大概是最惧怕孤独的动物了,所以会有夫妻,会有父母子女,会有朋友知己,拼命地让自己留在别人眼中,留在别人的记忆里。”   遗忘?记忆?   她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摸到了冯素贞的思绪。   “也许在你自己,是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这世界的一切,才算活着。但在别人那里,你一直是在他们眼中,在他们记忆中,这就是活着。如果有一天,你消失了,不在出现在他们眼前了,却始终还是在他们的记忆里的——那你就还算活着。所以,有的人,活了一世只想满足自己的感官欲望,而有的人,只想让别人记忆里的自己,是个好模样。”   “歪理邪说,”天香哈哈笑道,“你是被王夫子影响得太深了,如此,作恶多端而恶名遗传后世,也算是活着了。”   冯素贞并不恼,仍然接下去说道:“读书时,看到那些暴君恶徒,我会记住他的名字,记住因他而害了多少人,会扼腕叹息。但只有读到仁人志士仗义死节之类的文字,才会慨然落泪。公主,这是不一样的。”   理智的愤怒和内心的触动,终究是不一样的。   冯素贞敛去了方才振振有词时的锋芒,在天香身旁的石阶上坐下:“有的仇恨不会因为死亡而结束,有的爱不会因为死亡而终结,反而更加深刻,更加丰盈。所以,虽然皇后娘娘去世了,却活在了皇上的记忆里,活在了你和太子的心里,只要你们不会忘记她,她就永远活着,以最美好的形象活着。”   天香心头一动,母亲死后,父皇因为愧疚而对自己和哥哥格外看重,尤其对自己简直宠爱得如眼珠子一样。前生,东方侯的死不但没有熄灭菊妃的爱,反而让她更加痴迷那份禁忌的爱情,不能自拔,终至于铤而走险。而菊妃的死让父皇迅速垮下,虽是明摆着不在意,却在一日之间苍老。而梅竹的死,更是让皇兄十年里念念不忘,至死不休。   或许是因为死亡已经将一切都变作了遗憾吧……天香转头看着冯素贞的侧脸,想自己在冯素贞死后十年依然念兹在兹,不过也就是惦记着记忆中那个完美无瑕、丰神俊秀的驸马。   而实际上呢,真的见到了当年的她,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会头脑发热、会一时糊涂的普通人——一个聪明、美貌而年轻的普通人。   假使前生的自己,不曾被这一袭男装所蛊惑,剥去记忆力那层完美的外皮,而只将她当做冯素贞来相处,如今的自己,还会有那样的执念么?   冯素贞自然不知道天香已经神游天外,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指,试探道:“公主?”   天香回过神来,只看到眼前的冯素贞嘴角噙笑,笑得干净而温柔,不由得讷讷说道:“你说得真好。”   冯素贞又是一笑。大婚之前,她与天香也不过几面之缘,谈不上什么了解,只知道是个脾气古怪、古灵精怪的姑娘,又有着吓死人的皇族身份。所以才会存心隐瞒,不敢据实相告。但逾月所见,天香行止有度,又通情达理,现在想来,只要诚心相告,她未必就会因自己的瞒骗而大动肝火。   到时候,只要两人商量出一个妥帖的法子来,再设法将天香嫁给她喜欢的那人,应当就一切无虞了。   冯素贞轻松地舒出一口气来,如今王公公已经怀疑了自己的身份,与其等他告诉天香,不如自己亲口承认。待此间事了,父亲安然无恙,再解决好天香的事,她就可以功成身退,褪去冯绍民这层皮了。   至于李兆廷……她挥去自己的念头,不去想他。   错过一天,真就错过一生。   她扭头看向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天香:“对了,公主,绍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问。”天香似乎还在想方才冯素贞的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间最好发问。   冯素贞抓紧机会急速道:“你喜欢的那人,是谁?”   “冯素贞啊……”天香脱口而出。   一道闪电横过暗红色的天空。   天香自知失言,看着冯素贞被闪电映得青灰的脸色,露出一个自以为娇憨的傻笑来:“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   大雨落下来了。 第15章 第十五章 欲说却还休,无处话凄凉   “哈哈哈,冯素贞那厮空有文武才,却是个大大的傻瓜,两只眼里只有李兆廷那个更大的傻瓜。本公主这么英明睿智的天才,怎么会看上那家伙?”天香大声笑着,一边啃着甘蔗,一边疾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连身后冯素贞提醒自己“雨很大”的声音都没注意到。   她猛地合上房门,倚在那门上,丝毫不觉得湿漉漉的衣裳有多难受,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这隔了一世的表白,似乎来得太快了些。   一夜大雨过后,雨过天晴,京畿的夏日本就不算炎热,而今更是清爽了许多。   妙州知州府衙,一身绯色官袍的年轻官员正一脸严肃地审阅着眼前案几上的供词。两班衙役肃穆不语,各自鼻观口口观心。堂上的官员不过官居五品,却是皇帝爱女的夫君;堂前椅子里窝着的无须男子并不显眼,却是皇帝跟前儿的总管;而堂下打头跪着的人身份更为尊贵,乃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东方侯。   随便拎出一个后面都扯着一串儿皇亲国戚,也难怪堂上鸦雀无声,大堂门口也不似审问寻常案件那般挤满了看热闹的黔首。   王公公一手捻着脖子上金灿灿的豆子,一手挠着鼻翼,眼神却是灵活,从驸马冯绍民的脸上挪到了东方侯的脸上,又从东方侯的脸上挪到了冯绍民的脸上。   两人眼下都看得到明显的青黑色。   东方侯没睡好很能理解,从天堂到地狱,睡不着很正常。可那冯绍民睡不好是为哪般?还能是因为要审东方侯激动得?   王公公正腹诽着,却听到堂上有人叫他:“王公公,供词笔录我已看过,确实无误,公公可要看上一看?若是无误,便可叫堂下众人签字画押了。”   王公公一个激灵坐正了身子,笑道:“哎哟,老奴才识得几个字儿呀,驸马爷既然说没错儿,那就肯定是没错儿的。”   冯绍民唇角微弯,正要令人将供词拿下去画押,却听得王公公说道:“不过——虽然皇帝陛下是让咱们两个来此办差,但毕竟后衙里还住着位贵人,是不是,也让她过来看看供状?”   王公公说话时紧盯着冯绍民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来。毕竟,今日堂审东方侯,一向爱热闹的天香公主居然推说身为亲侄女避嫌躲在后衙,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可惜,他只看到了冯绍民板得更平的脸:“公公说笑了,此朝廷大事也,无知妇孺岂可随便参与其中?”   王公公发出了轻不可察的一声哼,继续窝在椅子里修指甲。   哟,也不知道相比而言,哪个才是无知妇孺呢!   墨迹淋漓的供词一式三份,送到了东方侯的面前。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啜泣声,其中一个年轻女子的抽泣声格外清晰:“大人,民女不想死,民女想活呀……”   东方侯忽然笑了笑,放肆的笑意里藏进了无限的落寞。   “钦差大人,是我东方侯要谋反,这些人,都是被我抓到庄园里去的。”他昂起头来,慢悠悠地在三份供词上一笔一划地落下自己的名姓,语气无比平静,“此事既然败了,我情愿受正法,放了他们吧。”   冯绍民微微颔首:“既然主犯已然伏法,其他人等,就暂不定罪,回头一一问过情况,待辨明身份,再遣送回乡。”她不待王公公有什么异议,拍下惊堂木,定了案。   回到后衙,冯素贞除了官服,换上寻常爱穿的一袭白衫。案子干干净净,地契做手脚的时间是在父亲任前,几乎没牵扯到自己父亲一星半点儿,不过是个失察之罪,顶破天了也就是个革职遣返。对于她冯家来说,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她的眉头却始终凝着。   今晨审讯东方侯之前,她派人去知会了天香,天香却说自己对这种事没兴趣,闷头大睡。   鬼才信她没兴趣!   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   那不是个误会么?   昨夜天香开了那个“玩笑”之后,就冒雨逃回了房间,独剩她一个人在凉亭里听着电闪雷鸣,脑子里五雷轰顶。   按理说,听到天香这莫名奇怪的“表白”,她应该心乱如麻,但偏偏脑子清晰得像是算账一般。   ——假设天香所言并非属实。   若公主已知自己是冯素贞,那这“表白”便是试探,是暗示自己身份已经被怀疑。   若公主不知自己是冯素贞,那这“表白”便是口误。   如是以上两种情况,自己可以去表明身份,但……人家刚说自己喜欢冯素贞自己就跑去说自己是冯素贞,这……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再想想,若是天香说的是真的呢……   耳旁雷声滚滚,冯素贞忙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不管冯绍民是男是女,自己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越是否定,她就越情不自禁地去做这个假设。   ——假设天香说的是真的……   若公主不知自己是冯素贞,那……她死都不能承认自己是冯素贞!   若公主已知自己是冯素贞,那……她还是死了吧。   在凉亭里徘徊了小半夜,冯素贞好容易等雨停了抬脚朝自己房间走去,却听到天香房里均匀的呼噜声。   嗐,看人家根本没当回事儿!冯素贞自觉好笑得紧,又困得不行,连忙回房,却仍是睁着眼睛听到了鸡鸣。   她只得懊恼起身更衣,心里不断埋怨:公主姑奶奶,你没事儿乱开什么玩笑?!   她不晓得,同时听到了鸡鸣的天香滚身下床喝了半壶茶,也是埋怨自己:假装打了半宿呼噜,怎么还是睡不着!   前生十年一向作息规律,一回到十七八的年龄,就连着熬了两个晚上,好容易入了睡,天香又是一觉睡到午后才醒来。   亏得这里没有真的庄嬷嬷,不然,耳朵又要起茧。   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公主,你醒了?可要洗漱用膳?”   天香听出了杏儿的声音,打了个呵欠:“嗯,把水端进来吧。”   杏儿小心翼翼地端了洗漱的物事进屋,熟稔地服侍天香起床。   天香看着她利索的动作,一时心头有些五味杂陈。她不是个凉薄的人,却实打实地忘记了前生杏儿的结局,只记得父皇刚一驾崩,宫里的管事就将不少宫女太监放了出去,其中就有这个杏儿。而彼时的她,正为如何解救冯素贞而着急,根本顾不上她。   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身边人,她却一直没多注意,实在是她的疏忽。   沉思了阵子,天香问道:“杏儿,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天香话音一落,杏儿扑通就跪在了地上:“杏儿不敢。”   “那你是不把我当主子?”   “奴婢哪里敢!”杏儿一叠声地分辩着,声音里忍不住的抖。   杏儿如此怕她?天香微讶:“那你为什么还吃里扒外,替大伴窥探我的私隐?还有心设计于我?”前生冯素贞最后泄露了身份,杏儿半点儿吃惊的样子都没有,这丫头既然聪明成这样,不敲打敲打实在说不过去。   杏儿抬起一双泪盈盈的杏眼:“公主,您这话真的冤枉了奴婢,也冤枉了干爹——就是王公公。奴婢伺候了您十年,确实是替王公公看着您,可那,那也是关心您啊。”   天香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而杏儿也硬气起来,倔强地和她目光相接:“奴婢自小进宫,就受过王公公的训,说是这宫里头,头一个不能得罪的是皇上,第二个不能得罪的是您。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连太子爷,也因为遭皇上的忌讳,得排在您后边儿。”   天香心头一动,隐约想到了什么,只盯着杏儿的眼睛,心思转得飞快。   “往日里您动不动往宫外头跑,这都没什么。奴婢和干爹都晓得,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决计不会让自己吃亏。但眼下,奴婢和干爹都怀疑,怀疑驸马他……”   “行了!”天香轻声喝止了她,“这次我饶过你。有空告诉你干爹,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处置。老老实实做你的本分,我以后自然会给你一个好结果。别再做多余的事。否则,就算我只是‘第二个’不能得罪的,也有手段对付你们!”   天香话里有话,杏儿听得一怔,只得双眼含泪地埋下头去,弱弱应了声是。   午后烈阳高照,昨夜地上残留的雨水早已蒸腾不见,早晨时分的清爽之气也被一扫而空了。   勉强将东方侯的口供又看过一遍,冯素贞这才取了封蜡,打算将卷宗封起来,送往京城。但还没动手,她就又迟疑了,对着门外道:“来人!”   一个眼熟的府兵带着讨喜的笑容进了门来:“驸马爷有何吩咐?”   见还是那个“三十文”,冯素贞也不由得放缓了神情:“你怎地到我这边来当值了?公主可起来了?”   “三十文”笑嘻嘻道:“爷您忘了?一大早可是我们几个府里的将那假皇宫的一干人等押送过来的呐!小的还没见着公主,方才带着兄弟几个过去请安,说是公主起榻后就骑着黑小爷出府去了!”   驸马也是爷,小黑也是爷,这“三十文”果真有意思,连这玩笑都敢开。   冯素贞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爷,自然也不以为忤,只轻轻颔首,打怀里摸出荷包来:“兄弟几个辛苦了,这里有些银两,暂且拿去买些好菜吧——眼下还是多事之秋,莫要喝酒,等回了京城,我和公主自会为你们几个请功。”   “三十文”接过银两,更是眉开眼笑,连声道谢下去了。   从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冯素贞视金钱为粪土,用阿堵物来酬谢他人这种事,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但天香说得对,人只能活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才能让自己在复杂的人世里如鱼得水。   冯素贞转身回到案前,将卷宗封进了锦盒中,本想送去给天香看一看,看来,还是先送呈京师吧。   窸窸窣窣忙完案头的事,冯素贞这才琢磨起来:大热天的,天香出府做什么去了?琢磨了好半天,她一拍自己额头: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整容调整好自己不自然的神色,更换了常服,打算出府为父亲准备些离开的细软,这些事情还是不好假手于人的。   妙州府街头依旧熙熙攘攘,街上的小贩不住吆喝,茶馆里的说书人眉飞色舞,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忙于自己手头的事情。   倒个把知府,死一两个王爷,对他们的生活,其实没太大影响,最多添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冯素贞在家中变故之前很少上街,假死之后才算迈出闺门,入了人间,因而对这外边的一切仍是觉得新鲜。   也难怪锦衣玉食的天香动不动就喜欢到民间去,宫里的生活尽管闲适,却每日只面对几个面孔,和老掉牙的勾心斗角,难免无聊,哪里比得上外面的鲜活有趣。   冯素贞眯起眼来:天香又跑出来了,难道是在知州府里觉得无聊了?她忽然醒过神来,又猛地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关你什么事?   这一拍之下,她这才瞧见,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酒楼旁,竟是错认水酒楼,她不由得愣了,莫不是自己胡思乱想着竟然逛回了皇城。   四周迥然不同的景物让她分辨出了自己所在,看来,这酒楼甚是有名,竟然是开遍京畿了。   余光中出现了一道佝偻蹒跚的熟悉身影,冯素贞连忙转过身,欣喜道:“老人家!”   老乞婆颤颤巍巍地抬起眼,展颜露出个慈祥和蔼的笑来:“孩子,是你啊……”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一向生意不错的错认水酒楼里客人渐渐多了,就算如此,那角落的两人仍是十分显眼——一个俊俏的公子哥,和一个穿着破烂的老乞婆。   冯素贞不断为老乞婆布菜:“老人家,您年纪大了,这个软和些,多吃点,还有这个、这个——”   老乞婆“呵呵”直笑:“孩子,我年纪大了,也吃不了这么些了……”   冯素贞这才放缓了夹菜的速度,却又给老乞婆盛了汤:“您既然年纪大了,也就不要在外边儿漂泊了,如今——”她本想说王公公已有了悔改之心,定会改好,却又不知道老人家什么心思,便生生拧了话头,“如今我家里的事情已经了了大半,也可以向您尽孝了。”   老人家摇了摇头:“孩子,你眼下还脱不了身啊,不必担心我老婆子,”她“呵呵”笑着,摸了摸腰间的袋子,“现下,总比原先好多了。”   冯素贞已经知道,那是老人家放红豆黄豆的袋子,知道老乞婆和王公公母子关系有所缓和,她不禁也为老人家开心,笑道:“我又有什么脱不了身的……”话未说完,她的笑就忽然凝在了脸上。   脱身,父亲的事是解决得差不多了,但昨天被天香那莫名其妙的“玩笑”一打岔,她“脱身”的事似乎变得遥遥无期了。   这不确定的前路让她沉吟起来。   老乞婆被她的情绪感染,不由得关切道:“孩子,你怎么了?”   冯素贞张嘴想要解释,却觉得怎么都是难以启齿,千言万语尽化作了喉间骨鲠,她难道还能把天香的“告白”讲出来让老人家给她分析?   见她愈发不对劲,老乞婆更是担忧:“是不是最近太累,熬坏了身子?”   老人家是医中圣手,用药如神,自然会担心自己的身体,冯素贞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天香那套“有什么用什么的”的说辞,鬼使神差地说道:“老人家,你这里,有没有能让人阴阳颠倒,从女变男的药?”   方才流动的空气忽然凝成了沉默,周围鼎沸的人声也似乎在这一瞬间止息。   冯素贞恨不得把话吞回去,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乞婆沉吟良久,动手给冯素贞号脉:“孩子,你发烧了?”   冯素贞面色微僵,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来,长叹了一口气:“若我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老乞婆愈发糊涂了:是男儿身又怎样?莫不是这孩子想跟那天香公主就这样过一辈子?   此时此刻,天香正端坐在冯素贞房里纳闷儿,天都快黑了,冯素贞莫不是在妙州城里迷了路? 第16章 第十六章 有心花不发,无心柳成荫   妙州知州府最大的卧房曾经住着冯少卿夫妇,如今住着的,是天子的近侍,大内总管王内监。   王公公抹了一把闪着银光的尚方宝剑,哼唧了一声,赌气般地歪在冯少卿日常惯坐的椅子里:“咱家不是说了,这事儿我不掺合。公主都亲自来了,这案子也已经定案喽,我一个不顶事儿的太监,能插上什么手?”说着,他翘起小指,观赏起了自己的指甲。   站在他面前的金发虬髯男子嘿然一笑,冲身边人招了招手,一个普普通通的匣子蓦地摊开,明晃晃的金叶子晃亮了半间屋子。   王公公却仍然只是闲闲望着自己的手指甲。   那金发男子敛了笑:“除了这个,帮主还托我带给您一句话——听女人的话没什么,皇上不会怪罪,可是,若是听从一个冒充男人的女人,那可就做不了准了。”   他命人放下手里的木匣子,谦恭地带着手下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地带上了门。只留下王公公一人仍是定定坐在房间里,眉头紧锁,仿佛被丢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许久,他才长叹一口气,走上前蹲下身子,将那一匣子金子搂在了怀里:“小宝贝儿,也就是你们最叫人省心。”   他向着门外吩咐道:“去,把牢里头那个叫红嫣的女人带过来!”   知州府门口悠悠停下一辆马车,一个蓝衣女子利落地跳下车来,又马上转身伸手去搀车上的人。   门口的府兵认出了来人是丞相的女儿女婿,也就没多做检查,让二人进了府邸。   “兆廷,驸马这边已经结案了,你的伤还没好,一会儿还是多休息下吧。”刘倩自打成亲后就万事都以李兆廷为要,旁的事情都被排在了后头。   李兆廷摇了摇头:“虽说皇上交代的差事了了,可……冯伯父的事情还没有定论,我想去看看他。上次因为公主打岔,也没能套出冯伯父的真实状况,这次我私下里问好了,也好为他安排安排。”   刘倩正好压着心里的不满,将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递给李兆廷,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皱起眉来,急切道:“冯大人年纪大了,你带酒做什么?你可不要喝多了酒,像上次那样惹驸马不高兴。”   “这是带给伯父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喝酒了……”李兆廷安抚地拍了拍刘倩的手背,一瘸一拐地提着篮子向冯少卿的住处走去。   刘倩忧郁的眼神落在李兆廷头也不回的背影上,像投入了一汪不会反光的墨池。   一个女人的青春能有多久,她又能等他多久?   ——冯素贞,如果你活着,就早点现身吧!   李兆廷不知道刘倩心中所想,他迟缓地走在知州府的青石砖道上。路过凉亭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年前在此处,他又一次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冯素贞。   他眼神一黯,埋头穿过了小径,进了后衙。   迎面看到的正房是冯少卿的卧室,如今住着王公公。李兆廷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亲手杀死人的屋子,那姓王的居然还有胆住着。   他捏紧了拳,迟早有一天,他要让姓王的偿还冯家的人命!李兆廷正打算绕开此处,却意外地瞧见王公公的手下小太监引着一个女人进了房。   女人?   李兆廷有些好奇,他转了转眼珠,忆起知州府的格局。知州府的主卧后面正是一片竹子,连着假山。他勉强提起不方便的腿脚,绕到了主卧的窗根下,屏住呼吸。   竹叶间盘桓栖息的鸟鸣遮掩了他不灵敏的动作造成的声响,那一小片不甚茂密的竹丛刚好够他一人藏身。落山的夕阳藏进云层,将整座妙州城笼上一层不甚清晰的黑纱。   “奴婢红嫣叩见公公——”是一道不曾听过的温柔女声。   王公公阴阳怪气的公鸭嗓响起:“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   卧房内,王公公翘起小指,抬起了红嫣的下巴,啧啧赞道:“标致,真是标致,难怪东方侯那个色胚敢背着那位主子养着你——如此漂亮的小人儿,眼见得就要到那苦寒之地流放,真是可惜啊……”   红嫣急道:“公公此话怎讲,今日驸马不是说了,会放过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遣回原籍么?”   王公公尖声笑道:“官字两张口,当官的说的话,姑娘也能信?不过是怕你们人多闹事儿,姑且这么说罢了。待朝廷大军到了,你们啊,一个都跑不了!”   红嫣大骇,一时涕泪俱下:“公公,民女不想死,求公公放了我吧,民女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公公……”   “哈哈哈……”王公公一阵大笑,点着指尖笑道,“咱家不但要放了你,还要给你个好差事——”说着,他摸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放在手心中摩挲着:“咱家要你,去与咱们的驸马爷——亲热亲热!”   此话一出,屋外的李兆廷手一颤——不好,我要去知会冯兄!   但他的双腿却仍是一动不动,一个念头在心中默默生了根,却怎么都不肯钻出地面。他心中有些异样的期待,却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期待。   “奴婢不敢——”红嫣娇声道,“奴婢蒲柳之姿,怎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公主知道了……”   王公公一哂,蹲下身子,爱怜地将夜明珠自红嫣领口塞了进去:“说得对,和咱们的驸马爷相比,你岂止是蒲柳,连蒲草都不是……”   他光洁的脸颊抵在了红嫣的耳畔,激得红嫣一个哆嗦,却听到他近乎耳语的低喃:“你相信吗,这个驸马爷,兴许比你更绝色——”   李兆廷攥着篮子的指尖泛起了苍白。   夏日悠长,纵然金乌西坠许久,仍未到点烛的时辰,借着天光,也能依稀看到人朦朦胧胧的身影。   守在驸马卧房门口的小太监昏昏欲睡,刚打了个呵欠,就瞧见眼前白影一闪,卧房里的蜡烛就亮了起来……他顿时大为紧张,一溜小跑报信儿去了。   不到小半个时辰,精心梳妆过的美丽女子就步态婀娜地到了钦差大人冯绍民的卧房处。   透过半敞的房门,她瞧见了灯下一道白色的男子身影,不由得将声音又软了十倍,娇滴滴道:“驸~马~爷~红嫣为您送晚膳来了~”   “红嫣?”一袭白衣、正在灯下等着冯素贞的天香翻了个白眼。   是前生那个在这一夜里特意前来“色诱”冯素贞后来又为救冯素贞而死的女子——红嫣。二十年岁月早已模糊了天香的记忆,何况两辈子加起来,这也只是她见到红嫣的第三面。   此时的天香自然不会有什么嫉妒的念头,更何况关于红嫣的事儿她早就在前生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有过自己的思考。   红嫣此人,与其说是用来构陷冯素贞,倒不如说,是支瞄准了双雕的箭。冯素贞这个靶子背后,最终被打落的那人,是——王公公。   王公公虽然看起来始终“向钱看”,立场不清,但说到底,他只会无条件地听从一个人——皇帝。上一世发生的一切总是环环相扣,如果王公公没有走错红嫣这步棋,那一世的他压根儿不会事败。   所以,红嫣此人,实在难说,   天香脑子里闪过几许杂念,手却一抬,甘蔗一挥,灭了身旁的烛光。   红嫣还没看清什么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她不由得一怔,转而笑道:“哟,驸马爷还真是不小心呢——”她笑着推开门,朝着床边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走去。   天香错开脚步,故意放沉了声音装腔作势道:“既是送晚膳,放下晚膳,你人可以走了。”   红嫣自胸衣里摸出那颗夜明珠来,幽幽的莹光映出了她娇媚的模样——   心事重重的冯素贞总算辞了老乞婆回到知州府,正负手走着,忽然瞧见李兆廷正笨拙地趴在自己房间窗口偷看着什么,不由得大感怪异。她几步走上前去,大力在他肩头一拍,还没来得及听到李兆廷的叫声,就先听到屋里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女声——   “哎哟我的爷,奴家就是您的晚膳,您瞧瞧看,奴家够不够可口呢……”   乌漆墨黑的屋子里传来这种话,实在很是诡异,冯素贞和李兆廷呆呆顺着李兆廷方才捅破的小洞朝里看去。借着一点奇异的光亮,分明看到一人用什么细长的东西挑起了另一人的下巴,还做出了端详的样子——   “看起来模样还算可口,不过爷我爱洁,去,洗洗干净,再过来让我享用。”   李兆廷脑子转过弯来,明白身边这位目瞪口呆的才是真正的驸马爷,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但想了半天,也只能干笑道:“公主……还真是爱干净啊……”   其实他打不打圆场都无所谓,冯素贞根本顾不上他,此刻她满脑子都是:   “……去,洗洗干净,再过来让我享用……”   “……洗洗干净,再过来让我享用……”   “……让我享用……”   屋里面的红嫣不比外边二位轻松,自己拉下脸自荐枕席遇到了个有洁癖的?她咬着牙道:“爷您放心,奴家,已经……沐浴……过了……”   “哦……”黑暗里的那位爷沉思了一会儿,勉为其难道,“那你先躺床上去吧,爷马上就来!”   “……”   “……”   “……”   红嫣只觉得自己的脸臊得能滴出血来,却还是尽职尽责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爷您怎么……舍得……把奴家一个人……丢在床上……”   对面那位看不清模样的年轻的“爷”话语里忽然带了些赧然:“我还没沐浴呢……你稍等下,我马上来!”话音才落,就听见房门一响,刚才还缩在角落里的那人已经到了屋外。   好容易逃出生天,天香气都没喘平就抬脚冲出院门,去找王公公兴师问罪了,全然没注意自己被李兆廷和冯素贞听了壁角。只留下冯李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冯素贞心思紊乱,低头看到了李兆廷的篮子,勉强道:“李兄莫惊,内子一向古灵精怪,想是有非常人之所想——李兄是来看望冯大人的?我们一道去吧!”说罢,也不待李兆廷答应,一把夺过篮子,扭身朝着软禁冯少卿之处去了。   李兆廷情知王公公的算盘出了岔子,又不好跟冯素贞明讲,只得跟着她一路去了。   天香不知身后那些个事儿,她一门心思地算账,步履轻盈,很快便到了王公公处:“王公公,你好长进啊,怎么还学会给我家驸马送女人了啊,嗯?”随着话音落地的,还有房间的半扇门。   王公公正合计该去捉奸,却没想到天香先兴师问罪打上了门。他左右躲着如雨点砸下来的甘蔗,申辩道:“哟……公主您这是怎么话说儿的,老奴冤枉,冤枉啊……”   “我还能冤枉了你?红嫣她什么都跟我招了!”天香柳眉倒竖,将甘蔗作惊堂木一般往桌上一拍:“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来色诱我的驸马,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公公不甘愿地屈膝跪下,良久只是不言,半晌方才道:“公主……老奴其实一直怀疑,驸马他——是个女人,又不好直接查看,只得派了个女人过去。也好为公主瞧瞧驸马爷的品性。”   天香心里虽早有了分寸,但见王公公如此直白地认了,却还是慌得一挑眉,强词道:“胡闹!驸马是不是女人,我还能不知道?莫不是皇家这些年善遇于你让你不知天高地厚了?”话才出口,她已自知不好,暗道糟糕。   王公公的心顿时一沉:“老奴知罪——”他重重伏身磕头,一动不动:天香并未斥责他胡思乱想而是指责自己多管闲事,分明是默认了驸马不可为外人道的身份。   自己这两天接二连三地说错话,难不成重回了十七八的身子,性子也回到了十七八时候的毛躁?天香满心懊恼,只得重重叹了口气:“明人不说暗话,你起来吧。”   她直勾勾地盯着王公公阴沉的脸色:“只要我一口咬定驸马爷没问题,就没人能说她有问题,我父皇也不例外!”   王公公忍不住道:“公主,您恐怕,还做不了皇上的主儿!”   “眼下父皇不会动她,”天香淡然道,“父皇精明得很,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既然赔上了个女儿和皇家的名誉,好歹得把人用尽了再弃——反正事已至此,他老人家迟早都得丢这回人。”   “……”王公公低头不语,却宽心不少:天香说的没错,事已至此,若不能从这个“女驸马”身上得到足够的好处,纵然皇帝已然晓得了驸马的身世,也会忍着脾气把人榨干了再弃。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现在她的身份会影响你。只要听我差遣,金叶子金豆子少不了你的,你的脑袋也能稳稳在脖子上呆着——至于那冯——驸马,我会保她!”天香口气坚决,如斩钉截铁。   王公公讶然,见天香一脸坚决,他才放下的心又活泛起来:“公主所言确实有理,可是公主……这样对您,可没什么好处,女人家如花儿的年纪,可经不起耽搁……”   “好处?”天香轻笑,“自然是有的。”她说得轻巧,眉宇间却隐约有几分怅然。   只是怕,那好处,冯素贞消受不起。   “啪嗒——”盛汤的瓷勺掉在石板地面上,碎成了三截。冯素贞面色淡然地拾起碎瓷,随手抛向窗口,在纸糊的窗纸上打出了三个洞。   “冯大人,您慢点吃。”她用竹筷夹了一筷子葱花,送到了冯少卿的唇边。   冯少卿:“……嘿嘿,爸爸,爸爸……好吃!”他一口吞掉了葱花,继续笑嘻嘻地装疯卖傻起来,心中却是暗忖:女儿这是故意在李兆廷面前试探自己是疯子?他暗暗称是,女儿果然已不是当初不谙世事的闺阁千金了。   李兆廷眼见得钦差大臣冯绍民摔勺砸碗的又喂了冯老爷子几口葱花加辣椒,实在看不下去:“冯兄,还是让我来喂冯世伯吧。”   他不由分说地接过了碗筷,喂冯少卿用餐,心中思虑万千:冯兄怎么会失神得如此厉害?难不成他把天香公主胡闹的玩笑话当了真,吃起了飞醋?可若是真吃了醋,那他……李兆廷复杂地瞥了负手站在窗边的冯绍民一眼——那“他”就不可能是“她”了。他心里一突:这么说,王公公的算盘倒也是歪打正着地证明了冯绍民的男儿身——难道说,那个风采卓绝的遗世佳人,当真已经不在人间了?   冯少卿被李兆廷几口实打实的白饭喂得噎住了,一时气恼不过,夺过饭碗,自己吃了起来。   夜色昏沉,负手而立的冯素贞透过窗纸上的破洞,看到了远处月光下的小楼——那里是她原来的闺房。   她第一次和天香实打实地打照面,便是在彼处。   那个从屋梁上跳下来的不速之客明明被点破了女扮男装的身份,却仍是不慌不乱,眉眼风流。她说:我若是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我若是公主,你就是驸马,女驸马。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冯老头儿,我找你喝酒来啦——”院子里传来了清亮熟悉的笑声。 第17章 第十七章 弦歌藏雅意,赠柳须攻心   妙州后衙传来了久违的银铃笑语。   “老头儿,你人缘儿挺好啊,今科的状元榜眼一起给你送饭吃,那我这酒你还喝得下么?”   原本沉寂的屋舍因着这银铃般的笑语一下子活过来了,冯少卿尽管装疯卖傻,却也由衷地从心底泛起了开怀:天香公主这明里粗疏娇憨,实则心细纯善的性子,实在是惹人喜爱。   倘若不教给素儿那么多文治武功,将她也是这般无忧无虑地自小养大,是不是也如天香公主这般如太阳一般,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明媚亮色,叫身边的人开心。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素儿有素儿的好。   “冯老头儿,老疯头儿,饭粒沾胡子上啦!”天香笑嘻嘻地伸手拈去冯少卿胡须上的饭粒,眼角余光飞快地瞥向神色凝重的冯素贞、李兆庭二人,心底暗忖:这两人这幅懊丧模样又是为哪般?   她心里琢磨,面上涓滴不露,只嘻嘻笑着,取了酒卮,拿出李兆廷带的酒,给那二人斟了酒:“二位钦差大人,这次差事办得好,回去我家爹爹定有赏赐,来,本公子先干为敬,提前为二位庆功!”说罢,她将自己杯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冯素贞老神在在,顺手接过了酒卮,酒沾了沾唇,道:“公主,侯爷的口供已经录好了,本想待你过目,只是左右等不来你,只得先命人快马送至京师了。最迟后日,就会有消息了。”天香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此案纸上的东西,她前世监国时已经看过千百遍,纵然今生因她的改变而略有不同,想必也是大同小异,便似笑非笑道:“这些案头儿的玩意儿,我哪里比得上状元郎和榜眼郎?驸马看着无异,自然就是好的,妙州此案,应是这么结了。”   结了。   冯素贞轻吟一声,脸上慢慢绽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公主说的是,应是如此结了——不过,此事毕竟涉及皇室秘辛,我担心陛下会龙颜大怒,迁怒于他处,若是如此,还望公主多多转圜。”天香不以为意:“这事好说,这次查案的一个是他女婿,一个是丞相女婿,都是自家人,我爹要迁怒啊,也就是——”她突然打了个突,缓缓笑道,“也就是革几个妙州的官儿罢了——”说罢又在心底暗骂自己,怎么就忘了,原本这妙州最大的官儿就是冯少卿,若是不如前生那般将他放跑,少不了也得陪自家十三叔上路。   没等她想好对策,李兆庭已是急了:“这可怎生是好?若是陛下怪罪起来,冯伯父怕是难以保全!”此话一出,便是捅破了冯素贞和天香隐在话里的窗户纸,两人心内一同骂道:莽汉!   冯素贞原本想在对妙州处置的圣旨下来之前借着天香公主的名头提前发落妙州官员,搅浑池水再对父亲另作安排。可此刻李兆庭直接就把父亲顶了出去,她也不好再徐徐图之,只得直身正色道:“公主莫要怪罪,李大人乃是关心则乱。不过确是此理,臣实是怕陛下迁怒妙州官场,好不容易弭平了东方侯的狼子野心,若是再掀腥风血雨,难免会有不好的物议,恐有损父皇的英名。仓促之下,陛下应不会立时半刻就发落妙州官员,绍民私心念着,就请公主作个见证,容绍民以钦差之身代父皇将妙州相关的一干人等统统发落了,再由公主送达天听。如此皆大欢喜,既能避免再起波澜,也能将尸位素餐蒙蔽陛下的庸官处置了。”话音落下,她看了眼冯少卿,向李兆庭淡淡道:“李兄向着自家世伯,是人之常情。但冯大人守牧一方,妙州却出了此等事体,他自是难辞其咎——”她伸手按住急欲起身辩驳的李兆庭,又向天香道,“然而,此番妙州之案清查得如此迅捷,冯大人于我多有助益,公主素来聪颖,心中高悬明镜,想必此中功过评判,公主心中自有定夺——卮言浅薄,恐有疏漏,不知公主觉得绍民说得可还有理?”   一时间,连装疯的冯少卿也安静下来,屋内三双眼睛都落在了天香脸上。天香手里把玩着酒卮不开口,微眯着眼看向一脸正色的冯素贞,到底还是从她高挑的眉里看出了她的紧张来。   这年头,能将八股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的书生不知凡几,可同时能将自己的私货包装得如此冠冕堂皇滴水不漏还带着圆滑的马屁,除了张绍民外,天香也就见过这个冯绍民了。撺掇堂堂公主来做出头鸟,好护住妙州官场,这冯素贞真是好大的胆。若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她,此时应该已经被冯素贞这一番话煽动得跳起来了吧。确实,此时间,只有她出手,才能名正言顺地放了冯少卿。许久,天香才晃着酒卮,懒洋洋道:“‘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驸马说的是合道之言,哪里浅薄了?驸马说得有理,疯老头功过相抵,自应有相应处置,而父皇有事,我这个做女儿的自然服其劳,”说着,她貌似兴奋地一拍大腿,“本宫长这么大,还没断过案呢!,这回本宫就与你一同做一回青天大老爷,好好安排安排这妙州的官儿!”   冯素贞绷紧的背陡然一松,眉眼舒展出一个极温和的笑容,她提起酒壶,复又在天香身侧落座,为天香斟了酒:“那,有劳公主了。”听得这位不着调的姑奶奶肯保冯少卿,李兆庭也是松了口气,但抬眼看见这夫妻二人斟酒共饮,不知怎的,心头浮起了一丝异样来。他又想起方才在房外看到冯绍民青白的脸色,一时纳罕,大口吞了酒,被呛得咳了起来。   夜近阑珊,窗外的蝉也叫得断断续续起来。窗前少女头一点一点,已是此夜第三次睡着了。将长达千言的题本誊好,冯素贞终于歇了笔,见天香如此模样,不觉无奈。她又想起一开始,这位公主还以为自己会将那些个妙州罪官一个个拉上堂升堂过问,一脸兴奋,待明白自己只是将妙州大小官员的卷宗拉了出来,挨个批示,直接决断,那宜嗔宜喜的明媚小脸便瞬间塌了——既是赶在皇帝下旨之前便要将众人发落好,又哪有时间升堂问案。   窗前烛火跳动,映出天香额头层层晶莹,分明是细密的汗珠。冯素贞一怔,左右一看,不由蹙起了眉,原来自己周遭摆着七八个冰盆,怪道自己半点不觉热,方才写题本写得入了神,竟是没能发现。而天香身畔那孤零零的冰盆,早已化成了水。难为她忍着无聊和闷热,竟如此陪了自己大半宿。   冯素贞端着冰盆到了窗前,取了折扇,将丝丝缕缕的凉风扇向天香,轻声道:“公主,回房睡去吧。”天香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浑身是汗,周围又有人给自己打扇,便喃喃道:“给我备水,我要沐浴——”那道清凉的风蓦地停下了。不久,不远处响起门枢扭动的声音,一个略显僵硬的声音传来:“给公主备水,准备沐浴。”天香睁开双眼时,正看到冯素贞负手立在自己身前:“公主,回房沐浴吧。”天香点点头,伸着懒腰起身:“你总算写完了啊……唉,热死了,我要去沐浴……别傻站着,你也洗洗干净一起就寝吧!”   洗洗干净……一起就寝……   这熟悉的措辞让冯素贞立时想起下午在自己房里发生的那桩事,顿了顿,鼓起勇气道:“臣这就回自己的房间,自己沐浴,自己就寝。”天香懵懂的点点头,抬手轻轻拍冯素贞的脸颊:“嗯,乖,要睡觉,不然总是这么熬着,有用的也成没用的了。”说完,她打着呵欠飘回了卧房。这拍脸的动作如此自然,便如同前世身为监国大长公主逼着皇帝侄儿按时作息一般。   冯素贞愣愣望着天香离开的背影,手指不由自主地攀上了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存着方才那细腻绵软的触感。   以天香的名义送出的题本天一亮就送出了妙州府,尚未等到皇帝的圣旨,妙州的大小官员已经得知了公主对自家的处置,或徒或赎,罪责有轻有重,但总的说来,总比今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好。更何况公主殿下奇思妙想,为不少官员颁了些奇怪的恩赏,功过相抵竟是消了不少人的罪,保住了妙州半个官场。就连众人眼中最难免罪的冯少卿,也被公主以“陪公主玩耍”的名义免了徒三年的劳役,革除了功名官身,逐出妙州,遣返回乡。天子圣旨到时,妙州官员的处置,俨然已成定局。   “草民谢公主驸马活命之恩,来世结草衔环,定当报答公主驸马恩德!”换了一身干净衣袍的冯少卿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冯素贞秀眉一蹙,立时想搀住父亲,见天香在一旁,只得将手臂藏在身后,轻声道:“冯大……冯老不必多礼,今后,好自为之。”天香轻咳一声:“老头不必谢我,先起身吧,今日我还有事情问你。”闻得此言,冯少卿不由自主向冯素贞瞥了一眼。天香此前并未对自己提起,冯素贞也不明就里,只好顺着说道:“冯老且就坐,但听无妨。”   待冯少卿落座,天香却不急着向他发问,反是对冯素贞道:“驸马,我前日发现一件事,妙州城里,有欲仙帮的分部。”冯素贞蹙眉道:“欲仙帮?他们自称天下第一大帮,又是国师的拥趸,在京畿有分舵应该也不是什么怪事。”   天香点点头:“话是如此——冯老头,你是一方守牧,可知道欲仙帮是何时入驻妙州城的?”冯少卿细思片刻道:“若论正式叫欲仙帮这个名字,不过五年时间,但欲仙帮在妙州的产业原是归属极乐门,却是在我来妙州之前便已经有了的。”天香给了冯素贞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又问道:“冯老头,你可知晓这极乐门是怎么变成了欲仙帮的?”冯少卿苦笑道:“那极乐门从前也是妙州的地头蛇,直到欲仙帮冒出来,这才消停了。草民庸碌胆小,不曾细查,但心下忖度,这极乐门和这欲仙帮,兴许,就是一回事!”   天香见冯素贞低头不语,知道她心底已经有了一番思量,自顾自说道:“欲仙,是十三叔五年前引荐给父皇的。驸马,我觉得,假皇宫那么扎眼,料想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冯素贞深以为然地颔首道:“公主所言有理,侯爷手下没有兵,却能在全国搜罗和宫中人物相类的人,想必各地都有他的触角,欲仙帮数年间称霸南北,恐怕是埋伏已久,后来欲仙得势,这才借着国师的名头改头换面过了明路!”   天香打了个清亮的响指:“聪明,你方才所言,正是我所想,国师是十三叔推荐给父皇的,欲仙帮自然是十三叔一手帮衬着建起来的,假皇宫的谋划自然离不开欲仙帮的动作。现在我们拔掉了十三叔,也端掉了整个妙州官场,可,欲仙帮呢?”略一思忖,冯素贞摇头:“目前还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指向欲仙帮,供词里侯爷把所有的责全担了。而且,就算能从假皇宫里的那堆人那里扒出些线索,能指认欲仙帮里的几个人牵涉其中,恐怕,也不能动摇欲仙在皇上跟前的地位。”   天香无奈一笑,这她当然知道。除了要给太子老哥设绊子,她父皇心里,一直都还有那个长生不老的梦:“驸马说得是,此事还得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冯素贞心头一动,见立在一旁的冯少卿竟也是频频点头。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可是,她还有这个时间吗?   皇帝的圣旨除了默认了天香公主对妙州官场的处置,也下令命王公公将东方侯押解回宫。天香不知道东方侯会否仍如前世一般饮鸩身亡,但她已经让今世有了些许改变,至少,这一世,是活着的王公公将活着的东方侯带回去。   妙州后衙,书房内,打包把红嫣连同王公公一同送走的天香随意翻检了几本冯家的藏书,偶尔竟能从其上看到风格不一的秀气批注。那笔锋或稚嫩或青涩,一笔一画,俱是冯素贞那个知府千金曾惊才绝艳的证明。她正看得入神,没留意熟悉的一袭纤细的白袍出现在了门口。   冯少卿已经定下了翌日天明启程,冯素贞便到了书房,想收拾出几本昔日父亲爱看的书,没料到正遇到了天香。见天香正盯着自己的笔迹看,冯素贞心头一紧,掩袖咳了下,负手进了书房,欠身道:“公主好雅兴。”天香见是她,嫣然展颜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耳谈》:“闲书罢了,聊以解闷,上面还有冯素贞的批注,没想到她那等闺阁千金也会看这种书。”   冯素贞淡淡道:“闺阁无聊,冯小姐又不参加科举,看些闲书也是正常。冯老明早启程,臣受冯老所托,替他在这书房找几本书做个念想,既然这本有冯小姐的手书,不如就给了他吧。”   天香从善如流,把方才看过的一摞书都推了过去:“这些都有,你且都拿去吧。”冯素贞道了谢,却没立时就走,手指腹摩挲着这些自己翻过数遍的旧书书脊。偌大的书房存书万千,天香却只挑出了有她笔记的书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良久,她才哑声道:“公主上次既然是说笑,绍民却是个好奇的,不知,公主的情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令陛下的掌上明珠也求之不得。”天香愣了下,看着冯素贞问询的眼神,情知自己上次脱口而出的那句“冯素贞”是当真把她吓到了。所幸她早知冯素贞迟早还会有这么一问,也已经备好了一套说辞,却不急着应答,只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我说有用的,你怎么啰啰嗦嗦像个老头子似的,问了又问,烦不烦呐?”   “公主,绍民既非你心中的良人,实在不想再耽误你的余生,何况,”冯素贞缓声道,“绍民从前书生意气,以为读书中举便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却发现为官数月以来,汲汲营营所倚所恃所谋所顾及的,竟只是——君心。”她抬起那双温和明亮的眼眸,真挚道:“绍民不才,已有去意!”   遽然间,天香只觉得心头处仿佛被什么剜了一块,空得生疼,冯素贞后面所说的一切她都听不真切了,满心的混沌中只记得一件事:冯素贞竟是想走!   走去哪儿呢,李兆庭可还在朝中啊,你这时候走掉,又是想将自己的余生,交到谁手中呢?   不敢细思,天香方寸已乱,只恍惚盯着冯素贞的眉眼,在头脑中极力回忆上一世此时的情形。前生妙州事了,走的人不是冯素贞,而是与一剑飘红仗剑江湖的她。难道真是自己这一世弄巧成拙,反而逼得冯素贞在父亲平安后决意归隐了?   天香面色白了几分,隐在桌下的拳头紧紧攥着,铅华未染的苍色长甲刺得她掌心一阵阵刺痛——不对,不对,上一世冯素贞也是一力促成诸事尘埃落定,却最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留了下来,这一世,定然也有这样一个理由留下她!   深吸一口气,天香稳住心神,起身背转了身子,冷声呵斥道:“冯绍民,你枉读十年圣贤书,竟是如此没有担当,知难而退?你说你不愿再为君心所掣,但君心何尝不是国计?你读书登科,焉不知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父皇需要你,皇兄需要你。既是想开万世太平,便要帮他们父子恢复天伦,减除奸佞,匡正朝纲,才能造福苍生。你这去意,来得好生荒唐!”   冯素贞默然不答,只垂着头,似是由着她叱责:“公主,陛下圣明,这等朝廷大事,自有陛下乾纲独断,你是女儿家,无需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天香愤然回身:“你现在倒是想起来,帝王家事即是国事了。在我享受锦衣玉食胡闹贪玩的时候,我的父兄无谓地闹着别扭,把这大好的江山交给奸邪之徒……驸马,你说自有父皇来做主,可谁又说了一介女子之身就不能心忧天下呢?”   这话震得冯素贞别过脸去,勉强道:“绍民知道公主素来有丈夫气概,但国本之事干系万民,不是每日忧心就能有什么助益的。绍民资历尚浅,纵然有心,也是力有不逮,朝中大事,自有诸位阁老和——张绍民张大人转圜,”她顿了顿,“依我之见,张大人不但是国之栋梁,同时也算是良配,不知道公主的心上人,是否能有张大人的才干。”   天香一怔,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为什么这一世的冯素贞变得如此磨叽——还是那个雷雨之夜的后遗症。   她沉默了会儿,抬起头诚挚道:“你总问我我那心上人是谁,我对你的回答多是虚与委蛇或是打趣,现在倒是不妨与你直说。你那日已然问过,我一时最快说了冯素贞……”天香说着,朝冯素贞看去,冯素贞低着头,没吱声,她继续道,“此话不虚。”   冯素贞头皮一麻。   天香紧接着道:“但我的喜欢,并不是李兆廷对冯素贞的那种喜欢。我的喜欢,是欣羡,是倾慕,是对世间竟有这等精彩人物的激赏!”   冯素贞一挑眉毛,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诧异。   天香眼神放远、声情并茂、语重心长地说道:“从小我就听夫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直到我见到冯素贞,方知道,一个女子也可以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丝毫不逊色于须眉男子!什么李兆廷、刘长赢、东方胜统统及不上她!但你也知道了,冯素贞的结局是什么样的。没有人在意她的才华,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所有人关注的,只是她的婚事,只是要把她塞给哪个男人——”天香声音陡然拔高,“就连她自己,也只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她的李郎,为此赴了黄泉路!”   冯素贞心头悚然,几乎维持不住自己本来平静的神色,不由得别过头去,闭上了眼。   天香缓缓道:“冯素贞因婚姻遭逢厄运,我为她扼腕感伤,不由得想到己身。”   冯素贞勉强平和道:“公主的意思是,你由冯素贞的事联想到自己?因而影响了你对感情的想法?”   天香连连点头,继续道:“你不知道,宗室里孩子少,我和太子老哥是同一个太傅教出来的。但老哥自小藏拙藏得太狠,我的文武都学得比他更好。自出了冯素贞的事后,我对情爱之事甚为恐惧,常常想着,难道我这一身文武艺的才华,就只能耽于儿女情长,空付与柴米油盐和相夫教子?”   冯素贞神色似是一动,纤长细瘦的手竟不自觉地抚上了那摞书。   天香心知有戏,趁势继续道:“从前我或许恋慕剑哥哥和张大哥,但此时此刻,我心中,并无儿女私情!因为不论嫁了谁,我都成了冠着别家姓氏的妇人,而不再只是皇室的公主。纵然我的夫君会纵着我,而我也难免会因为儿女家事操劳,易为人所设计,更加无暇关心皇家之事。但眼下奸邪未灭,何以家为?!张绍民好是好,但我在他眼里,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他从来不曾把他心中的大事说与我听,也从来没问过我的想法。若我真的嫁了他,于彼此都是一份拖累。”   总算编圆了,天香长长地松一口气,落在冯素贞耳朵里,却像是悠长的叹息:   “倒不如此时,和你这般各得所需。你可以凭借驸马之尊挡掉嫉贤妒能之辈的阻挠,入阁拜相,平步青云。我亦可以恣意行事,心无牵挂。待到尘埃落定,我,我定然会还你一个自由!”   天香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自白,是冯素贞完全不曾想到的,她收起流于面上的惊愕,敛眉起身,无言袖手望着窗外,陷入了和黑夜一样的静寂之中。心思紊乱,除了天香那一番番的剖白,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天香的神态。   奸邪未灭,何以家为。   不知天香公主可知晓她说出这番话时那气鼓鼓的神色,何等娇憨可爱。   沉吟许久,冯素贞忽地轻笑了一声:“公主殿下的文武都比太子殿下好,那考场中,又为何会偷在下的卷子呢?”伴随着温柔的话音,她转过身来,眼里闪着比窗外明月更亮的光芒。   天香晓得自己的说辞已让冯素贞放下了心防,松口气定下心来,做出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本宫的大才,岂是你这种死读书读死书只会做八股的书呆子看得到的!等本宫出手搞定朝廷里的那几只老鼠,你就晓得本宫高才了!”冯素贞无声而笑,向着天香作了个揖:“绍民拭目以待,日后,就有劳公主高才,多多提点学生了。”   天香哈哈大笑:“好说好说——”   冯素贞敛笑认真道:“公主的心意我了解了。但绍民希望公主莫因为那冯素贞的事,便对他人失了信心。这世间,总还有一个人,会爱慕完完整整的你,敬重你的才华和愿景,倾听你的话语,与你并肩协力、举案齐眉。”   天香笑道:“我知道,会有的。”   她抿起嘴唇,眼睛不由自主地望着冯素贞的眼眸。前生的自己,最喜欢的,不就是冯素贞这温和而自信的眼神么?前生自己在决意离开一剑飘红回到冯素贞身边时,用了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回去:“别说她是驸马,就是她那份智慧和情怀……”冯绍民的智慧和情怀早已显现,那或许是契机,却不是根由。   所有的理由背后藏着的,不过是,日久生情。   她对上一世的冯素贞有情,那么,这一世呢?这一世我们即将经历的一切可能会比上一世顺一些,却半点不会更简单。冯素贞,我至今仍是不知上一世你是否对我用过真心。那么,这一世的你,会对我日久生情吗?会吗?那许我重生的神明,就容我自私一些,强将她留在我身边吧……   东方未白,晨露从开始泛黄的叶子边沿滚落,融进了干燥的土壤。   黎明的妙州城郊,冯素贞仔细地为冯少卿系好包裹,抿紧了双唇。   纵然昨夜与天香那样一番交心,但只要父亲开口要她一起走,她怕也是难以推托。冯少卿仔细打量着女儿的表情,又想起前几日里天香当着他说的徐徐图之的那番话来,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素儿,爹爹很希望你能跟爹爹一起走,可是,眼下的情形,你、你还不能走……”   “咕咚”……不远处的池塘传来一声响,而冯素贞心头悬着的什么东西,也终于安安稳稳地落下了:“女儿知道了。爹爹你一个人,要多多保重,待此间事了,女儿自会去找爹爹。”   随着冯少卿微胖的身影蹒跚渐远,冯素贞双膝一弯,跪在了冷硬的野陌上,眼里也蒙上了水汽:她为了另一个女人的父亲,而舍弃了自己的父亲。昨夜就那么应了天香,半是因着天香句句击中她胸中丘壑,半是因着天香慷慨陈词时满脸的不容置疑。   若说张绍民是天生的政客,这天香公主,便是个天生的说客。一颦一笑,俱可动人。   冯素贞自是不晓得,今时今世,领教过天香这本事被成功说服的,唯她一人耳。也不知,究竟是天香说功忒好,还是她心中,到底意难平。   是了,是为了李兆庭也好,为了不负多年所学也好,为了真正报仇雪恨也好,她终是不能走。   “静观其变……”她齿间溢出了低喃。对她来说,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兆廷我从来就没打算洗过,谁叫他颜值低呢。。。。   为天香点亮了嘴炮技能   伪宫案到此为止,接下来会是一段脱离原著的原创剧情   本文属于慢热型,我始终觉得,爱是伸出又收回的手。   天香公主因为重生有着两世的经验,所以会对人世间的一些条条框框视而不见,但冯素贞是个实打实的冯宇直,步步攻心,日久生情,需要点时间_(:зゝ∠)_   xx尚未成功,天香仍需努力。 木鸟记 第18章 第十八章 王神不善也,饮啄俱前定   盛夏午后阳光鼎盛,高大的树冠尽是枝叶繁盛,明晃晃的阳光便从片片绿叶的缝隙之间洒落下来。许是过于炎热,令人昏昏欲睡。偌大的宫廷里,只有鸣蝉依旧高声喧哗,不休不止,令人几乎生了心火。   御书房内却是阴凉如秋。   此处建时便背倚假山,侧卧春湖,但凡风动过水,便是满殿凉风。何况此时此刻,殿内空心的铜柱里存着冰块儿,在这炎炎夏日里森森冒着寒气儿,铜柱之上水气淋漓,仿佛涔涔冒着汗,一如宫内案前伏在地上的两个人。   “啪”,一本折子被重重地摔在御案上。皇帝捏了捏天应穴,伸手去摸手边的茶碗,温热的茶碗一触手,登时就皱起了眉,又将茶碗重重放下了:“谁沏的茶 ?”   一个宫女慌忙下跪:“是奴婢。”   皇帝循着声音看过去,见那宫女抬起了头,一张清丽无俦的小脸惊慌得花容失色。与皇帝目光相接时,她自然而然地羞涩低下了头去,眉眼之间颇有菊妃年轻时候的影子,却别有一番韵致。   顷刻之间,皇帝有些失神,但转瞬目光回复了清明。   他哼了一声,对着御案下的人道:“你去,把菊妃娘娘喊来,给朕沏茶。”   案下跪着的人,俱是一惊。   但左边那人立马反应过来,爬了起来:“老奴领旨。”说完就想退出去。   “慢着——”身后的皇帝悠悠开口,一指那宫女,“带她下去,茶都泡不好,送去浆洗房吧。”   当宫女的求饶声被合在了门外,御书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皇帝凝视着那跪伏在自己案前的男子,缓缓地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泥人来。皇帝眯起眼睛,端详着眼前的泥人,又看了看地上的人,鼻孔里发出了讥嘲的一声“哼”:“老十三,进宫多时,怎么久久无言啊?”   东方侯缓缓直起身子:“臣弟没什么要说的。”他须发半白,脸色也是苍白,凌乱的鬓角湿漉漉的,尽是汗水,全无平日里的翩翩风采。   皇帝呵呵笑了,拿着那泥人走下了御座:“年年都有宗室僭制,或是车驾,或是服饰,或是房屋,却从来没有人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建出一座似模似样的假皇宫来。呵呵,只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便是建得再大,再华丽,也不会有人在其中跪伏在你脚下山呼万岁。便是你在其中颐指气使,做够了梦,过足了瘾,现在在这里,站着的是朕,跪着的是你!”   皇帝的一声声羞辱斥责,如刀如剑,剜着东方侯的心,迫着他闭上双眼,攥紧了拳头,胳膊上的青筋根根爆起。他贵为先帝元后嫡子,自出生起便备受母族拥立,便是身犯重罪,也没有人给他带枷。皇帝年事已高,已被多年的纵欲服药掏空了身子。而他比皇帝年轻,身体强壮,手上没有束缚,此间只有他们两人,若他暴起拼死一搏,说不定就能将这个垂垂老矣的男人送上黄泉路。   大不了同归于尽!   东方侯缓缓张开眼,发现皇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中古井无波,却透着一股子肃杀和霸道。他一个恍惚,将眼前的老朽帝王与三十年前从辽东战场带着一身血气归来的威严兄长相重合,只觉得空空荡荡的肩背仿佛戴上了无形的枷锁,压得他一动不能动。   顷刻之间,冷汗再次浸透了薄衫。   “菊妃娘娘到——”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殿外通传声响起,书房的大门被推开了,带进了一股子温暖的热浪来。   “参见陛下,臣妾来为陛下沏茶。”女人悦耳的声音响起,宛若天籁。   东方侯眼睁睁看着自己挚爱的女人柔若无骨地倒在那个男人怀里,巧笑倩兮,眼角似有泪光。   他听到那男人与她谈笑,将方才的肃杀收敛得一丝也无,宛若最亲密的夫妇。   他听到她说,陛下,天气炎热,不若赏侯爷一杯茶吧。   他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娉娉婷婷,身子袅娜,宛若画中仙子。她俯身奉茶,眼中晶莹闪动,嘴唇翕动,却久久无言。   他伸手接过了她的茶碗,触手是一片冰凉。   她是如此的心细如尘,皇帝服丹药多年,畏热喜寒,便是饮茶也是如此。常人沏茶以热水冲泡即饮,她却不是,而是开水煮好,将茶水冷却冰镇放立净瓶备用,再以此水重演沏茶之礼。   看似从容简单,实则暗里用心,这便是菊妃独一无二的茶道。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随意地被替代。而欲仙那老杂毛,竟在看着他东方侯失势后妄图随便安插一个会沏茶的女人给皇帝,真是,愚蠢。   看着菊妃泪水涟涟的模样,他有些心疼,想去触摸她的脸庞,却最终忍住了,只是含笑道:“多谢——娘娘——”说罢,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是害怕我承受不了死亡的痛苦吗?谢谢,死在你手上,我甘之如饴。   “五月丁未,十三皇弟东方侯僭制事发,建伪宫,集美人,按律当削爵徒之。帝斥之,不忍罪。伪宫美人多有所肖,中有一女,肖妃十分。妃闻而恨甚,于帝前以茶鸩杀。帝大恸,以王爵葬之,擢其子胜为禁宫卫指挥使。”   春秋笔法里,东方侯其人其事,桩桩件件,不过只言片语,余下种种,尽被掩去。   将起居舍人撰写的起居录看过之后,皇帝将人挥退,凝视着案几上他把玩了多日的泥偶,猛地一用力,将它拍成了一堆灰土:“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各安其道,天下太平。”   旁边站立服侍的王公公不由得一个哆嗦。   皇帝斜眼看向他:“此番,你倒是看来长进了不少,全须全影地回来了。”   “陛下……”王公公见皇帝终于主动搭理他,连忙跪倒在地,一路爬到皇帝脚下,涕泪俱下,“老奴糊涂,险些被阿堵物晃瞎了眼,此番亏得经公主点拨,这才没有辜负了陛下圣恩,捡了条命回来见驾啊。”他嚎啕大哭,好不伤心。   皇帝也没料到他这般反应,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这老狗,死性不改,朕还不晓得?有朕的香儿在,还治不了你了?话说回来,怎么这几日了,就你这个老狗自己回来了?朕的香儿和驸马呢?”偷偷跑去妙州背着自己闹了个雷声大雨点小,还把东方侯活着送回了京师,若不是菊妃出手,他还当真不能对那大逆不道的弟弟下杀手。   王公公立刻止了哭,抽噎道:“这,奴才刚刚收到妙州的信儿,公主说,她说——说她要与驸马一道白龙鱼服,替陛下巡按京畿!”   皇帝猛地一挑眉:“荒唐!”   “公主,此举实在是有些荒唐!既然妙州事了,我们就应该早日回京,如此一直盘桓在外,若是有危险可怎么办?”京西小道上,小厮打扮的清秀男子一边牵着驴前行,一边一脸正色地向驴背上的“公子”谏言,本以为是打道回府,谁知这位公主却遣散了三十文等府兵众人,只与冯素贞两人向西而去,绕过京城,一路走走停停,奔着宣化府去了。   天香公子笑眯眯的,随着小毛驴的节奏晃着身子:“此言差矣差矣。”   “小厮”一脸不虞:“差在何处?”   天香打了个呵欠:“有文武双全的驸马状元郎在,我怎么会有危险?”言罢,也不管那驸马状元郎薄唇微抿寻思些什么,她只眯着眼,似是犯起了瞌睡。   前世东方侯因皇帝的密旨死在妙州,而今生因她的缘故,把东方侯活着打包送回了京师。她虽多活了一世,却并不知晓自己的改变会有怎样的效果。立刻回京,便是要累得冯素贞去蹚处置东方侯的浑水,难免受到国师拥趸的攻讦,倒不如在外盘桓,让皇帝先将东方侯一案尘埃落定。   不料,皇帝的处置来得那么快。   天香回想起王公公传回给自己的消息,得知十三叔仍是如此不清不楚地死了,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十三叔还是死了……”   前方牵驴的小厮脚步一顿,道:“种因得果,陛下借菊妃之手杀了他,侯爷也算求仁得仁了,不过——”小厮转过头来,秀眉紧蹙,“陛下杀了东方侯,却提拔了东方胜,岂不是养虎遗患?禁军掌天子卤薄,兼卫护京师,陛下将这虎养在了身边,岂不危险?”   天香没有答她,反而问道:“再往前走是哪里了?”   在道旁的茶棚问了路,冯素贞道:“公子,再走个一天左右,我们就要到宣府了。前方五里就是怀来城,今夜,就宿在怀来吧。”   怀来啊,天香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阙,问道:“小厮小厮,你读书多,这怀来城的掌故你知不知道?”   这自是难不住冯素贞:“公子,相传怀来城东是从前黄帝与炎帝交战之处,黄帝三战三捷,而后一统,乃有华夏。京畿一地,本是旧时燕云,经后晋石敬瑭拱手之后,成了辽地,自此再非汉家疆土,直至前朝洪武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燕赵之地才重回汉家。前朝土木堡之变以至英宗北狩,也是发生于此地。”   天香微微眯起了眼睛:“当年,我父皇北上进京,第一个落脚的地方,便是怀来。”她远远望着怀来城,娓娓道来:   “前朝时,朝中军饷难济,军纪难明,兵不知帅,帅不识兵,朝廷军队竟如如匪徒一般打家劫舍,杀民冒功。独我太爷爷的天雄军军纪严明,如臂使指。后金屡屡犯边,几次几乎打到京城,明廷无奈之下从大名府调兵,命我太爷爷和伯祖父父子兵入卫京师,主镇宣府。”   “那时我太爷爷已逾不惑,而伯祖父正值英雄少年,虽为少帅,实是军中的主心骨,万余兵丁都是经他亲手训出来的,威望极高。唉,可惜……”天香幽幽一叹。   冯素贞知道,那后来追封为宣武太子的“伯祖父”在后金夜袭时中了一箭,当时便砍了箭翎佯作无事,待击退金军后回去却不治身亡。   “伯祖父回去后便倒下了,军医惘然无措,说是只能靠参片吊命,无力回天。我太爷爷悲痛不已,但大敌当前,金军压境,他无暇想着爱子的身后事,只是想着如何稳定军心。他立时定下了李代桃僵之计,派了个亲兵回江南老家,接我祖父。”   “太爷爷诸子之中,只有我祖父和伯祖父身材、面貌最为相似,若是穿上铁甲,便难以分辨。为免消息外泄,他嘱咐那亲兵也只是说自己身体微恙,叫嫡子来阵前尽孝。”   “伯祖父高烧不退,一日比一日衰弱,却依然撑着每日阅兵,但撑了半个月后,人已经不清醒了,我太爷爷焦心等候祖父,最后,等到的却是我父皇,”天香呵呵轻笑,“我祖父临行当日摔断了腿,所以祖母便把我父皇——一个十岁稚龄的幼童送到前线,替父尽孝。”   冯素贞心中一震,此时天香说的,尽是帝王实录不曾录入的皇室秘辛,而这秘辛,竟起于内宅之中的刀光剑影。   天香继续道:“太爷爷特意到了怀来城等儿子,没想到却等到了小小年纪的孙子,当时就明白祖父夫妇耍的什么把戏,虽怒不可遏但再派人回家已是来不及,就想着把我父皇安置在怀来,自己回宣府阵前再行考虑。”   “江南千里迢迢,我父皇换马不换人地在马背上颠簸了七天七夜,看到太爷爷要走,立时就抱住了太爷爷的腿要跟他一起到宣府去——去杀da子。太爷爷立即抱着父皇奔驰到了宣府,当时伯祖父已近弥留,神志不清,见到父皇时却是清醒了一阵,没说几句话就殁了。”   天香沉吟了阵子复又说道:“后面的事,《太祖实录》里便有载了,你是状元郎,想必是读过这些的。”   冯素贞诵道:“‘太祖携孙缟素披甲登城,告众卒言:“今强贼纵横,吾儿死国,岂不痛哉?然吾本庸劣书生,重荷圣明委任,封疆多故,敢爱发肤?天雄身负三镇文武将吏及数十万生灵之责,既临绝地,哀切无用。吾儿虽死,吾尚有孙,稚子尚言披甲杀敌,标下三军敢否?!”众卒应声壮,气势如虹,九战九克,金贼悉退。’”   经彼一役,京城之危旋解,天雄军声名更壮,多疑成性的末帝再也不能无视天雄军的功勋,为太祖加封了东方侯,随李成梁主镇辽东。   “这段掌故是小时候父皇讲给我听的,我很好奇,父皇才十岁,怎么胆子就那么大。”天香笑道,“父皇说,他自常州府动身北上,眼前风景从歌舞升平到饿殍遍野,耳边所闻从吴侬软语到山野哀歌,看着山重水复变作颓圮残垣,顿时觉得民生多艰、鞑虏可恨。”   “公主的父亲是一等一的英豪,果有天日之表。”冯素贞由衷说到。   哪怕英雄迟暮,他也曾是英雄,何况在儿女眼中,父亲的形象总是伟岸如山的,哪怕那个昔日的少年英雄,此刻有些糊涂。   天香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父皇一向看不起我十三叔,却很喜欢东方胜。他少年随祖父以武定国,在大争之世背负乱臣贼子之名问鼎天下,他南征北战扫平了一切,辽东却至今仍是靠着岁币金银苟安。他的心愿就是再征辽东,只可惜他自己年事已高,我哥哥文弱,皇族合族也只得了东方胜这么一个将才。十三叔心里小九九多,东方胜却是性情鲁直,在辽东的几年多次击退金贼,是个再好不过的武臣,我父亲打心眼里喜欢他。”   “父亲少时跟自己的父母不亲,反而是跟着伯祖父学过些拳脚,伯祖父去世前特意握着父亲的手夸了句好儿郎,也是因为这一句夸,太爷爷几次动了念头想让父亲给早逝的伯祖父做嗣子。东方胜从辽东一回来,父皇便封了他做御前带刀侍卫,而对他求娶冯素贞更是有求必应,直接赐婚。若是因为十三叔一人的愚蠢而彻底放弃东方胜,于理于情,父亲都是不愿的。”   听到天香提起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冯素贞一开始凝着眉,听到最后也就释然了,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天香都是在回答自己最开始的问题。   于理于情,确实如此。   东方胜确是性情跋扈,但他生在皇家,又是个武人,跋扈于他,反而是正常的。他行走于他父亲的野心和欲望之间,行的恶事,也俱是权贵之间的斗争,不似他父亲的强取豪夺,累及无辜。这样的人,有一定的能力,没有政治上的野心,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私欲,若是上位者用的好了,便是手中的一把利刃。   冯素贞和天香相处了一段时日,渐渐也理清了一些思绪,不由得感慨出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陛下多年控而不死,纵而不乱……治政之道,果是知易行难。”   两人一路闲聊,不知不觉中,便进了怀来城。   夏夜蝉鸣声声,东方侯的灵堂前,东方胜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他未除戎装,只在额前束了一条素带,倚刀盘膝而坐。   东方侯大逆不道的罪名刚刚传出来,从前的门客便作了鸟兽散,偌大的侯府也只剩了几个行动不便的老仆。   后来父亲御前就死,他却被拔了职,那些走了的人又呼啦呼啦地回来了。他一展长刀将他们都打了出去,自己孤身一人,为他那愚蠢的父亲守灵。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此时此刻,除了他这个亲儿子,还有谁会为那个懦弱了一世的男人真正觉得悲痛呢?   更鼓三更,一道袅娜的身影移入了灵堂。   东方胜恍若不觉,只微微握紧了右拳。   “你既知道本宫来了,为何不拜?”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女声。   东方胜格外沉默,忽地拔地起身,转动长刀,向后一横,正正架在婀娜美艳的女子颈间。   东方胜冷冷一笑:“今夜是头七回魂,你这个杀人的凶手竟然敢来见他!好,干脆我也送你一程,去陪我父亲往生!”   深夜造访的丽人正是菊妃,她一身缟素,未理妆容,素来高傲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哀戚:“你说得对,你应该杀了我。自你父亲去后,我就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个人来了结我的命。但是——我心愿未了,我不能死!”   东方胜冷哼道:“借口!”   菊妃却不在意他的敌意,继续道:“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实现你父亲的心愿,我知道你父亲的心愿,他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弟弟。”   东方胜剑眉挑起:“我弟弟?”   “对,你弟弟。小皇子,是我和你父亲的儿子,你父亲毕生的心愿,就是让你弟弟登上皇位!你要帮我,帮我将你弟弟送上龙椅,我的心愿就了了。到那时我会自行了断,去寻你父亲与他相会!”   东方胜仰天大笑:“我弟弟?我有一个将来坐龙椅的弟弟?哈哈哈——龙椅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坐龙椅的人刚刚杀害了他的十三弟,难道我要再把我弟弟送上龙椅,好让他将来杀害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吗?”   菊妃喝道:“胜儿!这是你父亲的心愿!”   东方胜止住了笑,垂下眼,转向灵堂那个肃穆的“奠”字:“好,我帮你。不过这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什么弟弟,是为了,我的父亲。”   夜沉如墨,宫墙暗影幢幢,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进了欲仙宫。   欲仙从容转身,似乎早就知道来者是谁一般:“东方兄弟,听闻胜任禁军卫都指挥使,恭喜恭喜啊!”   东方胜冷笑:“国师这是在骂我?父亲的鲜血染红儿子的乌纱,何喜之有!”   欲仙大笑:“这便是皇上的高明之处,杀了老子,封了儿子,半点不染血,史官都不好说他的坏话。”   东方胜不屑道:“兴许他自以为高明,却为他自己培养了掘墓人!”   “血性男儿,贫道佩服!”欲仙整容肃声道,“东方兄弟,贫道与侯爷相交多年,此时此刻,是少数真心为他难过的人之一。你、菊妃娘娘还有贫道,我们便是一个联盟,志在为侯爷复仇,达成他的心愿,将小皇子扶上皇位!”   东方胜尚未开口讥嘲,菊妃已是忍不住笑了:“呵呵,国师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欲仙正色对东方胜道:“东方兄弟现在掌管京畿禁军,可得用好你手中的权柄。第一步,先除掉太子,然后,扶小皇子做太子!”   东方胜闻言垂首,菊妃想起前番东方胜几次三番放过太子,不由得狐疑地盯着他。东方胜明里粗疏暗里心细,对骨肉亲情颇为在意,不知这次,他是不是下得了手。   东方胜问道:“太子在哪儿?”   欲仙笑道:“东方兄弟不妨去探探,八府巡按张绍民的府邸。”   东方胜转身欲走,欲仙唤道:“等等!”   “你还有什么主意?”东方胜不耐烦道。   欲仙上前道:“这是欲仙帮的黑铁令,见令如见帮主,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去用。”   东方胜接过,点头出去了,欲仙宫内只剩了欲仙和菊妃二人。   “也不知道此次胜儿能否成功。”菊妃幽幽一叹。   欲仙凝重道:“贫道也担心以东方胜一人之力,怕是做不到。娘娘,我想给皇上再送个贵人!”   菊妃轻笑:“什么贵人?再送个年轻漂亮的,会泡茶的?能取代本宫的?”   欲仙干笑道:“娘娘这是想到哪儿去了?贫道怎么敢有此种念头?!”   菊妃笑意生寒:“那红嫣是怎么回事儿?”   “红嫣?”欲仙顿觉莫名,莫不是因他将红嫣赠予东方侯惹恼了菊妃?这人都死了她还吃的哪门子干醋?他试探着问道:“红嫣确实是贫道手下养着的一个美人,不过是个玩物罢了,贫道不知,娘娘哪里来的火气?”   “呵,现下这个节骨眼,国师还是不要随意往宫里再安插女人为好,”菊妃垂下眼帘,“有的事,我相信不需要女人,国师也是办得到的。”   她转身离去,空气中残留的脂粉香气,也很快被丹药鼎炉的刺鼻气息遮掩了。   欲仙微眯起双眼,翘起小指甲挠了挠鼻翼:“他——娘——的。”   菊妃出了欲仙宫,周遭的空气倏然热了起来。说来也怪,那欲仙宫内镇日里烟熏火燎的,却阴寒得紧。   一道身影悄悄随在她身后:“娘娘……”   “今儿个是侯爷做七,本宫不想听你再废话其他的事。”   那人磕磕绊绊道:“侯爷的事儿,老奴尽力了……”   “我知道!”菊妃打断了他,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没了他,我所有的就只有小皇子,还有那个垂老的老头子做倚靠。这个关头,我不会舍弃我这个第一宠妃的身份,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忍住了喉间的哽咽,从怀里掏出一把金豆子,丢给那人:“那个红嫣本宫查清楚了,确实是欲仙的人,如今被皇帝看出有攀高枝儿的心打入浆洗房,估计以后也没什么大用了,无需在意。以后皇帝身边要看严实,莫让有猫腻的人混了进去。”   黑暗里的王公公接过金豆子,低低应了一声是,又隐入了黑暗之中。   他自幼入宫,自太祖年间便在宫中行走,在宫里近四十年,对这红墙绿瓦的纵横布局熟悉无比,纵然夜黑如墨,也如白日般行走无碍。   很快,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推开门,正听到扑棱棱的簌簌声响。   他到了窗前,捉住一只白鸽,从它的腿脚处的竹管里抽出一根卷得极细的纸卷,拍了拍鸽子的头,为鸽子备了些水米。   他回到案边,点亮桌上的烛台,展开来看了,不觉点点头,从暗格里抽出一根炭笔和一方窄窄的纸条,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剧里的一方印,我知道这个时代的国号是“大明”   编剧你仿佛在逗我笑。   我知道你糅合了嘉靖、万历、天启、崇祯四朝的各种人设和典故来写这部剧,我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人,but,为啥还要叫大明,难道我的女主要叫朱天香吗???????????   Excuse me???????朱、天、香?????   如果说这家人姓东方,嗯,所以为什么东方侯的爵位是东方侯????   本章我用大量的文字重塑了一个世界背景。   大概就是崇祯之后的一个汉人王朝,开国太祖我借用了卢象升的一些设定,然而他命短。   我不管,我给他续了命。+1s   国师曾经说过一句“东方家族”,但是让天香姓东方感觉好中二啊。 第19章 第十九章 物情顺通彻,大道尽无违   一道阳光斜斜洒落床幔,随着光阴推移,落在了紧闭的眼帘上。冯素贞睁开迷蒙睡眼,看到的是灰蒙蒙的暗绿帷帐。   一夜安睡,她舒服得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缓缓睁开双眼,熟悉着四周的模样。   室内陈设十分简单,一桌两椅,茶具发黄,墙壁龟裂久未修缮。怀来久经战火,民风剽悍,如此陈设,已经是这城中客栈最好的房间了。   天香公主白龙鱼服跑到京西,有人急,有人疑,但对她冯素贞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休养,至少,与天香分屋而睡,她睡得十分安恬。 算来盘桓在怀来,已有七八日了,天香似乎忘记了前往宣府的目的,每日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在怀来周遭转悠。   怀来毗邻九边重镇,自前朝以来饱经战火,前两年才安定下来,去年签订和约,和前元遗族察哈尔部通了商,这才渐渐热闹起来,往来了不少天南地北的行商,城中有了通行全国的晋商钱行“恒泰昇”之后,更是繁华。   两世里,天香都喜欢市集,前世即使做了监国大长公主,她也时常微服至京城的市集听商贩叫卖,感受民间的烟火气——这比庙堂之上的奏对更为真实。   冯素贞对天香这么朴素而接地气的观念非常惊奇。   天香跟各地的商人打得火热,甚至同去土木堡给前朝军士做了场法事。昨日更是突发奇想,重金在府衙附近买了座小小的院落,眼下正收拾着,马上就能住人了。冯素贞察觉到,似乎宣府只是天香的由头,怀来就是真正的目的地。   她简单洗漱过,便出门去了天香房里。   本以为这位公主应该还在梦乡,却没想到她正端端正正坐着,怀里抱着只额上有黑色斑点的白鸽,一脸冥思状,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公子何事忧心,可需要小的效劳?”见主子似有愁绪,小厮冯素贞很是敬业地先问为敬。   天香摸着鸽子的头:“我在想,这鸽子替我传讯,劳苦功高,总叫它鸽子鸽子的不甚礼貌,不如给它取个名字好了。驸马你学问高,鸽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冯素贞笑道:“圣贤书中鲜少见到鸽子,不过我记得《朝野佥载》里曾说唐太宗好用信鸽传信,自长安至洛阳,五百里地可日返数回,张九龄也养了个鸽子名叫飞奴。鸽子贵在神速,追风赶月越影超光,公主不若从这方面去想想。”   天香听闻,仍是一副冥思状,冯素贞心里拟了几个名字,正要开口,却听到天香惊喜道:“有了,有了!小黑叫小黑,它这么白,干脆叫小白好了。”   冯素贞笑意犹僵挂在脸上:“……公主喜欢便好。”   天香又摇起了头:“可是驸马爷也是这么白,不行不行,会混的!”   冯素贞宽慰道:“公主放心,公主叫小白的时候臣绝不抢着答应。”   天香眼珠一转:“它一直咕咕叫,那就叫咕咕吧。”   冯素贞笑吟吟道:“臣有个主意?”   天香侧头问道:“什么?”   冯素贞故作高深:“叫它长公主。”   天香一愣,转念醒过神来,帝女的姑姑,可不是长公主么?她哈哈大笑起来:“也好,也好,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一脸懵懂地缩了缩脖子。   简单用过早饭,两人牵着驴出了门。   近日怀来城西有了桩新热闹,一队官兵护卫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端坐在商市有名的恒泰昇钱行门口。   冯素贞二人昨日便见过,当即就打听了出来,这里原是停战之后,宣大两府的卫所想向百姓筹资购买军田养兵,筹着筹着见怀来这边商贾多,特意兴冲冲地过来打抽丰。   一年一成利,对商贾来说,这算是相当高的利息了。官向民借款,这原是一种筹资的方式,颇是常见的。只不过养兵花销巨大,故而这借款借得也就多,每张债券都是十两起步。   在买债券的人不少,大多是手里有闲钱的行商。天香顿时来了兴趣,拉着冯素贞排了会子队,买了一百两,天香掰着指头算了算,明年取的时候,能赚十两银子。   她拿着十张债券,对着日头看了好久,上面有宣府卫所和恒泰昇的签章。到时候凭着这样一张券,就算买了券的商贾离开了怀来,也能在其他地方的钱行兑现这债券。虽说有的印章不甚清晰,但每张券下面都有番号,且签着相应发券人的姓名,算是个三重保险。   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东西收在怀里,仿佛是什么巨资。   冯素贞想起她昨日豪掷千金买院子的行为,大大翻了个白眼,牵着驴子扶天香坐好:“接下来,去我们的院子吗?”   天香爬上驴子却说道:“我们去拜访一位老先生。”   “哪位老先生?”冯素贞疑问道。   天香道:“一个当了很多年很多年教书先生的老先生,我托人打探了好久,才晓得他隐居在此。”   “托人?托了谁?”冯素贞更疑惑了。   “单世文啊。”   “单世文?”   天香解释道:“就是那个跟着我一起去妙州的府兵,上次陪我玩骰子的。他哥哥驻军于此,是这边的千户。我派他打了前站,为我打听此人,今早他送信到了客栈说是找到了。”   冯素贞明白过来,就是那个三十文啊!妙州辞别时,她只道他是随府兵们回京,今日听来,天香应是安排了他其他任务。公主府的近卫均是勋贵子弟,家中兄长领军一方,也是正常的。   “追!”喧闹的马蹄声惊破了京郊小道的宁静。一个怀抱着木鸟的青年慌张打马疾驰,他身旁只有两人护送,身后却又大批追兵杀声震天。此时入夜,周遭空无一人,若有人看到这幅光景,他必然会觉得古怪:那追兵里居首的是个一身戎装的俊朗青年,其他人却是穿着迥异的江湖人士,令人分不清这到底是官兵擒匪,还是山匪打劫。   终于,那青年慌不择路地跑进了死路,被堵了个严实。   那穿着戎装的青年拍马上前,对着护送青年的男子冷笑道:“八府巡按张大人,深夜仓皇出京,怎么不叫小弟护送呢?”   那护送青年的人,正是八府巡按张绍民。   张绍民和气笑道:“怎敢劳动禁军都督?本府不过护送友人离京,不想竟惊动了东方都督,罪过罪过。”   “如此?那倒是让我瞧瞧张大人护送的是什么样的友人!”东方胜催马靠近,正欲动手,那怀抱着木鸟的青年却猛然回过头来,怒斥道:“东方胜,你把我家小姐藏哪儿去了?!”赫然是扮作男装的梅竹。   “梅竹?!”东方胜大骇,心下一沉,知是中计了。   “梅竹姑娘,你家小姐已经往生,东方都督亦是承受着丧妻之痛,你还是不要哀思过重,我们继续赶路吧!”张绍民向着东方胜客气地拱了拱手,调转马头,与梅竹一道向南方奔驰而去。   嘚嘚的马蹄一路奔行了近一个时辰,三人才寻了一个路边荒废的土地庙停了下来。   张绍民嘱咐手下喂马,自己进庙生起火来。梅竹抱着太子做的木鸟,见到另一只翅膀犹未上漆,犹豫良久,开口问道:“张大人,我这次,要去很久么?”   张绍民道:“梅竹姑娘,要去多久,我心里也不清楚。如今南方涝灾,冯老爷孤身在庐州故乡,我想你心里也是不安的。我这位手下很可靠,把你送过去,护住你们两个周全,是没问题的。待京城这里安定了,我定然去信,派人将你们接来。”   他面相忠厚,话语诚恳,令人倍感可靠,梅竹只好按捺下心里的不舍与不安,向张绍民道了谢,径去歇息了。   张绍民蹲守在篝火旁,用粗树枝拨动着跃动的火苗,眸色沉沉。太子在他府里待了几个月,他看得分明,那不通人事只晓得做木工的太子对这梅竹姑娘,是有情谊的,显然,梅竹对太子也有几分真心。然而,梅竹毕竟身份低微,又没有母家支持,怎堪成为未来的一国之母?   偏偏,天香公主对梅竹如此上心,前番特意来巡按府提醒他为梅竹脱奴籍,而后又特意派人来通知他,要他把梅竹送到庐州冯少卿处,伪作身世,化身冯家次女。   这便是要彻底洗成官家小姐的身份了。   张绍民向火中添了一把柴,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那梅竹之后怎样,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只是,公主是怎么和冯家有了如此深的渊源?还有驸马也姓冯,是否与那冯家有些关系?今夜梅竹做饵引走了东方胜,太子趁机离开巡按府,他腾出空来,也有空去查查天香近来的异变了。   想到这儿,张绍民不经意地向西方望去,那个人带走了太子,他,能好好保护太子吗?   京郊另个方向,一匹骏马不停歇地向西奔行,与众不同的是,马上一前一后地载着两个人,两个人都是男子。   坐在前方的瘦弱男子伏在马上不住大喊:“要吐了要吐了,放孤下来,放我下来!”他身后的蓝衣男子剑眉一扬,勒住马儿,提着那瘦弱男子飞身下马,将他丢在了道旁的树下,瘦弱男子立刻干呕起来。这两人正是方从巡按府出来的太子,以及被天香托付照料太子的一剑飘红。   一剑飘红见太子吐得差不多了,丢了个水囊给他:“喝!”   太子从前被他追杀过,此时心底还有些畏惧,接过水囊犹豫了会儿才沾了沾唇。一剑飘红皱眉:“快些喝完,好继续赶路!”   太子叫苦道:“还要赶路?!我我我,我浑身都要颠散架了!”   一剑飘红声音不见起伏,冷声道:“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追错了人,会反向追来。我是逃得脱,若是你妹妹在,也逃得脱,但此时你不跟我走,怕是就难逃了!”他不由分说地拎起太子,又将其丢回马上,单臂环抱着他的胸口:“你若是还趴着,稍后还是会吐!”   太子无法,只好由他环着,两人一路西向驰骋而去。   夜路难行,两人为了杜绝追兵又故意绕了几次路,直到天色微明这才转向北上去了。一剑飘红江湖飘惯了,不觉得什么,太子却是禁不得这般苦熬,颠簸中竟窝在一剑飘红怀里睡着了。   待他醒来,只发现自己好生生在床上躺着,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窗外白灿灿一片,却不知是什么时辰。正狐疑间,他看到一个须眉俱白的老者坐在房中的桌案前,似乎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什么。   待看清了他手里的家什,太子双眼一亮,挣扎着起身,拖着酸痛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到了桌案前:“老人家,您是位木匠啊?”   那老人手里摆弄的,正是木工活计,他正用刨子和刻刀做着几个模型,那是太子所熟悉的榫头形状。技艺高超的匠人,不用一颗铁钉,便能将形态迥异的木头榫接起来,做成千变万化的形态,而浑然一体。这老人笑而不答,手里动作更加灵活,不多时便用木头拼出了个物什来。那东西环环相扣,驱右而左动,像是纺车,又更加精密。   “老人家,这是什么?”太子忍不住问道。   “这是,龙骨水车。”老人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所以说得很慢。他拿起一杯水,放在低处,手摇动了那模型,只见龙骨水车吱吱呀呀转动起来,翻板链轮转动,将低处的水带到了高处,汩汩倾斜下来。   老人哈哈大笑:“龙骨车鸣水入塘,雨来犹可望丰穰。”   “奇哉奇哉,都说水往低处流,原来也能向高处走。”太子双目放光,对这模型爱不释手,一迭声地称赞:“老人家,您能把水逆流而上、引到高处,那能不能让木鸟飞到高处呢?”   老人笑道:“这有何难?”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样物什来,在太子眼前一晃,就又收了回去。   太子眼角余光瞧见那是一只活灵活现的黑色木鸟,只不过轻巧许多,做工精致,打自己眼前过去的刹那,那翅膀似是扇动了几下!   他既惊且喜,忙道:“老人家教我!”   老人答道:“教你无妨,不过,我在此间有些个活计,比你这木鸟急上许多。你需得帮我把此间事情做好,也好让我瞧瞧你的木工手艺如何?”   太子喜道:“极好极好,老人家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不知——老人家尊姓大名,怎么称呼?”   老者捋了捋胡须,笑眯眯道:“老朽姓宋,表字长庚,曾是我家乡那处的教谕,也算是个先生,公子若不见怪,叫我宋先生就是了。”   屋里厢忙忙碌碌,俱落在屋外两人眼中。   “这位长庚先生,手下是有真功夫的,”在窗外静观了全程,冯素贞颔首,“自前朝以来,读书人皆重经史,想不到宋先生竟著成了少有的实学之书。自沈括以来,可谓八百年来第一人。”   天香笑道:“宋先生前几年在宣府协助总督督造红夷炮,这两年朝廷和察哈尔停了战,才退到怀来隐居。他是官身,也是匠人,我还道你晓得了宋先生的身份会说我胡闹。”   冯素贞摇头:“公主,我可不止是个状元,我还摇得一手好骰子!昨夜我将宋先生的书翻看了一遍,涉猎颇广。世上万事,一旦做得精了,道理都是相通的。公主苦心为太子殿下寻来了这位老师,希望能治好太子的迂。”   天香早就知道自己的兄长并不愚笨,否则不会有前生十年的勤恳治政。只是此时太子的心智仍迂在童年的梦魇里,不能自拔,除了做木工活,其他都不能入他的心。张绍民先前将他圈在府里时曾请了老木匠为他讲解民间疾苦,但毕竟只是些皮毛,巧匠虽通民情,终不如有识之士懂得天下之道,何况宋长庚当了几十年的教书先生,格物育人再适合不过。   前世宋长庚的《天工开物》风行到了京城时,皇兄已登基三五年,而彼时长庚先生已作古,皇兄谈及此事难免憾恨。今生天香特意记得这么一件因由,特令单世文这个包打听南下南直隶打探宋长庚的行踪。   对于天香的请求,宋长庚满口答应,表现出令人意外的热忱。天香二人没费什么工夫,就请到了这位名师。   太子之事,天香考虑得甚是周全,叫冯素贞不得不叹服。怀来距离京城不过快马一天的脚程,却毗邻九边重镇,百姓多是自宣府来的,饱受战乱之苦,近两年才因着与口外开市安稳下来,民生凋敝,百业待兴,往来商贾众多。因着多年困顿,本地百姓多是信佛,欲仙的道家反是不显,在此地没什么耳目,也便于太子藏匿。   天香与冯素贞进屋给太子送饭,顺道和太子寒暄了几句,见太子一门心思要跟老人学手艺,便不再赘言,随他去了。   两人出了房门,正看到一剑飘红的高大身影。侠士倚墙而立,奔驰了一夜,虽得了休息脸上却犹见倦意。天香看着他疲惫的模样,心下歉然。冯素贞察觉两人情态,道:“剑兄风尘仆仆而来,此刻想必疲累,还是多休息阵子。新院子里什么都缺,我与单世文去买些器物家什,公子不妨陪着剑兄喝杯茶吧。”   天香晓得她是故意避开,笑嘻嘻道:“小厮多买些酒肉回来,许久不见义兄,我是要陪他喝上一杯的!”   庭院内,天香与一剑飘红相对落座,久久静默无言。   终于,天香率先动手为他倒了杯茶:“剑哥哥,你对我兄妹的恩德,天香无以为报。天香敬你一杯茶,聊表敬意。”   一剑飘红刀削一般的脸颊仍是木然,眼中却露出些许暖暖的笑意,他将天香倒的茶一饮而尽,木木吐出三个字:“很好喝。”   天香笑眯眯道:“怀来城里没什么好茶,这茶是我前几天在路上和驸马一起采了竹叶做的。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这竹叶也能泡出这么好喝的水来。”   一剑飘红重新喝了口那没什么味道的茶水,舌尖淡淡的清香带着涩味,竟让他有些难过,但他依然沉沉点了点头:“那就好。”   天香眉飞色舞地讲起了她在妙州大显神威的经历,从驸马如何心细如尘地发现了妙州的异样,到驸马陪着自己如何英明神武地夜探假皇宫,桩桩件件她讲的便如民间话本般跌宕起伏。   一剑飘红始终目露柔光,静静地听着。   两人就这么由天香单方面地“聊”着,直到夕阳西下,染红了天香的脸颊。   入夜,冯素贞和单世文买了些熟食归来,两人一回来就立刻开了席。席间并不多话,只听着宋长庚用带着口音的官话细细地讲着农事里的一些巧宗,听得天香惊呼起来:“神奇神奇,仅靠着去年贮存的一捧雪水便可令稻种消了热气不生热病?”   太子颇为不耐:“宋先生,农事我听了好些了,可是木鸟怎么才能飞起来呢?”   天香不满:“老哥你满脑子木鸟,你就听宋先生说些农事又怎么了?”   宋长庚呵呵一笑,他教了多年书,这些五谷不分的富家子见得多了:“烝民乃粒,万邦作义。公子,生人不能久生,而五谷生之。人啊,为什么活蹦乱跳的,是因为吃了五谷,民以食为天呐。”   太子点头:“对啊对啊,妹妹之前和我说过,我的木鸟没有心肝脾胃肾,所以吃不了东西,所以不会动——所以宋先生总与我说这些五谷杂粮的,也无益于木鸟啊。”太子想到这里,放下筷子,又是愁眉苦脸的了。天香气得恨不得用筷子去戳他的头。   宋长庚乐呵呵道:“公子想错啦!天覆地载,物数号万,道理都是相通的。人吃五谷杂粮,凶兽吃肉,弱兽食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河泥。木鸟要飞起来,确实是要吃东西的,只是它不是不能吃,而是公子你没有给它找对它所需要的食物。今天你见到了我给你看的龙骨水车,是引水入田的,可知还有一种与之相反的水车,无需人力,仅靠着风帆数扇,俟风转车,风息则止。这便是食风而动!”   太子眼睛一亮:“当真?宋先生你说,木鸟应该吃什么呢?也能食风而动吗”   宋长庚并不直接作答,而是捻着胡须摇头晃脑道:“如此神物,食之死物可活,此物不可说不可说也。”   太子急切起来:“这,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宋长庚讳莫如深:“知之易,生之难也;知而不能行,知之无益!”   冯素贞接过话头笑道:“公子吃过五谷,可知道五谷是从何而来,如何种出来的么?”   太子皱起眉:“我知道那些做什么?君子远庖厨!”   冯素贞继续道:“宋先生说了,生人不能久生,而五谷生之,人活着就要吃饭。反过来,五谷不能自生,而生人生之,这五谷啊,都是种出来的。物情顺通,大道无违。公子若是晓得了农事如何种出了五谷,便懂得如何为木鸟种出食物了。”   太子恍然,不由得惆怅:“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饭后,太子捺着性子和宋长庚继续研究那水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洗白进行时   不要问我内容提要跟正文什么关系   疆域沿用明朝九边设定,宣大是挨着口外的边陲,怀来是附近的一个小城,京西大门。   宋长庚就是宋应星。   什么你问我宋应星是谁?请去找初中的历史老师认罪。   什么你说宋应星应该已经挂了?   我不管,我要给他xu命,+1s 第20章 第二十章 能移霖雨功,自致禾苗稔   太子从京中莫名消失的事自是没有瞒住皇帝,欲仙一方面四处派出人手搜寻太子的踪迹,一方面几次旁敲侧击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却都被皇帝借着询问炼丹之事打岔混过去了。   欲仙大感得罪了菊妃的不便,没人吹枕头风,这话进了皇帝耳朵转了个弯就又出来了。他只得在丹药上动了手脚,致使皇帝体热,旦旦而伐,夜夜不空,这才悄无声息地背着菊妃塞了几个美人进后宫。   其中一个来自江南的美人生得娇弱柔美,能歌善舞,身似拂柳,摇曳生风,一口江南小调唱得年迈的皇帝宛如回到了少年情动时,径直从龙椅走下来,亲口为她赐了封号,封为仪美人。   这一日,皇帝歇在仪美人宫里,清早醒来时,发觉身边空无一人。他缓缓起身,为自己斟了杯茶水,昨夜的龙精虎猛让他有些自得,不由得只着了中衣在殿里散起步来。这时候,听见了女子轻唱的江南小调:   “采莲南塘东,残荷日渐穷。世人爱莲子,谁惜空莲蓬?新竹发嫩笋,旧竿生蠹虫。宁欺白头翁,不欺少年穷。”   皇帝眯起眼,蓦地感到巨大的虚无之感席卷而来。方才的轻快自得倏然无踪,他踏着沉重的步子到了一旁的榻上落座,靠在榻边,深深地喘息着。   不一会儿,哼着小调的仪美人进了房来,正对上皇帝看不出喜怒的脸。她拿起仰和,塞在皇帝身后,自己则倚在皇帝的腿边坐在脚踏上:“陛下,您醒了。”   她刚刚出浴,带着一身沐浴后的少女清香,暖暖的馨香,让人不由得沉浸其中。   皇帝稍稍释然,伸出手来抚了抚她发梢犹自带水的秀发:“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仪美人笑嘻嘻道:“早上我想起昨天皇上跟我讲的战场往事,想到皇上的英姿,一时就睡不着了。”   皇帝长叹:“那是朕十几岁时候的事了,朕现在是老了。”   仪美人一派烂漫:“太子现在也十几岁,他是皇上的儿子,是不是和皇上当年一个样子?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太子呢~”   问话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不由得扬起明媚的小脸,向她的丈夫、她的主人看去。   年迈的皇帝面沉似水,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傍晚,欲仙入宫侍君时,皇帝正坐在书房内从高高的梯子上,他手里拿着厚厚的书册。欲仙一抖拂尘,提气腾空而起,将皇帝从梯子上扶回了地上。   他把新炼出的仙丹呈给了皇帝,正是皇帝近日一直吃的。   皇帝喘平了气息,把手里的书扔在了桌案上,拿过仙丹,叹道:“国师啊,你平时除了读老庄,研习道法,可还读史书?”   欲仙扫了一眼那几本书的书名,恭敬道:“贫道一心向道,不读史书。”   “呵呵,你是出家人,你与历史无关,可朕,与历史有关,”皇帝长叹一声,将手里的仙丹放下,“自古以来,采阴补阳的都是无道昏君,朕如今这样夜夜不空,以后青史不知道会如何写朕啊!”   见皇帝如此惆怅,欲仙微微一笑:“皇上是想尽快修得长生不老术?贫道倒是也有个法子——”   “快讲!”   欲仙露出踌躇满志的笑来,一字一顿道:“接——仙——台!”   怀来这边,天光蒙蒙亮,冯素贞起了个大早,便趁着日头还没升起,到院子里练了套简单的剑法,权当晨练。   一套剑法舞罢,冯素贞手腕一转,以剑做笔,在空中写起字来,点、格、劈、撩,刺、划、扫。   “好——好一套永字八式!”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喝彩。   冯素贞收势回身,正看到宋长庚笑眯眯的模样:“让宋先生见笑了,我随便挥的几下,还得了宋先生的雅名。”她客气了两句,便在黎明昏暗的晨光里,看到宋长庚周身的白雾。   宋长庚上半身都被这白色的烟雾笼罩着,而这古怪呛人的烟气里似乎还带着一股子香气。冯素贞定睛看去,烟雾之间,她看到宋长庚嘴里叼着一个瓷制的物件,燃着红色的火星。她不由得问道:“宋先生这吞云吐雾的,是什么来历?”   宋长庚笑道:“驸马不愧是状元郎,吞云吐雾这四个字,用得恰当。这个啊就叫烟,宣府那边,管这个叫烟酒,抽着提神醒脑。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得抽两口才有精神。”   冯素贞奇道:“这东西我没听说过,是番货?”   宋长庚点点头:“对,番货。这东西原本只在八闽两广之地才有,老朽的兄长曾是广州知府,我随他在广州任职,才沾了这东西。北方原是没有的,前朝辽东闹事时候调用了广府兵丁,这才传到九边来,渐渐也有人种了。这两年通了商,南来北往的行商多,我也抽到了些从前抽到的那些番货,不过到底是少,只是偶尔能拿到些。”宋长庚说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冯素贞知道老人家这是想起了过世的亲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起了剑。   宋长庚拍拍手,抖落身上的烟灰,站起身望了望天色,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出城去吧!”   这事是宋长庚与他们说过的,冯素贞点点头,把太子和天香从床上拖了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城外行进。   今日,他们是去安龙骨水车的。   怀来郊外,永定河旁,足有三丈的龙骨水车搭了起来,看着太子挥汗如雨地与普通村人一起敲打楔子,宋长庚在一旁捻须微笑。   烈日当空,水车组好了,六个精壮的汉子上了踏板,搭着横杠高声唱起了车水号子:“一二三四呼呀嘿,儿郎协力踏骨头;山岗险峰脚踩穿,四平八稳不磕头;五黄六月水如油,龙王老爷不点头;妻儿饿呀爷娘愁,拔草扒皮没活头。九踏龙骨水倒流,十里八乡好年头;踏遍骨头三千哈,腊月先割肥猪头!”   天香前世在南方见过这个,遂转头对冯素贞解释道:“这水车一日需得四百转,所以需要用号子记数。他们唱的每一句打头都代表一个数字,哈头歌一唱十二句,十二转为一哈,一个夏天唱下来,便有三千哈。”   冯素贞惊奇:“你怎么知道的?”   天香不以为然:“我聪明啊。”   冯素贞:“……”   河水随着翻车的扇叶转出洁白的浪花,自永定河汩汩而出,沿着事先挖好的陇亩沟壑脉脉流去,滋润着干涸的禾苗,泛着晶莹的亮光。   四周一片欢腾,其余村人扛着另一架龙骨水车去了河流的另一处,想必偌大个村落,一架水车是不够用的。北地多旱,多几架水车,可大大减轻劳力,让农人有能力种出更多粮食。   太子一大清早就跟着宋长庚组装水车,累得直喘气,天香看他平素白白嫩嫩的一个少年晒得一身通红,就拦住了他,带着他到河边的树下歇息。   他擦着汗,接过水囊一饮而尽,坐在树下盯着龙骨水车的水流看得出神,忽的诵道:“既如车轮转,又若川虹饮。”   天香望了望冯素贞,二人相视一笑。冯素贞接道:“能移霖雨功,自致禾苗稔。”   太子一声长叹:“这就是活物啊——”   车着车着,自板叶里转出一条晕头转向的大鱼来,站在宋长庚身边的此地甲长哈哈大笑,嘱咐身边的妇人把鱼打理干净,就在水车旁生火,拔了些田里的时蔬,直接烧了一锅鱼汤。   天香几人的午饭就是这一顿鲜美的鱼汤,太子喝了三大碗后,颇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还饿。方才那甲长一阵大笑,捡了树枝把生的火扒拉开。几人这才瞧见柴火下面的土是翻过的。甲长把土翻开,看到里面是被柴火爇熟了的板栗和几个圆滚滚的东西。   宋长庚轻咦了一声:“咦,怀来也有了洋芋?”   甲长笑道:“是南方的行商带来的种子,好种得很,如此爇熟,很是香甜,宋先生,几位公子尝尝看。”   太子吃得一头一脸都是土,却觉得香甜无比。   几人吃过饭后,另一部水车也搭好了,几人便告辞向城里回去。   宋长庚心情很好,又扯着几人认了好些庄稼。   太子和冯素贞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几次三番张冠李戴,五谷不分,天香在一旁哈哈大笑。   “哎呦,大蒜和水仙都分不清……”天香揉着肚子,笑得撕心裂肺。   冯素贞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和一起被嘲笑的难兄难弟太子走在一起。天香自知自己有点忘形,小跑几步继续对着板着脸的冯素贞嬉皮笑脸,要逗她笑一个。   太子看不下去了,严肃道:“妹妹,你怎么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爷。”   冯素贞:“……”   天香:“……”   一路笑闹着回城。   太子灰头土脸的,一进宅院就直奔去洗澡了。宋长庚却道心情好,要去城南打两斤老酒,再去买几两烟叶,冯素贞不放心老人家,便带着单世文跟着一道去了。   热气消退,天色将晚,家里请的厨娘已经备起了晚饭,袅袅炊烟升起,阵阵饭菜香气传来,让天香只觉得满心安恬。   耳畔生风,天香向院子中望去,一剑飘红翩然落地。   “近来欲仙帮的人少了许多,可能他们放弃了宣府这边,去了别的地方吧。” 他近日一直在怀来周遭巡视,见到欲仙帮的人,就设法将他们引走,大半个月以来,效果显著。   天香对他的勤勉很是感激,邀他坐下一道吃饭。   天暗了下来,外出的人仍未回来。   直到太子都忍不住出来说饿了,宋长庚和冯素贞仍未回来。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天香的心也悬了起来,见她频频望门,一剑飘红持剑起身:“我去找找他。”   天香拦道:“不必,剑哥哥你对怀来城没那么熟。驸马身手很好,我相信她不会有事。可能被绊住了吧。”   正说着话,门被叩响了,开门一看,正是一脸阴沉的宋长庚,他身后跟着冯素贞和单世文。   宋长庚沉着脸直接进了房。   “怎么才回来?”天香忍不住小声向冯素贞打听。。   冯素贞笑吟吟地提着手里的物什:“没事,没事,怀来蕞尔小城,商贾虽多,东西却不好买。”她神色如常,不慌不忙地掩了门。   天香将冯素贞和单世文拉进房里:“怎么了?”   单世文侧头看冯素贞,冯素贞长叹一口气。   方才宋长庚没买到烟叶,径直去了自己的烟友——怀来知县府里,却看到怀来知县一脸愁容。任职的第三年,他的考成忽的改了,税赋的比重大大提高,这意味着,怀来的商税和丁税,都要提了。   至于加倍的原因,知县也不明就里,只说是京里向地方要钱。   天香心一沉,向单世文问道:“京里有消息吗?”   单世文大摇其头:“京里没听到什么风声。”天香心生狐疑,回房把鸽子“长公主”放了出去。   饭还是得吃的。   冯素贞去宋长庚房里请了几遭,总算是把老爷子喊了出来。   席间气氛略显沉闷,只有太子吃得欢畅。吃着吃着,他忽然把头抬起来,问道:“宋先生,龙骨水车装好了,是不是可以教我,怎样做能飞的木鸟了?”   “啪”的一声响,宋长庚气冲冲地扔了筷子,抖着食指指了太子一阵,怒气冲冲地回房去了。   天香揉着额头,太子一脸茫然。   绕了半个多月的圈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一般。难道非得跟前世一样,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自己这个哥哥才能清醒一些?   晚饭后,太子闷坐在院子里。他自己用做水车剩余的木料做了个竹蜻蜓,双手一搓,飞上了天。   天香接住了那蜻蜓,坐在了太子身边:“哥哥,怀来要加税了,宋先生心情不好,你就先别提你那木鸟的事儿了。”   太子“哦”了一声,歪着头想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加税了就不能提木鸟的事儿呢?”   天香:“……宋先生心系民生,一旦官府加税,百姓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心情不好,自然不想跟你聊木鸟。”   太子仍是不解:“加赋之事,未必就是坏事啊,兴许是朝廷有要紧事,为着民生大计,不得不加。况且,就算他心情不好,也可以跟我聊木鸟啊,说不定聊着聊着心情就好了呢?我每次聊木鸟都很开心啊。”   冯素贞的声音自身后悠悠响起:“因为在宋先生眼里,你是太子,你有你的责任。对于太子而言,百姓应该比木鸟更重要。你不跟他聊百姓,而是跟他聊木鸟,他就更不开心了。”   太子惆怅:“我宁愿自己不是太子,我只想做个木匠。”   天香气结,冯素贞却是笑了:“你真的想做个木匠?”   太子看着天香的神色缩了缩脖子:“我……”   冯素贞问:“你觉得白日我们见到的村人的生活怎么样?”   太子眼睛一亮,道:“很好啊,田园牧歌,衣食无忧。想吃鱼,就从水里捞鱼,想吃肉,就杀猪吃肉,还有那么多新鲜的蔬食,都是我在宫里不曾见过的。”   冯素贞点点头,她唤来了一剑飘红:“剑大侠,明日托你带着太子去乡下住几日,我到时候写封信给你,你带给那地的甲长就好。到时候,又要托你照拂太子了。”   太子是怕一剑飘红的,听她这么安排,一时有些犹豫。   冯素贞道:“乡间能人不少,几乎人人都会木工活计,说不定有人会造木鸟呢?”   太子道:“就这么定了!”   太子兴冲冲地打点行囊去了,天香对冯素贞这般主动的决定有些茫然。   冯素贞摇头叹息道:“不管是你还是张绍民,都太宠他了。”   就算他几经困厄,都始终没有真正吃过苦,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弃如敝屣的太子之尊,背后是多少代价换来的。   是他父亲、曾祖的多年拼杀,是忠臣良将的默默守候,是黎民黔首的小心供奉。   天香哑然。   父祖荣光,他自幼省得;臣子之忠,他视之当然;唯有黎民的付出,他从不曾见。   “你说得对,”天香沉沉道,“他从未真正从自己的身份中走出来过,所以天真地觉得自己可以轻易舍弃这个身份。”前世天香并未亲身经历太子的蜕变,她只是照着自己对付侄儿的法子去教育自己的哥哥,妄想名师出高徒,难免药不对症。   冯素贞淡然一笑。   翌日,面无表情的一剑飘红带着兴冲冲的太子走了后,宋长庚才晓得她们的决定。他并未反对,只是向天香求去,天香和冯素贞再三挽留,才让宋长庚暂时留下了。   不知怎的,等了一日,“长公主”始终没有回来,这是天香唯一和京里联系的通道,她不好利用其它渠道去联系张绍民,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冯素贞带着单世文自外面打探了一圈回来后,一脸凝重。   天香心里一紧:“出事了?”   冯素贞摇头,缓缓道:“不,还不知道加赋的事,我是看到有人在找宋先生?”   天香诧异道:“怎么有人找他?”   宋长庚的亲族在数十年前的战乱之中屠戮殆尽,只余他一人茕茕孑立,江西老家早已没了亲人,按说已经没什么人会来找他了。   “难道是你前阵子打探宋先生惊动了京里?”天香惊疑,问向单世文。   单世文挠头道:“不会不会,家兄是怀来的卫所指挥使,我找人托的是他的门路,和京里没有牵扯。就算有人知道是我哥哥找人,也不会牵扯到公主身上的。”   “我看不像,”冯素贞道,“打听宋先生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和她的家人。我与单世文尾随他们到了他们寓所,又在他们住的逆旅周遭打听过了……是徽州商贾,料想应是与欲仙帮无关的……”   冯素贞说着说着,便看着天香双眼发直,神游天外。天香早在冯素贞提到“妙龄少女”之时脑子里就转了好几个推论出来——严格来说,是编了好几个话本出来。   宋长庚年轻时倒确实是在徽州做过官儿,莫非是宋老爷子年轻时候的沧海遗珠找上门来了?不对不对,宋老爷子九十高龄的人了……天香思绪正如脱缰野马狂奔之际,脑门上一痛。她醒过神来,看到冯素贞施施然收回了指头:“想什么呢?一脸诡笑。”   “没什么没什么。”天香嘿嘿笑着,骤然伸手勾住冯素贞的肩膀,冯素贞肩背一紧,顿时就想挣开,却还是忍住了。   天香当然晓得冯素贞的僵硬,却故作不知地懒洋洋道:“有用的,那徽商的底细你可打探到了?”   冯素贞点头:“方才我与单世文跟着她到了她客居的逆旅——前些日子咱们在怀来转悠的时候认识了不少行商,恰巧那卖玉石的褚老板在那间逆旅,我向他打探了下。那女郎姓程,是徽州的墨商。徽州歙县是天下墨都,那女郎正是歙县人,又是姓程,想来可能是制墨大户里出身的。”   “姓程跟制墨有什么关系吗?”天香奇道。   冯素贞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唉,笔墨之事,是我辈读书人的爱好,公主了解不多也是正常的,只是这——说来话长啊。”   冯素贞语带揶揄,天香自是知道她又要消遣自己,柳眉竖起:“爱说不说,我去找宋先生问去。”说罢作势要走。   “别去别去,”冯素贞拉住她的袖子,小心道,“宋先生年纪大了,他此刻又情绪不好,若是真来的是什么什么人,老人家情绪不稳可怎么办?”   天香绝倒:“你是不是也想着那女郎是宋先生的沧海遗珠?”   “什么沧海遗珠?”冯素贞正色道,“那少女姓程,恐是宋先生故人的后人,闻臭公子这是想左了。”   天香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就听到单世文小声咕哝道:“当然不是咯,驸马回来路上还跟我念叨年龄对不上。”   天香斜觑冯素贞,笑得意味深长。   “咳,今日毕竟时辰晚了。”冯素贞道,“我觉得,明日还是上门拜访,打探下那程姑娘的来意,毕竟我们还是要藏形匿迹,真被她打听出了什么,怕是不好。”   “这笔墨啊,是读书人的事儿,我可不应该搀和。”天香摇头晃脑道。   冯素贞哑然失笑:“来来来,我与公主讲讲程墨的事。”   见二人这般情状,单世文知趣地退了出去。   制墨一技,说是匠艺,却又伴着华夏文明而生,源远流长。   此技源自上古,成于魏晋,发之盛唐。   自宋以降,诸多制墨名家在墨史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了前明万历朝,程墨便是当时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墨,烟轻质细,嗅之无香,磨之无声。不但墨作为贡墨入了宫廷,彼时的家主程君房也凭借这一手制墨技艺位列鸿鹄寺序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程君房在制墨之路上一帆风顺,却遇到了与他一时瑜亮的方于鲁——困厄时寄居程家的门客最终独当一面成了程家的敌人,真实的人生远比话本传奇。   “……潮起潮落本就是定数,如今的贡墨我记得是曹墨了,程墨也就只余程君房那一辈昙花一现的惊艳和一段程方斗法的轶事留存于世了。”   天香听得出神,直到冯素贞捧着冷茶喝了起来,才醒过来她已讲完了:“讲完了?”   冯素贞点头:“完了,我又不是歙县人。我所知道的,也就是书上的这么多。程君房逝去后这百十年里程墨是个什么情形,我是当真不晓得了。”   天香好奇道:“你很喜欢墨?怎么这小小歙县的事你都晓得?”   冯素贞笑道:“我是读书人呀。”   天香:“……”她反省了下,是不是自己最近不要脸得太严重,把冯素贞也传染成了这德性。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我的脑洞,现在在历史的时间线上是属于康熙年间,土豆是有的,烟草是有的_(:3」∠)_程君房有过的,方于鲁是有过的,除了跟姓东方的皇族有关的内容,我让驸马讲的故事大多都是真的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书以松骨墨,贪以败官墨   乡间阡陌,一剑飘红带着太子走了一整日。   其实路不远,但这一路上,太子只能自己背着重重的木匠家伙慢吞吞地行走,每走二三里,要休息一两个时辰。   入夜,一剑飘红打了只野兔,两人在野外生火烤起了兔子。   太子啃着寡淡无味的兔子腿道:“你一直不说话,不憋得慌吗?”   一剑飘红:“……”   太子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我妹夫的意思,他觉得把我丢到乡间去吃几天苦,我就会找你哭着闹着要回去,好过安生日子,”他又咬了口兔子肉,含混不清地说,“我也知道,乡下不可能天天有肉吃的,都是过年才吃得好点儿,以前梅竹跟我讲过的。”   一剑飘红:“……”   太子道:“可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们对我一番又一番的说教了。每次请来的木匠都唠唠叨叨,就不能好好地教我做木鸟吗?这次的宋先生好像是真的会做木鸟的,可惜比上个木匠还爱说教。”   一剑飘红:“……”   太子继续道:“我是王孙,我的父亲祖父曾为天下拼搏过,我只想做个太平王孙,也不行吗?前朝养了多少宗室,而我根本没有几个兄弟,让我任性地做一个木匠,又有何不可?”   一剑飘红他捡起一根树枝,拨动了燃烧着的篝火。   “百姓奉养朝廷,朝廷统御百姓,百姓纳税,朝廷征税,这都是应当的。他们都想知道怀来为什么加税,为什么不看看这两年边关开市之后怀来捞了多少银子?我虽然只喜欢木鸟,但个中道理也是知道的——剑大侠,你知不知道?”   一剑飘红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太子道:“朝廷以战安疆,以此换来通商的机会,通商又带来了银财,朝廷自然应该加税!我吃的不多,用的不多,也不像其他王孙一样斗鸡走狗,我只是想做木鸟,我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们却非逼着我去做一个合格的英明储君,何至于如此呢?”   一剑飘红:“……”   太子拍拍手,取出手帕来擦掉了满手的油:“我也就只能跟你说说这些。如果对妹妹妹夫说了这番话,肯定又要被他们骂了。”   一剑飘红:“……睡觉。”   他用脚把吃剩的骨头踢进火堆里,躺在篝火旁睡了。   太子打了几个饱嗝,从自己的背囊里拿出一只小一点的木鸟,用砂纸打磨了起来。   冯素贞又起了个大早,东方未明,天香未起,她只得踱步到了院子里,朦胧间看到了廊下明明灭灭的火光,是宋先生在吃那“烟酒”。   两人寒暄问好之后均是无言,许久,宋长庚才慢慢说道:“你是否觉得,老朽以一介庶民之身,强求太子尽责,是逾越无礼了?”   冯素贞忙道:“不敢,先生心怀天下,是对太子有所希冀,才会怒其不争。”   宋长庚沉默了会儿,悠悠道:“论年纪,我比太祖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的祖父——还要年长……当年,天雄军宣大大捷之后,我曾在京城见过他一面。”   冯素贞知道,彼时,太祖已经是救国于危难之中的英雄,而宋长庚却因着战乱颠沛流离,妻离子散,茕茕孑立——想必这一面,宋先生心情复杂。   她本以为宋先生还有话讲,等了半天,却仍然只看到那明明灭灭的火光。她心头一动,开口道:“烟虽是看起来无形,实则挟裹诸多尘埃,如此吸入肺腑,怕无益于康健,先生年纪大了,还是要多爱惜己身。”   “其实也知道这东西不好,烟这东西,都是挟带着墨的,吸进腹中想必是没什么好处的,”宋长庚自嘲道,“不过老朽教了一辈子书,也活到岁数了,吃点墨水进肚也无妨。”   “墨?”冯素贞不动声色问道,“宋先生于制墨一事,也有涉及?”   宋长庚道:“‘凡墨,烧烟凝质而为之’。老朽曾在徽州做过一任小官,也曾去过墨都歙县,很是研究了一番。我少年有志于记述实学,我的小书里也写了这墨艺的一小段。”   冯素贞笑道:“那想必是我囫囵吞枣时漏了这一段吧。我也颇好书墨,读书时还亲手做过一方,彼时一心想去墨都看看,也不知现在墨业风气如何。”   “书墨虽雅,在商言商,”宋长庚眯起眼来,“行行如此,往往总是一家居大吃肉,底下跟着喝汤罢了。”   “先生说的是,不知道先生在徽州,有没有和贡墨曹家打交道?”   “自是有的,”宋长庚兴致勃勃,“我当时毕竟是个学官,与歙县有名的墨家都有些交情,就连老死不相往来的程方二家,都因着我的缘故同桌吃了饭……”   冯素贞接着这个话头,两人侃侃聊了起来。   天香从房间里出来,见两人聊得正在兴头上,她借口出门吃早饭,拉着冯素贞一溜烟出了门。   说是吃早饭,不过是路边随便买了些小吃,火烧里夹了些菜肉,豪放粗粝,却见天香吃得很是香甜。她这模样冯素贞已然习惯,自己仍是颇具风范地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这两人一个做贵公子装扮,一个做小厮装扮,做派天差地别,很是引人注目。她们一路溜达,不多时,便到了逆旅商市集中的怀来城西。   恒泰丰门口依然站着一列兵士,簇拥着一个不停签章的师爷。天香有些好奇,这借了大半个月了,怎的还没凑够钱呢?她简单算了算,这几日的筹资足有几十万两之巨,还只是怀来一地,看来养兵真是相当费钱啊。   “据说前日就该售罄了,近日怀来又新进来好些商贾。所以他们加印了些债券,说是除了买田,还要向察哈尔买马来养,钱要得多。”冯素贞打听回来后说与天香听,天香点点头,朝着那个拿了一瓶墨汁过来,现场写起债券的师爷看去。她知道,虽是和察哈尔停了战,但后世和辽东不免一战,于战备上,自然是越充足约好。想着想着,她又蠢蠢欲动起来,是不是再买点?   “喏,那边那个少女,便是我昨日瞧见的程姑娘。”冯素贞戳了戳天香,向着人群扬了扬下巴。   天香顺着冯素贞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排队人群里赫然立着一个黑衫少女,且就在队伍前列,眼见得快要排到她了。   说是赫然,因这少女实在很是年轻,姣好的面容中还带着些许懵懂稚气,怕是刚刚及笄,正值妙龄的女子,平日里就算穿着再素净也鲜少有这么直接穿一身黑衫的。而这少女此刻正紧紧蹙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相。   天香玩味地摸了摸下巴——这样看起来更像是什么风流韵事之后的苦主之后了。   在定睛看清那女子的目光之后,二人都意识到,那个女子露出的表情不是因为天生如此,而是因为她在看一样东西——那师爷桌上的墨汁。   冯素贞楞了一下,道:“墨汁,这个墨好像有猫腻。”   天香奇道:“你看一眼就知道?”   冯素贞不答话,只拉着天香一路走到了队伍的前面。她二人前几日过来的时候,债券是充足的,几乎都是现成的现场交钱即领的,并未见过这瓶子墨汁。   二人走近时,正好到了程姑娘这里。   师爷仰头瞧见她,似乎是惊了下:“怎么又是你?又来碰瓷?”   “我才没有碰瓷!”程姑娘高声道,“我从小泡在墨坊里长大,见过的墨不知凡几,你给我那几张债券里行文和签章的墨色分明不一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师爷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你见过哪本书付梓之后墨迹是全然一致的?墨色浅淡本就是正常的。你不愿买就罢了,我当日也退了钱与你,我这边厢在为军国大事筹资,你这里捣什么乱?余百户,把这小女子给我叉出去。”   一旁的军士应了声是,上来就要把程姑娘拖走。   “我等了几日,今日才看到你拿出墨汁来,这墨不对!”程姑娘大喝着挣扎起来,那师爷头也不抬,冷哼了一声,继续为下一个人签起了债券。程姑娘这番叫嚷毕竟还是引了人注意,周围上来几个人,似乎是识得程姑娘的人,正七嘴八舌地说着好话,想把程姑娘救下来。   那余姓百户剑眉竖起,扬起腰间马鞭来就要打人,却见眼前一花,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忽的到了眼前,自己执鞭的手腕也被人擎住了。   他定睛一瞧,却是一个柳眉倒竖的清秀小厮:“兵乃国之利器,保家卫国才是军人职责,你却当街行凶,鞭笞妇孺,愧称一个军字!”   余百户心头火起:“你这娘们唧唧的兔儿爷,老子在宣大杀鞑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卖屁股呢!”他用力一挣,抽出手腕就要拔刀,却发现自己的手又被人按住了。   还是那清秀小厮,他声音凉凉道:“那你是打算用这杀鞑子的刀,调转刀口对着汉地的子民吗?”   余百户镇住了,他手腕纤细,却仿佛力有千钧,压在自己的手腕上,自己竟是分毫不能动弹。余百户这些年不说是万人敌,也砍过几百个人头,晓得面前这人内力深厚,他虎目圆睁,瞪大了眼:“你是什么人?”   这人自是冯素贞,她并未直面回答,只是道:“这个筹资的钱是用在你们数十万将士身上的,若是出了问题,被人中饱私囊,怎么办?”   余百户沉下心,高声道:“此事是我宣大两府都指挥使向宣大总督顾承恩提起的,也是顾大人亲许的,千真万确。发出的债券有凭有据,说好了是用在屯田养兵之事,便是中间有所耗损,也是正常。你是何人,空口白牙的,是想污蔑我宣大的兵吗?”   冯素贞冷笑一声:“那为何急于驱赶这位姑娘,不若听她把话说完!”   那程姑娘就在近前,她大声道:“对,这墨不对!”   余百户反问道:“哪里不对?”   周遭近百人的目光尽数落在程姑娘身上,天香满目期待,等着她说出定论来。   程姑娘咬了咬唇:“我不知道,但就是不对!我前日买了十几张债券,其中几张墨色不一致,虽差距细微,但就是不一样。”   天香绝倒。   那师爷“嗤”了一声:“我还要说你脑子不对呢!墨对不对的有什么要紧?”   程姑娘道:“我特意借机看了其他几个相熟的行商所买的债券,他们的与我一致,所买债券用墨异常者十有三四,而我所见的几个官吏所买的,却都是墨色一致的。我家百年制墨,于墨艺上再熟悉不过,这墨有异常,定然是有蹊跷的。”   师爷骂道:“你这娘皮才见过几个人的券——余百户,我倒是觉得这几个人都有蹊跷,莫不是鞑子派来的细作,锁了他们好生问一问!”   冯素贞在一旁冷声道:“墨若不对,这债券失效了怎么办?”   师爷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这白字黑字儿的写着,难不成字还能飞了?”   “字还真就能飞了,”冯素贞高声道,“你这签章的墨,用的不是寻常墨,而是乌贼墨汁!”   “乌贼墨?”天香一头雾水,而一旁的程姑娘却是一脸恍然:“哦,对的,就是这个不对!”   天香:“啥?”   冯素贞道:“海中有一种鱼,体内藏墨,用以自保,故名墨鱼。后世有不法之徒,取其墨伪做书墨以书债券,半年后字迹全消,以此赖账,以致此鱼被称作乌贼。”   那师爷脸色一变:“什么乌贼白贼,听也没听过的,胡说八道!”   冯素贞上前一步道:“那你便把这墨拿出来让我辨识辨识。”   师爷抢白道:“哪能你说是就是,谁知道你是什么人?!”他伸手要去拿墨,却发现墨已经被一个身姿灵活的小个子少年拿走了。   师爷忙招呼四周的军士抢墨。   那小个子煞是灵活,在高高大大的士卒之前左突右进,边跑边喊:“有用的,这个墨怎么辨?”   冯素贞看不见她人在哪儿,只好伸长了脖子:“你仔细闻闻那墨,是否闻得出一股子腥气?”   争抢之中,那装着墨汁的黑色瓷瓶不知怎的突然腾空飞起,掉落在了附近的一个海货摊子上,“啪嗒”一声碎成一片,墨汁四溅,满摊子墨色。   众人均是一呆。   小个子跳着脚躲到了灰衣小厮的身后。   冯素贞咬着牙道:“你是故意的?”   天香小声道:“闻了。是腥的。这事儿我会查,但动静不宜太大。”   冯素贞看了下周遭密密匝匝买了债券的行商们,垂首沉默。   这边厢的动静已经不小,那师爷见证据没了,登时又猖狂起来,跳着脚要余百户抓人。   却见一队兵丁小跑着过来,为首的正是一袭百户装扮的单世文,他高声道:“此间纷乱,今日债券暂且停发,一干人等,随我去怀来卫所走一趟!”   他晓得天香二人今日要来城西寻这程姑娘,生怕出变故,所以一早就找自家兄长要了一队人马来城西守着,却没想到歪打正着,平息了一场干戈。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怀来卫所。   单世文自是不会为难天香二人,将她们留在内室好茶招待着,自己去寻自家兄长收拾残局。   那程姑娘也被留在了内室里,她主动向二人打招呼道:“小女徽州歙县人士,敝姓程,双名青玉,敢问二位义士如何称呼?”   天香尚未发话,冯素贞道:“这位是我家公子,江湖知名的闻臭,闻公子!”   程青玉向天香拱了拱手:“见过闻公子!”她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冯素贞,“那,阁下呢?”   天香轻咳了声,大大咧咧地搭着冯素贞的肩膀道:“这位是我家里的——小厮,叫闻哲臭,你可以叫他小臭子!”   冯素贞:“……”她反省,为什么不先做自我介绍,为什么给了天香给她乱取名字的机会。   程青玉双眼放光,向冯素贞拱了拱手:“这位闻小哥身手不凡,见识过人,看一眼便知道那是乌贼墨,青玉十分佩服!”   天香如梦初醒:“诶,对了,有用的,你又没去过海边,没见过海,怎么知道有这么一种乌贼鱼呢?”   冯素贞笑道:“少爷又忘了,我是个读书人啊。”   天香给了“读书人”一个白眼。   三人寒暄起来。   冯素贞猜得不错,程青玉确实是歙县程君房的后人。   “我此来本是去宣大贩墨的,后来无意中听说宣大有位先生,是造红衣炮的,是我祖父的故人。但我在宣大遍寻不着他,听闻他人到了怀来,这才中途停留盘桓了阵子,可惜,始终没打听到人。”程青玉叹气。   “哦?你祖父的故人,找他做什么呢?”天香心知她找的人是谁,故意问道。   程青玉一默,自身上的背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盒子来,她向冯素贞问道:“这位小哥可知道这件物事?”   冯素贞接过那古朴的木盒,打开一看,是一方墨。   “坚而有光,温润如玉,青玉墨名不虚传,”冯素贞赞了句,忽的一怔,“这是令曾祖程君房亲手制的墨?”   “当年董其昌先生为我曾祖的《墨苑》题词说,’百年之后无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只可惜我程氏子孙不肖,没能承袭家业。没想到,百年过去,我程家不但丢了贡墨之名,竟然合族也只剩了这一块君房亲制的青玉墨。”程青玉说着说着,带了几分伤心,“我要寻的那人,是我祖父年轻时遇到的一位学官。当年他与我祖父投契,我祖父特送了他一块曾祖亲手所制的玄元灵气墨。”   “原来如此啊……”冯素贞叹道。   “什么什么?怎么就原来如此了,我好像还不大明白?”天香满脑子不解。   冯素贞向天香解释道:“玄元灵气墨,是程君房的成名之作,程家也是以这块墨获得了贡墨之名。”   天香似乎有些明了:“那,这块墨对你们程家很重要?”   显然。   程青玉眼眶微红:“我程家在我祖父手里失了贡墨,我祖父一直憋着口气,想把贡墨拿回来,可惜,终其一生,没能如愿。我伯父接手程家后,家业逐渐中落。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家的墨库遭逢了一场大火,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父亲指望重制程氏玄元灵气墨,却始终不得法……”   天香恍然:“所以,你为此而找那个学官?”   程青玉抬起头来,眼中熠熠有光:“是,我们想找到那位学官,借回曾祖百年前亲制的那块玄元灵气墨,以验证墨方,重振程墨荣光。”   冯素贞和天香相视一笑。   怀来小院,当程青玉知道眼前这须眉尽白的老者就是她遍寻不着的宋长庚时,当即就跪下了:“见过宋……宋爷爷!”   宋长庚笑着将她扶起:“原来你是程大年的孙女儿,你叫我一声爷爷也是应当的。”   程青玉激动不已,磕磕巴巴地将方才她与天香二人的话说了。   宋长庚吧嗒吧嗒地吃了会子烟,长叹一声:“玄元灵气墨,倒是还在我身上,陪着我辗转经年,至今没舍得用——只是没想到,程墨竟然没落至此,连一块祖宗的墨都找不出来了!”   程青玉当即就红了眼眶:“是子孙不肖,辱没了先祖荣光,还望宋先生全了我这份心意,待新墨制出来,定然将原墨归还!”   宋长庚叹道:“这本就是你程家的东西,我一个行将就木的孤老头子贪着它做什么?”他解下腰间香囊,从里面拿出一块油纸包裹着的物什,颤颤巍巍地打开。   一方坚质如玉,泛着淡淡紫光的超漆烟墨展现于众人眼前,玄元灵气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下方的签章古朴精致,正是她程家失传经年的玄元灵气墨。   程青玉没想到宋长庚竟是贴身收着,一时无话,嘴唇抿了抿,跪下向宋长庚深深磕了一个头。   宋长庚将她扶起来:“我曾经历过国破家亡,这方玄元灵气,便陪着我颠沛流离了几十年。我现在将它还给你,望我有生之年,能再度见到程墨的复兴。”   程青玉重重点头。   宋长庚话锋一转:“只是,这一方好墨只能为你程家带来贡墨之名,却带不来生意的兴旺。世殊时异,程家还是应当好生创新,研制新墨品,才是可行之道。”   程青玉苦笑:“青玉何尝不知,只是如今曹墨势大,自家在关中有个油矿,所制油烟墨墨品质优价廉。而我程家只擅松烟墨,如今好松材越发地少了,歙县其他墨坊也都是在曹家手下讨生活罢了。”   宋长庚摇头长叹,冯素贞上前鼓励道:“程姑娘,只要踏实做事,终究会有回报的。”   天香灵光一现:“诶,你们有没有想过做墨汁啊?”   “墨汁?”冯素贞和程青玉异口同声疑道。   “对!”天香却是心思活络起来,“墨汁!”前世天香并未见墨汁风行天下,却知道因着海上贸易兴起,商业兴盛,书墨的需求更旺了。   “就今日咱们见到的那个乌贼墨,虽说它那是假墨,但咱们可以做真的啊?”天香越想越靠谱,“账房做账,写字先生写信,阵前传书,哪有工夫慢慢磨墨。这个成本低,消耗快,周转起来也快。也算是个思路吧。”   程青玉想了想,道:“徽州墨业也不是没人做过墨汁,只是这东西防腐是个难点,做出来是好好的墨汁,一放个几天就腐坏了。”   “这样啊……”天香有些泄气。   “若只是防腐的问题,老朽倒是有个法子,”宋长庚微眯着的眼倏然一亮,“来,程家姑娘,我给你看一套器具。”   宋长庚兴致勃勃地带着程青玉进房摆弄起了他这几日组装起来的蒸馏机器,这是口外察哈尔部提纯烈酒的器具。   冯素贞和天香不去打扰,便安静地在院子里候着。   此时单世文打怀来卫所回来,他借的一身军服偏大,穿在他精瘦的身上活像套了个口袋。一进门,看到院子里只有天香二人,他立时 露出了一脸苦相:“公主、驸马爷,碰到的是硬点子,我这只小蚂蚁啃不下来。我哥回来直问我,我瞒不住我哥了,只好把公主的身份告诉了我哥,他现在就在门口。”   一个高大健壮的武装男子阔步进了小院,他面目与单世文有七八分相似,却带着精悍的行伍气息,面容满被棱角,令人过目难忘。   “下官怀来卫都指挥使单世武,参见公主、驸马。”他并未下跪,只是深施一礼。   冯素贞道:“单都督,不必多礼,我们还是先紧着眼前的事吧。”   单世武点头,便将方才的讯问结果一一道来。   原来那师爷身份不一般,乃是宣大总督顾承恩的妻弟,仗着姐夫在军中谋了主簿一职。   顾承恩啊,是前世靠着短短五年平了察哈尔部,又在皇兄登基之后十年东征踏平辽东后被皇侄敕封为镇国公的一大猛将。眼下正是他被父皇压制,夺了兵权却担着养兵之责蛰守西关的时节。   父皇给哥哥还真是留了不少官儿。   可纵然天香有着前世的经验,也不可能连这样一个臣子的小舅子的生平都记得。   这下,天香也沉吟起来。这人是这样一个身份,顾承恩是封疆大吏,自然不能轻易动他身边的人。只要这小舅子一口咬死自己的债券毫无问题,明面上也确实查不出什么区别来,若仅仅靠着墨工的鉴别取证,大大地抹了顾承恩的面子不说,恐怕也难以让人信服。   难不成还真的扣着他半年等那墨迹消失来验证么?   不说顾承恩有没有这个耐心,天香自己也是没这个闲工夫的。   “他当初敢这么做,除了仗着军方身份,也是仗着此事验证之难,”单世武感慨,“为今之计,也只能靠着公主作保了。”   天香双眼一亮,对啊,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是他顾承恩再打二十年仗也及不上的。若真的自己亮出身份来,她是人证,她做的判决,顾承恩不信服也得信服。待半年后事发了,自然也就真相大白:“这样,我手书一个条子,你派人送与顾承恩,并具陈今日情况,让他派人过来,找个由头把近日兑换出去的债券都换成真的。”   “慢——”冯素贞迟迟开口。   “小臭子有何见解?”天香疑道。   “……那顾承恩,可信吗?”冯素贞忽略了天香对自己的称谓。   天香想了想,前世自己那二十年里所见的顾承恩忠勇果毅,战绩煊赫,并无不妥:“父皇对此人评价甚好,我想这回的事,应该是他这小舅子自作主张,想中饱私囊罢了。”   冯素贞仍是觉得有些不妥,但眼下为着解决这档子事,查清到底有多少人受了这债券的损失,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以天香的名头作保,让宣大两府彻查此事了。   “好吧。”   入夜,程青玉辞了众人,带着宋长庚赠的器具和那方古朴的玄元灵气墨回了寄居的逆旅。   临走时,她拿了几方自己亲手制的青玉墨,送给了众人,聊表谢意。   烛光前,天香把玩着隐隐泛着青光的青玉墨。此墨和胶和得稳,不论她怎么抚摸,都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倒真生出几分温润如玉的意味来。   她心生感慨:“有用的,你说,为什么,这书墨的墨,和贪墨的墨,是一个字呢?”   在她一旁的冯素贞沉吟片刻,道:“贪以败官为墨,大抵,它们都是黑的吧。”   莫名的,两人心中有了几分不安。   所幸,三日后宣大的消息传了回来。   皇帝到底是没看错人,顾承恩是个外圆内方的正直军人,在收到天香的消息之后。就立刻暂停了军田券的发售,召告债权人,验起了真伪。   天香看着顾承恩的请罪书,看到他因为“未能明察而给了妻弟贪墨的机会”而深切自责,不觉有几分欣慰。   “扑棱棱”,一阵异响,一只头上长着黑色斑点的白色鸽子落到了窗边。   作者有话要说:   乌贼墨的梗来自宋人的笔记癸辛杂识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京城刘府,一片沉寂。   丞相刘韬枯坐于堂中,他的儿子、女婿立在他身畔,众人脸上都有些哀戚。   许久,刘韬开口长叹:“一千万两黄金,仅仅为了一个人极其荒唐的梦,而这种荒唐的事情,如今竟要经过我的手来实现。我从政三十年,做丞相十年,谨小慎微,委屈求全,可现在,竟也要沦落到这个地步——苍天啊,你还长不长眼啊!”   白日朝会上,皇帝宣布要搭建接仙台,以迎接九虚之上的太上老君下凡送不老丹,以尽快实现长生不老之梦。   在刘韬婉转陈明国库空虚之际,欲仙那满是深意地说了句:“天下之财,到处都有,就看你弯腰不弯腰去捡。”背后所指,让人心惊胆战。   “‘高百丈,金柱子,银台子’,那老杂毛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无道昏君还真就由着他!”刘长赢愤然大骂。   一旁的刘夫人面色一变,上前就扇了刘长赢一个耳光,李兆廷阻拦不及,只能错愕地惊呼一声。   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之中,刘夫人面色难看道:“天下的人都可以骂皇上,唯独你不能。”   刘长赢怒道:“为什么?”   刘夫人一顿,艰涩道:“因为,因为他是皇上。”   刘长赢上前一步,向父亲刘韬道:“爹,儿自幼跟你读书,从四书五经到治国方略,一肚子经济文章,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   刘韬深深摇头:“不……”   “那是为了什么?”   刘韬转过来:“为了让你,做一个好人。你性情鲁直,不适合这官场。苏子曾有诗曰‘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而我对你的期盼,是‘无灾无难是平民’。”   刘长赢凄然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我参加科举,你们不让我去;皇上招驸马,母亲给了我一把匕首让我自杀!你们不让我入仕途,好,我听从,但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让我读这么多书呢?!”   腹内既然已经有了江海丘壑,风波起,自是意难平。   刘长赢继续道:“人生识字忧患始。我少时曾在书上读到欧冶子的剑。我想做一把湛卢剑‘君有道,剑在侧,君无道,剑飞弃’。天下兴亡,纵然你让我屈做匹夫,我也是匹夫有责的!”说罢,他怒气冲冲地挥开李兆廷的手,向外走去。   刘韬大怒:“来人,看住公子,不得让他踏出相府一步!”   鸡鸣第二声,乡下已经热闹了起来。   “孩儿他娘,今早的粥熬得忒稀了,吃不饱哪有力气下田?”徐家大郎蹲在门口喝干了一碗粥,颇有些不满。   “家里多了口子人,粮却没变多,可不就只能在粥里加瓢水?你多喝点水忍忍吧。”徐大娘子火气也不小。   大郎忙拦着她:“嘘,你小点儿声。那是宋先生的侄子,要不是宋先生,地里的苗早旱死了。”   徐大娘子撇撇嘴:“我说了又怎的了?就算宋先生帮俺们做了两个水车,那可是给全村人做的,可他侄子怎么就只放在俺们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天天就知道摆弄他的木头,一个大男人,连帮俺捡个笨鸡蛋赶个鸭子都做不了。”   大郎忙哄了她两句,说下午从工坊下工回来给她带新花样,这才稍稍平息了她的火气,哼着小曲儿把早饭放在了小小的西间儿房门口——   “宋公子,吃早饭咯!”   那门里的太子其实早就醒了,薄薄的木板门什么都挡不住,半夜总被老鼠吵醒,有时睡得迟了,甚至还能听得到夫妻的闺房动静,方才徐大郎两口子的话他自然一个字儿都没落下。   照以前,他肯定气性上来不搭理这徐娘子,但如今寄人篱下,五脏庙为大。他开了门,道了谢,蹲在门边准备喝粥。   谁知道,刚端起碗,就碰到了碗边儿一个温热的东西。   鸡蛋。   徐家养了两只母鸡,很勤快,每天固定两个蛋。照往常的定例,一个是给徐老爷子徐长胜的,一个是给大郎四岁的闺女小花儿的。   农家少有荤腥,他这几日是踏踏实实地吃了好几天的粥,此刻看到鸡蛋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他目光一转,看到四岁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蹲在旁边:“小哥哥,我把鸡子给你吃,你念诗给我听吧。”   太子一笑:“好,我做木工活的时候,你就在我旁边听我念诗。”他把鸡蛋剥开,捏成两半,和小花儿一人一半,吃掉了。   一剑飘红很尽责地把太子带到了怀来乡下,甲长挠着脑袋看完了冯素贞的信,带着太子二人又向西走了十里路,找到了村里的老木匠徐长胜家里,把太子安置在了徐家废置了很久的木工作坊里。徐长胜年轻时做多了木工活计,伤了腰,现在很少做活儿了。   徐家不算富裕,徐家大郎除了要耕种自家的地,下午还要去村里的油坊干活儿贴补家用。而徐家二老都在长子家供养着,徐大娘子恨不得一文钱分成八瓣花。甲长许了徐家好处,说是宋公子在这里住上几日,就会有人接他走,走的时候会给徐家二十两银子。   将太子安置好之后,一剑飘红在太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消失不见了。   太子虽然对徐长胜不知道怎么做会飞的木鸟感到郁闷,但乡下没有了妹妹和妹夫的说教,他可以全心沉浸在做木工活的快乐中,倒也中和了他的些许不满。   何况,他还收获了一个由衷的支持者——   “小哥哥,小花儿的名字原来是这样写的呀!”   “小哥哥,你是京城来的?你见过皇帝吗?他是不是很凶?”   “小哥哥,你真的能做出会飞的木鸟吗?”   太子吹掉手上的木屑道:“当然咯,我们的老祖宗本来就是能做出会飞的木鸟的,只不过现在人都忘了这个本事了。”   “小哥哥你好厉害。”小花儿一脸向往。   太子嘿嘿直笑。   “那木鸟飞起来,小花儿是不是可以坐着木鸟飞呀?”   “当然可以啦!”太子把小花儿抱起,让她坐在木鸟上,“等木鸟飞起来,哥哥就带小花儿坐着木鸟去京城,去看那个凶巴巴的皇帝。”   小花儿欢欣鼓舞。   太子看着小花儿欢欣的模样,也不由得开心起来。   夕阳西下,徐大郎下工回来,给妻子带了些头花,给女儿带了一块饴糖,给太子扛了一节木头。   乡下的晚餐是很少见到酒的,因为粮食精贵,酿酒是浪费粮。   徐家的晚餐仍然不算丰盛,煮的是比早上稠一些的粥,桌子上却有一盆肉香四溢的肉汤炖萝卜,虽说只见萝卜不见肉,但在诸多不见什么油水的菜里,这盆萝卜简直是鹤立鸡群。   太子忍不住多下了几次筷子,就收获了徐大娘子的几记眼刀子。   徐大郎有些不好意思,瞪了自家媳妇儿一眼,亲手给太子盛了碗萝卜汤。   太子小口喝了几口,还是按不住心下的疑惑,不好意思问道:“徐大哥,这肉汤炖萝卜,为何只见萝卜,不见肉啊!”   徐大郎笑呵呵道:“让宋公子见笑了,明儿个是俺爹的六十大寿,俺两个兄弟要来给我爹做寿的,俺娘子煮了块过年时候屯着的腊肉明天做席用,这不,腊肉在灶房里。这肉汤俺们乡下是舍不得倒的,就拿来炖了萝卜。”   太子恍然大悟。   虽然刚到徐家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他对着妹夫描述的那种田园牧歌的日子是没那么容易的,但他还是没想到徐家就连给老爷子做六十的整寿,都只是煮了块屯了大半年的腊肉。   他蓦地想起了去年,给父皇做五十整寿时,四处都是金光耀眼的名贵礼品,整个宫廷飘着山珍海味、琼浆玉液的宴席香气,以及,他因为献上木鸟而所受到的斥责。   他大口把碗里飘着油星的肉汤喝了个精光。   夜渐深。   京城刘府,仍是一片沉寂,大小姐刘倩和姑爷李兆廷的房里,烛火通明。   刘倩从厨下端了碗银耳雪莲汤放在李兆廷的书桌上,忧心忡忡道:“兆廷,我哥因为闷头写什么万言书要给皇上进言而被我爹关了禁闭,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李兆廷一口喝了小半碗,看着笔下只写了十几个字的折子,叹了口气:“你哥哥他太过冲动了,他在朝中没什么资历,又势单力薄,皇上现在在兴头上,纵然他写得再多,皇上也不会看的。”他已经说动了倔脾气的王阁老联合几位重臣上书劝谏皇帝,可奏折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音。   虽然天香曾经说过让他不要拿别人当出头鸟,但他深知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恐怕还不如刘长赢,自是不敢直接自己上书。   刘倩急道:“可现在,我哥哥是什么都做不了,还闹得我刘家家宅不宁,我爹每天气得胸口疼,我娘以泪洗面,这可如何是好?”她发了狠,“不如我去把我哥哥放出来吧!”   李兆廷忙拦住她:“千万别,眼下公主和驸马都不在朝中,若是你把你哥哥放出来,他真的惹恼了皇上,眼前连个能说得上话转圜的人都没有。而且你哥哥除了写万言书也是真的没什么能做的,放他出来只能是给岳父大人平添烦恼罢了。”   刘倩有些泄气:“是,我今天听说已经有人在建忠心谱,说要让百官给皇上捐钱了。这关键的时刻,怎么那两位都不在京里呢?”   自妙州一别,驸马和公主已经失去消息月余,眼下朝中出了这等大事,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这消息。   怀来小院,也有着一般的沉寂。   天香盯着纸条上的“接仙台”三个字,半晌没缓过神来。   王公公这次写了墨迹淋漓的三张纸笺,才算是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他调查皇帝敕令已花了不少工夫,其间还随着事情进展重写了一份——怪不得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收到回音。   原来,在国师初提出接仙台之事时,皇上是把事情压下的。他刚刚做完清查天下资财之事,本想着给地方提税,好充盈国库。哪知道算来算去,这一年的税收也就将将多了百万两银子,他这才当朝宣告了此事,令天下的有钱人自愿“献爱心”。   天香暗暗掐指算了算,提税之事比前世当庭宣告的时机发动得要更早些,说不定前世父皇在明晃晃地管重臣们要钱修接仙台之前,也是先向地方名正言顺地施压提税。   后来,前世此事一再发酵,因为她和冯素贞从中搅合,让这“献爱心”变成了毛毛雨,皇帝就又听从了国师的建议,直接卖官鬻爵。   那时候天香感触不深,只觉得修接仙台是个大而无当的面子工程,劳民伤财,现在她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说什么让天下的有钱人“自愿”向皇上献忠心,深思下去,便是给了地方官员名正言顺的盘剥借口,给了层层压榨的权力,这分明是一场浩劫!   而之后的卖官鬻爵,同样也是建立在盘剥的基础之上,能拿出钱来买官之人,不知道是贪墨了多少人的财产!   而前世的她,在给冯绍民买官的过程中无形中是支持了父皇的卖官鬻爵,助纣为虐。   一道声音幽幽响起:“皇上的局既是打申报天下资财而始的,既如此,恐怕那军田券,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了。”   察觉到冯素贞眼中沉沉的质问,天香脑中电光石火般的一闪。   对了,父皇如此急切地想要钱,他的压力,又怎么可能只施加在地方官的身上。   有兵就有权,有权就有官,手握重兵的顾承恩,父皇自然也不会放过。   天香的心沉了下去。   前世因为天香此时主要在京城一地混迹,并不知晓地方和边关的事情,自然也没想到父皇能够把要钱的手伸得这么远。   彼时彼刻,她的一方天地,不过是宫里宫外,一剑飘红、张绍民、冯绍民这三个男人而已。   跳出时空和情爱的桎梏,一切事情慢慢明晰起来。前世天香主政时,已经是皇兄登基十年后,那时国库殷实,四海升平,她对皇兄御朝初期的财政状况并不了解。   前世,皇兄登极不久,就任命顾承恩为东征大元帅,带着丰厚的军饷攻向辽东。   国朝在前朝东林余党——丞相刘韬无为而治的国策之下,三十年不曾加赋。以致于随着国力复苏,皇帝给官员加了几次薪俸,物价飞涨,而国库始终空虚。   皇兄哪儿来的钱?自然是父皇最后几年用暴敛的方式所积攒下来的钱财。   什么接仙台也好,军田券也好,地方加赋也好,不过是父皇借着晚年的放纵,给太子留下一个富庶的王朝,让他去自由施展,缔造属于他年号之下的盛世。   风一过,方才出的汗都变作了冷,天香的眼眶却红了起来。   她上位者,她是臣子,她也是个女儿。   她不知道如何评价自己的父亲,她只知道,他是个将帝王权术用到极致的君王。   盛夏将尽,秋凉初至。   下朝时,张绍民被李兆廷拦了下来。   “张大人,我曾听驸马多次夸奖你的为人,如今圣上有了错误的决定,我们做臣子的,本应该直言进谏,让皇上更改决定。可我听说你近日做了个忠心谱,在各个衙门四处游说,要给皇上献忠心,你这分明是助纣为虐!”李兆廷义正言辞,素来圆滑的他也口不择言地痛骂起来。   张绍民冷冷瞥了他一眼:“李大人慎言!为皇上献忠心,是我们为人臣子的本分之事。何况,明天子在上,你怎么能说出助纣为虐这种话来?!”   “你……”李兆廷结舌。   张绍民从怀里拿出一本账簿,淡淡道:“李大人身为礼部重臣,想必是知道礼数的,你看看你应该给多少吧。”   李兆廷低头一看,那账簿封皮赫然写着“忠心谱”三个字。   他没好气地翻开那账簿,却又一时语塞。   五百两、三百两、二百两、一百两、五十两、四十两……   按照这个额度,恐怕连接仙台的一根柱子都造不出来。   李兆廷沉默了会儿,接过张绍民递给自己的笔,添了个十五两。   张绍民:“……李大人的忠心也太薄了些。”   李兆廷赧然:“李某家贫,至今还寄居在丈人家里。”   张绍民点点头,待墨迹干了合了账簿转身要走。   “等等——”李兆廷忽然想起了什么,“张大人,你是八府巡按,主镇京畿,可知道驸马、公主的行踪?”   张绍民问道:“李大人,不知道你还有没有私房钱。”   李兆廷不解。   张绍民呵呵笑道:“本府镇日里坐在巡按府里,所见所闻不过一亩三分地。可这宫里有个见钱眼开的老阿监,他才是这宫里头消息最为灵通的人物。不过听说他最近被皇上敲了一笔金子用来修接仙台,你现下去找他买消息,恐怕是要出点血的。”   李兆廷自然晓得他说的是谁,可他与王总管结怨颇深,实在是抹不开面子,只得让刘倩出马。   王总管狠狠刮了一笔金子,这才心满意足地向西边儿一指。   接仙台的消息好似旋风一般卷过京畿,县衙的告示几乎每日一换,昨日还是国师勘察选址,今日就是皇帝开始征集民夫工匠,预备造接仙台了。   宋长庚脸色越发地阴沉了,今日看了告示后进门便愀然诵道:“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做地衣。”念罢,他望着天香二人,眼里是掩不住的失望。   他虽未做斥责,却字字句句直指当今的天子——天香的皇父。天香顿时觉得羞愧万分,却仍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父皇的行为。   她不可能如前世一般推波助澜,也不可能对父皇的敛财之举无动于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小民当刍狗。可她做不到,她身边的人也不允许她这么做。   就算皇帝有再多的理由,再多的雄心壮志逼迫他行此霹雳手段,将民间的财富搜刮进国库,她也不能无动于衷。   但她纵然活了两世,多了二十年的经验,却仍不知在今世,她应该怎样完美地解决。   一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冯素贞沉稳的声音入耳,让她稍稍安定了些:“我们回京吧。不论此事究竟利弊几何,我们要让皇上知道,他错了。”   天香猛地回转过身,对上了冯素贞清澈见底的眼神,心底忽的清亮了许多。   利弊是利弊,是非是是非。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不应去衡量利弊。   前世的经验让她学会了权衡,却渐渐失去了少年人的那份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赤子之心。而冯素贞,她面前这个风姿卓越,眼神干净的冯素贞,仍然是她记忆中热血殷红的少年人。   乡下的徐家,也不太平。   这几日徐大郎回家来连连叹气。   家里早已分了家,若真是服徭役去给皇帝修这劳什子接仙台,他是肯定逃不脱的。这下,家里就要耽搁了秋收了。   若是不服徭役,就得缴纳银钱代役,但徐家穷得叮当响,哪儿来的银钱缴这份税?   刚过了六十岁大寿的徐长胜最终一咬牙,决定代儿子去服役,可按照他的身体,这一去,恐怕就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了。   徐家一片愁云惨淡。   太子近几天也没做他的木鸟了,转而做了些木制的器具,箍了些木桶木盆,挑到了村边的大道旁,想拿去卖了换钱。   可乡间从来都是自给自足,他的木桶木盆雕刻得太过精致,反而无人问津。   太子很惆怅,只好怎么挑过来的,又怎么挑回去。   “小哥哥,今天我们念什么诗呀?”小花儿身量小,坐在扁担里的木桶中,忽闪着大大的眼睛。   “这首诗你可能听不太懂,”太子苦笑,清了清嗓子,大声念了起来,“‘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入夜,太子偷偷摸摸地从房里溜了出来,刚走出徐家的小院,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前面。   一剑飘红刚想开口询问太子大半夜的这是要去哪儿,就看到太子眼一亮:“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附近盯着我的,你有没钱,多给我些银钱!”   “……你凭什么命令我?”一剑飘红冷声道。   “我妹夫不是让你照顾好我吗?”太子道。   一剑飘红道:“但你妹夫也没让我给你钱,他只是让我保护你。”   太子道:“那你去找我妹夫,让他给我些钱。”   一剑飘红摇头:“你妹夫要我保护你,寸步不离,直到他们亲自来接你。现在要我离开,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太子迟疑了一会儿:“不行。”   一剑飘红道:“那你就回去睡觉吧。”   太子无奈,只好回房睡了。   第二天,他又用扁担挑了些木制的工艺品去路边贩卖。   这回,竟然有了生意,一个过路的行脚货郎把那一堆木制的小玩意儿悉数买了下来,很是大方地给了太子十两银子。   太子乐开了花,肩上扛着小花儿去屠户家里豪气干云地割了五斤肉,一路唱着歌拎着回了徐家。   他当然不知道,那货郎拎着那堆木头玩意儿,在树林里左绕右绕地到了一个高大的冷面侠士面前,换了十五两银子。   太子回到徐家,钻进灶房,把钱和肉都塞给了徐大娘子。   徐大娘子看着太子发了会儿愣,晚上炖了好大一锅红烧肉,太子好久没吃大荤,吃得满嘴是油。   半夜,太子撑得实在是睡不着觉,起来绕着院子转起了圈儿,徐大娘子正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纳着鞋底。   “徐大娘子,去歇息吧,仔细熬坏了眼睛。”太子好心劝道。   徐大娘子笑道:“公爹还有几日就要去服役了,我得把他用的东西备齐。”   太子一怔:“……不是,不是可以用银子代服徭役吗?”   徐大娘子苦笑道:“宋公子,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有了银钱,哪能这样用啊!”   太子对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发起了呆。   李兆廷夫妇刚进了怀来城门,就被四处巡视的单世文发现了,他立时去禀报了天香二人,此时,二人正收拾东西预备出门去寻太子。   “想必他们也是为了接仙台之事而来的,”冯素贞道,“不如就与我们一道去寻太子吧,我们也好通过他们了解下京里的状况。”   天香撇撇嘴,虽是不情愿,可冯素贞说得也有理,只得答应了:“好。”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翻云覆雨手,轻薄何须多   京城仙居酒楼门口挂着“店主有喜,歇业一天”的牌子,大门紧闭,一片悄然,周遭却多了几个神色凌厉的摊贩。   不少食客都在这紧闭的门前望而却步,退了回去。   一个锦蓝衣裳的青年男子大步朝正门走来,门口候着的那人伸手欲拦,抬眼却看到了对方一双漠然而犀利的眼。他忙躬下身子,把男子让进了门。   自正门进了酒楼大堂,曲折行了几步,蓝衣男子便看到了一个背影宽阔的褐衣灰发老者。   他忙撩衣下跪,口诵万岁,磕头行礼:“臣八府巡按张绍民,叩见皇上。”   褐衣老者摆了摆手,免了他的礼:“起来说话。”   他转过身来,露出了威严庄重的天颜,开口却满是疲惫:“有太子的消息吗?”   “应是还和天香公主一道,在怀来城,”张绍民道,“公主驸马都是有功夫傍身的人,且十分警觉,臣的手下不好跟得太紧。”   皇帝点点头:“香儿和驸马,朕是放心的。唉……”他背着手行了几步,“朕其实,也走了一招险棋。他一门心思的去弄那劳什子木鸟,而对政事毫不在意,朕实在不能,不能把这偌大的江山,交给一个懵懂的软弱君王身上,让他出去历练历练,兴许能有些成效吧。”   张绍民恭谨道:“请陛下宽心,太子是皇上的儿子,自然不会差的。臣等也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让太子把心放回国事上。”   皇帝转过身子看着面前的青年人,缓声和煦道:“张爱卿,你知道,朕给你留了什么吗?”   张绍民谨慎道:“臣愚昧。”   皇帝含笑慈和道:“朕给你留了丞相的位置。”   张绍民一时错愕,声音里带了几分紧张:“皇上,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自怀里掏出那本《忠心谱》:“你想为这忠心谱上排第一位的刘丞相说话?”他翻了翻,声音缓慢地重复了句,“五百两忠心的刘丞相。”   张绍民尴尬道:“皇上,刘丞相是三朝元老,为人谨小慎微,虽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功绩,但他,也没有太大的失误,所以,臣以为……”   “是啊,他没有什么失误,也没有什么功绩,”皇帝神色淡然,“所有的成功都有他的份儿,所有的失误,他也跑不了。他的个人品质无可挑剔,作为一个人,他很成功——但,无功不过是平庸的另一种说法。作为朝廷的柱石,他其实很失败!”   皇帝语气加重,徐徐转过身,叹息道:“朕,不能把这样一个失败的丞相,留给太子啊……有朝一日,太子登基,朕保证连太阳都给他个新的!”   “皇上,臣才疏学浅……”张绍民还想再辩。   “张绍民,你知道,朕还给你准备什么了吗?”皇帝面沉似水,一字一字道,“天牢。”   一行四人行走在怀来城郊的小道上。   这四人看起来的搭配颇有些古怪,一个骑驴的富家子弟,一个牵着驴的小厮,一个算命先生,一个一身劲装的江湖侠士。   听闻李兆廷言说张绍民建了个忠心谱,天香半晌没想通:怎么这世她和冯素贞没做这事儿,却让张绍民做了。   身前闷头牵驴走着的冯素贞发出了一声轻呵:“张大人,还真是有意思。”   天香啃了口甘蔗:“姓冯的,你知道些什么?”   冯素贞头也没回,只走慢了些,好让自己离着天香近了些:“公主,我觉得,张大人应该是知道皇上的用意的。”   天香一顿,什么用意?   冯素贞将食指和拇指搭成环吹了下,又做出放在耳边倾听的模样,向着天香一眨眼。   天香被她那一眨眼眨得一呆,这才反应过来:哦哦哦,这个用意啊……什么,张绍民现在就知道了吗?   她仔细翻起前世的记忆,仿佛在前世这段因接仙台而起的纷争里,张绍民什么都没做。   没建忠心谱,没上书,没谏言,没做任何事,只是静静地在一旁观望着。   他在默许皇帝的敛财之举。   想想张绍民的为政,圆滑而老练,颇有城府,他前世对国库的资财了如指掌,把库内的可调用的金银用到了极致,这才有了哥哥主政期间的盛世光景。   他比自己和冯素贞对政治和君心更为敏感,现在纵然晓得皇上的用意,也是正常的,可——   “那他干嘛还建这样的忠心谱?”天香不解,“这样的忠心谱,不是和父皇消极对抗吗?”   冯素贞道:“公主,如果是李兄和刘兄做出这样的忠心谱,我或许会顺着你这想法去想,但,做这件事的人是张兄,我们又对皇上的心意有了些许了解,我不由得就多想了几分。”   “前朝李自成攻破京城之前,以节俭著称的末帝崇祯也在向大臣们募捐钱款,只不过他筹款的目的不是建什么接仙台,而是为了筹集军饷。他说,‘以三万两为上等’,他还逼着自己的秉笔太监捐了一万两。可是,当朝的首辅魏德藻,只用三年就成为内阁之首的魏德藻,只捐了五百两。”   “五百两!”天香眼睛一亮,这不正是张绍民的忠心谱上刘韬所捐的银两?   “首辅都只捐了这么点儿,底下人哪儿还敢多捐?崇祯不得已求到了自己丈人门前,周皇后深明大义,为了劝自己父亲多捐点钱,自己掏了五千两银子给他,却还被国丈爷墨了两千两。”   天香无语:“……末帝也是不容易啊……”   “末帝识人不清,前朝的官员贵族,都是当时的豪富,家资数十万之巨。可国难当头,他们却只肯拿出这么点银钱来,最终导致前朝覆灭。今上也是深知这一掌故的,如今张大人这么一弄,让皇上更生气。”   天香顿时有些了然,难怪,前世驸马和自己弄的那个忠心谱,父皇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一旁赶上来的李兆廷听明白了两个人的话,顿时脸色一白:“可、可前朝末帝是为了募军饷,但今上却是为了接仙台……”   “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在皇上眼中,都是各自有钱藏着掖着、不肯贡献给君王用罢了,”冯素贞感慨道,“如果没有这一本忠心谱,大多官员也就是哭哭穷拖延下去,而如今,张大人这是推波助澜啊!”   这帝王君心,当真是不能用寻常眼光来衡量。   李兆廷愤然道:“这张绍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政客!”刘倩也愤恨起来,这忠心谱分明是把她的老父亲刘韬架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冯素贞一滞,若是她没有近日和天香的相处,恐怕也只能天真地想到用建忠心谱这样的方式拉上满朝文武来挟制皇上对他们妥协这样的法子来。   她不由得向驴背上的天香望去,却见后者眉头紧锁,老神在在。   “……官员贵族,都是当时的豪富,家资数十万之巨。可国难当头,他们却只肯拿出这么点银钱来……”天香满脑子都是冯素贞方才所说的话。   前世,她回到京城时,她记忆里龙章凤姿的张绍民仿佛老了二十岁,留着老气横秋的胡子,有着精明强悍的眼神。   向张绍民送礼的地方官吏络绎不绝,张府门前总是车水马龙。   她主政初期,有御史不断地攻讦于张绍民,说他为官不廉。她是信任张绍民的,径直将他招到近前,问他对御史的本子如何看待。   张绍民对她傲然一笑:“等他们有本事坐我这位置,再来评价我的私德吧。”   为政者,无私德好坏,只有能力高下。   那以刘韬为首的满朝文武,能力如何呢?   今生张绍民做了个忠心谱,前世冯绍民也做个了忠心谱,不同的人做出同样的举措,出自不同的目的,却最终会导致同样的结果。   这张绍民,到底是比冯绍民棋高一着。   天香一行四人在入夜时分到了甲长家里,这才得知太子的住处还在十里路外。   本来除了李兆廷之外几人都有功夫傍身,提起气来急走几步也不是不可,可惜天公不作美,入夜下起雷雨来。   漆黑一片又下着雨,再加上道路不熟,几人不得已,只得在甲长家里住了下来。   简单用过晚饭后,甲长笑眯眯地问道:“小老儿家里地方小,只得两间空房,内子拾掇得还算干净,不知几位今晚如何歇息?”   四人面面相觑。   天香公主回忆起了前世四个人在同个客栈相遇后的尴尬局面。   冯素贞近日是一直与天香分房睡的,虽说在宫里也曾与天香同榻而眠,可不知怎的,此刻,她竟有些紧张,她笑道:“既然只有两间房,那就给我家公子睡吧,我便去柴房凑合一夜。”   李兆廷也站了起来:“我只是个算命的,皮糙肉厚,天幕地席得睡惯了,有个片瓦遮头就已是再好不过的——我也去睡柴房,另一间房也让给这位刘公子吧。”   天香、刘倩:“……”   甲长有些看不懂:“可你们不是一路的吗……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真是,真是规矩大啊……小老儿家里房间虽小,但一间屋子里睡两个人还是睡得下的。”   冯素贞、李兆廷:“……”   李兆廷又道:“甲长说得对,那今晚委屈两位公子一道睡,我是算命的,冯兄是个小厮,我二人身份也是相当,那我就和冯兄一道睡一间房吧。”   冯素贞、天香、刘倩:“……”   天香阴阳怪气道:“乌鸦嘴,你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一天到晚地缠着我家小厮啊。”   李兆廷笑得坦然:“主要是两位公子身份相当,睡在一起也算和谐啊。何况,我许久未见冯兄,还有些京里的事想与他讨论,好听听他的意见。”   冯素贞听着李兆廷的话,也思索起来,似乎在考虑着可行性——便真是和李兆廷同屋,大不了自己在桌子边看几页书,待李兆廷睡下后自己再睡也可。   正当冯素贞快要答应了的时候,天香轻咳了一声,冯素贞抬起头,朝着那咳嗽声的来源看去。   那人笑眯眯地向冯素贞勾了勾手指,冯素贞困惑地附耳上前,只觉得耳朵一痒,天香低低道:“驸马与李大人畅谈国事自是应当,只是既然李夫人在此,驸马你还是莫扰了人家夫妻敦伦之乐。”她含着气说话,字字都带着气息打在了冯素贞的耳朵上。   天香十分满意地看着冯素贞莹白如玉的耳根红了起来,一路烧了满脸都是。   冯素贞满面通红,如同醉酒,仍是直起身子,毅然铿锵道:“公子说得是,小的既是公子的小厮,公子夜里离不开小的是小的有幸,小的自是应当好——好——伺——候——公子。”她转身向着李兆廷和刘倩拱手道,“对不住二位,我家公子夜里离不开我,怕是不好行这个方便了。”   谁夜里离不开你了?天香睁大了眼,看着冯素贞,仿佛看见她脸颊的红潮一点点退回去,而自己的脸却是一点点地热了起来。   李兆廷面色有些难看,刘倩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顾忌,我不过是个行走江湖吃江湖饭的莽夫。算命先生却是个读书人哩,只要先生不嫌弃与我同宿,我哪敢嫌弃什么?”她说着说着,言语里却是带了几分恳求。   李兆廷一愣,听出了刘倩的弦外之音,不觉心底泛起了一丝愧疚。他收敛了神色,郑重道:“哪里哪里,公子言重,今晚便委屈这位公子与我同住一间房了。”   甲长看着面前四个面容俊秀、面色古怪的年轻人,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呵呵笑着,替众人准备房间去了。   欲仙宫内,欲仙哈哈大笑:   “我还道那张绍民有什么本事,折腾来折腾去就折腾出几千两银子!”   东方胜在一旁冷笑:“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如今朝野上下就拿出这么点钱,你那捞钱的心思恐怕是要落空了。”   欲仙敛笑正色道:“欸,东方兄弟此言差矣,贫道是个出家人,哪里会稀罕那些阿堵物!我之所以催着皇上建接仙台,不过是为了假借天命,好送小皇子上位罢了!”   东方胜哼了声:“没想到国师倒是比我这个哥哥还关心我这便宜弟弟的前程啊。”   欲仙讪笑:“如今那木鸟太子不知所踪,贫道的属下竟一点消息也没传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了哪个木工作坊里头。而皇帝身子骨却仍然健朗,贫道这也是想一锤定音,以免后患呐——”   “少废话,你大半夜的叫小爷来,是想做什么?”东方胜不耐烦了。   欲仙笑道:“明儿个皇上会在朝会上龙颜大怒,我会让我两个属下向皇上献上金银财宝,以谋得官位,皇上定然会福至心灵,晓得另个来财的招数。所以贫道特来提醒东方兄弟一句,备些金银,说不定,能换个九门提督的官儿当当呢。”   东方胜斜瞥了欲仙一眼,毫不在意:“小爷对当这劳什子官儿没什么念头。”   欲仙赔笑:“东方兄弟越早握得权柄,咱们才越早能成事啊!”   东方胜心念数转,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才阔步走出了欲仙宫。   一旁的青衣女子木护法颇是不解:“帮主,咱们何必对着这小子卑躬屈膝?”   欲仙叹气:“你不明白,我看着表面上风光,实则就是皇家的一条狗!我本以为东方侯死了,我就能摆脱这境遇,可那菊妃却死死压制着我。眼下,这宫里头又是她在皇上跟前最得宠,我本指望把你送给皇上,可菊妃不松口,我也只能送几个没用的女人进去耍耍心眼儿。若是那木鸟太子此刻在就好了,杀了小皇子,我就能从狗变成人!”   木护法一呆:“帮主怎么想着要帮那太子?”   欲仙幽幽道:“太子成人了,还这幅痴呆德性,真登基了也成不了大事,我给他变个戏法儿就能哄住他;可小皇子还没长大,他有个强势的娘和异母哥哥帮着他,就算我帮他当了皇帝,我还是他皇家的一条狗——谁他娘的愿意当狗!”   怀来乡野,雨水嘀嗒,滚雷闷响,甲长宅子里,两间客房灯火通明。   甲长娘子很是不满:“恁半夜那屋里的几个还不睡,多废蜡啊!”   甲长捻须道:“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那几位给我的银子够买几车蜡了!人年轻人话头多,你个黄脸婆懂什么,快睡!”   西边厢房,一道声音懒洋洋响起:“欸,姓冯的,你大半夜的走来走去,是这农家饭太好吃你吃多了怕堵了肚子,还是怕我吃了你啊?”   背手走来走去的冯素贞站住,蹙眉道:“我是着急。”   天香道:“你急什么?茅厕出门右转。”   冯素贞:“……”她在天香对面落座,胳膊枕在桌面上,“你说,张大人做的这个忠心谱,一旦激怒皇上,皇上会做出什么更过激的决策吗?”   天香想了想前世,道:“会。”   冯素贞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继续背着手走来走去。   “停!”天香眼晕。   冯素贞脚步停滞,扭头急切问道:“我所能想到的过激的决策,其一是降罪抄家,其二是卖官鬻爵,你说皇上会选择哪样?”话音落下只是片刻,她就摇了摇头,“其一不可能,我猜是二,皇上会卖官鬻爵。”   “什、什么?”天香微讶——冯素贞怎么知道父皇会做什么?难道她也一日之间重生了?她不由得上下打量起来冯素贞。   “皇上求财,而财在民间。皇上若想正大光明地要钱而不激起平民之愤,就只能从大户人家和官员下手,”冯素贞再次坐下,为天香分析起来,“这也是我猜的——降罪抄家难免人心惶惶,更有可能让有钱人把钱藏起来,而只有卖官鬻爵,能让各种隐财曝于天日之下。”   天香大惊:“你说得有理。”   冯素贞眉头紧锁:“皇上一心要为太子留几个能人,张绍民也好,顾承恩也好,此刻都受着压制。而一旦卖官鬻爵之事发生,日后再行拨乱反正,这些官位就都会空出来,这时候,就能把这些受压制的青年官员扶上马。”   天香傻眼:“对、你说得对!”   冯素贞叹道:“既然如此,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吧,寻回太子,早日回京!我担心恩师会在此风波中受贬斥。纵然他是无为而治的甘草相国,但毕竟是我的恩师,是李兄的岳丈,我们不好耽搁行程。公主,我们早些休息吧!”   天香晕头转向地被冯素贞拉上了床,她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就呆呆地看着冯素贞熄了烛火,再火急火燎地冲向床边,继而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是素来敏捷的冯素贞在漆黑之中绊倒了板凳。她这才清醒过来,惊呼吼道:“睡就睡,你猴急个什么!”   吼归吼,她内心却受了极大的触动:假以时日,此绍民,未必逊于彼绍民。   东厢房里的李兆廷和刘倩,先是看到对面的烛火倏然而灭,后是听到公主的一声“猴急个什么”,两人都是一呆。   天边一道惊雷滚过,余下的电光扫过李兆廷呆若木鸡的脸。   外面的雨又大了些。   许久,刘倩悠悠开口:“兆廷,你方才那般,难道还是在心里把那驸马,当做是冯素贞吗?”   李兆廷沉默不语,站起身来,隔着雨帘,望着窗外黑漆漆的西厢房。他忽地低下了头,苍凉一笑:“夫人,我们就寝吧。”   这一声“夫人”,让刘倩不觉有些鼻酸:“是,夫君,我们歇息了吧。”   翌日,晨光未明,雨水已经停歇,四人就踏着泥泞出了门。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似乎都是心事重重。   这沉默的十里路走得格外的快,当第一缕阳光攀上他们的背,眼尖的天香就已经看到那符合甲长描述的徐家院落了。   院子中,一个穿着儒衫的年轻男子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女童“举高高”,逗得那女童咯咯笑。   “哥哥!”天香挥舞着胳膊,呼唤着自家兄长。   院子里的年轻男子听到声音,把女娃娃放下,眯着眼朝东方看来,立时眉开眼笑:“妹妹!妹夫!”他撒腿朝着天香跑过来。   不过短短时日没见,哥哥竟然如此热情,天香不由得有些感动,也下了驴朝太子跑了过去。   当兄妹两人相遇时,太子已是气喘吁吁,却仍是满脸笑容。   天香瞧着自己的哥哥黑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也是灰不溜秋,不由得有些心疼,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太子朝自己伸出了手。   他憨憨笑道:“妹妹,你有钱吗?”   京师朝堂之上,龙颜大怒。   “这就是你们的忠心?你们的忠心都被狗吃了?!”皇帝在高高的龙案之前,将那账簿一样的忠心谱扔下了御阶。   “满朝文武,满朝文武,你们的忠心才值几千两银子?”皇帝痛斥道,“朕一年花多少银子养你们这帮子官?你们就这样回报于朕?刘韬,朕不说别人,单说你!你身为当朝丞相,居然只给朕五百两银子。朕可是知道,你儿子的那间清雅林,一年的净利就不下五万两!”   “还有你,王道辅、王阁老,你老家的几百亩地,一年的收成也不下万两,你居然就给朕三百两!”   皇帝越说越气,拍案而起:“你、你、你,你们一个个满嘴仁义道德,说朕贪婪,说朕暴虐。你们要朕做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可你们自己,一个个,贪起来谁都比朕狠!”   一旁的国师看着皇帝尽情发泄自己的怒火,一脸得色地看着堂下跪倒的一片朝臣,轻哼了一声。   皇帝脸色铁青,骂了半晌他已然累得不行,只得暂时歇息,坐下歇了口气。   国师一抖拂尘,正打算上前谏言皇帝以官爵换银钱。   外面却突然喧闹起来,一声近过一声的传报声如潮水一般向朝堂涌来。   “报——”   “报,五百里加急——”   “报,五百里加急,宣大急报——”   “报,五百里加急,宣大急报,察哈尔部毁约宣战!”   满堂哗然。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一着满盘变,世事竟如棋   边疆急报,最先得到消息的往往不是周遭的黎民黔首,而是快马飞驰的驿站。此刻的怀来乡下,仍然是一片宁静。   徐家院门口,天香得知了太子向自己要钱的用意,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既然哥哥有此心,不如我们一道回京劝父皇罢了这修接仙台的心思,也就自然而然免了京畿附近黔首的徭役。”   太子眨眨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劝不动的,没人劝得动他。”   李兆廷见状,一时情急上前想要谏言,被冯素贞伸手拦住了。   天香晓得,父皇的绝情在太子的心上烙下了深深的伤痕:“无妨,那你跟我们一道回京吧,我会给徐家百两银子拿来赎徭役。”   太子释然一笑。   临走之际,太子抱起小花儿。   小花儿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小哥哥,你怎么要走啦,木鸟还不会飞呢!”   太子爱怜地捏了捏小花儿的脸:“等木鸟会飞了,小哥哥就骑着木鸟回来看你。”   小花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香众人东行回怀来的路上甚是热闹,时不时看到衣衫破旧的匠人神色凝重、步履蹒跚地向怀来方向走去——他们都是怀来附近乡村里的手艺人,要进城集合,一道进京去为皇帝修接仙台。   太子坐在毛驴上,茫然四望,不由得有些黯然。   从旁忽地传来了一道清和的声音:“殿下,你现在对赋税、徭役,可有了直观的感受了?”   太子一愣,循声望去,正对上冯素贞清澈了然的眼神。   他垂首不语。   冯素贞不急不躁,只轻缓诵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众人昨日走累了,因而走了大半天,都尚未赶到怀来城,只得就近去寻驿站打算歇息歇息,再换了马车和快马回京。   但尚未寻得驿站,众人就察觉到了异样,附近来来往往的多了好些军士。   赫然间,天香就瞧见了一身军服的单世文。   单世文远远见到众人,蓦地松了口气,拍马上前,急吼吼地要众人连夜上路回京。   天香不明就里:“怎么了?”   单世文苦笑:“公主,昨日里,宣大打起来了。”   宣大打起来的消息先一步传到了怀来城,较京城还要早些。怀来卫都指挥使单世武立时就忙乱了起来。怀来距离宣府不过百里之遥,若宣大打起来,怀来肯定是不能幸免的。怀来卫拢共五千六百人,但都散落在周围的县城,留在怀来城的只有千来个兵。   而目前最严峻的是,宣大的兵因停战而分批调往辽东,目前仍守在宣大前线的不足原本兵力的三成。   一旦宣大一线有了缺口,怀来就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谁能想到已经被顾承恩打得如丧家之犬的察哈尔部突然就暴起发难,趁着宣大一线兵力最薄弱的时机来了个宣战?!   而宣战的缘由,归根结底,正是那军田券。   顾承恩停了军田券的发放,深查之下发现不但假军田券是多如牛毛,还有军中将官借着军田券的稀缺性将其价格炒高,带来了一场风波。如今各地的商人都聚在宣大府城排着队检验自己军田券的真伪,还各自停了手上的生意。而因着军田券筹措的资金冻结,朝廷和察哈尔谈好的买马的生意也就无限期地往后延迟了下去。   察哈尔部在口外不毛之地,察哈尔汗本就是为了这通商才乖乖停战不闹了,现下看口内汉人为了一张券死活拎不清,买不到口内的东西也就罢了,养的几万匹马卖不出去反而白白浪费自己的饲料!察哈尔汗顿时就怒了,发函质问顾承恩为何不信守承诺。   顾承恩身为封疆大吏,平日里交际甚多,书信往来频繁,自然有不少书吏替他打理他的文书工作。   而负责口外察哈尔部书函的那个书吏,偏偏正是他那个惹出了假债券之事,戴罪停职的小舅子!而因着这位置原来是大帅的小舅子坐的,一时也没人敢顶上这职位。   察哈尔汗的信发了半个多月,见没人搭理自己,干脆也不再写第二封信,趁着对面兵力空虚,以“汉人不讲信义延误马市之由”直接宣战。   天香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巨大的荒谬之中。   她掌握着前世的经验和教训,不但没能把前世最应该避免掉的事件避免掉,反而引发了一场战争。这事若是放在前世,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前世未见此事发生,可见,前世的察哈尔部渔翁得利,借着马市捞了不少钱去。前世有多少商户,吃了军田券这个暗亏却因为涉及军队而不敢上报?恰逢接仙台一事在此时发生,那又有多少贪官污吏,为了向皇帝“献忠心”“买官爵”而利用军田券大捞特捞?!   天香紧紧攥紧了拳头,暗恨起前世的自己来。   那个时候,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接仙台之争中,心安理得的接受一剑飘红刀口舔血换来的钱款,将自己心爱的“男人”送上相位,却压根没有往深处细想。父皇行这种自毁长城的敛财买卖也就罢了,那些妄图买官买爵的狂徒,他们的钱,怎么可能是干净的?!   但眼下再多的深恨也是徒劳的,她眼下所能做的,只是将太子早日送回京城。   “眼下天色将晚,此地距京城尚有二百余里。我们已经走了两天路,夜里行路难免生险。眼下城外兵马调动得厉害,一点风吹草动都容易引人注意,恐生了误解——只能等明日一早再回京了。”冯素贞皱眉道。   “可战线就在两百里之外,”李兆廷忧道,“两位殿下都是万金之躯,半点损耗不得,我们还是尽早回京吧。”   “若是宣大守不住,京城也未必安全。”冯素贞幽幽道。   众人皆是沉默,太子抱紧了怀里的木鸟,抿唇紧张问道:“宣大,会守不住?”   单世文道:“宋先生过去几年一直在宣大造红夷炮,宣府和大同两府的城垣堡垒如坚墙铁壁。但两府之间战线绵延百里,堡垒众多,若是宣大兵力充足,那帮鞑子是决计没有攻破防线的可能——可如今,就怕……”   宣大防线由一个个堡垒构成,一旦哪个堡垒失守,就容易放了鞑子进来,这小股的人马纵然不会伤筋动骨,也难免烧杀掠夺,累及平民。   天香心里一痛。   “报——”忽的一声嘶喊传来,众人一惊,转头朝那声音望去。   远远夕阳余晖里,奔来一匹黑色高头大马,背上驮着的却是一个满身是血的血人儿,那人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已然勒不住缰绳。他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坠马跌下。   冯素贞大惊,足轻点地腾空而起,直直落在黑马背上,从那血人背后伸手勒住缰绳,这才控住了马匹,让它暂时停下来了。   众人上前打量,悚然觉察此人已经断了一臂,一身血污几乎遮掩了他的军服。   几个士兵上前帮着冯素贞把那人扶下马来,冯素贞快速点了那人穴道为他止血,那人稍稍清醒,看清冯素贞模样,弱声呻吟道:“是你?”   冯素贞一愣,仔细辨认一过惊呼道:“余百户?”   此人正是曾护着那顾承恩小舅子在怀来敛财的余百户。   冯素贞无暇多想,立刻撕开他的袖子为他处理伤口,她随着老人家很是学了些医术,却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伤势。   身上刀剑创伤不下几十处,而左臂显然是被人用快刃利落砍断的,或许砍时尚无觉察,事后却要承担肝胆俱裂的痛楚和残疾的绝望。   单世文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余百户瞪大了双眼,咬牙道:“新平堡失守,鞑子……进来了!”   天香大惊失色,立刻令道:“单世文,派几个身手好的去西边诸乡县示警,坚壁清野,百姓避祸!”   余百户哑声道:“城破之事,驻堡千户殉国,托我传信四边,我骑着大帅赠我的快马一路驰来,一路嘶喊,想必西边的百姓都在往怀来赶了。”   “新平堡……”李兆廷喃喃念了一句,掐指算了算,忽地脸色一变,“不好,太近了,我们得尽快回到怀来城!”   “新平堡据此不远,却也不是举步即达,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冯素贞声音发冷,众人也顿觉不对。   新平堡据此两百余里地,纵然是快马,跑了三五个时辰,他的血也该耗尽了。难不成鞑子已经跟到了近前?   余百户苦笑忍痛道:“有几个鞑子的斥候一路跟着我,我半个时辰前才把他们甩掉,我左臂中了一箭,初时未察,方才见左臂青黑,方知鞑子弩箭上喂了毒,这才自断一臂!”   众人心头尽被触痛。   冯素贞薄唇紧抿:“壮士!”   一旁的太子脸色煞白,他仿佛想到了某个可能:“半个时辰前?不不不,不好!”   从旁翩然落下一道蓝色身影,虎目微睁,浓眉深挑,也是一声沉呼:“不好!”   太子着急忙慌地上前拉住一剑飘红的胳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回徐家湾乡!”   宣大防线失守的消息迅速扩散开来!   原本密不透风的防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尽管顾承恩迅速带兵夺回这道关隘,却仍然放进了察哈尔万余强兵壮马,他们一路扫荡附近的村庄,直奔怀来而来。   怀来告急!   怀来城墙上,灯火通明,单世武紧张地忙碌着,安排着城防工事,怀来近郊的百姓闻讯纷纷向城内涌来,以寻求城墙的庇护。   城墙之上,宋长庚指挥着临时召集来的兵士们搬运组装守城器械,怀来卫在紧张的调度下只集结了两千个守军,怀来没有兵,京城眼下自危,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分给怀来,怀来是守卫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怀来守不住,京师更守不住!   宋长庚望着眼前忙乱的一片,心下凄然,他回忆起前朝李自成攻克京城噩耗传来之时,家乡奉新满城号哭的光景。   怀来县令在一旁哀叹道:“若是怀来有红夷炮就好了,这怀来城能守得固若金汤,别说察哈尔近万个散兵游勇,就是察哈尔汗举国挥师前来,也敌不过。是本县目光短浅,只央着先生关心农事,却忘了给怀来增加固城之本!”   一旁擦着汗上了城墙的单世武闻言,正色道:“县太爷不必自责,这是察哈尔毁约在先,谁能料到停战两年战火再起?”   “县太爷,我听闻城中昨日进了不少匠人?”宋长庚忽的幽幽道。   县令道:“正是,乃是为圣上修接仙台所召,约有二百人之众,尚未来得及遣往京城,眼下兵乱,圣上也停了接仙台的征役,暂且都安置在县衙了。”   “把他们交给我来用吧。”宋长庚面上现出复杂的神色,都说福祸相依,可这两祸相遇,他倒是宁可让这些匠人安安生生地去京城给皇帝修那个大而无当的劳什子接仙台。   县令忙道:“好好好,亏得有宋老兄助我,我这心里才算踏实了些。”   “单都督,我们还能等多久?”宋长庚转向单世武。   单世武估算了一下:“两天,算着日程,那突破了防线的鞑子轻装而来,最快两天,这怀来城下——”他苦涩一笑,“就尽是我等兄弟用命搏军功的场景了。”   辽东已在调军回防,但大军开拔起码得十天半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怀来只能靠着怀来卫的两千多个兵硬扛。   县令晓得他的难为,收敛了哀戚的神色,肃然向他深施一礼:“怀来千户人家、万名黔首的身家性命,尽系于都督手中了。”   单世武向他抱拳还礼。   “单都督,令弟除了带回新平堡失守的消息,可还带了其他消息?”宋长庚又问。   单世武知道宋长庚问的是什么,他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夜黑如墨,怀来城外的乡郊小道上,一队人马在月光的照映下朝着怀来城缓缓行进。这队人多数穿着军服,神色警惕,行止有度。其中被拥在最中间的,是一个身着儒衫的素服年轻人。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太子不安地频频回首,在他旁边驾着马的李兆廷宽慰道:“殿下不要着急,剑大侠和驸马公主已经带着人去了,他们都是武功高强之人,区区十几个鞑子,想是不在话下的。”   太子只得强压下心底的不安专心视路,他抱紧了怀里那陪伴了他两千八百多个日夜的木鸟,喃喃道:“木鸟啊木鸟,我可是答应了小花儿,让她看到你飞起来啊!”   徐长胜家的院门口,天香如鲠在喉。   方才她和冯素贞好歹拦住了冲动的太子,令李兆廷刘倩等人带着他和重伤的余百户连夜回城,自己与一剑飘红一道,带着部分人马过来寻鞑子的踪迹。   单世文带来的人里有斥候,他们一路沿着余百户说过的来路寻去,发现了鞑子凌乱的马蹄印迹最终转向了徐家湾乡。   徐家湾乡的夜,透着股子不正常的静谧。不仅仅是没有人声,连鸡鸣犬吠之声,都止息了。   因为大半个乡村此时已化作了一片灰烬,原本的徐家小院,此刻只剩了一道篱笆墙和院里的一口井。   他们是草原民族的守护者,却是汉地的强盗,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残留的火光映出一剑飘红铁青的面色,他对着身后的单世文:“东北向有动静。”   单世文点头,对身后士卒下令道:“你们跟着来。”   天香咬牙要跟上,却被一剑飘红拦下了:“闻臭,我不想让你去。”   天香一愣,止住了脚步,后背被人托住了,是冯素贞扶着自己的肩膀。她听到冯素贞清明的声音响起:“剑兄且去,我在此处陪着她。”   一剑飘红颔首,带着人走了。   天香惊疑质问:“为何,为何不让我去杀那群畜生?!”   身后的那双手把自己扳正,天香迷迷糊糊转过身,对上冯素贞认真而关切的脸:“你从方才听闻察哈尔宣战的消息后,便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连剑兄都察觉到你状态不稳了。你虽然有功夫,却从没真正杀过人,剑兄自是不敢让你过去——天香,你怎么了?”   天香呆呆望了她一会儿,忽的落下一行清泪:“驸马,我是不是做错了?”   冯素贞蹙眉,紧张起来:“为何这么想,你做错什么了?”   “我是不是不该管那军田券的事,若是我不插手,军田券便不会因此停发彻查,也不会引起这场……”她话音未落,便被冯素贞打断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冯素贞讶然,她一脸正色道:“此事就算有错,也是错在有宵小之徒妄图作假谋取私利,错在察哈尔汗悍然毁约,错在做了错事的人,而不在修正错误的人。”   “可是,若是我不去管这件事,顾承恩便能够及时兑现马市的协约,察哈尔汗不会因此宣战,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天香大声喊了起来,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我去插手了十三叔的事,可十三叔仍是死了;我避开京城,偏安怀来,只想让哥哥好起来,却平白惹了这一场战事。我压根就什么都不该做,我不该沾染这因果,我只需要做一个不懂事的公主,整天胡闹就行了,自有……”   自有你们替我把父皇身边的奸佞除去,扶哥哥上位,开后世的二十年太平。   冯素贞是没法理解自己心中那深深的愧疚的。   她来自另一条线的另一个结局,她知道,假如这边没有人横插这一杠子,察哈尔压根儿不会打起来,在后世的二十年里,察哈尔和汉地和平相处,相安无事。   和前生相比,唯一的变化,就是她为了太子而栖身怀来,干涉了这件事。想着想着,天香眼前朦胧起来,不觉间,已经满脸是泪了。   “你总是这样,反求诸己吗?”冯素贞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揩去天香眼角的泪,她的声音比平素温柔了几分。她自改扮了男装以来,总是低压着嗓子,难得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脱离了原本带着雌雄莫辩的清澈,几乎完全变成了清亮的女声:“察哈尔狼子野心,若是此刻不爆发出来,待到他们从汉地捞到了足够的好处再爆发,会是更大的一场浩劫。世事如棋局局新,一着下去,你就算能算到所有的棋路变化,也防不住会不会突然天塌地陷,让这盘棋下不下去。”   “记住你最初选择怀来的目的,你想要太子获得一个好老师,你想要太子明白他的责任,你想让太子成为合格的储君。你的想法是没错的。”   “记住你最初插手军田券的目的,你想要为那些无辜受骗的人挽回损失,你想要让为军田券所集的钱财用在该用的地方。你的想法是没错的。”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可自有因此善受益之人;无心为恶,虽恶不惩,何况你并未行恶事。世间因果千丝万缕,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干系。如今察哈尔的毁约或许确实是因你而牵动了一个因由,但演化成如今这情况还是因为察哈尔汗的丧心病狂,他的疯狂此举也为他的灭亡埋下了因由。因果相生无穷无尽,你非把自己绕进去,那天下的错事岂不都是你担了?”   “我们无法预知结局,没法决定每一件事的走势,因为我们不知道人生未来会有多大的变数。但我们不能因此就畏葸不前,不去抉择,不去尽力,不去承担。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而为。”   残余的火焰仍在周遭慢慢燃着,冯素贞扶着天香的肩膀,两人四眸相对,四周静寂,只听得见方才一剑飘红所说的东北向传来了隐约的厮杀声——以及近在咫尺的孩童哭声。   两人一愣,天香忙擦了脸上的残泪:“是哪里的声音?”   冯素贞耳力灵敏,很快定准了方向:“那边!”   她抽出剑来,将仍燃烧着的院门拨到一边,斩出路来,和天香一同进了徐家的院子。   声音来自井中。   京城八府巡按府,一个不速之客悄然夜访。   “张大人歇息得够早的啊。”王总管用手帕点着面上并不存在的汗,似乎对着满屋子的阳刚气颇为嫌弃。   张绍民内里只着了中衣,身上披着外袍,确实是从梦中惊醒的,他含笑道:“下官日里事多繁杂,晚上难免歇息得早了些。不知道王公公深夜造访,是有何贵干?”他很是自然地端了杯水递给王公公。   王总管接过那茶碗,掀开瞧见了满满的金豆子,这才满意地哼了声:“杂家啊,是给宫里头的那位带句话的。”   张绍民恭谨跪下:“张绍民恭请圣安。”   王总管向着北方拱了拱手:“圣躬安。张绍民听着,此刻宣大战起,察哈尔无非想要些好处,不成什么大气候。但眼下太子公主俱在怀来,千金之躯犯险,朕甚是不安。特带句话给你,无论如何,无论花费什么样的代价,给朕把太子完完整整全须全影地带回来!”   张绍民应道:“张绍民接旨,谨遵圣命!”   王总管自袖子里取出一道明黄的绢布来,交到张绍民手里,看着他惊讶的眼神,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又夸了几句八府巡按府的陈设,又收获了些许金叶子,这才满意地出了府。   他慢悠悠地坐上轿子:“走,去侯府。”   侯府,现在的主人,是东方胜。   他可没张绍民这么客气,睡梦正酣被人叫醒,听下人说了来客是谁,立时趿着布鞋出来,拔了腰刀,将刀鞘扔进了王总管的轿子里。   那刀鞘擦着耳朵深深扎破了轿子,王总管惊吓得不行,几乎是爬着从轿子里哆嗦着出来:“小侯爷,你这是干什么呀?”   东方胜揉了揉眼睛:“小爷有起床气。”   王总管:“……”一旁的管家连忙上前把王总管扶将起来,让进正堂,一番赔笑赔礼自是不提。   “说吧,王总管不在宫里伺候皇上,深更半夜地来我府里干什么?”喝了半盏茶,东方胜清醒了些,这才问起了王总管的来意。   这皇家子弟个个脾气古怪,王总管已是看惯了的,加上方才管家塞了一把金叶子,他心气儿也平和了起来,翘着小指道:“小侯爷,奴才是皇上的奴才,若不是皇上允许,奴才又怎么敢出宫来找您啊。”   东方胜剑眉一扬:“怎么,是我那皇伯父找我?”   王总管轻咳了声:“对,杂家啊,是替皇上给您带句话儿——”他拖长了语调,见东方胜半晌没反应,只得继续说道:“皇上夜里接到急报,说是新平堡被鞑子撕破了个口子……”   “什么?”东方胜猛地站起身,怒骂起来,“顾承恩那个废物!那鞑子岂不是放进来了?”   王总管吃了一吓,捂着小胸口道:“是,顾大帅后来又把新平堡夺回来了,可惜还是放进了将近万余鞑子。”   “万余?”东方胜提高了声音,“你知道什么是万余鞑子?那是万余匹狼,万余禽兽!”他焦虑起来,“皇伯父可派了兵过去剿贼?”   王总管点点头,也提高了声音:“东方胜接旨!”   东方胜一愣,忘记了下跪。   王总管也不去管他,自袖子里取出一样物事,高高举起,他直接道:“圣上口谕‘新平堡破,京畿大危。辽东行军尚有时日,着禁军卫统领东方胜暂时解了禁军差事,领九门提督之职,带五千京防营人马即日开拔,至怀来剿贼,务必御贼于京门之外,所缴贼匪,就地格杀,不留活口!’”   东方胜看清了王总管高举的正是调动京防兵马的虎符,他嘴唇动了动:“五千京防营?全让我带走?那京城怎么办?!”   王总管干笑:“这不是,还有你的那一千禁军嘛……”   东方胜眼角抽动:“那一千禁军顶个屁用!皇上他……”   “哎呀小侯爷您就别问了,”王总管把虎符放在东方胜手里,“眼下皇上可不管京城怎样——军情十万火急,京畿一带的百姓性命,皇上可是全都交给您啦!”   东方胜沉下心来,不再多话,将虎符揣进怀里,令人备马出府。军情紧急,五千个人的调动也不是等闲一日就能解决的,他耽误不起,京畿耽误不起!   长夜将近,东方渐白。   怀来西门城墙之上,一夜未眠的太子终于等来了天香一行人。   骑在马上的众人都带着一身疲惫,高大的蓝衣男子以及其他穿着军服的士兵均是带着一身血气,他们的马后都捆着一个个血迹斑斑的麻袋,仿佛装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太子没敢细想他们带了什么回来,奔下城墙,朝着自己妹妹跑了过去,因为他远远地就看到自家妹妹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等他到了近前,天香把怀里睡着了的小花儿递给太子:“……她娘紧要关头把她藏在了井上的桶里,用辘轳放到了井里……”那桶上有着异于寻常农家所用器物的花纹,看着应该是太子的手笔。   太子一呆:“那徐大哥、徐大嫂他们呢……”   天香眼圈一红,别过头去,没有作答。一旁的冯素贞叹了口气,向着太子摇了摇头。   太子沉默了,他爱怜地蹭了蹭小花儿的脸,也觉得自己眼眶热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走吧,我们一起去找宋先生,他正在县衙制作城防的器具,我们,去帮帮忙。”   怀来县衙此刻已经沦为了工匠作坊,各式各样的匠人都在这里集结,听从宋长庚的指挥各自忙碌着。在匠人的身影里,天香还看到了熟人——徽州墨商程青玉。   危机时刻,这些行商并没有跑,他们不但留了下来,还主动将自己的货物、自己的技能献出,为守城添一份力量。   宋长庚正在一群木匠中比划着说些什么,他见到一行人平安归来,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但看到太子的背上还背着他的木鸟时,他还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殿下,眼下情势危急,待怀来城守住了,我再与你讲木鸟的事吧。”   太子红着眼,将怀里幼小的小花儿搂得更紧了些:“先生,先生,我现在,还是想做出会飞的木鸟,但,我也想做一个合格的太子。”   宋长庚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忽然释然地笑了。   他缓缓直起身来,目光炯炯,神色傲然:“既然如此,太子殿下,那此时,便是木鸟起飞的时刻了!”   “太子,我的木鸟不是食风而动,是食火而动。”宋长庚从他背上的行囊里拿出一只惟妙惟肖的木鸟来——正是他与太子初见之时,曾让他惊鸿一瞥的那只——“太子殿下,我们让它,飞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重生文都是在主角重生后就迎娶白富美,出任CEO,走上人生巅峰的。   我却觉得,一个人再有能力,她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木鸟记还剩最后一章,这段纯原创的大情节就可以告一段落啦。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因果皆如幻,堂堂出世人   张绍民带着手下微服抵达怀来之时,天色将晚,城内戒备森严,亮如白昼。他本以为要寻到太子兄妹二人需要费一番工夫,却没想到一进城,就看到脸色疲惫的天香正在城门忙活。   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在往怀来城里赶,安置起来难免麻烦。现在已经入了秋,夜间渐凉,也不好让人直接天幕地席地睡在外面了。县衙和卫所的人都在忙城防,这种调度安置老弱妇孺的工作天香就主动挑了下来。   看到天香面目憔悴,仿佛很久未曾休息过,张绍民不由得有些心疼,径直走上前:“天……公子,你还好吧?”   天香这才注意到张绍民,不由得惊喜万分:“张绍民,你来了,太好了!”她急忙拉起张绍民的袖子,将他扯到一边,让他帮着一个人做进城百姓的登记工作。   张绍民定睛一看,那握笔如握剑的,竟是一剑飘红。   另一边厢,李兆廷带着夫人刘倩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丞相的家世,从城中的大户征来为难民过夜的物资。而天香和驸马冯绍民因着对怀来城的熟悉,在四处寻找新的安置之地。   这两件事都不是一剑飘红所擅长的,天香心大,让一剑飘红拿起了笔。   张绍民啼笑皆非,只好暂时担了这笔杆子的工作,亲自来登记,由一剑飘红领着人去安置。   众人忙活到深夜才暂时停歇,到最后,天香将自己的小院也贡献了出来,塞满了一院子的妇孺。进城的人陆续没了,张绍民也终于腾出手来,问天香太子安在。   天香将张绍民引到了已经沦为工坊的县衙时,太子正指点几个年轻的木匠把翅膀削得再薄上几分——宋长庚交给他的任务,是仿制木鸟,仿制宋长庚的木鸟。   太子潜心研究木鸟多年,对这简单的木工活已是再熟练不过。他很快弄清楚了宋长庚木鸟的结构,将之拆分成不同的零件,立时动手仿制了起来。   同是木鸟,宋长庚的木鸟比他日夜摩挲的那只木鸟要简单许多,由薄薄的木片、细竹和芦苇组成,像是燕子,又像是乌鸦,即使是孩童也做得出这样的鸟儿,只是做不得这般精致和轻灵而已。   宋长庚要求太子和这五十个匠人一道,做出一千只木鸟来。   他们的进程很快,一个白日的工夫,已经备齐了五百只木鸟的零件,如此再忙活一夜,应该就差不多了。太子就这样陷入了焚膏继晷的忙碌中。   张绍民神色复杂地皱起眉头,他对天香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然如今怀来缺人手,但两位还是应该离开前线,去往更安全的地方。”   太子头也没抬,仍是专注于手上的木鸟:“我不走。”   天香别过头去:“眼下什么地方安全呢?京城吗?”   张绍民道:“不论此刻京城安危如何,两位在皇上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天香笑道:“张大人可还记得我哥哥是怎么出的宫?”   被菊妃陷害,被皇帝关入天牢。   张绍民目色沉沉:“若是皇上真有意害他的话,太子此刻便不会在这里了。我来此,正是出自皇上的谕旨。”   “我了解我的父皇,”天香回道,“我只是想说明,父皇身边,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安全。”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两害相权,自是取其轻。”张绍民坚持,李兆廷也从旁附和张绍民的建议。   一旁的冯素贞将张绍民拉到一旁,众人也自然地跟了过来。她回头看了眼太子,小声道:“张大人,你素来是最知晓利害关系的人,为何此时却谨小慎微起来了呢?”   张绍民挑眉问道:“驸马此话何解?”   冯素贞分析道:“怀来此战,赢了,太子就可以一雪前耻,风光回到京城,不必再躲躲藏藏,任谁都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张绍民急道:“但此战若是输了——”   “若是输了,京城便也保不住了,”冯素贞凉凉道,“但我们这一干人等,定能保得住太子的一条命。”   张绍民沉郁道:“驸马这是拿太子的命做赌?”   冯素贞笑了:“想必张大人有所不知,我冯某人还真就是个赌徒,所幸赌运一向不错,曾帮相爷公子赢回他的庄子,也曾一举中了个状元,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刘小姐、问问公主、问问兆廷兄,冯某的赌术如何?我知道张大人的心,但眼下是个天大的机遇,大人不防放手让我们赌上一把。”   闻言,李兆廷沉吟起来。   张绍民摇了摇头:“不妥,此战便是胜了,又能给太子带来多大的荣光呢?他已经是陛下心中唯一的太子了,不需要功勋为他奠定地位。”   冯素贞摇头:“你错了,绍民兄,太子需要的不是功勋,而是一颗心。”   “心?”张绍民不解。   冯素贞笑道:“你看,太子在做什么?”   张绍民道:“做木鸟啊……”他话头打住,不由自主地朝太子望去,太子的确是在做木鸟,削,凿,拗,隼,一丝不苟,正如他以前在八府巡按府做过的一样——但,又不一样。   张绍民道:“我明白了,”他向着冯素贞拱了拱手,“驸马高见,是我俗套了。”   他转而对天香道:“既如此,我也留下来,定然保你们平安。”   天香颔首,转而望向冯素贞,二人相视一笑。   刘倩仍不明就里,她小声问道:“兆廷,张大人怎么突然就同意了。”   李兆廷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冯素贞,他转头对刘倩解释道:“太子以前做木鸟,是为他自己,而现在,却是为了百姓。”   冯素贞乐道:“李兄,你来算一卦看看,我们与鞑子这一战,是胜?还是败?”   天香忙拦着:“别别别,这厮十卦九不准,就算是好话经过他的嘴,也要歪了!”   众人皆笑,方才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   “闻公子此言差矣,这一卦不用算。定然大胜!”李兆廷吐字铿锵,目光坚定,他环视着月上中天仍然奋战未眠的诸多匠人们,悠悠道:“因为,孙子有言,知胜有五——上下同欲者胜!”   月上中天,树影婆娑。   怀来县衙的后院里,天香坐在台阶上,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小院已经住满了涌进城来的平民,怀来县令在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后吓得魂飞魄散,忙把一家老小腾出来要让她和太子休息,都被她婉拒了。虽是如此,县令仍是不敢轻慢,留了间小小的厢房与她。   一道洁白的身影在自己右边坐下,变戏法一般递了段甘蔗过来:“累了吧?我找了根甘蔗来,吃了解解乏吧。”   天香“嗤”地笑出了声:“这人仰马翻的,亏了你还能找出根甘蔗来。”   冯素贞眨眨眼:“我是小厮,自是要为主子分忧的。”   天香接过甘蔗,轻声道:“谢谢你——不止是这根甘蔗。”   “谢我什么?”冯素贞望着她。   天香认真道:“谢谢你明明知道此地是险境,却支持我留下来。”   冯素贞摇了摇头:“你留下可不是因为我的支持,而是因为你想留下。”   天香啃起了甘蔗:“可你也陪我留下来了啊,虽然那个乌鸦嘴一直聒噪说什么危险什么千金之躯的。他的话我可以装作听不到,但张绍民带了我父皇的旨意过来,若不是你说服了他,他就算用强也会把我带走的。”   冯素贞正色道:“那你还真是应该好好谢谢我,好,谢吧。”   天香:“……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不尽,没齿难忘,若公子不弃,不如小女子就以身相许吧。”   冯素贞:“……”   天香嘿嘿傻笑起来。   冯素贞也不由得笑了:“一般人面对生死大劫,想的多是趋利避害。只有你,在徐家院门口惶惑不安地问自己是不是错了。你心中,把他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的生死更重,”她舒了口气,“你心中既被这因果所困,我便助你,圆了这因果。”   天香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她又一次真诚地说了句:“谢谢。”她咬了口甘蔗,温润清甜。   前世的冯素贞也是如此良善,在顺利救了父亲冯少卿之后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拼尽了性命为自己解毒;在女子身份曝光后她直面天香的怒火,改换了女儿装,却不避不逃,陪着自己坦然面对一切因果。   她彼时没有细想过这背后冯素贞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后来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都觉得心疼。   这样好的一个冯素贞,这样好的一个人……   为了去成全别人的因果,将自己置于险境的冯素贞。   “驸马——”她转身看着腰板挺直,坐着也比自己稍高些的冯素贞。   “嗯?”   天香滞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我实在有些累了,能不能借我个肩膀,让我靠一下。”   身旁的人,久久没有做出回答,忽的站起身来,向房里走去了。   天香的心一沉,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身子前探,双臂支在腿上,双手托着两颊,好叫自己完全看不到冯素贞的神色:“嘿嘿,我说笑的,就你那个小肩膀……”   脚步声再次靠近,一方温热的帕子从上方递了过来:“先把你这花猫一样的脸擦擦,再把你黏糊糊的爪子擦擦。”   天香一愣,不知应该做什么动作。   冯素贞见状,干脆又坐下来,用湿润的帕子把她的脸沾了沾,然后把帕子塞到她手里。   天香低下头,认真地擦起了手。   一只手犹犹豫豫地轻轻落在她的左肩上,接着,那手连着的胳膊就触到了她的背,将她温柔地揽了过去。   她落进了一个柔软温热的胸怀里,尽管冯素贞小心翼翼地不让她挨着胸口,可她仍从那柔软的肩缝处,听到了有些加速的心跳。   那不止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听着那如擂鼓一般的砰砰声,竟觉得无限安宁。几乎两天两夜没有休息过,这稍一放松,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她安然地靠在冯素贞单薄却温暖的肩上,睡着了。   冯素贞肩背僵直,却担心天香睡得不舒服,只得稍稍放松了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仰望着星空,算起了节气来。   她强压着心底涌出的异样情愫——这种,想要将时间停留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异样情愫。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天香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   “鞑子来了!快快快,快上城墙!”   这么快。她心里一突,睁开眼,正对上冯素贞的眼——很显然,她也刚被惊醒。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两人竟就这样互相靠着睡了一夜。   但天香已经顾不上细想了,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拉着冯素贞就跑,后者只好一边甩着僵直的胳膊一边跟着天香朝西门城墙跑去。   城外鼓声震天,凶狠的蒙古话和汉话夹杂在一起的“杀”字惊心动魄。   天香和冯素贞被拦在了城下,单世武一脸严肃:“公主、驸马请留步。‘文死谏,武死战’,这既是我等武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也是各司其职的规训,还望公主驸马莫要犯险。城墙之上,单某实在无暇分出精力来保护你们!”   天香急忙道:“我们自己能保护自己——”   “好,单都督保重,我等静候佳音!”冯素贞却站在了单世武一边。   单世武点点头,回首阔步上了城墙。   冯素贞对天香道:“现在上面乱糟糟的,我们上去只能是让单都督分心,不如从旁做些别的吧。”   城墙上的厮杀声响了起来,是察哈尔的兵正在搭云梯向上爬和墙上守军发生了交战。   天香想想自己就算上了城墙也割不下几个脑袋,只好悻悻地跟着冯素贞回了县衙。   县衙里,满眼血丝的太子也是被鞑子攻城的消息惊醒,他醒来就立即全心投入了木鸟的制作之中,按照宋长庚的吩咐,调整着木鸟翅膀的角度。宋长庚镇定自若,指挥着几十个民夫将一些外面罩着木头框架的泥球运往城墙。不多时,满城都听得到城外震天的炸响。   单世文兴冲冲地跑回了县衙报讯:“公主、驸马,宋先生的‘万人敌’真是厉害!”   “什么是‘万人敌’?”天香问道。   单世文四周望了一圈:“喏,就是那个泥球!”   天香顺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围着木头架子的泥球:“这个,怎么用?”   单世文兴奋道:“刚刚爬上来的鞑子实在太多,按起葫芦起了瓢,城上砍都砍不过来!宋先生送了万人敌上来,我们把这个万人敌点着引信,扔到城下,立时火龙四出、八方旋转、轰然炸开,烧伤撞伤炸伤不计其数,好生厉害!一下子就把那帮鞑子吓成了怂蛋,都不敢靠近城墙了!”   “好!”众人听得都赞了声。   不多时,单世武也一脸喜气地回来了,鞑子被万人敌吓到,暂时退去了。   宋长庚欣慰道:“所幸怀来因着行商众多,货物齐全,商贾中有个贩卖藏冰用的硝石的,我这才有了制作火器的材料。”   张绍民却皱起了眉头:“鞑子这么容易就退去了?单都督还是要小心防备。”   单世武道:“张大人放心,怀来四个门上都没少留人,一旦发现鞑子有进攻之势,我们就立即用‘万人敌’!”   张绍民问道:“这万人敌却敌射程有多远?”   宋长庚摇了摇头:“不远,此物精度不够,只能用于守城,远了就无大用了。”   张绍民长叹一声。   天香疑道:“张绍民,你唉声叹气的,是怎么了?”   张绍民苦笑:“今日才一交锋就暴露了此杀器,鞑子不傻,定然吃一堑长一智。我素来不惮以恶意揣度人心,我担心,鞑子会做出什么恶事来。”   天香不解:“什么恶事?”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午后不久,杀声再起。   “这帮鞑子,当真可恨!”单世文飞快地回到县衙报信,“居然驱赶着附近的平民到了城墙下!若丢了‘万人敌’下去,定然会伤及平民!我哥受了掣肘,只能在城墙上和鞑子拼刀枪!”   众人皆是面色严峻,唯有宋长庚轻声道:“只能硬撑着,他们远道而来,一日之内攻了两回,他们的人马都受不住。”   果然,太阳落山不久,县衙内的众人就得了消息,鞑子收了兵,在城外安营扎寨了。   与此同时,也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单世武重伤。   入夜,西门城墙上,宋长庚带着太子等人登城远眺。夜黑如墨,只看得到篝火点点。   “看不清状况,老夫也不敢轻易下决定。”宋长庚捻须叹道。   冯素贞道:“宋先生宽心,剑大哥已经和刘姑娘去敌营勘探,以他二人的身手,相信不多时就能返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两道人影缘着城墙边的绳索轻快地攀登上来,正是一剑飘红和刘倩。   刘倩道:“鞑子们驻军在五里外的王家湾乡,大多睡了,只有少数在值夜。他们不敢让抓来的汉民与自己睡在一处,让他们睡在乡外营前约莫一里处,派了人看着。”   众人忙展开舆图,锁定了那王家湾乡的位置。   天香摇了摇头:“驻军如此之近,想是他们也知晓,我们这城里没有能远攻的红夷炮。”   宋长庚却呵呵地笑了:“公主殿下,我有一个族兄,名叫宋应昌,前朝山东巡抚、兵部左侍郎、右都御使、平倭经略——宋应昌!”宋长庚面上露出了些许傲然之色来,他的眼中也闪着光芒,“——善用火器‘神火飞鸦’的,宋应昌。”   三军失帅,群龙无首,怀来卫所里,指挥同知韩言和几个百户围桌而坐,气氛沉闷到了极点。门外,是一千多个迷茫的士卒,和数百个伤兵。   仅仅是城墙上的肉搏,就折损了五百来个弟兄,伤的伤,亡的亡,拼消耗的话,怀来卫拼不起。何况连他们的都督,都中了鞑子的流矢而危在旦夕,白日里因着“万人敌”带来的兴奋已经一扫而空了。   “各位将军怎么还不休息啊?”怀来县令笑眯眯地打外面走了进来。   怀来卫同知韩言站起身来,苦笑道:“县太爷这不是明知故问?怀来门口还蹲着匹狼,我们单都督又受了重伤,三军无帅,援军还不知道几时能到,大家伙哪有心休息。”   怀来县令点头道:“匹夫不可夺志,三军不可夺帅,确是如此——然,韩同知有所不知,你们并非无帅。”   韩言打量了县令一遭:“莫不是县太爷要披挂上阵?”   县令老脸一红:“同知大人打趣我了——”他轻咳了一声,道:“单都督方才于病榻前,将怀来卫三军都指挥使职责暂托给了当朝太子殿下!”他稍稍让开了身,张绍民的身影出现在众将官眼前。   张绍民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这是他离京之前王公公给他的,一卷空圣旨,他高声道:“吾乃八府巡按张绍民,代天行令,怀来卫所都指挥使之职暂归太子,众校官听令,寅时三刻,带兵于城西集结!听太子令行事!”   西城墙上,一队队民夫登上城墙,把一车一车的“木鸟”运了上来——正是宋长庚口中的“神火飞鸦”。民夫们按照宋长庚的吩咐将木鸟对准敌营的方向一字排开,在火把光耀之下,这些没有上漆没有涂油没有精雕细琢的裸色木鸟看起来,依旧是栩栩如生。   这里面的每一只木鸟,太子都摩挲过,他看着这声势浩大的“鸟群”们,不由得喉咙有些发紧。“先生,”他轻声唤道,“该怎么让它们飞起来?”   宋长庚并未答话,他铺开了沙盘,用竹枝在上面演算起来,时不时地看一眼舆图,用手估量着角度和长度。   许久,他抬起头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另一车物资被运上了城墙,那是这两日里宋长庚亲自带人制作的火器。   宋长庚带着太子亲自为这些神火飞鸦一只只地固定好了圆筒状的火箭。这工序并不复杂,却要求精准,因而宋长庚并未假手于人,拒绝了天香等人要求帮忙的要求,只与太子两人亲手操作。   高高的城垣上,一个身影佝偻的老者一边摩挲着城墙上的木鸟,一边对着身后的年轻人徐徐说道:“前朝国破之际,我曾亲眼见证亲兄服毒惨死,自那以后,我的实学研究半数集中于火器。我四处搜罗族兄宋应昌的笔记著述,我研究他的神火飞鸦多年,将之改良精进。原本神火飞鸦只用于攻入城中释放毒气,现在,我提高了它的精度和力度,让它可以承担更大的使命。”   两人直忙活到了黎明,到了夜最黑的时候。城内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怀来卫同知带着休养睡醒了的士卒们到了城郭之间集结。   仅仅一千来个人,仅仅是外城与内城之间的夹层,便站开了。四周的火把辉映着一张张年轻惊诧而又带着疑虑的脸,他们睡醒了便知道自己阵前换了个都督,这人居然还是当朝太子,这让他们既困惑又觉得了一丝雀跃。   这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而在这存亡之际,他从深宫明堂中走了出来,来到了怀来前线,和他们站在一起。   更换了一身戎装的太子登上箭楼,低头俯视着底下的士卒,他有点紧张。天香上前一步,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让他按照冯素贞所写的词照直念就是了。让太子暂代帅职是张绍民的主意,而她认同了。   这是把太子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太子微微吞咽了一下,高声道:“孤稚龄而忝居储君之位,本高坐明堂,享万民食。今国难当头,岂容苟安……”他蓦地想起了天香向他描述的徐家湾乡一片废墟的情景,想起了小花儿睡醒后一声声“小哥哥、小哥哥”的号哭,他的声音不禁抖了起来,“孤行于野,但见芃芃谷稼倾颓无人收;孤过其乡,但闻哀哀悲声十室竟九空。强贼纵横,岂容苟安?岂容苟安?”他眼眶微热,声气拔高:“怀来卫身负戍卫京西之大任,孤临危受命,暂行帅职。今日诸位壮士,与孤一道迎战鞑虏,标下三军敢否?!”   秋风猎猎,四下里沉寂了片刻,蓦然间,响起了整齐的喝声:“杀!杀!杀!”   冯素贞喃喃道:“太子居然都知道改词了……”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侧头望过去,看到天香眼中闪动的晶莹,“不过也好。”她微微扬起了唇角。   城门洞开,怀来卫一千六百名健壮士卒在黎明的黑暗中出了城。他们的神色坚毅而悲壮,视死如归。   他们对抗的是近万的敌人,需以一当十,方能赢得胜利。   “止!”城上的太子忽然令道。   众人不明就里,但已习惯了听从军令,立时站住不动了。   他们很快听到了下一道军令。   “神火飞鸦,纵!”   话音方落,呼啸声响起,士卒们纷纷抬头,看到头顶的天际,划过了一道道流星——   数百只神火飞鸦带着呼啸如流星一般直冲敌营,在刹那的寂静之后,百尺火光腾空而起,一个硕大的火球熊熊燃起,火光映亮了西边大半个天空,留下一团巨大的烟雾。   远方似有哀嚎声隐约响起。   城墙上再度响起了令声:“神火飞鸦,再纵!”   又是一片火光腾空飞起,惟妙惟肖的木鸟振翅飞起,在两层火箭的推送下急速滑翔数里地,在宋长庚计算的目的地精准地落下,再度带起巨大的火球和烟雾。   而此刻,已经听不到远方的哀嚎声了。   在短暂的安静后,城墙下爆发出地动山摇的嘶喊声:“杀!杀!杀!”   和刚才那整齐的喝声不同,这喊杀声里,带着近乎癫狂的狂喜和战意。   城墙之上,须眉尽白的宋长庚昂然立在太子身旁,微微佝偻的背半点无损他的风仪:   “木鸟当然是可以飞的,你见到了,它们为了却敌而飞,为了护国而飞,以致最终葬身烈焰之中,它们飞得值得。但是,它们只能飞这一次。”   他转向太子,目露希冀,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没有上位者的支持,没有更多愿意去制造木鸟的聪明年轻人,我手中的木鸟,就永远只能为了葬身火海而起飞——如果,我能活得更久,我希望,能造出更大更好的木鸟,让它,有更广阔的天空可以翱翔。”   太子愕然,只听得他继续一字一句慢慢道:“你有着这样一个身份,这样一个地位,你理应比普通人飞得更高,走得更远。去吧,缔造一个让百姓无忧无惧,不知战乱是何物的帝国。让像我这样的人,像你这样想让木鸟飞起来的年轻人,有胆量、有精力、毫无后顾之忧地去研究更多更新奇的事物,让天下人得益!”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能抛弃你太子身份的原因。”   太子热泪盈眶。   硝烟弥漫之中,东方泛白。   看着晨光中眼中仍有迷茫、却坚定地面向城外发出攻击指令的太子,天香笑了。   “什么东方侯也好,国师也好,菊妃也好,小皇子也好,谁都无法撼动你的地位,你是父皇心中唯一的儿子,只有你自己,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而现在,你赢了。”   怀来大捷,京城之危旋解。   作者有话要说:   万人敌根据宋应星《天工开物》描写,神火飞鸦在史实上是用来释放毒气的,不过在文里被我改造成了定向导弹Σ( ° △ °|||)︴不过没关系嘛,我是架空呀~还有关于宋应星和宋应昌的关系,这是我开的脑洞。史书上并无凭证。但我觉得,这俩货就应该是一家子嘛。   原著里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太子的觉醒,其实剧组压根儿就没让他觉醒嘛,虽然登上了皇位,但本质上还是个木匠,神马木鸟飞木鸟飞木鸟高高飞呕出一口血。   前世的太子之死的根源还是在于他没有破除心中的执念,看清自己的位置,所以设置了这个原创情节,让前生抱憾的天香去从心理上挽救自己的哥哥。整个一段《木鸟记》的主角一个是宋长庚,一个是太子,让太子见见神马是真正的实学家。   这是一场赌博,蝴蝶翅膀一扇,是好是坏未知。   木鸟记告一段落,敬请期待《拆台记》。 奔放记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太白经天处,金星凌日时   御书房内,秋风正凉,皇帝披着薄衾,头一点一点,似是昏昏欲睡。一旁的王总管手持着一本奏折,似是难以置信地又向皇帝望了一眼。   皇帝道:“你就念吧——再念一遍,免得是朝会上人多嘴杂,朕没听清楚。”   王总管应了一声,翻开折子继续念了起来。   “……太子登城泣曰:‘孤稚龄而忝居储君之位,本高坐明堂,享万民食。今国难当头,岂容苟安……孤行于野,但见芃芃谷稼倾颓无人收;孤过其乡,但闻哀哀悲声十室竟九空。强贼纵横,岂容苟安?岂容苟安?’城下众卒皆垂泪。后得太子亲制神火飞鸦助力,一举杀敌,众卒气盛,荡平贼寇,怀来旋安。流寇千人落荒四窜,怀来卫都指挥使同知韩言带兵追击之。”王总管高声念完,从怀里摸出帕子来擦了擦眼泪儿:“陛下,还真是险呐。”   皇帝微微抬了抬眼皮:“险什么,朕打仗的时候,比这更险的情境都遇着过,还没有那么多火器助力,朕不是照样打赢了?”   王总管笑道:“是是是,陛下见过的大风大浪,比奴才吃过的盐都多——这不是,太子他打小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嘛,奴才替皇上为他担心呐。”   皇帝斜眼瞥了王总管一眼:“你这老狗,几时学会为太子说话了。”   王总管腼腆道:“老奴跟太子接触得不多,最最要紧的,还是担心天香公主,连带着心疼下太子。”   皇帝“哧”的笑出了声:“罢罢罢,你下去吧,念个本子都念出心眼儿来了。”   待王公公退下后,皇帝眯起眼睛,自己亲自将那本子拾起来看过一遍,又轻轻地放下了。奏本上的字迹刚劲有力,又规矩齐整,是张绍民的笔迹。他深知张绍民的为人,这个年纪轻轻却通晓为政之道的年轻官吏,从来不会把话说满。   本上五分,实则应有九分。但就这五分的笔墨,也为太子引来了雪片般的赞誉之声。诸多老臣纷纷上了贺表,赞叹太子临危受命,救国于危难之中,颇有其太祖之风。他们纷纷忽略了那神火飞鸦的功绩,将一切功劳都归于帝国的法定继承人身上。   皇帝叹了口气,走到御书房的柜子旁,从里面摸出一个泥人来。   那泥人是新捏的,穿着一袭华服,面上的表情稚气而拘谨,怀里还抱着一块木头。   皇帝将那块木头自泥人怀里取出,随意丢到了地上:“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儿子,知道我对你恨铁不成钢,但他们没几个人意识到:你,也是我最大的敌人!”他凝视着泥人的眉眼,怅然一叹,终究是放回了柜子里。   王总管是了解他的人,自是知道怎样巧妙地避开他的疑忌;张绍民是聪明人,也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他的逆鳞。除了他们二人外,已经百年不知父子相疑为何物的老朽文臣们,压根儿不会揣摩他的圣心。但事实摆在眼前,太子不再是当初那个木木呆呆的木鸟,同时,也向着本属于他的龙椅,近了一步。   “国师到——”   外面传来了通禀声。   皇帝合拢柜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又恢复了原本昏聩的神色。   对了,还有这样一匹狼,对自己的心思,也算一知半解。   “陛下,臣推算出今年将有大事发生。”亲眼瞧见皇帝将金丹服下,欲仙这才开始了正题。   “哼,这还用你说,察哈尔都险些打到京城了,连琼州府的娃娃都晓得出了大事!”皇帝闷声道。   国师摇头道:“陛下,察哈尔小小蝼蚁,不足为惧,只是这大事的一部分而已——贫道推演出来,今岁冬天,将有太白经天!”   “太白经天?!”皇帝一愣,“此话当真。”   欲仙笃定道:“贫道不打诳语,天象真真儿的显示着,就在四个月之后,将有太白经天的异象出现!”   皇帝敛容肃然道:“这可如何是好?”   太白经天,金星凌日,从来不是什么好事,要么国君有难,要么兵荒马乱,要么是大病之年,要么是水涝旱灾,总之,是恶事一件。   欲仙道:“既是太白经天,那就只肖届时将太白星君请下凡尘,邀他莫要乱走即可。”   “……”   皇帝顿了半晌:“国师此话当真?”   欲仙自信满满:“贫道说了,贫道不打诳语。陛下,臣原本劝陛下修接仙台,除了要为陛下向太上老君请仙丹,也是存着这一份心思,要消弭太白经天的祸事。”   皇帝沉吟起来:“接仙台啊……”原本他一心修建接仙台,后来因着察哈尔打过来,这才不得不中断,而现在察哈尔仍在犯边,重提接仙台,似是不大妥当。   欲仙道:“对,接仙台。倘若陛下早早接受臣的建议,早些修建接仙台,兴许可以免了察哈尔的刀兵祸事呢——”   “……朕想一想吧。”皇帝无奈叹息。   欲仙顿了下,借着道:“金星凌日,金星为臣,阳明为君;太白少阳,阳明太阳。金星凌日,乃是以臣犯君,以少凌长,陛下,不可不上心。”说罢,他一欠身,退下了。   皇帝直勾勾盯着欲仙离开的背影,右手捏紧了身上的龙袍:“好吧,朕,会好好想一想……”   怀来卫所的校场上,传来了女子惊天动地的呼救声。   “哎呀,不行啦!”   “有用的,快来救命救命!”   “姓冯的,我要、要掉下去啦!”   偌大的校场上,惊慌失措的士卒们纷纷挤在四处的角落里,盯着场中一匹横冲直撞的黑马,以及马上小小的左摇右摆似乎随时可能被颠下来的黄衣少年。   校场四周陈列的斧钺刀叉尽被这马蹬得蹬,踏得踏,四下一片凌乱,草垛散了满地,那马横冲直撞,费劲全力想要把骑在自己脖子上的人甩下来。   方才还在卫所正堂里商议戍卫换防之事的冯素贞匆匆跑了出来,一众僚属也都跟着跑了出来,见此情状均傻了眼。单世武重伤方好,是强撑着身子来卫所视事,看清状况后他脸色更白了,立时喝问道:“怎么回事,这不是从鞑子那里俘获的烈马吗?谁把它放出来的?”   旁边有人忙不迭地应道:“是这位公子自己把它放出来的,说要试试驯马!我们拦过了,没拦住啊……”   冯素贞叹了口气,道:“可有长弓,借长弓一用。”   立时有人递上了长弓和羽箭,单世武道:“驸马小心,现下射箭,恐怕会误伤了公主,待我找几个力士去将那马匹逼停杀了。”   “来不及了!”冯素贞没接羽箭,左手将弓横持,右手扣弦,冲入场中,向着那黑马空弦一拨——   降魔琴的功力入耳,那马儿立时不再焦躁四窜,却步履乱了起来,眼见得要倒,马背上的天香“哎哟”一声呼叫起来。冯素贞甩弓一纵,将天香从马背上揽走,两人扑摔在校场附近的草垛上,又在泥土地里打了好几个滚,才缓解了冲势。   不过一瞬的工夫,那马长嘶一声,瘫倒在地。   冯素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袭白衣已被沾染得满是尘土,发髻间还插了几根杂草,想她从小娇养于室,便是习武也是穿花拂柳宛若仙人,几时狼狈成这般。她心中有火,却不得作怒,只得冷冷地瞥了身后那罪魁一眼,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罪魁并不比自己好几分,只是她一向穿得灰灰黄黄,很是耐脏,倒是比冯素贞看着整洁许多,只是一张小脸满是灰土,而且,那小脸上丝毫不见半点愧疚,竟满是贱嘻嘻的笑容。待她拨开眼前的灰土,看清冯素贞的惨状后,更是变本加厉,不顾形象地箕坐在泥土地上,捶地大笑:“姓冯的,头上草标,价值几何啊?”   冯素贞压着心里的火气,对着单世武道:“这马只是晕过去了,马是好马,待它醒了,找个善于驯马的好生调教一番。察哈尔正是为了马匹和我们闹了起来,既得了好马,还是不好浪费。”   单世武忙应了声是,吩咐人收拾残局去了。   “欸,驯马,我要看……”身后响起了天香的声音,冯素贞咬牙回身,把那小小只的罪魁从泥里拎了起来,直直拎到了校场一旁的耳室中,从茶壶里倒水浸湿了帕子给她揩脸:“闻公子,烈马好玩吗?”   方才摔下时候,天香被冯素贞护在怀里,没受大伤,但到底摔得侧脸上肿起来一块,被帕子一蹭,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只冲着冯素贞讪讪地笑:“我是看那马不错嘛,想牵出来骑骑。”   “你平素多是骑驴,真当骑马跟骑驴一样简单?”冯素贞斥道,“明明是你拉着我来卫所说要给剑兄上军籍,一转眼的工夫你人就不见了,闹得人仰马翻,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天香耷拉脑袋不说话,心里却腹诽道:前世本宫骑马骑得多了,哪里知道烈马这么难驯;还有,说是陪我来上军籍,谁知道你们说着说着就聊起政事来了。   “今日里幸得我在这里,若我不在,谁能救得了你?”冯素贞继续斥责。   天香嘟着嘴,心底暗忖:你这不是在吗?唠唠叨叨,比我这个多活二十年的还饶舌。   冯素贞见她不说话,冷哼道:“怎么,在心里骂我呢?”   天香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冯素贞哑然失笑:“算了,不说你了。我们早些把军籍上了回去吧,你这一闹,可给怀来卫添了不小的麻烦。”   单世武派人来送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二人简单收拾了下,这才又回到了正堂。   “军籍好上,不知这位侠士姓字名谁,是哪里人。”单世武口气如常,似乎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天香道:“他叫一剑飘红,哪里人我也不清楚,大概京城人士吧。”   单世武犯起了难:“这,他是姓一还是姓一剑?”这么个名字,在行伍里不说独一无二,也算是鹤立鸡群了。   天香挠了挠脑袋:“他就叫这么个名字。”当初她替他去考科举,也是直逼得那书吏承认百家姓里有“一剑飘”这么个姓,还真没想过这名字有什么不妥。   冯素贞对天香道:“替他取个名字吧。”   天香摇头:“这姓名是父母给的,我怎么好做主。”   冯素贞道:“天地君亲师,你是公主,是君,自然有权替他更名。”   天香嘻嘻笑道:“我那点儿墨水,取个外号还成。你是状元,你来帮他取个好听的名字吧。”   “这样……”冯素贞认真地考虑了起来,她捏着下巴,一脸沉思。   天香端起茶盏,小口啜饮着,欣赏起冯素贞的侧脸来。她的驸马,长得可真好看啊……   她回想起方才自马背落下时,自己被冯素贞紧紧搂住,一不小心,就觉得脸上有点热。   “脸红?”一旁忽然有人问道。   “咳咳咳,谁,谁脸红了?”天香呛住,慌忙把茶盏放下。   冯素贞莫名其妙:“我是说,严凛泓,这名字如何?严,乃一剑反切而得的字音,凛泓,则为极冷极深极远的水,窃以为,正合其人其性。”   天香这才意识到冯素贞正认认真真地取着名字,忙一口应道:“好好好,就这个名字——那单都督,有劳你了。”   单世武含笑应了。   欲仙宫内,菊妃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见到欲仙回来,她急忙上前一叠声地问起来:“怎样怎样?”   欲仙拈指笑道:“娘娘莫要急,老道既然夸下了海口,就定然不会叫娘娘失望。”   菊妃仍是忧心忡忡:“那个呆傻木鸟,本以为将他赶出宫便让他翻不了身,哪想到一不留神,就被他弄出了个大名堂来!”   欲仙笑道:“娘娘,这可未必是坏事。一个成了人的太子在外面瞎折腾,再有一个乖巧的小儿子在身边尽孝,这对比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咱们这策略可就得调整了,他既然能折腾,且让他在外面折腾去吧。”   菊妃左思右想,现在她身边没有人出主意,一时间觉得国师说得有几分道理,只得听了,打算回去带着小皇子去皇帝身边好好地读几日书。   从怀来卫出来,天香二人一路朝着小院走去,才晓得,竟不知不觉在怀来卫所耽搁了一下午的光阴。   推开门,一袭蓝色劲装的一剑飘红正在院子里候着。   他并不知道天香将自己叫来是何吩咐,只是她叫他来,他便岿然不动地在院子里等了一下午。秋风已凉,落叶翩然,正好衬托着他一身的肃杀和冷清。   前生的一剑飘红最后结局如何,天香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前生她最需要他的帮助,需要他帮自己去拯救自己爱的“那个女人”的时候,他消失了。   那以后,在前生的那二十年里,天下只有声名赫赫的张阁老,却再也不曾听过杀手一剑飘红的名字。   这个曾经在她的生命中浓墨重彩出场过的英伟男子,在刀光血影里度过了一生,最后,也没有找到适合他自己的舞台和归宿,终于如任何一个凡人一般,生老病死,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   “闻臭,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冯素贞低声对天香道:“我去看看太子和宋先生。”说罢,她步履轻快地进了房间,将小小的院子留给了这两个人。   天香走近一剑飘红,仰头望着他线条冷硬满是棱角的面容,恬然一笑:“剑哥哥,我有东西给你。”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簿子,连同新办好的路引,一并交给了一剑飘红。   一剑飘红皱眉:“这是什么?”   “你的户籍。”   一剑飘红翻看了一下:“严凛泓?军户?”   天香点点头:“失河套而社稷危,失幽云而天下败,辽东不稳,中原难安。剑大哥,你喜欢杀人,不如去辽东,那里才是最需要你的杀气的地方。保家卫国,弹剑奏歌,方是男儿本色。顾承恩现下是在察哈尔杀敌,但过几年,他势必会转战辽东。我现在把你编在他军中,是间接着为你定了你的后半生。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无妨。我不说什么建功立业的虚话,至少,这一世,不要枉过,你这一身武艺,不应该浪费在阴谋和暗杀之中。”   一剑飘红沉默良久,把那些东西揣进了怀里:“好,这既是你所希望的,那我就去宣化,投军杀敌。”   天香一笑:“既然如此,那临走之前,容我为你梳一次头吧。不然,你这副模样,不像是投军的,倒像是寻仇的。”   一剑飘红一愣,有些无所适从。   天香笑着推着他在台阶上坐下,帮他打理起了乱糟糟的头发。   侠客的头发粗梗杂乱,天香打起前生为皇侄梳头的十二万分精神,细细地将一剑飘红的头发一缕缕地梳通,挽成了大方简洁的男子发髻。她帮一剑飘红解开了披风,让他站起来,在院子中打了个转。   天香笑道:“这样就少了几分江湖气,变得英武很多了。”   一剑飘红垂首看着她,默不作声。   天香道:“行伍不比江湖,不是一个人逞英雄的地方。剑哥哥你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望你参军后,体恤他人,服从军令。”   天香一句句地叮嘱,一剑飘红随着她的嘱咐而频频颔首。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了。   一剑飘红解下身上的佩剑:“我要赶着城门落锁前出城去。我这剑是杀人的剑,不是杀敌的剑,这剑送你,防身用。”   天香坦然接过那剑:“好,我收了,也算是大哥留给我的念想。”   一剑飘红深深望了天香一眼,转身离去了。   天香望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听到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公主,他对你,仍是有情的。”   天香回过身,看到冯素贞站在廊下,老气横秋地揣着手,红彤彤的夕照洒在她脸上,映着她似笑非笑的神色。   天香嘿嘿一笑:“当然啦,他是我义兄嘛。”   冯素贞背着手向她走来,沉沉问道:“说到义兄,公主的另一位义兄——张兄的奏本送出去有十天了吧。”   十天,怀来和京城之间这短短的距离,够最快的骏马跑上十几个来回了。然而,那一封奏本送出去,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得到皇帝的任何回应。   天香平静道:“其实我心里,对这情形,也有几分预料。”   她看着随着西沉而渐渐失去光芒的日轮,低低叹道:“若是这历朝历代每对皇帝父子都相亲相爱、互不猜忌的话,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太子没能一帆风顺地登上龙椅了。”   痴了愚了嫌他不争气,精了慧了又要避忌,这太子,还真是难当。   冯素贞轻轻拍了拍天香的肩膀:“会好起来的,只要太子自己有心有力,这世上没什么是他的阻力。”   天香扬起明媚的笑脸:“那也得靠你和张绍民一同帮他才是。”   冯素贞认真道:“若公主不弃,绍民定然庶竭驽钝。”   天香“噗嗤”一笑:“若驸马不弃,我这公主自然也没什么好弃的。”她目光游移,忽然看到西方天边的一颗星,立时惊呼起来:“驸马驸马,你看,那是不是启明星?”   冯素贞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轻笑道:“公主,这个在东方时,在黎明时分叫启明星;现在在西方,而且是黄昏时分,就不能叫启明星了。”   天香好奇道:“那应该叫什么?”   冯素贞却避而不答,反而笑眯眯问道:“宋先生名讳叫什么?”   天香道不明就里:“宋先生不是名讳叫宋应星吗?”   冯素贞点头:“宋先生名应星,字长庚,”她十分自然地擎住天香的手腕,朝着西方天空的那颗明星遥遥指道,“眼下的那颗星,就叫长庚,它也是启明星,也是太白金星。”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致知在格物,善恶费思量   皇帝自仪美人宫中出来,恰经过御花园,听到从中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他心生好奇,绕路到了御花园内,看到园中石桌上,一个小小的人儿正在念书,正是小皇子。王总管有心上前通禀,却被皇帝拦下了。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致知在格物,在格物……”   不知怎的,这一段“致知在格物”,他读了好几遍。   皇帝兴致勃勃地从树丛后绕到小皇子身前:“小皇子小小年纪就开始读《大学》了,怎样,读得懂吗?”   “父皇,”小皇子从石凳上跳下来,苦着小脸道,“儿臣,不大明白。”   “哦?那是哪里不明白呢?”皇帝将小皇子抱在膝上,笑呵呵道,“说说看,说不定父皇能为你讲讲看。”   小皇子认真问道:“治国齐家修身这些,儿臣都能理解,但是儿臣不懂,为何致知要在格物?物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如何从死物中获得治国的大道理呢?”   皇帝笑眯眯道:“‘格,至也;物,犹事也。穷推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这是朱子为格物致知所做的注解,你听得懂吗?”   小皇子摇了摇头。   皇帝以武出身,鲜少教育别人的课业,便是太子也不曾被他这般抱在怀里谆谆教诲。一旁的王总管不禁眼珠子一转,挑了挑眉头。   皇帝微微一笑:“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天下万事万物,都有相通的道理。自然中有兽兽相食的等级关系,人世间有君君臣臣之道,药理中也有君臣佐使的配伍。君有君道,臣有臣道,道法自然,都是通过格物从自然中获得的道理。所以,要想拥有自己的正心,先要参透自然界的规则,通晓这世间的公理,摆正自己的位置,而后才能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小皇子似懂非懂,却仍是乖巧地说道:“父皇说得很有道理,儿臣要好好想一想。”   皇帝捻须点点头。   王总管朝着菊妃的寝宫方向望了一眼,若有所思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   正午时分,怀来小院里爆出了“嘭”的一声巨响。   天香看着从浓烟滚滚的房间里逃出来的太子,头痛地捂着额头:“哥哥,你还是搬到府衙去吧。我这小院子,这个月已经被你炸了三次了。”   一脸乌黑的太子咧嘴一笑,露出格外白皙的牙来,他大声喊道:“妹妹,这次比前两次都强!这次炸响了,蹿上去了!前两次都只——是——烟——”   天香大惊:“蹿上房了?快快快,单世文,去看看有没有明火!”单世文一声应,一旁早有准备的兵士立刻拿着水桶就要向着那房间泼去。   太子急得大吼:“别——别——仔细把我的火药浸湿了——”   一通鸡飞狗跳。   身着深红织锦华服的冯素贞和宋长庚远远地站在廊下,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   宋长庚吧嗒吧嗒抽着烟:“说来好笑,这火器原就是炼丹之人折腾出来的,做起来也和那炼丹的过程差不了许多。老子迷炼丹,儿子现在迷上了火器,到底是一家子。”   冯素贞已经习惯了宋长庚时有时无的讥嘲,接口道:“冥冥之中,确实是有些巧合在的。不过太子现下虽然还是有股子痴劲儿,却比以前那不问世事一意格物的模样好多了,这都多亏了宋先生。”她平素着装淡雅,除了官服外鲜少穿得这般姹紫嫣红,却被这一袭深红衬得肤白如玉,平添几分庄重。   宋长庚摆摆手笑道:“太子这性情普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一模一样的来。虽说他现在不钻着那木鸟了,可也没好几分——不过,让他了解下火器,不是坏事。‘格物’终究只是‘格物’,要让他找到自己的本心,去真正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明君,才是正理。”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冯素贞轻轻诵道,“太子的问题从来不在外界,只在内心。原本的太子心中无善无恶,现在他已有了善恶之念,知道垂悯黎民,想必主动为善去恶已不远矣。”   宋长庚频频颔首,看到院子中太子因为刚刚的炸响导致重听,一直高声大喊,不由得也觉得微微头痛:“老朽想着,是不是再让他多了解下其他的学问,免得又钻进一门匠艺里出不来,少了个木匠太子,多了个玩火的太子,也不是什么好事。将来真当了皇帝,呵呵,满朝堂地炸人,那可就太热闹了。”   冯素贞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张绍民打门外进来,看着院子里乱糟糟的模样,一脸莫名:“太子又做火箭了?”   冯素贞冲他点了点头:“张兄怎么来了?”   张绍民神色复杂:“方才府衙里接到消息,说是京营的人在路上了,天黑之前应该就进城了,怀来县正准备城东迎接。”   冯素贞好奇道:“京营,九门提督的兵?不是拱卫京畿的吗?怎的到了怀来了?”   张绍民道:“说是因着察哈尔冲破新平堡的缘故,派来增援怀来的。原本早就在路上了,因着咱们把察哈尔的那股子兵打成了流寇,是一路荡寇而来,所以这么久才到了怀来。”   冯素贞缓声道:“那也不算坏事,为何张兄你看起来有些不虞?”   张绍民苦笑:“驸马不妨猜猜看,那带兵前来的九门提督是谁?”   虽说是“天黑之前”就到,但未时一刻,怀来各级文武官吏已经齐集于怀来城东门口,迎接新任九门提督的到来。天香和冯素贞自然也在其列,就连太子也不得不放下他的火药,在城门等候。   众人直等到日薄西山,方才见到京营的旗帜渐渐出现在眼前。   天香手搭凉棚远望过去,看到高头大马之上,坐着的正是一袭戎装的东方胜。虽然早就从张绍民口中得知了新任九门提督的身份,但她还是心下吃惊——她的小小举动,还真是造就了不小的变数。   待九门提督的仪仗总算到了近前,怀来县令正要开口问候,东方胜便目光犀利地瞥了太子一眼,似笑非笑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啊。”   天香故作惊讶,半是调侃半是嘲讽道:“东方都督,哟,升官儿啦——九门提督?好威风呀。”   “还有更威风的呢——”东方胜翻身下马,抬起了手,立时就有卒子上前,递给他一个精致的木盒。东方胜打开木盒,从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来:“众人接旨——”   众人一惊,顿时跪伏于地,恭谨听旨。冯素贞挑眉望了东方胜一眼,扯着天香的裙角一道跪下了。   东方胜冲着一脸不甘却不得不跪的天香得意一笑,展开圣旨,抖了两抖,懒懒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怀来一役,太子功高,朕心甚慰。前尘旧错,今一笔勾销。而今鞑虏仍在,京畿未稳,太子且留怀来督战,择日听旨回宫……”接下来的圣旨俱是对怀来卫所守将以及怀来县令的嘉奖。   众人的神色,顿时都带了几分微妙。皇帝赏了一圈人,而太子则是“有功无赏,且留听旨。”   圣旨念完,众人叩头谢恩,太子起身,自一脸诡笑的东方胜手中接过了圣旨。   “难得难得,”东方胜大笑道,“不曾想愚顽如我,也有一天能够替天传谕,这才得见诸君在我面前屈膝的模样,实在是荣幸荣幸。”   李兆廷袖手凉凉道:“当了太监的话,这种机会多得是。”   天香“噗嗤”笑出了声:“这乌鸦嘴说得有理啊。”   “你!”东方胜虎目圆睁,伸手想将李兆廷揪住,幸亏刘倩手快,将李兆廷向后拉了一步,叫东方胜扑了个空。   怀来县令忙清了清嗓子道:“东方都督远道而来,一路荡寇除贼,想来十分辛苦!小老儿与单都督已经备下洗尘酒,还请都督给个薄面,移步府衙。”   东方胜狠狠瞪了李兆廷一眼,对身边的裨将附耳说了些什么,而后大摇大摆地跟着县令向前走去,但经过冯素贞的时候,他还是驻足停了一瞬。   自天香大婚之后,他见到驸马冯绍民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见到他,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好从他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   冯素贞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困惑眼神,稍稍欠身,而后从容迈步走向天香,挽住了天香的袖子:“公主今日身子不适,我们就不搀和东方都督的接风宴了吧。”   天香“哎呦”一声如弱柳扶风般倒在了冯素贞身上,冯素贞身子一晃,险些没接住。天香赖在冯素贞怀里嗔道:“欸,驸马,我怎么这么晕啊,还觉得恶心想吐,是不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了?”   冯素贞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公主身体要紧,本官带着公主回去歇息了,各位还请尽兴,尽兴。”她立时唤来了车驾,把天香往里面一塞,自己也钻进了车厢里。   两人就这样一溜烟地消失在众人视野里,余下众人在城门面面相觑。   太子困惑地望向张绍民,疑道:“张爱卿,妹妹怎么忽然就恶心想吐了?是不是得请个大夫看看?”   张绍民尴尬地轻咳了起来。   马车上,天香看着冯素贞闭目养神的模样,好奇问道:“你平时向是好耐性,今日怎么这么不耐烦和他打交道?”   冯素贞淡然答道:“近日十分疲累,下午在城门站了一下午。晚上若是赴宴,难免又要饮酒劳神,只好借着公主的名头回来休息,还望公主莫怪。”   天香见冯素贞面色苍白,确是脸色不好,心下有些担忧:“既然如此,便回去歇息吧。”   二人一路无话,径直回了小院歇息。   冯素贞直睡到更鼓时分才起,她艰难动了动酸痛的身体,听到门外有人小声争执:“我和驸马才刚刚睡下,有什么事不能明早再商议?”这是天香的声音。   “好好好,明日再说明日再说。”这是李兆廷的声音。   “这事还是越早拿定主意越好,”张绍民的声音传来,“明早我们再来。”   冯素贞扶着床帷起身,哑声道:“我醒了,诸君稍候。”她起身到了屏风后更衣,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她顿时警惕起来,一边揽住衣襟,一边出言欲问,却听到天香的声音——“你们别进来,我要帮驸马更衣。”   知道进来的是天香,冯素贞悬着的心并未放下,待听到门合拢的声音,这才低声问道:“公主怎么进来了?”   天香隔着屏风道:“这是我们俩的卧房,我怎么进不得?”   冯素贞醒过神来:那几人平日只是白日到这小院来,并不晓得这院子夜里自己和天香是分房而睡的,天香有着计较,所以当着他们的面要进自己的房间。   “你在校场脏了的白衣已经浆洗好了,可要换上?我给你递过来?”天香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冯素贞忙道:“不必!”她三两下系好腰带,自屏风后绕了出来,和天香一并出门到了院子里。明月之下,众人七嘴八舌讲了一通,冯素贞和天香才听明白众人为何急得漏夜造访。   东方胜不止是带来了封赏的旨意,接风宴上,他还传达了继续召集民夫工匠进京的谕旨,并令手下京营的兵接管了怀来的城防,封了城。   冯素贞回忆起白日东方胜对着他身边副将的私语,想必,传达的正是封城的口令:“看来,东方胜此来,除了御敌荡寇之外,还有旁的心思。”   张绍民点头道:“东方胜几次三番蓄意谋害太子,想必此来怀来亦不单纯。我已经加派了人手守在小院附近保护太子,断不能给了他可趁之机。”   李兆廷忆起昔日妙州时候的见闻,冷哼道:“也不知菊妃和欲仙许了东方胜怎样的好处,叫他这般不死不休。”   天香闻言苦笑,小皇子实为东方侯私生子这般皇室秘辛,她实在是不能轻易告知众人。   冯素贞静思了片刻道:“我晓得了,你们放心,眼下形势看着凶险,实则安全。陛下既然堂而皇之地将兵权交给了东方胜,又令他来宣旨嘉奖太子,实际上,也是将太子的安危大责交付到了他身上。何况京营并非他的直系亲兵,尚有原提督的将官把持,若他还在意自己的前程性命,便不会对太子明着下手。”   张绍民叹道:“驸马这是和他没打过多少交道,还是不要将他和正常人相较。”   冯素贞:“……”   说的也是。   众人商议了许久,最终也只能断定东方胜在怀来最大的作用只能是困住太子,让他暂时无法回京而已。一夜之间实在商议不出什么子丑寅卯,到了后半夜,天香只得将众人安置在小院中歇息。   这下,两人今夜不得不同榻而眠了。   许是因为已经习惯同室相处,冯素贞对此并未有什么反应——实际上,送走众人后,她一直都是一副老神在在、若有所思的模样。   天香合拢了门,转身望去,微暗的灯影摇曳下,冯素贞的深色华服和她白皙如玉的容颜对比更加鲜明,格外勾勒出了她的清丽闲雅。只是看着她这般思考的模样,天香便觉得心中有股子静谧的暖流。   她走上前去,低声道:“你并不在意东方胜对哥哥的威胁,你在忧心什么呢?”   冯素贞回过神来,抬头望着天香,犹豫了下,说道:“皇上仍然要征调京畿的民夫工匠进京,看来,什么也挡不住他修接仙台的心思。东方胜将太子困在怀来,不止是他自己的心思,恐怕,也有着皇上的授意。皇上一意修建接仙台,自然不能让声威大振的太子这么快回京,让众臣有了托付的对象,让天下人明明白白地看见父子相争的场面。”   天香恍然,方才他们始终担心着东方胜封城一事,居然都忘了东方胜此来还带来了这一消息,只有冯素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消息,进而猜透了父皇的心意。   冯素贞的想法怕有九成九是真的,经历过前生的她自是知道,自己的父亲——那个乾纲独断的君王,对着长生不老有着怎样的执念,纵然是有着察哈尔从中绊了一阵子,终究还是断不了他修接仙台的念头。   许久,天香在冯素贞身旁坐下,艰涩开口道:“他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他喜欢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吧。”   她到底还是说出了和前世一样的论调:听之由之,却与前世的因由截然不同。   冯素贞所认识的天香,绝不是不分是非的人。她垂眸静了片刻,善解人意道:“是不是察哈尔宣战的事仍然让你耿耿于怀?”   天香不做辩驳,讷讷应了声:“是。”   冯素贞长叹一声,口气里带了几分安抚:“我理解,虽说是世事如棋,但毕竟不是下棋。棋盘只在方寸之间,但大千世界却有着太多的因果关联,我们很难控制自己所做的一个决定,是否会演化扩大成惊涛巨浪。”就像冯素贞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的抗婚之举,竟会给冯家带来灭顶之灾。   天香频频颔首:“我现在有些惶恐,生怕自己哪一步行差踏错,就给局面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前生天香主政之时,嫉恶如仇,雷厉风行,但此刻,因为知晓了前世的果,又加上察哈尔之事,她竟然不敢对前生既定发生的事情,去插手做任何更改了。   冯素贞觉得好笑:“你这样,岂不是,什么都不敢做了。”   天香惆怅地瘪着嘴。   冯素贞从圆凳上起身,屈膝蹲在天香身前,平视着天香的双眼:“那就相信一句话吧:种善因,得善果。正如我曾经说过的那样,利弊是利弊,是非是是非。不论我们阻拦他能不能成功,阻拦他会不会引起其他的因果,但你只要知道,空耗民力、横征暴敛、卖官鬻爵,都绝对会引来千古骂名,这对江山社稷而言,绝非益事。”   “你如何就笃定这绝对是无益的呢?”天香反问道,“若用非常手段,将隐没于巨贾、大官手中的钱财引出来,汇聚到国库里,用在国计民生上,难道就不能是一件好事吗?”   冯素贞被她说得一愣,她蹙眉坐在天香身边,露出了思索的神色来。   她忽然的沉默让天香有些不适应,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怎么啦?是不是突然觉得我说得特别有理,无法反驳?”   冯素贞捏了捏下巴道:“公主,你知道,郑国渠吗?”   郑国——渠?郑——国渠?   天香公主满脸都写着“不知道”。   冯素贞清了清嗓,解释道:“战国时,秦国国力大增,对周遭的国家产生了很大的威胁。韩国国君担忧秦国得闲了会攻打自己,于是……”   于是派了一个叫郑国的水工,游说其实农作物并不缺水的秦国当时的国君——后来的始皇帝嬴政——去修建一条工程浩大的水渠,希望借此来消耗秦国的人力物力,使秦国无暇出兵攻打自己。却不料——   “这条渠一共修了十年才成。渠成,注填淤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   天香呆了片刻道:“世事真是难料。”   冯素贞点头道:“此渠为韩国延数岁之命,却为秦开万世之功,也可谓是坏心办好事了。”   天香兴奋道:“那你的意思,我父皇这接仙台也有办法——”   冯素贞打断了她:“两者不一样。虽说韩国存着坏心,但秦国到底是出自国计而修建此渠,名正而言顺,纵然耗费民力民财,终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父皇的敛财之策名不正,言不顺,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天香气苦:“那你给我讲这个故事作甚?”   冯素贞笑道:“我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但此时却不好说,待明日我问过了宋先生和张兄,拿定主意后,再与你明言。”   天香又追问了几遍,冯素贞却嘴严得很,直说“拿定了主意定和公主商量”,天香只得压着好奇作罢了。   经这一通折腾,不知不觉已是四更天。   天香扭头瞥了一眼房中不过四尺宽的床铺,打着呵欠道:“你是睡过了的,眼下可还睡得着?若是睡不着便起吧,刚好本宫能独占你的床。”   冯素贞满脸不认同:“公主怎能如此霸道?深更半夜登堂入室占了绍民的床也就罢了,竟然还不让我多睡会儿觉了么?”   天香惊讶地半张了嘴,她还道冯素贞会就坡下驴,以免和自己同床共枕:“这……你……我……”她结巴了一会儿,闭上了嘴,“驸马你近来愈发不矜持,本宫有些惶恐。”   冯素贞正色道:“绍民是正人君子,眼下和公主担着夫妻之名,同室休憩是应有之义,但断不会有轻薄之举。从前怎样,今夜便是怎样,公主有甚好惶恐?难道是公主见绍民好颜色,怕把持不住,轻薄于我?”   你还真说对了。   天香侧撑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冯素贞的脸,深吸了口气,将心底的蠢动压了下去,轻哼道:“驸马近来怕是城墙登得多了,脸皮都有城墙厚了。”   冯素贞大笑:“好了好了,不与你闹了,我是着实还未睡足。这边的床确实窄了些,若是公主介意,我就如先前那般,打个地铺吧。”   天香瞪眼道:“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顾忌,你今日身子不适,我闻臭岂是那等不顾他人的自私之徒?不扯了,睡觉睡觉!”   不再多言,二人各自打着呵欠到了床边,在狭小的床上合衣并头躺下了。   两人从前同榻而眠的次数算来已有不少,只是今日这床实在是窄,又盖着同一床被,就连转身都似乎能不小心碰到彼此的身体。   天香不知怎的紧张起来,方才的困乏似乎都躲了起来,让她半晌攒不起睡意。   冯素贞确实是疲累,没过多久,天香就听到了她睡熟后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天香跟着她呼吸的频率调整着自己的吐息,吐着吐着,发现跟错了步调,连忙重新换气。   窗外渐渐亮了起来,几次入睡失败的天香终于瞪大了酸胀的眼,平躺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帐顶,数起了还没来得及撤下的蚊帐洞眼来。   冯素贞转了个身,嘟囔了句什么,凑近了些,把天香的胳膊抱在了怀里。   ……   天香用左手捂住嘴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自己脸上滚烫的温度。   她只觉得太子哥哥昨日里试验的那只火箭,仿佛炸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驸马从高冷禁.欲系变成这个样子,嘛,不知道会不会ooc。不过睡着了的动作谁能控制得住嘛,不能只允许天香一个人睡觉乱动嘛。   but,鉴于天香实力派的傻白甜和娇憨耍赖功夫,目前冯素贞唯一信任的人也就是天香了。   东方胜虽然被塑造成了一个莽夫,但他对于冯素贞的感情也是可圈可点,值得一说的。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冬衣随卿买,何须论短长   转眼间九月秋高,北地已有了几分冬意肃杀。   怀来小院里却是暖意融融,书房内,红泥小炉上煮着翻滚的浓茶,冒出阵阵的香气,一派静谧中,听得到女子清越的读书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她念得很慢,随着她声音落下,即有干净的童声跟着念——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念诗的女子轻笑着揉了揉女童的头发,夸赞道:“小花儿真是聪明,不过诵了四五遍就背得出来了。”   小花儿听到夸奖,双眼弯成了月牙。   孩童不知道诗歌的含义,一旁认真画着百子连珠炮图纸的太子却是听着有些难受,直起身子道:“天香,换一首罢。”   天香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哥哥,眨了眨眼睛轻声应道:“好。”   自打东方胜进城至今,已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中,她的大多时间,便是在书房中看着太子捣鼓各类火器的图样,以及坐在窗下陪着小花儿念诗读故事。   她原想着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顽皮,却没想到这女孩子却是好带得很,只要念上几句诗,便在一旁乖巧地听着。她不觉有些好笑,自己自小是个顽劣不喜读书的性子,两辈子里长时间地看书读诗,却都是为了带孩子。   她随手翻了几页书,继续念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   一旁的太子却是笑了:“天香,不带这么夸自己的。”   天香不明就里地瞪了太子一眼,继续念下去:“……谭公维私……”再往后一看,总算明白了太子的话中意思,不由得一噎。   小花儿惊奇道:“小姐姐,怎么不念了?”   太子笑嘻嘻地从书桌后面绕出来,躬身抱起小花儿:“小姐姐看到人家的‘东宫之妹’,又想到了自己这个‘东宫之妹’,害臊了。”   天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又瞧到纸上的文字,一时有些怔怔。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但怎么光看着这二十来个字,自己眼前就活灵活现地浮现出了一道女子的倩影——那个女子的倩影。   真是见了鬼,怎么一颦一笑都如此生动!   天香呼吸一窒,忙摇了摇头,将脑海里冯素贞的影像甩掉,方才听到太子在一边耐心地解释诗中的意思:   “……总而言之,是在描写一个好看而且气度高华的小姐姐——要比给你读诗的这个小姐姐更为好看些。”   “去去去,别带坏小孩子!”天香气鼓鼓地伸手拧住了太子的耳朵。   “诶诶诶……你就不能学学别人家的妹妹吗?”太子好不容易才算挣脱了天香的魔掌,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抱怨。   小花儿贴心地帮太子揉了揉耳朵:“小哥哥,那我们把那个好看的姐姐叫来吧,好久没见了呢。”   太子怔了怔,略一思忖顿时了然,笑着点着小花儿的鼻头道:“你这小笨蛋,那也是个哥哥,哪里就是姐姐了!”   天香哑然,看来不止是自己,连不懂事的孩童听到了这诗,也想到了那冯素贞。她从太子怀里接过小花儿笑道:“你这小登徒子,是嫌弃我不好看么?”   小花儿笑眯眯地搂着天香的脖子:“小姐姐最好看了——那个小姐姐更好看!”   天香颇为无奈:“好好好,那明日一早我们去把那个小姐姐接回来!”   太子见天香也和小花儿一道管驸马妹夫叫成“小姐姐”,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门外忽然传来了通禀声:“启禀太子、公主殿下,程姑娘来了。”   寒风乍起,天色未明,城郊怀来卫的驻地中已是一片沸腾。怀来卫都指挥使单世武在校场里练罢了两套长拳,赢得了手下士卒一片喝彩。他笑着平息了众人的喧闹,退到一边擦汗喝茶,看着手下的兵丁一板一眼地练习着挥刀。   虽说武功流派五花八门,但对于这些上阵杀敌的士卒而言,只要会挥刀、挥得动刀、手起刀落能劈死正面来敌,已经很了不得了。   保家卫国,哪有那么多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只有这些血肉之躯罢了。   战事暂了,前线重回了宣大一线,怀来卫近日里算得上风平浪静——不,不算太平静,那位顶着九门提督头衔的皇亲国戚刚到怀来,便以御敌为名控制了城防,严查进出城。说是为了防御鞑子来袭,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只是为了将太子困在怀来城中而已。再加上那一道功过相抵的圣旨,也令京畿众官吏对太子的地位犯起了嘀咕。   八府巡按张绍民在东方胜抵达的第二天就带着那宋长庚先生出了城,说是至宣大巡边,修缮营造火器军备。而后这一个月来,太子等人如临大敌、深居简出。只有驸马冯绍民应单世武之邀来怀来卫协助大伤初愈的他处理些庶务。   单世武自己虽常年不在京中,但毕竟是世家出身,不是普通武人,对天家那点恩恩怨怨还是心如明镜的。他何尝缺什么管理庶务的僚属,不过也是向太子示好之举罢了。却没想到,驸马冯绍民对军中的事情上心得紧,而且也确是有想法的人。   日上中天,怀来卫收到了东方胜的拜帖。   官大一级压死人,单世武不得不出门相迎,将东方胜引进了怀来卫。   东方胜饶有兴致的东瞧西看,边看边与单世武闲聊:“本提督来了一个多月,县衙也去了,军营也来了,怎么总见不到太子的影子呢?我可是听闻鞑子来袭之时,太子披挂上阵的模样威风得很呐!”   单世武不慌不忙回道:“太子对军务之事了解不多,倒是对火器很是着迷,当时单某伤重,太子临危受命代单某登城坐镇,也是一时权宜之计罢了。怀来卫大事小情均是单某应尽之义,太子近日忙于火器研制,军中这些杂事怎好去叨扰殿下。”   听着他这番滴水不漏的答复,东方胜不由得正眼打量了单世武身上的武人衣衫一眼,笑道:“大胜之前却重伤卧床,实在是可惜——想必单都督现在还没全然复原?本都督虽是个粗人,但行伍十年,若军中杂事繁冗,本督倒是可以为单都督分忧。”   单世武仍是客气道:“小侯爷贵为皇亲国戚,却是心系怀来,实是单某之幸。而今单某虽然伤重未愈,但军营的事情已经基本应付得来了。且近日来,驸马冯大人常来军中协助议事。怀来卫之事,不劳小侯爷忧心。”   东方胜大笑:“倒是本督忘了,如今这小小的怀来,住着一个状元一个榜眼,还有英武不凡的单都督坐镇,能人云集,倒真让本督,无——从——下——手啊。”   单世武面上仍带着得体的笑容:“小侯爷言重了,江山人才济济,均是陛下洪福。”   两人行至校场处,见到几个新兵蛋子正在摔角,东方胜顿时来了兴趣,竟直接脱了衣衫露出精壮的身子,下场和人较量。   他是生面孔,穿的只是普通武装,那些卒子哪里知道他的身份,见单世武默许,纷纷使出吃奶的力气和他较量。可东方胜仗着自己武功底子好,加之身材高大,竟五战五捷,连着撂倒了几个大汉。   东方胜哈哈大笑,转身离了场,对手下人道:“能在我手下过三招,均算得上壮士,每人发二两赏银打酒喝吧。”   单世武令那几个“壮士”谢了赏,又叫人上了热水巾帕与东方胜擦汗。   东方胜利落地擦拭干净,重新穿好衣衫,似是随口问道:“本督有几分好奇,你说驸马常来军中视事,他那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可受得了行伍里的粗人?可也曾如本督这般下场与人坦诚相见?”   这话说来怎么理解都有些别扭,单世武不明其意,只得如实道:“驸马来此议的多是军政谋划、钱粮调遣之事,不曾下场与人切磋。”   东方胜嘿然一笑:“敢情是做了个账房啊?不知单都督平日在何处议这些庶务,有劳单都督带我去瞧瞧?”   他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单世武虽心有不悦,却也不能直接回绝,只得带着东方胜到了卫中的议事厅。   怀来卫虽然总领附近几府之所,但卫中建制实在是平凡,没什么好看的,可东方胜却是兴致盎然,仿佛看什么都新鲜,就连议事厅的议事长桌的木头是打哪儿来的都问个不停。   不知不觉日头爬到了头顶,单世武暗道倒霉,嘱咐底下人为东方胜备膳。“不必铺张,”东方胜随和道,“平日里驸马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   单世武本也没打算为他铺张,听他这么说,便让人从灶头的大锅菜里随意盛了些菜,两个男人在议事厅的长桌上闷声不吭地吃完了饭。   饭后,单世武吩咐道:“给东方都督上消食茶。”   东方胜大笑:“行伍里哪有什么消食茶?单都督哪里学来的文人毛病?莫不是驸马饭后都要喝茶解腻?”   单世武本想着端茶送客,没想到东方胜却像块甩不掉的膏药,他只得摇头道:“驸马起居用度与我等一致……”   “起居?”东方胜扬眉问道,“他还在这里有居所吗?”   单世武强压着心中的不耐烦,指了指议事厅一旁的耳房:“因着天气转凉,这两日要准备过冬的军备,军需筹备调度较为频繁,驸马半个月前便在我这边常住着了,是今天早晨是公主派了人才把他接回去的。我等将官在卫中都有营房,所以只是收拾了耳房放了卧榻供大人在此休憩……”话音未落,就见东方胜风一样地到了耳房门口,推门而入。   单世武心里一紧,大步跟上去,却险些和从耳房里出来的东方胜撞了个正着。   “哎呀,里面着实简陋得很,还堆着不少棉絮物料,”东方胜呵呵笑着出来,“驸马虽说身手了得,但毕竟是文官嘛,还是要优待些。”   单世武见他并未在其间久待,顿时松了口气:“我本想着让将官让出房间来,是驸马执意便宜行事,才在此间将就的。那里头的棉絮物料,都是怀来的行商知道我们要采购军需送来的样品,驸马说要自己拿来比较,觉得合适了再给将官们拿来做衣袜。”   东方胜点头:“原来如此,倒是我小瞧了这书生了——你们正在筹备过冬的军需?本督前几年在辽东当差,北地苦寒,此事最为重要,来来来,单大人带我去瞧瞧你们的过冬军备。”   东方胜倒真是对此颇为了解,对着单世武絮絮叨叨聊了一个时辰,还调整了些防火的安排。单世武这才真的相信,这东方胜确实是上过战场、领过兵的将官。   怀来府衙附近的小小院落并不起眼,但因着前番鞑虏攻城,已经有很多百姓知晓这是当今太子在怀来的潜邸,因而格外小心翼翼。   小院之中的厅堂里,冯素贞合拢了窗棂,将北风的呼啸挡在了门外。   在怀来卫昏天黑地地忙活了半个多月,一大清早被天香派人接了回来,还道是府中出了什么大事,谁知道,却只是为了这一顿——火锅。   室内暖意如春,铜炉火锅里翻滚着红白青翠的肉菜,一屋子人围炉而坐,用最百无禁忌地姿态享用着最简单的一顿美餐。   这几位不是皇亲贵胄就是世家子弟,从来都是分餐而食,鲜少尝试这么多人这从一个锅里捞东西吃,一个个吃得满头是汗,只有冯素贞仍是不紧不慢,调酱汁都如磨墨般闲适正经。   天香看着她这做派啧啧道:“若是光看你的动作,还道是下一刻你就要挥箸泼酱在锅中写诗了。”   冯素贞眼皮未动,应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磨墨讲究力道曲直、快慢适中,如此出磨方能均匀浓厚,物理相通,自是可以用到食道上,如此出酱才能均匀浓郁,入口生香。”   天香叹服,竖起了大拇指:“不错不错,眼下锅中一空,想必空口吃酱,滋味更是浓郁。”   冯素贞看了看锅里被扫荡一空后平白翻着的白色底汤,想了想,挽起袖子从旁捡了块脆生生的白萝卜,蘸了蘸自己的酱汁送入口中:“滋味甚好。”   李兆廷大笑道:“古有书圣蘸墨吃饼,今冯兄风采不输大家!”   天香也乐道:“程青玉昨日向我辞行,又送了我几块墨,要不要帮你磨出来蘸肉吃?”   “那倒是不必了——”冯素贞向锅里又下了些菜肉,侧头问道,“程姑娘向你辞行?”   天香答道:“是,眼下九月了,怀来不少行商已经启程回乡过年。她预备和徽州的行商结伴一起回乡,听说有两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很是安全。”   冯素贞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也知道徽帮的人要走了,却是没想到程姑娘竟然会与他们一道走。”   天香疑怪道:“程家一行人少,和老乡一道回乡不正是应该?”   冯素贞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徽人在外一向团结,经营的生意又多——我最近可是与他们打了不少交道——生意多,自然人也多,故而在城南一起赁了房子同住,以互相帮衬,而程姑娘一行人却是住在城西的逆旅里的。城南的徽帮组了商会,有商会自然有会长,他们的商会会长姓曹,着实是个妙人——”她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天香。   天香不明就里。   冯素贞笑了笑道:“如今歙县的贡墨商,乃是曹家。”   天香回忆起之前冯素贞与自己讲的那段墨艺恩仇,顿时恍然大悟。程曹两家乃是同行相争,而程家曾经是胜者,如今是失败者。   冯素贞见天香明白了,问道:“他们离开的具体日子可定下了?”   天香歪着头答道:“就这几日,已经向官府办好了出城的手续。此来本是想向宋先生辞行的,但见宋先生尚未回来,说是回头再来,估摸着要等宋先生回来后吧。”   冯素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兆廷叹气道:“又是一年到头了,可惜时乖运蹇,这一年南边的行商应是没什么收获。”   席间气氛陡然一沉。   刘倩笑着岔开了话题:“不知不觉竟快入冬了,是该做冬衣了,今日县令夫人还问我是不是要给几位贵人做冬衣御寒,明天就叫裁缝来这边给大家量尺寸。但因着眼下县城里没有合适的女裁缝,公主,一会儿我帮你量量吧。”   天香“哦”地应了声:“这才冷了几分呐,习武之人,我是不怕的,给我哥哥和小花儿包严实些就成——对了,有用的,你那小身板也得包严实点。”   冯素贞不紧不慢道:“明日里我有事,怕是不在。到时候我自己去成衣铺里挑两件厚衣服吧。”   “那怎么成?”刘倩不赞同道,“成衣铺里的衣裳穿起来哪有量体裁衣来得舒坦?驸马明日可是去怀来卫,不如让裁缝去那里帮你量量?”   冯素贞摇摇头道:“还是别了,毕竟是军营,这样不好看。近日事务繁忙,我今日用了饭便要过去。一夜之间又是降温不少,我要助单都督早些把这十里八乡的军需备好。”   李兆廷放下了筷子,搓了搓手站起身道:“夫人今日为给公主量体带了卷尺来,不若,我现在就来帮驸马量量吧。”   “不用了!”   “不用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是冯素贞和天香一不小心的异口同声。   两人不由得目光相接,一瞬间又错了开来。   李兆廷尴尬,干笑着坐了回去:“公主和驸马当真是心有灵犀啊。”甫一坐定,他的目光便游移到了冯素贞的脸上。   方才还热闹的气氛忽然陷入了凝滞。   冯素贞干咳了声,别过脸去:“李兄莫怪,绍民……不喜旁人触碰。”   天香明知缘由,却嘿嘿揶揄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读书人臭毛病就是多。”   一旁的太子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妹夫的尺寸,自然应该让妹妹来量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天香一拍大腿:“对啊,夫君的衣衫,本来就是为妻应该关心的事。来来来,有用的,我来给你量!”   听得她话中满是兴致盎然,冯素贞略抬了抬眼,迟滞了片刻方才嗤地一笑:“好好好,公主你先吃饭,稍后回房让你量。”   回,房,让,你,量。   天香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终于,连带着众人也早早止住了筷子。   饭后,天香打刘倩处要了皮尺,兴冲冲地回了房里。一旁的小花儿本是要跟着她一同去,却被刘倩抱了起来,哄着她道:“来来来,别去捣乱,姐姐陪你玩。”   小花儿苦着脸:“可是我想听美人儿小姐姐读诗。”   刘倩只道她说的是天香,不由得哑然失笑:“姐姐给你练套剑法好不好?”   小花儿摇头:“我要听好看的美人儿小姐姐读诗!”   李兆廷原本有些闷气,见刘倩轻声哄着小花儿的模样煞是温柔,心头不经一动。他走上前去,笑道:“那好看的哥哥来给你读诗好不好?”   小花儿盯着李兆廷的脸想了想,转身搂住了刘倩的脖子:“小花儿还是看姐姐练剑吧。”   天香兴冲冲地进了门,却见冯素贞在窗前昂然直立,捧卷不知道看着什么。   大半个月不见,冯素贞与她,仿佛生疏了几分。   她有心要给冯素贞量体,却又觉得忐忑,见冯素贞一语不发地看着从怀来卫带来的卷宗,她心底也有些索然无味,便坐在一旁,拿着那皮尺翻来覆去地玩了起来,还翻了几个花,嘴里嗔道:“忙了这么久,清早才将您老人家请了回来,才吃了个火锅就急着去卫所上差。你是文臣,又不是武将,怎的对军务如此上心?莫不是也想着‘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冯素贞一愣,不由得展开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来:“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诚不我欺。给小花儿读了一个月的诗,如今公主开口便是歌诗了。”她笑吟吟地放下了手里的卷宗:“按理说这军需庶务应是太子接了才是,但一则眼下他痴迷火器,二则他之前于军务上显了眼,三则张兄陪着宋先生到宣大一线做火器布防无暇抽身,我只好是‘舅哥有事,妹夫服其劳’。再说,前次解围之事竟让皇上有了心结,我来出出风头,才好把太子前次的风光压下去。”   天香虽是知道她有道理,却不以为然:“这风头不合你出,纵然张绍民没空,让那乌鸦嘴挑头出了便是。反正左右不过算算账、征征粮。”   冯素贞颇不赞同地摇摇头:“军需之事,岂是算算账那般简单啊。”她在天香对面落座,“不止是怀来一处的卫所需要过冬的粮草,宣大乃是前线,前阵子又调兵遣将,增添了不少驻军。兵多粮少,军需更是紧缺,仅在怀来一地征用,怎生过得冬?我先头有次恰巧碰到顾承恩派了钱粮官来与单世武借粮,结果是两人一同诉苦,各自为难。”   虽是前世风平浪静没打过大仗,但天香毕竟主政过的,经冯素贞一点就通了:战已宣了,仗是打了,但父皇心思却始终不在这上头,近日王公公传来的消息,说是京里已经低调地开始了对修建接仙台的筹备事宜,只是因着缺人缺钱,进度并不快。   宣大一线原来只是防线,各管各的不相干。但眼下全线备战,需要由顾承恩一人调动,各地粮草都吃紧,领军将官若是都有私心,难免需要有人总领军需,从中转圜。虽然顾承恩曾经总管宣大一线,但战事熄火两年之后再起,两年的时光地方官换了,地方上的商人也小有了积蓄,各自都是满肚子的小九九,京里又有一个伸手要钱的皇帝,若没有人挑头,此事实在是难以推动。   张绍民虽是八府巡按,但只管着京畿之地,对这一线的军政大事插不了手,李兆廷就更别提了,小小的礼部官员,根本挨不上边。但冯绍民不同,虽然资历尚浅,但他是皇帝的女婿,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面子要大得多,无论是保定府还是太原府都得承他的面子。   虽是想通了,但此事涉及太广,天香仍是不放心:“你从前没做过这些事情,短短几日,怎么上得了手?”   冯素贞胸有成竹地一笑:“公主,莫不是忘了为夫乃是个聪明的状元?”   哎呀呀,这厮脸皮越来越厚了,天香不由得磨了磨牙根,甩着皮尺哂道:“你聪明在读书写文章上,这些实务你何曾做过?”   冯素贞仍是笑吟吟道:“公主可莫要小瞧了读书。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若想知道甚么自己未知之事,便去读书,书中自有解答,”一番调侃之后,她敛容正色道,“更何况,我确是没有做过这实务的经验,但我未必没有做此事的能力。我亲力去做了,这能力自然就显现出来了。”   天香省得冯素贞这自信从何而来:冯少卿是妙州太守,虽则他一意藏拙,但关乎民生的政务总是不少的,作为京畿大州,钱粮往来、农商课税自是不少,冯素贞自小是看多了这些财务腾挪之道的。但她仍是啐了声,将手里什么物什照着冯素贞打了过去:“呸,就知道油嘴滑舌,若是变成了那纸上谈兵的赵括,岂不是丢我的脸?”话虽如此,看着冯素贞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欣然。   冯素贞笑眼弯弯,轻轻松松地接住了天香的暗器,扭头望着天香随口答道:“我怎会丢你的脸?”   两人的眸子俱是闪亮,四目交接时,竟都一起失了神,有些不自然地转过了脸。   天香局促地抿了抿唇,接了话茬道:“既然你想得这么多了,还是得名正言顺才是,虽然眼下父皇惦记着把哥哥圈在这怀来,但你我却不是不能动的。你若真是有心要做成这事。我回头托人递个折子过去,给你正正名分,亲往保定府和太原府促成此事。也让父皇从长生不老的梦里清醒清醒,开眼看看这江山社稷,岂是那欲仙老杂毛一人能左右的!”   “话说回来,太子就这样被困在怀来,你当真不急着回京么?”冯素贞走近她身旁,问道,“毕竟贼在朝中,怕是会影响太子之位。”   天香自信满满:“你放心,立太子这回事,外朝比内宫要更为在意。名不正言不顺,欲仙那个老杂毛跳得再高也没用。”   冯素贞看着她的模样,一时竟岔开了思路。这些时日的相处,天香时而古灵精怪,时而娇憨可人,却总是不经意地表现出与平日不同的通透来。同是女子,难免有相较之心,平心而论,冯素贞不得不承认,若是将从前那个不沾烟火气儿的自己和此刻的天香相比较,还是天香更为可爱些。   冯素贞回过神来,看到天香正在自己眼前晃着手。她笑眯眯地轻轻压住了天香的皓腕,翻出自己的手掌来,手心处,那方才被天香当做花绳翻得有些变形的皮尺显得有些可怜:“天凉了,既然将官们需要棉衣过冬,想是公主也确是要添置些厚衣裳了——”   天香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把这东西当做暗器打向了冯素贞,同时也想起了自己方才兴冲冲地所为何事,连忙接话道:“是啊是啊,若是伤寒了可不是玩笑的。”   冯素贞低头端详着天香圆润的小脸,见她眼巴巴地仰着头,一双灵动的眼湿漉漉的,宛若懵懂的小动物般,不由得笑了笑:“仿佛过了半年,公主丰腴了些,个子也长高了些。”   这可不对了。   天香捏着自己的脸急道:“哪有?!这是虚胖!看着有肉,其实都是松的!”   冯素贞仍是笑,伸手捏了捏天香的脸颊:“嗯,着实松软——”她力气不重,略带薄茧的手指在如脂如玉的脸颊上摩挲了一刻便收了回去,袖在了身后。   天香摇头如拨浪鼓,伸手抢过那皮尺:“别打岔,站好了,我帮你量量身寸,净顾着帮别人过冬,你自己这小身板怎么过得了冬。”   “好吧,”冯素贞认命地将外袍脱下,搭在了椅背上,背对着天香将双臂展开,“来量吧。”   “站住别动!我想想,要先量……腰长腰长!”天香拉直了皮尺,兴冲冲地向着冯素贞冲了过去。   谁料,她脚下的毯子一滑,整个人就向前扑了过去。就在天香觉得自己会狼狈地磕在冯素贞背上的时候,一股轻柔的力道托住了她,还没等她醒过神来,那力量再轻轻一牵,她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双臂便环在了冯素贞的腰上,双手交合扣在了冯素贞的腹前。   天香静了片刻来思考自己的处境,自己前胸贴着人家后背,双臂环在人家腰上,脸贴在人家后颈上,一股子发香混合着肌肤的香气馥郁袭来……自己几曾和人如此亲近过!   冯素贞助她站稳,这才回过头来,在她耳旁低低笑道:“冬衣随卿买,何须问短长。我身曾抱过,尺寸自思量。”   一股子湿热的气息随着她的低语迎面扑来,天香的脸随着那气息热了起来。她下意识地一挣,便轻易挣脱了冯素贞松松的钳制,她顿时又有些后悔:……这人,恁细的腰身。   脚步轻移,袖摆微动,冯素贞已经翩然将外袍披在身上,笑道:“公主可量好了?”   哪里量了?天香急道:“没好没好,还没量臂长。”   冯素贞呵呵直笑,蓦地舒展了手臂,将天香揽了过去,灵巧地环住了天香的腰身——“约么,这般长短吧。”   直到冯素贞笑着背手出了门,天香才意识到,自己仿佛,被轻薄了。   她呆坐在桌前,托腮冥想了片刻,倏然噗嗤笑出了声。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霜后寒冬近,风起四更初   许是午饭吃了好些羊肉,许是因着开怀喝了几钟烈酒,许是因着和天香的那番谈话中的不知天高地厚,冯素贞只觉得脸上身上心底无处不热。出了小院,她翻身上马,扬鞭奋蹄,直奔怀来卫的驻地。   冯素贞平素沉稳,头一次将马骑得这么快,只觉得猎猎北风迎面割来,渐渐吹去了脸上的热意,反而冰凉起来。她顿时醒觉了些,心底水波般地泛起了一丝惘然来。方才因着和天香的亲昵闲谈而上扬的唇角渐渐下落,终于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喟叹。   她这大半月来起居俱在怀来卫,一来是真忙,二来,却是为了躲天香。   因着张绍民不在城中,为太子安全着想,李兆廷夫妇搬入了怀来小院,她每日不得不和天香同起同卧。床本就窄,天凉之后也不知怎的,两人睡着睡着就凑近了。   先头冯素贞只是隔三差五地在怀来卫借宿,后来,就干脆搬进怀来卫了。   怪道人都说夫妻本是同体,如此同起同卧,虽是明知心里应百般设着防,但这么相处下来,两人间那道防线也如日照坚冰般,渐渐融解了。   悬崖勒马,必须悬崖勒马,再如此亲近下去,自己是没什么,若是天香生出了什么心思可不好解决。   冯素贞愁肠百结,不经意间,一个念想浮上心头——   倘若,我真的是冯绍民,多好。   一路奔驰,顷刻之间,便到了怀来卫军营门口,冯素贞刚刚勒住缰绳,便定睛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单世武送盘桓了大半天的东方胜一出门,便看到驸马回来,一时竟绷紧了后背。   东方胜抬起头来看见来人是她,轻佻道:“驸马身手了得,倒不如弃文从武,上阵杀敌报国啊。”   冯素贞翻身下马,拱手淡淡笑道:“都督说笑了,我会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怎敢和东方都督这等少年英雄相比。”   东方胜哈哈大笑:“说的是,说的是,哈哈哈哈。”   送走了东方胜,冯素贞随单世武进了卫所中,却见他脸上显出了几分轻松来,不由得问道:“东方都督来此,可是带了什么好消息?”   单世武笑道:“却是没想到,东方都督曾在辽东主镇军事,虽干的都是冲锋陷阵的活儿,但对军务要事颇为了解。他知道眼下宣大怀来都是军需吃紧 ,说会致信辽东,调一些御寒的衣物过来。”   “如此甚好!”冯素贞对东方胜的了解仅限于赐婚那段公案,倒是没想到他确是实打实的军官出身,冲锋陷阵之余,还有庶务之能。   单世武又道:“此外,我想请驸马与我出趟公差。”   冯素贞秀眉一挑:“哦?”   单世武斟酌了下词句,方才娓娓道来:“此前我曾修书向顾帅讨要了些粮草,已经有一批运到了西边的逐鹿县。但逐鹿县令有些不开眼,硬是诸多借口拖着不让过来。虽说这粮草不多,但我却是有些恼火,想去敲打敲打,还请驸马为我撑撑腰。”   冯素贞立时明了,自前朝以来便是以文御武,虽说单世武品级高于那县令,却也要防着御史的参,这才需要自己去做个见证。   她略一思忖道:“这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眼下东方胜严令封城——”   单世武道:“这不打紧,我方才向小侯爷讨来了几块出城的腰牌,足够我们去趟涿鹿县了。”   东方胜居然这么好说话?   冯素贞心底狐疑,但念着逐鹿县距怀来不过五十里地,若是快马加鞭又行事顺利的话,一日里便足以来回。短短时日,怀来又有李兆廷和张绍民留下的人手陪着太子,想必不会有太大岔子。   想通此事,她点头道:“既然如此,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想是日落前便可到达涿鹿县。”   单世武欣然应许。   两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冯素贞安排了个卒子给天香带了话,之后便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出城向西去了。   夕阳西下,天香呼朋引伴地又摆开了一桌火锅,吃饭时却屡屡失神;冯素贞和单世武也在日落前进了涿鹿县城,波澜不惊地应对那逐鹿县令的阳奉阴违;而怀来卫营房外,却多了几道长长的影子。   一夜风平浪静。   怀来城小,怀来驿却不小。   因为处于军事要塞,为最快地为传递军报的士兵提供强壮擅跑的替马,驿站辟了偌大一块地方用来养马,反而是居住的客房只有小小的三间。   自从九门提督东方胜大驾光临,拒绝了怀来卫的接待,却将整个怀来驿征用作为自己的行在,连原来的驿站长也不得不收拾铺盖去临近的下属家中打地铺。纵使如此,他的文书幕僚和自侯府里跟来的几个武将也将怀来驿住得满满当当。   四更天,天色浓黑如墨,不见星月。京营书吏王直楠在院子里哆哆嗦嗦地揣着手,盯着那灯火通明的大堂来来回回地转着圈。   他是京营的吏员,虽有些资历却没遇到什么升迁的机会。就在两个月前,京师满城风雨,都道是鞑子要打到京城了。这档口,自己那个战后调换到位置上的上司无缘无故就被撸了,换成了这个按理说应该随着东方侯的失败失宠了的皇亲国戚——东方胜小侯爷。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东方胜却没动他们这些吏员,只是带了几个自己用熟了的家将。但是有什么事也都是和家将们商量,和他们这些书吏没什么话说。   还没等京营上下习惯了新的指挥使,就全军出京,跟着当今皇上的亲侄子按照皇帝的旨意把皇上的亲儿子困在这怀来城了。   那些大头兵都是令行禁止的,对此没什么想法,但他们这些读过书的心里可就别提多难受了。   君心难测,国之副君也是君,万一以后太子登基了想起他们这帮子京营的人软禁过他……话说回来,按照当今天子的态度,眼下的这位副君还登得了基么?   王直楠有心想在东方胜面前露个脸,好打探些通了天的消息,但东方胜却连正眼都没瞧过他。   焦虑,惶惑,掉头发。   到了怀来的这一个多月,王直楠从每日念叨着“早生华发”,变成了惆怅着“浑欲不胜簪”。   尤其昨天入夜,东方都督带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深更半夜才回来,还鬼鬼祟祟地带了些包裹。出来起夜的王直楠立时就起了疑心,在院子里观望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里间的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出来了。王直楠忙躲到了偏院里,借着一点点烛火看清楚那几人手上仍是拎着不知名的包裹——这这这,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啊!   四更天,鸡鸣狗盗之时也!   东方胜辟做议事厅的大堂里,只剩东方胜和两个年轻武官围桌而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桌子中间的东西。   东方胜前日参观怀来卫之际暗自留心,将驸马冯绍民常去的几个房间都暗暗记住回来画了图纸,而后带着亲信手下漏夜造访,两人一组搜查那几个房间,要求手下将看着奇怪的东西都带回来。得亏单世武昨日走得急,怀来卫的守备都松懈了许多,才让他们来去自如。   其他的都已看过,都是些普通物事,并无特别之处,他便命人哪儿拿的放回哪里去,此刻桌子中央放着的,乃是最后两件,正是从冯绍民起居的那间耳室里搜出的“可疑之物”。   一个圆咕隆咚无把无嘴、造型精美的锡“壶”;另一个,是一块尺来长的长条蓝布。   “这东西,是朱老九你拿回来的吧。”东方胜有气无力地指了指那壶,靠着椅子背叹了口气。   “对,小侯爷!”年纪轻轻却蓄了满面虬髯的把总朱九筹颇有些得意,“也不知道是什么不可见人的阴司,好端端一个壶,那冯绍民竟然把它藏在被子里,若不是俺老朱眼睛尖,看着那被子不寻常,险些就漏过去了!”   “噗嗤”,他的一旁传来了一声憋笑,却是房里剩下的另一人,昭信校尉陈百寿。   他哂笑骂道:“你这莽汉,我还道你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用包袱皮裹得严严实实还不让我看,怕我抢了你的功劳不成?”   东方胜很是懊丧,来怀来一个多月,张绍民虽然在他到来的第二天就带了那宋老头出城,却防他如防贼,留了好些人手,把太子和公主等人居住的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那院子又是极小,针插不进,油泼不进。他思量了许久,才决定以冯绍民常出入的怀来卫做切入口,万一查出些什么东西来,正好可以正大光明地削弱太子的羽翼。谁知,看如今的情况,似乎又是白忙了一夜。   东方胜挫败道:“罢了,朱老九把它包起来吧,一会儿送走。”   “小侯爷,这东西不查查吗,它可是藏在被子里——”朱九筹不明就里地分辩了几句。   陈百寿冷笑着打断了他道:“你还真是个土丘八,连汤婆子都没见过!这东西本来就是灌了热水用来暖被窝的,不在被子里难道和夜壶放一处?”虽是出言讥讽,但他还是向东方胜解释道:“小都督莫见怪,他打小家境贫寒,他自己又是个体质火热的小火炉,哪里知道这东西!”   东方胜摆摆手:“罢了。那冯绍民体质忒差,娘儿们唧唧的,还不到十月就用上这东西了——不说这汤婆子了,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有何奇怪之处?”   陈百寿瞥了一眼满脸懊恼的朱九筹,这才施施然回禀道:“小侯爷,那其他房间里的东西您刚才也都看过了,无非是些账本或者是行商送来的军需样料。末将以为,今晚所有的东西,只我拿的这块布最为可疑!”   东方胜晓得陈百寿心思灵活,心里不由得一动:“哦?你为何说这物事可疑?”   一旁的朱九筹却不以为然:“小侯爷别听他的——陈百寿你是心眼多过头了把,这不是最常见的棉布嘛?咱们冬日里都拿这个做鞋袜,塞上棉絮,还能做夹衣的。”   陈百寿有心出风头,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朱老九,你这连汤婆子都认不得的知道什么!睁大你的驴眼瞧瞧清楚,这可是松江棉里的斜纹布。又轻又软,跟咱们做夹衣的粗布可是天差地别!”   他转头对东方胜道,“小侯爷,您的吩咐是两人查一间房,看到什么觉得奇怪的东西就带回来,分辨清楚若是正常物件就哪儿拿的放哪儿去。小人多了个心眼,每个房间都略略打量了一下。几个房里的东西又多又杂,就连驸马歇脚的那间耳室里也是堆了好些货物。末将心想,既然是采购军需,各行商送来的东西肯定不止一件。您也瞧见了,其他人带回来的东西本就放置得都没什么异常。但小人发现的这装着斜纹布却是用白纸包着孤零零地藏在棉絮下面,只此一件,而且恰在缝隙中,像是曾经藏在那里,遗漏在其中的。小人觉得,定然是有些猫腻的!”   “哦?”东方胜长眉一挑,“那你讲讲,猫腻在何处?”   “这……”陈百寿面上带了几分踌躇,“小人也算是行伍多年,可打理军需从未见过有用松江棉给我们这些大头兵用的,更何况这十两银子一匹的贡品斜纹布!我能认出这块布还是因为之前辽东的军功获的赏里有这么几匹。小人愚钝,实在看不出那冯绍民藏这么一块奇形怪状的布是用来做什么的。”   一旁的朱九筹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还说我……”   陈百寿扭头呵斥:“闭嘴!”   东方胜若有所思地拿起那奇形怪状的布,仔细一瞧,果然见这看起来寻常的棉布织造细腻,触之有绒,不同于一般棉布,是行伍间鲜少能见到的。   他思忖片刻道:“行了,本督知道了。天快亮了,陈百寿,你跟着朱九筹把这个汤婆子送回原处吧。”   鸡鸣第三声,王直楠醒了过来。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天色,只觉得手脚冰凉,耳朵、脸颊都冻得生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偏院的明月门处靠着墙睡着了。   还没等他再清醒一点,就觉得身体离地腾空而起,自己整个人被拎了起来。   “尔是何人,怎么睡在这里,莫非要行刺小侯爷?”一个粗嘎的声音如响雷般在自己耳畔炸开,王直楠看到面前拎着自己的大汉满面虬髯,好似凶神一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我我我……我是……”   朱九筹方才在东方胜面前丢了脸,心里正不痛快,也不听王直楠解释,拎着他就回了大堂,扔到了东方胜面前。   “小侯爷,在偏院里抓到个刺客!”   东方胜正盯着那块布出神,见朱九筹去而复返,还拎着个人,不由得皱起了眉。   地上的人哆哆嗦嗦的好像有些面熟:“不不不,小人是京营的吏员,是都督的属下。”   “你是——”东方胜回忆了一下,方才道,“我记得你是叫什么直楠?”   王直楠忙行礼叩首:“小可姓王,是都督的书吏。晚上起夜到院子里散步,不小心睡着了,非是有意窥探都督,都督莫怪!”   东方胜眉头舒展开来,往日里院子中都是他的亲卫站岗值夜,今夜这些人都被他打发出去了,也难怪这人能近了自己这院子。   他冷笑道:“这么冷的天你在院子里都能睡得着,身子骨不错,干脆也别当什么书吏了。既然晚上睡不着喜欢出来遛弯,那就去营房里打更吧!”   王直楠心道不好,连声请罪,跪着凑近东方胜:“都督恕罪,都督恕罪……小人一介书生……都督你拿着这个干什么?”   东方胜一愣,举起了手里的布条:“你认识这个?这是什么东西?”   王直楠嗫嚅道:“这是,这是……陈妈妈……”   一旁的朱九筹顿时急了,上前呵斥道:“什么陈妈妈李妈妈?小侯爷问的是这是个什么东西?谁问你妈妈了?”   东方胜瞪了他一眼:“滚滚滚,鸡都叫了,赶快把汤婆子送回去。”   朱九筹不甘愿地撇撇嘴,和陈百寿一同退了出去。   “你起来吧,”东方胜的声音缓和了些,“你说这是陈妈妈?不就是一块布而已。”   王直楠从地上爬起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都督……这块布这个形状,这个长短,只能是陈妈妈……或者是准备用来做陈妈妈的。”   东方胜心下信了几分:“陈妈妈是用来做什么的?”   王直楠咬咬牙道:“是女人用的东西……您从哪儿弄来的?”五城兵马司里连浆洗做饭的都是大头兵,别说女人了,连母马都没得几匹。   “女人的东西?”东方胜有些糊涂,却还是嘴硬道,“小爷风流倜傥,身边儿有点女人的东西不是很正常。”   王直楠:“……”他上前凑了凑,在东方胜耳朵边说了几个字。   东方胜不动声色地把他从自己耳朵边扒拉开,镇定问道:“此话当真?这等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王直楠哭笑不得:“小侯爷,小的已经成婚近十年了,家里婆娘的物什多少还是晓得的……”说罢,他默默低了头,心内暗忖:这东方小侯爷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没成想还是个没经历多少人事的雏儿。   东方胜哦了一声,良久,他突然恍然大悟:“这个,这玩意儿是放在……”   王直楠头埋得更低了,小声宽慰道:“不过这个看起来似乎是新做的,应该是没用过。”   东方胜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把手里的物什扔在了书案上,想想又觉得不妥,拾起来丢给了王直楠,转过脸道:“拿走拿走,你拿回去给你家里的用吧。”   王直楠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飞来的物什,捧着那烫手山芋小心翼翼地瞧了东方胜一眼,看不到九门提督的脸,只看得到提督大人发红的耳根。   他不敢再解释这玩意儿虽然是女人们用的但是一般不通用,见东方胜没再说让他去打更的话,赶紧随便应了一声就连忙捏着东西准备退下。   “慢着——”东方胜的声音赫然响起。   王直楠连忙止步立住,心跳飞快如擂鼓般:莫非还是要我去打更?   东方胜大步到了王直楠身前,从他手里捏着拿走了那“陈妈妈”,到了书案前,抽出了一张看起来最干净的白纸来,手指翻飞地把东西用白纸包了起来。   王直楠不明就里,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一旁干站着。待东方胜把物件包得严严实实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了,他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然地看向王直楠:“那,你会帮你家里的收着这东西吗?”   王直楠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连连否认:“没没没没,怎会怎会,属下是个读书人,怎会碰婆娘的这污秽东西?”他顿了顿,小心翼翼道,“这个都是婆娘们自己个儿收着的,属下虽然知道,也见过婆娘裁布做这东西,但亲手拿着还真是头一回……”   过了片刻,他听到了东方胜压着嗓子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这事儿别跟别人说。任何人都别说!”声音虽然听着平静,却仿佛强压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生怕这位年轻的上峰一时异想天开又要他一个读书人去打更,忙不迭地行了礼,退出了房间。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门口,王直楠才恍惚察觉到,方才行礼时余光似乎瞥见了,那位小侯爷一贯狠厉的眼神,竟然明亮柔和了许多。   一股冷风卷了过来,他打了个寒噤,迎着风口打了个喷嚏:“哎哟哎哟,是不是家里的婆娘想我了?听闻怀来胡商颇多,这几日光顾着掉头发了——倒不如天亮了去买些番货回去给她。”。   室外寒风乍起,室内也冷了几分,东方胜却浑然不觉,他绷直了精壮的脊背,定定盯着书案正中央的白纸包。   呼啸而来的北风卷起了庭中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骤然间,一阵大笑声响彻了整个驿馆。   天光大亮,一地清霜。   刘倩带着天香去了怀来知府夫人处,一行妇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那约好的裁缝铺子。   一旁的掌柜的很是殷勤地为一行人推荐各色样式质地都算上等的布料,怀来商贾虽多,却很少有人能一掷千金地买这些价比金玉的上等布匹。今日总算遇到贵人,自是忙前忙后甘之如饴。   几人挑挑拣拣地选好了缎子,颈上挂着皮尺的何裁缝殷勤道:“公主好眼力,这缎子乃是西边运来的好料子,只是这颜色沉稳,纹路大气,合做青年男子裘衣里边的夹衣装扮,可是为驸马挑选的?”   天香颔首:“嗯,确是给我家夫君选的。近日风大,多塞些棉絮,但别太臃肿,用些轻暖的羊绒。”   “公主放心,这怀来靠近口外,最是不缺的就是羊绒。”何裁缝连连称是,又奉承了几句,方才拿了纸笔边写边问:“敢问公主,驸马臂长几何?”   臂长……几何……   天香不由得双手掐腰,迟疑着比划道:“大约,有我腰身这般长。”   “……”   这是个什么新鲜计量法?   何裁缝轻咳一声:“公主腰长一尺七……那么再问公主,驸马腰长几分?”   天香再次伸出胳膊来,喃喃道:“仿佛,有我胳膊这般长……”   何裁缝深深垂下了头,知府夫人和刘倩却是各自别开了脸。   天香为太子挑衣服时,忽然想起了个人,不由得问道:“刘倩,张大人可有消息传到县衙?一个多月了,也该回来了吧。”   刘倩微讶:“张大人七日前捎了信来,说是已经启程回怀来了,算来这两日就要到了——还是外子在太子书房里读的信,怎么公主不记得了?”   天香认真回忆了一番,总算是想起这件事来。那时候是冯素贞搬出小院去怀来卫住了十来天死活不回来,而她又因着东方胜的缘故不敢轻易离开哥哥,只好每日恍恍惚惚地边给小花儿念诗边胡思乱想,听李兆廷读张绍民的来信时,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哦哦,是,瞧我,都过糊涂了。”天香自嘲着,顿了片刻道,“不知道张兄是否已经备下冬衣。”   刘倩心念一动,道:“张大人近日来一直带着宋先生到处奔波,料想是没空想这些事的。不如咱们先替他和宋先生一道挑了料子,待他们入了城来,再请裁缝去替他们量体裁衣。”   天香点头称是。   一行人挑挑拣拣,总算置办了个齐全,天香细细数了所定的衣衫,仍是差冯素贞一件外穿的裘衣。她在皮草成衣处多看了几眼,却怎么都不满意。   这裘衣固然是御寒最为重要,但冯素贞那般好看的人,若是裹成了个球……似乎也挺可爱的?   怀来县令夫人孙氏见状心底明了,立时上前对着天香耳语了几句。   天香这才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好容易才挑中的鼓鼓囊囊的貂裘。   临走之际,天香瞧见刘倩加买了一匹雪白的松江三梭布,不由得惊咦了声:“你买这白布做什么?”   刘倩眼神游移,赧然垂首道:“天气越发寒冷了,也不知何时回京。这松江三梭布最是温软保暖,我想给兆廷做身新的中衣。”   虽说夹衣皮裘可以在外定制,但贴身穿的衣裳还是需要仔细些的。   天香想了想:“你与我也加一匹吧。”   霜降之后,京城夜晚已经有些寒凉迫人,烧薪司早已预备了上好的银霜碳,传送到各个朱门之内,以免达官贵人受了寒。   然而,京城最大的朱门之内——偌大的御书房里并没有烧起地龙。因着皇帝近一年来屡服金丹,体质很是燥热,因而,为着皇帝的舒适,御案前只摆放了两个火盆。   御书房里侍立的小太监还没领到过冬的夹衣,寒意侵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却看到皇帝近前的王公公板板正正地站在皇帝身边,神态怡然,安之若素。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羡慕来,忙站直了身子,藏起了哆哆嗦嗦的手。   年节将至,各地的奏表也多了起来——秋收、御冬、备春、报喜的、报灾的、交钱的、伸手要钱的,桩桩件件雪片儿似的飞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皇帝已经看了两个时辰的奏折,神态之中多了几分疲色,王公公连忙上前去,伺候着皇帝就着浓茶送服了一颗金丹。费力地吞咽之后,皇帝仰头靠在龙椅上略略合了合眼。   王公公见状,便轻手轻脚地将御案上的奏折整了整,将一摞北地的战报往皇帝近前凑了凑。   皇帝睁开眼时,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的精神。他翻了几本战报,发现竟是大同小异的内容,不禁眯起眼来,盯着那奏表上的名字想了片刻,沉声道:“这个宋应星,便是上次造了神火飞鸦的那位工匠?”   王公公忙近前一步笑道:“陛下记性真好,正是此人,八府巡按张绍民上次上表的时候也提到了他,还说他是天香公主请来教太子的。”   闻言,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慢慢道:“不过是一个造军械的匠人而已,能教太子些什么?难不成又教他做什么劳什子木鸟?胡闹!”   王公公眼珠一转,连忙解释道:“陛下息怒,天香公主做事从来有章法。老奴听闻,这人却不是一般匠人,好像是个著书立说的先生。书中不止涉及军械木工,还有冶金锻造之术呐——”   “哦?”听到天香的名字,皇帝神色稍缓,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连你都看到他的书了?此人既是涉猎如此之广,可通晓炼丹之术?”   “这——”王公公面露苦相,“这老奴实是不知。陛下您是知道的,老奴大字识不得几个,哪里看得懂人家先生写的书呢?老奴只是上回听到了张大人的奏表,说这人好大的才能,这才弄了本书略略翻了翻,只看到个‘金’字儿,其他的通通没留意——”   皇帝笑骂道:“你这老狗,也就这点儿出息!”略顿了顿,他又说道:“今儿的奏章看得差不多了,把他写的书找一本来,朕瞧着解解闷儿吧。”   王公公连连应是,退下径去找书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莫怪天机泄,只缘尽痴愚   京西小城怀来,虽仍是天朗气清,但空气中已满是寒冬的清冽。   随着年关将至,怀来城南门热闹起来。怀来不少行商已经收拾行囊预备南下归家过年了。只是这几个月的战事蹉跎,白白耽误了不少好生意,着实让人扼腕。   接到府里的传信,天香连忙自怀来县衙出来,瞧见门口的府兵多了不少人,知道是张绍民等人回来了。   果不其然,甫一进门,便瞧见太子和张绍民宋长庚坐在堂中叙事。   “天……”张绍民一见到天香进来立时就站起了身,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欣悦之情,中途却生生改换了一副恭谨守礼的模样,“微臣参见公主。”   “张大哥何须多礼。”天香忙上前两步,虚扶了一把,张绍民也趁势直起了身。   天香有些恍惚,前世里,两人也曾亲密过阵子,纵然她后来成为了监国大长公主,张绍民也另娶了他人,两人私下相处时,他看向她的眼里仍然满是炽热,两人也不大讲究这些虚礼。   不曾想,今生今世,两人真正疏离成了君臣。   撇去了那些遥远的前尘旧事,天香笑问道:“此去宣大一线,行事可还顺利?”   张绍民开怀笑道:“托天家洪福,再顺利不过了。宋先生之前本就是在各个城池造了红夷炮的,不少人都识得他。宣大沿线的将士有不少都是冀州人士,知道是用神火飞鸦拒了鞑子的宋先生来巡边,都欢悦得很,说是眼下多亏了宋先生,方能守城无虞。若再有了可随身用的神兵利器,年前就能把鞑子打得跪地求饶了。这一个月来虽是我没有刻意授意,但已有不少戍边的武将上书为宋先生夸功了。”   东方胜莅临怀来的第二日,冯素贞便和张绍民定下计谋,由作为钦差的张绍民带宋长庚巡边修缮升级火器,为宋长庚夸功,分散朝廷对太子的注意力。   天香依然记得,那一日,冯素贞和张绍民背着她在书房密谈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连于政事上相当老道的张绍民都对天香由衷地赞叹道:“以正合,以奇胜。太子能有驸马这个妹夫,实在是大幸。”   虽然仍是不知冯素贞神神秘秘地定了什么样的计谋,天香却也不担心。只要冯素贞在自己身边,不管她想做什么样的事,自己都定会助她功成。   “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那再好不过了,只是辛苦了宋先生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受这车马之劳。”见宋长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天香不由得有些愧疚。   宋长庚爽朗笑道:“哪里哪里,张大人备的马车甚是舒服。倒是一直在外,老夫没能好好教导太子爷,躲了个清闲。”   太子眼睛一亮,忙道:“宋先生,我近日一直在研究火器,得了个新的火药配比,你来与我一同试试,看看这样能不能让木鸟飞起来!”   天香拦住他嗔怪道:“老哥你消停会儿!宋先生和张大哥可不是你的木鸟,不吃不喝不知疲累。”   太子这才意识到两人刚刚奔波回来,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我错了,我这就去叫人备饭,为宋先生和张大人接风洗尘。”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都笑了。   看到如今的太子,和最初相比,虽仍是摆脱不了痴念,却满是生气,多了几分人情。天香不由得眼窝有些发热,微微笑道:“也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备饭备饭。”   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之后,张绍民便告辞,天香考虑了片刻,亲自将白日里购买的大氅拿了出来:“张大哥一去月余,一转眼快要入冬了。前日我恰巧去裁缝铺子做了衣裳,也顺手给你和宋先生买了两件狐裘大氅,来试试合不合身吧。”   张绍民本能地客套道:“这怎么使得。”   天香笑道:“张大哥勿要推辞,你们都为了我哥哥而奔忙不得安歇。我虽是公主,却是无权无职,也就是有闲有钱罢了。”   张绍民朗声笑道:“公主应是知晓,你这有闲有钱,可是多少人奢求不来的福气!”   天香笑着摇摇头,念及前生种种,缓声道:“这点或许是别人苦求而不得的,但我晓得张大哥素有鸿鹄之志,是不屑于这份安逸福气的。”   “公主过奖了,”张绍民唇角克制地扬了扬,接过那柔软的皮裘,抚摸了一下,就披上了身,而后缓声道,“很是温暖,想必今冬不会太冷了。多谢公主关心,臣是南方人,虽说宦游三年多,仍是习惯不了这北地的寒冬。”   天香面露悦色:“那我这寒衣却是备得及时了,也不枉我在裁缝铺子里挑了那么久。裘衣是好挑的,其他衣服我只备好了料子,待你们休息好了亲自去量量尺寸再做。”   张绍民眼神微动,问道:“公主应该也是给驸马做了衣裳吧——今日怎么没看到驸马?”   他问起冯素贞也是应该,天香自然而然答道:“她前两日送信与我,说是去了临县征收一笔军粮。想必也快回来了。”   张绍民在走之前便晓得冯素贞会关注军中庶务,听着也没有太多意外,只是说道:“以驸马之才,应付此类庶务想必是没什么问题的。天确是冷了许多,公主多提醒他保重。也不知驸马是南人——还是北人,是否习惯北地的气候。”   天香心中生出一丝怪异,却仍是笑着应道:“张大哥放心,我已为她备全了。”   张绍民好似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叹:“哎呀,却是我忘了!公主,驸马今岁入京参加秋闱,报的籍贯,好像是辽东人士?是北地人的话,想必是了解这北地气候的。”   天香心下微沉,仍是平和应答道:“驸马应是北方人没错,她那一口官话与京城也没太大差别。”   张绍民点头称是,仍是随口问道:“不知驸马家中可还有亲眷?再有三个多月就是年节了,若是需要的话,我可以派些人手将驸马的亲眷接到此间来。”   天香淡然辞道:“这却是不必了。驸马鲜少言及亲眷,好像是少年失恃失怙,至于是否还有其他旁系亲属,待我回头问问他罢。此事张兄无需挂心,我自会帮他操持的——何况,若是张兄和驸马谋划得当,想必我们很快就会返回京城了。”   张绍民闻言一愣,迟滞了片刻才轻松颔首道:“公主说的是,纵然我等筹谋一时不能奏效,年关将至,正旦大朝在即,陛下自然不会让太子在这小小的怀来过年。”   两人又闲谈了两句,天香便以要张绍民多休息为由送他离开了。   待回到了怀来县衙的住房里,张绍民面上始终挂着的笑容瞬间退去。他慢慢蹙起眉头,有些不舍地解下了那件温暖的大氅,将它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来,那是他离京前托辽东边境的同科打听的消息,因意外离京,竟是几经周折才到了他的手里。他抽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将那封信函凑近了烛火。   火舌很快吞噬了大半个信封,明亮的火光渐渐照亮了信尾尚未被烧毁的四个字:   查无此人。   怀来城西门处,守城的将官远远地便瞧见了二里地外浩浩荡荡的车队。早在昨晚已有斥候前来报明,怀来卫都指挥使单世武和驸马吏部侍郎冯绍民将于正午押粮抵达。   长长的车队里,驸马冯绍民心不在焉地勒马前行,秀眉轻蹙,仿佛思量着什么。此趟公差倒是简单,是那逐鹿县令一时昏了头,竟想要扣下一半过年,但他却不是为了中饱私囊。逐鹿县距离怀来不过百里地,前番鞑虏进关后最先遭殃的便是逐鹿县。彼时他们占了先机,逐鹿县在毫无防备之下遭受了一场劫掠,虽是损失不大,但到底还是受了兵灾,多了不少破家的流民不好安置。县令这才动了军资的脑筋。   队伍前头的单世武一路无话,只是频频不经意地用余光瞥向冯素贞,直到见怀来城门就在眼前了,这才放慢了速度和冯素贞并辔前行,低声道:“驸马无需在意,我们在地方边防上,这些事情见惯了。”   冯素贞放松了神色回道:“单都督何出此言。是我一时心软,到底还是留了几十车粮草,单都督不怪我妇人之仁就好。”   单世武似乎松了口气,沉声道:“驸马见外了。那城倒屋塌的惨状谁见了都会有几分心软的,纵使是单某这个粗人,看到那些衣不蔽体的孩童,也是有些眼酸。”   冯素贞微微颔首:“都说慈不掌兵,但若是为将者心底对同胞子民没几分慈念,所掌之兵也都是无根的豺狼,是不可能上下同心的。纵然一时能胜,也不过是暴虎冯河、竭泽而渔者,终将有更专制者轻易之。”   单世武心头一动:“驸马倒是对军事用人上颇有几分见解。”怀来卫不少兵卒便是逐鹿县人士,家中老小均还在县中,他早已知道逐鹿如今的惨状,其实他来之前便打算留下些粮草,却不便自己轻易施恩,毕竟,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绍民不通军事 ,但到底还是了解些人心。”冯素贞此时已明白单世武为何要带着自己来出这一趟公差了,她沉沉道:“此行倒是提醒了我,北地需要的粮草不止军需,京西这般受了鞑子侵扰的地方想必还有很多,如今是秋收之际,犹然如此难为,寒冬过后便是春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恐怕明年北地的春荒会格外严重!都督放心,绍民虽驽钝,但毕竟忝居官位,还跟皇室沾着点关系。绍民自会想方设法,让百姓和将士们安生过了这个年!”   转眼已看到了怀来高阔的城西门,怀来地处京西燕山山脉,南北夹山,唯东西两方平阔,故而西门修得高大坚固,也是因此成为京城的西大门而挡住了那一万鞑虏的侵袭。   今日的西门仿佛格外森严,门口守卫竟多了十几个人,冯素贞定睛看去,看到为首的一袭金光闪闪的铠甲,似乎有些熟悉。   再走近了些,她听到了一个略带轻佻的熟悉声音:“一别数日,驸马风采依旧啊。”   冯素贞和单世武各自翻身下马行礼道:“见过东方都督。”   东方胜大步上前笑道:“都是同袍,何必多礼——”他把头一转,直勾勾地盯着冯素贞道,“不知驸马此行可还顺利?”   冯素贞只觉得他目色沉沉,其中仿佛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客气应道:“托都督的福,此行自是顺利得很。有劳都督出城相迎。”   东方胜挑挑眉道:“何谈有劳,驸马这么细皮嫩肉的模样,却要出这趟苦差事,才是真的有劳了。”   单世武见冯素贞秀眉微凝,上前一步道:“是下官办事不力,才累得驸马陪我一道在外奔波。这百十来辆粮车堵在门口实在是不安全,东方都督,我们进城再叙话吧。”   东方胜敛容看向他,道:“叙话倒是不必了,我只不过是见二位几日未归,有些担心,这才出城来迎一迎。”   单世武和冯素贞都有些惊讶,两人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冯素贞道:“都督如此关怀,倒叫我等受宠若惊了。”   东方胜笑道:“我素来是个亲和友善的人,何况驸马论起来是我的妹夫,我自是应当多关怀着些。好了,话不多讲,二位几日奔波,还是快快进城吧!”   冯素贞默然,向东方胜欠身施了礼,便径直向城门走去。   “冯素贞,我可抓住你了。”擦身而过之际,耳畔传来东方胜幽幽的低唤,冯素贞周身一凉,宛若被刺骨的西北风穿了个透,却硬生生忍着没有转过头,大步朝前走去。   她仿佛听到了身后东方胜的大笑声。   校场旁的粮仓均已大门洞开,一百五十车粮草徐徐驶入怀来卫中,车车入库。顾承恩出手大方,除了米面之外,竟然还送来不少口外风干了的野味。   单世武见冯素贞自城外归来便一直是眉头紧锁、老神在在,以为她是累了,迟疑了下还是开口劝道:“此间的事情自有儿郎们解决,驸马辛苦,不妨回房休息吧。”   冯素贞醒过神来,摆了摆手:“单都督,我没——”   话未说完,一旁传来了通禀声:“——禀告冯侍郎、单指挥使,天香公主銮驾到。”   车马刚刚驰入怀来卫的正门,天香已经掀开了车帘朝外望去。   早间张绍民言有所指的试探让她有些不安。须知道,前世里,也是张绍民第一个暗示自己已经戳破了冯素贞的身份进而使她们走了昏招。   冯素贞的身份,自然不会瞒一辈子,但眼下,还是得紧紧瞒着。   心思转得太快,以致于当冯素贞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视线中时,天香一个激动从尚未停稳的马车上蹦了下来。   冯素贞被她唬了一跳,忙搀了一把帮她站稳,皱眉低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公主怎么毛手毛脚的。”   天香讪讪一笑,岔开话题:“你回来啦,差事办得如何?”   冯素贞无奈地笑笑:“还算顺利吧。”她此刻满脑子都是城门口东方胜的那一声有如惊雷的低唤,也无心和天香详说。   天香却是兴致勃勃,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两人一路寒暄直走进了议事厅,天香见冯素贞面色疲惫,这才收了话头,关切道:“你可是累了?”   冯素贞抿了抿唇:“是有些疲惫。”   天香歪头想了想:“那我不扰你了。此来只是给你送几件衣服,你自己试试合不合身吧。”说罢,她从身后随从手中的包袱里抖开一件黑色貂裘斗篷,披在了冯素贞身上。   冯素贞一怔,竟由着天香在自己身上摩挲。   天香认真地帮她系拢了领口的扣子,顺势在她肩上拍了拍:“这两日我跑了怀来好几家衣裳铺子,都没找到称心的裘衣。这一丝杂毛也没的黑裘可是我用公主的名头才从县令夫人处克扣过来的,你近日一直在外奔波,自是要穿暖些。”   一貂之皮方不盈尺,积六十余貂仅成一裘。能穿裘服的多是官宦贵族之家,寻常的店铺里还真是买不到好的。身上这件衣裳虽不打眼,但色泽纯正,光华暗生,绝非凡品,确实是颇费心思。   冯素贞心头一暖,顿时觉得方才贯穿了周身的寒风统统被屏蔽于外了。   服貂裘者立风雪中,更暖于宇下。   她微微扬起唇角,退后一步躬身谢道:“公主有心了,微臣五内铭感。”   天香看着她这般郑重,一时竟有些局促,踌躇道:“你的夹衣什么的裁缝还在做,我也尝试了下,寒衣我实在是做不来,便做了些小东西,你拿着……随便用吧!”说罢,把什么东西往冯素贞怀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冯素贞叫了她几声,见她都没有回头,只得揣着她塞给自己的东西进了房里。   待进了自己起居的耳房,她打开了那个包袱,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不由得一时哑然。   竟是几双洁白的冬袜。   冯素贞哑然失笑,自己自小受的的闺阁教育,读书习武之余女红活计都还是下工夫练过的,那个性子不羁的天香公主,也会学着做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吗?   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拾起冬袜来看了看那缝得犬牙交错的针脚,她不由得笑了出来:恐怕这袜子穿上就会漏。   布料是触手极软的,既暖和又吸汗,是用了松江棉布,但远没有宫中的贡品那么精致,怕是怀来的松江行商带来的。   脑海中闪过一片电光石火,她猛地抬起头,将耳房中的所有陈设都扫视了一遍。   她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四更初,天色浓黑如墨,怀来城南已是人声鼎沸。   隶属京营的把总朱九筹站在城门上挠了挠脑袋,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个乖乖,怎么今天这么多人?这都是钦差都督批过准许出城的?”   怀来守门官张四搓了搓手,打了个呵欠:“过年了,行商都回家了。这些人是徽州人,团结得很,自行组了商帮,半个月前就由商会会长替他们向你们都督拿到出城的许可了。原定了要后天走,昨天晚上就跟我打了招呼说是要今日提早动身,赶路回家过年哩!”   朱九筹愣愣盯着脚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这、这得有多少人?”   张四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对着灯笼眯眼瞧了瞧:“二百一十五个活的,还有一个死的。”   朱九筹没转过弯来:“啥?咋、咋还有个死的?”   张四一摊手:“这一大帮子人来了小半年,才死了一个算少的了。”   朱九筹吃了一噎,梗着脖子不再问,转头下了楼。   时辰到了,城门洞开,朱九筹目光如炬地盯着一个个过往的商人,心下一个个计着数字。一旁的张四张罗着一个个查看着路引,核对来人长相。   他的大名是从军之后上峰为他取的,原因就是他虽不通文墨,却精通数算,过目即可估出来敌人数,“此儿形似粗疏,俨然心中自有九筹”。   细细查了一盏茶的工夫,后面忽然响起了嚷嚷声。“别急别急,让我家老人先过!”不知道谁嚷了一声,险些打乱了朱九筹计数。   他循声望去,只看到人群之中一个黑漆漆的棺材如凌空飞过来一般徐徐靠近。他吃了一惊,举过火把定睛细看,却是四个黑衣的力夫扛着那棺材靠拢过来。   他暗道晦气,上前打量了一番冷脸道:“棺材放下来。”   一个一袭白布麻衣的青年男子苦着脸上前,恳切道:“官爷,这里边是我日前过世的老管家,连他也要查吗?”   朱九筹上下打量他一遍:“怎么你家管家过世,你还跟着带孝?”   那青年男子嘴一咧,竟是眼圈泛红,泫然欲泣:“官爷有所不知。小人自幼家父早逝,是老管家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谓如师如父,情分不同一般主仆,如今人过去了,便是不能尽三年的孝道,为他带个孝也是应当的!”   他话音刚落,一旁便有人跟着道:“是啊是啊,张老头也是不易……好不容易曹家大郎出息了……”   “肃静,肃静!”一旁的张四见状,忙高声喝止了议论,他匆匆走上前,见到青年男子,不由得一愣,忙扯着朱九筹的袖子拉到一旁,“朱将军,人死为大,这棺材还是不用查了吧。”   朱九筹横眉道:“张门官,你这是何道理,钦差都督下令严查出城,自是都要一一勘明!”   张四为难地朝着那青年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可是朱将军,这死者是他家的——”   朱九筹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一眼那相貌平平的青年:“他又有什么稀奇的?”   张四小声道:“朱将军有所不知,此人正是怀来的徽帮商会会长,新安曹家的曹天瑞曹公子,家里是年年送贡墨给朝廷的!”   朱九筹再不明就里,听到贡墨二字,也知晓了厉害。但东方胜的交待更为重要,他虎目一瞪,哼道:“这人再了不起,也不过是一介商户罢了!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查一下这棺材里有没有藏私夹带,也是奉钦差指令,你们还想抗令不遵不成?!”   此言一出,四周哗然,徽帮本就团结,眼看会长受辱,一时便有人喧哗起来。   “将军言重了!”未等张四再行周旋,曹天瑞竟是自己扑通跪了下来,双眼通红道,“我等不过小小行商,怎敢与官家相争。这棺木并未上钉,便是为了方便官家查看,只求将军动作轻些,一人上前查看,莫要让我这老管家魂魄不安宁。”   曹天瑞先退步,这是再好不过,张四忙擦了擦汗,低声道:“朱将军,曹家在徽帮声名甚隆,还望将军仔细考量。”   朱九筹也知道不宜太过,顿了顿,道:“曹公子何必行此大礼!我也只是看看,你先起来吧!”说罢,他上前一步,向着那棺木躬身施了一礼。   抬棺的四人见状,忙放下了棺材,由着朱九筹上前查验。   这棺材确实没什么猫腻,里面也只装了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死老头儿。   朱九筹又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打量了一下四个抬着棺材的力夫,忽的喝问道:“你们几个报名字上来!”   那四个人老老实实地报上了自家名讳,一旁的张四认真地一一核对路引,频频点头:“没问题。”他不禁转眼朝朱九筹望去。   朱九筹冷着脸退了下来,挥了挥手放行。   接下来的查验,朱九筹兴致缺缺,徽帮出城的速度加快了许多,不过半个多时辰,徽帮二百一十五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就都全须全影地出了城。   曹天瑞坠在最后,向守门的官员致谢辞了行。   张四平时没少和他喝酒,一时有些感伤:“如曹老弟这等仗义疏财的行商我张四认识得不多,也不知今日一别何日再与老弟相见。”   曹天瑞哈哈笑道:“张兄勿要伤感,我等徽人既是被称作徽骆驼的,走南闯北自是少不了的,说不定,很快就会再相见!”   五更鼓响,天色从浓重的墨色转作了天明之前的靛蓝,徽帮一行人向着南方一路行去。   怀来小院里,书房仿佛变作了衣裳铺子,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的崭新衣料。难得为皇室效力,这家小城里的裁缝铺子日夜赶工,不过数个昼夜,就将天香定下的冬衣都备了个齐全。   见太子蛮不在乎地将新衣服上了身后就继续和宋长庚看木工图纸,天香也是有些无奈,只得将为冯素贞做的衣裳收好,预备派人与她送去。   却见单世文探头探脑地在门边,不知道打量着什么。   天香疑问道:“看什么呢,贼头贼脑的?”   单世文讪笑一声进了门来,小声问道:“敢问公主,昨夜驸马可曾回过此间?”   天香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昨日我去给她送了裘衣之后便打道回府,留她在怀来卫中歇息了。”   “哦——”单世文摸了摸鼻子,正要退出去,天香喝止了他:“别跑——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单世文道:“小人也是不知,是家兄派人找到我打听昨夜驸马可有回过这里。小人依稀记得在府中没看到他的身影,但不知驸马是否曾经回来,这才斗胆过来向公主求证。”   天香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顿了片刻:“你来准备车马,我要去怀来卫一趟,给驸马送过冬的夹衣。”   怀来驿中,东方胜用过午饭,在院子里缓缓地踱着步子。往日里如影随形的府兵一个都不在,他倍感无聊,于是从饭桌上把王直楠揪了下来陪自己散步。   暖阳拂面,寒风刺骨,东方胜不由得心生感慨,问道:“王书办,你是读书人想必懂得风月之事,你说,若要讨一个心仪的女子欢心,应该怎么做呢?”   王直楠心里一慌:“回都督,属下……属下读的是圣贤书,这讨女子欢心的事……”他眼角余光见东方胜神色不虞,只得一咬牙道,“这等事体小人还是知道一二的!”   见东方胜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神色,王直楠强作镇定,清了清喉咙道:“回禀都督,这寻常女子性情最是贪婪,和男子相交,便多有所图。若要讨女子欢心,都督不妨多备些财物,金玉可,布帛也可——”   东方胜径直打断了他:“她不是那等贪财的女子,你说的这些,是对付那些眼界小的庸脂俗粉的,怕是用不上。”   王直楠干笑了下,继续道:“都督所言甚是,属下方才说的那是寻常女子。但都督乃是天潢贵胄,能入您法眼的自然不寻常!”   东方胜点了点头,唇边泛起笑意来:“自然不寻常。”   “可是,人皆有欲。若是不贪财,定然会贪些其他东西——”王直楠话锋一转,摇头晃脑道,“这下等女子贪物,上等女子贪的,就是情了。”   东方胜挑眉道:“贪情?”   王直楠连连点头:“此等女子不重财货,却格外看重男子是否对自己情深意重。都督不妨多学些甜言蜜语,再吟诵些海誓山盟、矢志不渝的诗词佳句。想当年,卓文君便是被司马相如的一往情深打动,不嫌他家贫,当垆卖酒也是无怨无悔!”   东方胜想到冯素贞的才华,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由得有些为难:“本督惯会拳脚功夫,哪里懂那些吟风弄月的东西。”   王直楠笑道:“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不若小可为都督好好整理些诗句,供都督赏读!”   东方胜点了点头:“那你还不快去!”   王直楠大大松了口气,拧身就要走,却被东方胜拽着胳膊扭了回来:“倘若——这些,也没用呢?”   王直楠眨了眨眼:“若是小人做到这些,还不能博得佳人一笑,尚可理解。但都督身份矜贵,家资万贯,又生得这样一幅好相貌,高大威猛倜傥风流,若是做到这样一步仍不能讨佳人欢心——那这女子还真是相当不、寻、常……”   东方胜长长喟叹:“相当不寻常。”   王直楠叹了口气:“那此等女子,恐怕,贪的就是人了。”   “贪人?”东方胜急道,“是何解释?”   王直楠挠了挠头:“被如都督这般优秀的男子追求都不为所动,恐怕此女是心有所属,且心如磐石,只认那人,轻易难以转移啊!”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东方胜周身流露出的凛然威压之气来——“若是如此,本督当如何是好呢?”   王直楠艰难地吞咽了一番道:“都督莫急,以都督之权势,不妨考虑……先让她进了门来,日久生情?”   东方胜听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认认真真地思虑起来。   王直楠刚松了半口气,就听到东方胜的一声低斥:“这行不通!”东方胜周遭的气流又低沉了几分。   王直楠只得开始胡说八道:“都督莫急,都督莫急。若是那女子心里有了他人,都督不妨叱咤疆场、建功立业,封侯拜相、著书立说,做得比那人好上百倍千倍万倍,让那女子心中之人自愧弗如、自惭形秽,让那女子发觉都督你才是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自然可以博得佳人欢心!”   东方胜凝眉陷入了沉思。   陈百寿站在院门口一声轻咳。   东方胜醒过神来,挥了挥手,对王直楠道:“你先去把那些诗词佳句整理好送来与我。”   大气不敢乱喘的王直楠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陈百寿这才上前回禀:“禀告都督,怀来四门出入正常,冯绍民自昨日傍晚出入过怀来卫之后,便始终在怀来卫之中,没有再出去过。”   “哦?”东方胜凤眼微眯,轻哼道,“她还真是沉得住气!”   此时此刻,怀来卫议事厅中,天香“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强压着不安和惊惶,一字一句地对着面前的单世武问道:“你说什么?驸马从今晨便不知所踪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商人犹重义,未可轻别离   落日余晖散尽,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一支马队抵达了赵州保定府。   保定府的查验比怀来简单许多,一行人轻松进城,随意找了个住处吃饭休憩。养精蓄锐乃头等大事,毕竟,明日又将是一日奔驰。   客栈上房内,一个灰衣青年就着热水擦下了满脸的尘埃,疲惫地倒在床上。   虽说住的是上房,但时值初冬,店家尚未备起火盆,仍不免寒冷,青年将崭新的黑色貂裘裹在身上,预备和衣而睡。   忽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驸——冯公子,可是歇下了?这里有些活血平创的药膏,骑了一天马,虽说你肯定是累得不想动,可还是要给双股涂一下,免得连日奔波磨损了,反而不好。”   灰衣青年——冯素贞从床上跃起,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已经换了一身玄衣的曹天瑞。   她接过曹天瑞递来的药膏,将他迎进房里,笑道:“有劳大郎,如此赶路我确是有些双股战战。”   曹天瑞接口道:“这般赶路,约莫有个七八日,就能到达徽州了。”   清晨出了怀来十里地,他便联合了几家商户的年轻话事人组成了这一个小小的马队,一路南下奔驰。众人除了午饭在途中停下啃了啃干粮,几乎毫无停歇。短短一个白日,这只只有十余人的马队已经快马加鞭地赶了三百多里路程,可谓人困马疲。   冯素贞捶了捶大腿,叹道:“这般日行三百里,于我而言,还是头一遭。”   曹天瑞苦笑道:“于我等也是一样呵——好在驸马你穿着一身好斗篷,不然,不但疲累,还要受冻。”   冯素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貂裘,不由得紧了紧领口。再抬头看到曹天瑞,想起此前为着采购军需布料和曹天瑞打交道时,他都是衣着精美华丽的公子作派,现在却和自己一般满面风尘,不由得感慨道:“如此奔波,实在是有劳了。”   曹天瑞笑道:“自是要奔波些,眼下已过了秋收的季节,若是不快点去收粮,恐怕农家留足了自家够吃的粮食之后就会拿粮食去酿酒了!”   冯素贞诚挚道:“年关将至,曹公子仍应许了我回乡发动徽人商贾收粮北上,冯某感激不尽。”   那日她觉察到东方胜可能已经知晓自己身份,当日便到了徽帮众人住所与曹天瑞相商,邀徽帮众人返乡征粮北上,同时商议了借着浩荡的商队于天明之前将自己裹挟出城。得到曹天瑞的承诺后,她才返回怀来卫假做歇息,趁着夜深悄然离开,再返回徽帮会馆。   曹天瑞笑容满面,朗声道:“驸马何出此言,徽商自前朝以来便自发地以运粮输边为己任。便是驸马不以这高出市价三成的价钱收粮,我等徽人也是义不容辞!”   这话说得铿锵,却仿佛别有深意。   冯素贞笑笑道:“徽人仗义自是自然,在商言商,冯某既然说了是高出市价三成,就定然会高价收粮,不会寒了徽人的赤子之心。”   曹天瑞拱手道:“驸马正人君子,曹某深信不疑。”   冯素贞忽地想起一事来:“对了,此番顺利出城,多谢曹家大郎仗义相助。”她混在队伍中间,在那四个人抬着棺材出去之后轻松出城,不可不说是曹天瑞安排得当。   曹天瑞摆了摆手:“驸马言重,以驸马的身份,若不是那九门提督拿着鸡毛当令箭,又岂会被小小怀来困住?”   冯素贞想起那棺材,又道:“此前不知故去者是你的管家,还请节哀顺变。”   曹天瑞却是笑了:“呵呵,那个过身的只是个见过一两面的同乡罢了。我虽有些哀戚,不过尚好,冯大人不用担忧。”   冯素贞愣住:“那……”   “我们徽帮走难闯北的,和官家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商会里面就自然而然地有些心照不宣的规矩。”曹天瑞笑呵呵道,“一般来说,但凡是在外期间有谁家的人过去了,都会算在我家头上。有我在前面做这一番举动,无论是出城,还是抽税,一般官府都不好意思再做为难。”   冯素贞又是一愣:“那,令尊……”   “托福,家父尚在,身体康健。”曹天瑞笑得双眼微弯,“我父亲不是家主嫡长,在外名气不显,他老人家也乐得我这个不肖子替他攒攒声望——”   冯素贞恍然,又觉得不妥:“那同乡中若是没有人过身呢?”   曹天瑞从容道:“若是如此,找个死人过来冒充一下,也不困难,何况,纵然不用此招,也有其他的法子——”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都不过是些商家小道,还望冯大人见谅见谅。”   冯素贞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在商言商,如此便宜行事之道,冯某受益匪浅!”   “驸马——”程青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待一道青色身影飞一般地进了房门,又变作了一声惊呼——“你怎么也在这里!”   “驸马是官啊,我这个‘只会巴结官家的浪荡子’自然是在这里。”曹天瑞笑眯眯道,“姑娘所望,曹某自然要坚持做到。”   程青玉眉头皱起,闷声不吭地走到桌案前,将一块马鞍放到桌上:“这鞍子是加固加厚了的,最是防磨损,驸马明日把这个给坐骑换上吧。明日又是要早起,驸马早些休息,莫和这油嘴滑舌的人闲扯。平白浪费辰光。”说罢,竟是扭头就走。   曹天瑞忙站起身:“驸马早些休息,曹某就不多叨扰了——程姑娘,既是不让驸马与我闲扯,不若你和我闲谈几句如何?”   “不必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程青玉冷脸说罢,又是要走。   曹天瑞笑咪咪道:“怎么,聊聊你程家的玄元灵气墨也不行么?”   程青玉足步一顿,转脸急切道:“如今曹公子愿意出让玄元灵气的方子了?”   曹天瑞神态自若:“谈何出让?程姑娘应是晓得,曹某是愿意将此方连同我家的天瑞墨方子一道奉上的!”   程青玉脸色一沉,扭头大步迈出了房门。   曹天瑞向冯素贞轻施一礼,转身追了出去。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冯素贞察觉到一丝奇妙意味来。这两人,一个心思巧绝八面玲珑,一个倔强鲁直心地坚韧,都是墨艺出身,甚至以墨为名,偏偏还是世家死对头,倒也是妙不可言。   她不由得自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但也只是瞬间,那丝笑意便消失了。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远在三百里开外的天香,胸口蓦地一空。   自从得知“冯素贞昨夜还是如常地与单世武讨论公事,并正常出入怀来卫前往徽帮,且在落锁前归来,却在今晨不知所踪”之后,天香便陷入了强烈的不安之中。   以冯素贞的性子,竟然不经正门翻墙离去,这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困境?   她从单世武处得知东方胜昨日曾反常地出城迎接冯素贞之后,这种不安就愈发强烈了起来。   安抚了单世武之后,她回到小院中,就将单世文打发出去打探消息。   入夜,单世文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小院中禀报了打探了一天的各路消息。   听到徽帮提前两天动身离开了怀来,天香静思片刻,低声道:“三十文,驸马恐怕已经不在怀来城中了。”   单世文大吃一惊,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疑问道:“怎么会?那他去了哪里?”   天香压住他的胳膊让他坐下:“她应是悄悄出城去做什么事情,不管是做什么,我相信她会给我们传讯息过来。”她接着说:“我白日里已去过怀来卫,若是再去难免招摇引人注目,你且去拜访你哥哥,让他这几日都需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不要让外人生疑。”她顿了顿,又说道:“此外,你这几日好生查看下,查查看这城中有没有徽帮的人留下来。还有,最好有人能混进怀来驿,打听下东方胜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单世文琢磨了片刻,点头道:“公主放心,来了这么些时日,属下还是有些门路的,此事权交于我就是了!”   待单世文退了下去,天香脸上的沉稳渐渐消失,浮起了一丝怅惘的凝重来。   她起身到了院子里,捡了两袋黑豆,亲自去喂毛驴小黑。   夜凉如水,她穿着单薄,却宛若不觉。   她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又不愿相信,只是喃喃低语:“小黑你说,她就这么不肯信我吗?”   小黑轻轻地蹭了蹭她的手。   天香轻轻笑了,拍了拍小黑的头:“你看,我对你好,你就信我。真是人不如驴。”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日一夜。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漳水,冯素贞疲惫地掬起一捧水来,正想痛痛快快地洗把脸,却被波光粼粼的河水晃了眼。   她一个激灵松开了手,河水落下,水花溅起,有几滴跳上了她的脸颊。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了帕子,润湿了之后,蘸了蘸自己的脸颊,擦去了藏在帷帽下的汗。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耳旁传来了曹天瑞抑扬顿挫的诵诗声。   冯素贞不解道:“曹公子怎的念起这《侠客行》来了。”   曹天瑞朗声笑道:“冯大人,你眼前这河是漳河,再往前面走走,就是大名府了。”   冯素贞恍然,前方便是尽出感慨悲歌之士的古都邯郸了,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想看到远处的城池。   曹天瑞站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目光炯炯,仿佛能越过城墙,看到远在千里外的故乡:“过了大名府,咱们便出了北直隶了,再穿过豫州,就能抵达徽州了。”   冯素贞舒展开眉眼,憾声道,“若不是这么赶路,真想进城看看。”   一旁的程青玉听到了,好奇道:“驸马对大名府有兴趣?”   “我是听——”冯素贞顿了顿,不自觉地换了个称呼,“我曾听内子,和我讲过太祖皇帝的事,一时有些神往。”   曹天瑞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眼珠转了转,对着程青玉笑道:“我模模糊糊记得大名府仿佛和太祖皇帝渊源颇深?诶呀,怎么想不起来了。”   程青玉冷哼一声:“曹公子忙于商道,日理万机,这些事便是想不起来也是常情。”   曹天瑞点点头道:“程姑娘教训得是,我虽读了些诗书,但不过只是个粗通文墨的纨绔商贾罢了。还请教程姑娘为我解惑。”   他态度恭谨,程青玉也不好当着冯素贞甩他冷脸,只好一板一眼道:“太祖皇帝曾任大名知府,后来也是从大名府拉起了天雄军,以文官御武道。后来,也是在大名府封了侯。”   曹天瑞露出恍然之色:“既是如此,那我们便进城逛逛吧,休息一日再赶路也是不晚!”   冯素贞愣了下,却是没有拒绝。   算算时日,纵然怀来城中的那人已经知晓了她的下落,也是追赶不及的。   单世文果然是个包打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东方胜这几日的动静打听了个清楚。   “果然将他的府兵都派到各个城墙上去了?”天香挑了挑眉,心里对某个猜想更笃定了几分,“那他自己天天窝在府里做什么?”   单世文挠了挠头:“听说……在背诗……”   “什么?”天香怀疑自己听错了,“我那个五大三粗的天下第一猛男哥哥在背诗?”   单世文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那怀来驿的厨子与我是牌桌上的牌友,说是东方都督这几日魔怔了一般。吃饭的时候念‘及时加餐饭’,穿衣的时候念‘衣带渐宽终不悔’,喝茶的时候念‘曾经沧海难为水’,睡觉的时候念‘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他身边的府兵都不敢靠近,生怕要与他对诗!”   天香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她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平复了呼吸,感慨道:“如此情根深种,果真是个痴情种啊!”   门外忽然传来下人的通禀声,“启禀公主,张大人求见!”   张绍民大步进来,见天香双眼泛红,却是言笑晏晏,不觉心神为之一颤。他忙收敛了心中的异样,恭身问道:“公主,这几日你可曾见过驸马?”   天香神色从容:“见过,张大人找她何事?”   张绍民神色陡然一松:“此前,东方胜进城翌日,驸马与我商议回京之事,曾托宋先生做了一样东西。宋先生念念不忘,即使是在巡边之际,仍不忘绘画图纸反复修正,一赶回来便漏夜赶制。如今该物已然成型,正是要拿来与他相看的时机,但归来数日,我们都没有见过他,所以——”   天香缓声道:“她近来耽于钱粮之事,怕是有些忙。张大人且等等吧。”   张绍民眼中精芒一现:“天香,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一向克制守礼的张绍民竟然再度直呼自己的名讳,天香慢慢侧过头,不应不答,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单世文见状,悄然退了下去,房间里静得仿佛落针可闻。   张绍民只觉得自己看错了。   那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那张自己熟悉的明媚脸上,怎会有一双如此古井无波的眼,又怎会迸发出如此渊渟岳峙的威压,还仿佛带着经历过人世变幻才有的沧桑之感?   他错开眼,埋头道:“是下官无礼僭越,望公主恕罪。”   天香双眸微阖,将前生属于大长公主的威严悉数收敛,幽幽偏过头去,低声一叹:“张大人说得没错,我确是有事情瞒着你。”   张绍民紧绷的心弦陡然一松,他郑重地抬起头,屏气凝神道:“公主请说。”   天香顿了顿,斟酌了下词句,仍是开口道:“驸马她——”   “哥,你怎么来了!”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叫,转瞬便看到单世武大步跨进了堂内,身后跟着踉踉跄跄的单世文。   见到张绍民也在屋内,单世武凝重的面上有了一瞬间的迟疑,但还是咬牙开口道:“公主,今日是第三日了。驸马可有了消息?”   天香一时惊诧,竟不知如何作答。   单世武见状,心底已然明了,推金山倒玉柱般地直身跪下:“公主,驸马是天家贵婿,此事干系重大,下官难辞其咎。”   天香低叹一声,上前虚扶了一把,扭头看向满脸错愕的张绍民,只得露出一个苦笑来。   一团乱麻,她心里暗自骂道。   门外又一次传来了通禀声:“启禀公主,门外有位自称是徽人的求见,说是有位有用的人托他给您带了封信。”   今天还真是热闹。   大名府也是热闹非凡。   大名府地处晋赵鲁豫四州交界处,控扼河朔,曾为北门锁钥,宋时是震慑契丹的雄关要地,却在前朝初年毁于洪水。后因此地乃今朝太祖出仕之处,可谓龙兴之地,而后大加修缮,高筑城墙,深挖堑濠,巍巍然竟有几分陪都气象,如今是关中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然而最让冯素贞惊讶的,却是进城时于城郭处见到的——森然红衣炮口。要知道兵乃国之利器,此物造价不菲,而后维系修缮更是不可免,便是地处京畿要地的妙州也不曾营造过。   她毕竟不是鲁莽之人,直到进了城寻到客栈安顿,这才对着曹天瑞感慨道:“这大名府深处中原腹地,既非九边,也非蛮荒之地,居然修了这么些红衣炮。”   曹天瑞目光一闪,忽的不着边际地回了句:“阳明公有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纵使深处腹地,又如何不会有心腹之患呢?”说罢,他打了个哈哈,径自去房中休憩了。   徽商治家严谨,以深谙儒道著称,冯素贞坐着想了一阵,念及前朝李自成挥师入京、商贾暗通金国之事,总算是想通了他的话外之意,不由得暗暗摇头。   太[马赛克]祖当年于外忧内困之际守牧此四州交汇之地,怕是见惯了这心中之贼了,然而终究至于夺位,想是末帝凉薄,饶是一腔赤胆忠心,也被勾出了心中贼来。她没再多想,简单收拾了下自己,便轻装外出,好逛逛这座名城。   大名府建制较怀来更为雄伟,堂阔宇深,随处可见舞榭歌台、琳宫梵宇。正值秋收时节,冯素贞走在街头,只是寥寥几眼,已然深感大名府物产之丰硕。   然而,这份繁华中,却有着几分异样,仿佛少了些什么。   “奇怪,怎么净是些本地货?”一旁的曹天瑞纳闷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冯素贞定睛看去,果然见路边的商贩卖的都是些新鲜乡野土货,不见精致器物。偌大的市集,竟然只是个蔬果市场?   冯素贞疑虑道:“许是贩卖器物的外地商贾都回家过年了?”   曹天瑞摇了摇头:“大名府有地利之便,现在还不到十月,我徽商同乡不会这么早就返乡的。何况,就算是本地商贩,也是会贩卖器物的。”   不仅如此,满市集都是面容木讷的中年男子,连一个女子也没有见到。   正疑惑间,前方传来一阵喧哗,隐约还有女子的怒咤声:“光天化日,怎由得你们强抢民女?”   曹天瑞足步一顿:“是程小姐的声音!”他立刻大步疾走,向喧哗处走去。   冯素贞也上前几步,拨开人群,看到程青玉怒容满面,挡在一个妙龄少女身前,她面前赫然站着一群衣着奇异的江湖人士,为首的黄发人脚下踩着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叟。   这场景,再联系刚才听到的那一声怒吒,冯素贞心里对眼下的情形有了几分了然:程青玉这个仗义性子,还真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变。   她定睛朝那些江湖人看去,顿时愣了——怎么会是他?   那为首的黄发人却是个老熟人,欲仙国师座下大护法——金亢龙。   “你这小娘皮,竟敢拦着官家行事?”金亢龙怒骂一声,挥手道,“刚好今日出来没什么收获,把她也一同带走!”   “且慢——”曹天瑞上前一步,挡在程青玉身前,和气笑道,“这位英雄有话好说,我这妹子不懂事,其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金亢龙上下打量了曹天瑞一遍,冷笑道:“误会?这小丫头扰了我们替天子办差,是欺君之罪!”   “对!欺君之罪!”他手下的喽啰叫嚣起来,一个壮汉上前几步,挥拳就朝曹天瑞打去。曹天瑞生怕伤了程青玉,也不敢躲,只得抱臂抵挡想生生挨过去。   “大胆!”冯素贞勃然作怒,再也忍不住,挺身上前拦住了那壮汉的拳头,稍一运力,将他带了个趔趄。   金亢龙定睛认出了她,顿时大惊失色:“是你?”   冯素贞冷笑,慢声道:“不错,正是我。”   金亢龙狐疑地看了看她身后,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心底更是止不住地疑虑。他咬了咬牙,喝止了身后的手下人:“见鬼,我们走!”   他身后的喽啰显然不解为何如此,骂骂咧咧地还想上前挑衅,被金亢龙长刀一挥打了回去,只得悻悻走了。只是临走时那盯着几人的目光,有些渗人。   “闺妮闺妮,没事吧?”老叟向少女踉跄奔去,爷孙俩抱头哭做了一团。   冯素贞上前温言道:“老丈,可受了伤?我带你去医馆看看吧。”   那老叟抹了抹眼睛,却急急道:“公子是外乡人?还是快些出城吧,这些人哪里是好惹的!”   冯素贞强压着火气:“外乡人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能由着这些人犯王法不成?”   老叟苦笑道:“公子可知道当今圣上最宠信的是何人?乃是欲仙国师!这帮人,就是欲仙帮的帮众,刚刚那领头的就是国师座下第一大护法——金护法!”   冯素贞自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是满心疑窦:“他们来邯郸做什么?”   老叟叹气道:“他们自打月前便来了大名府,说是替圣上征收接仙税来造那接仙台。有银钱便出银钱,有人力便出人力,若是都没有,就要拿人口去抵啊!我许久没有进城,今日带着孙女来才听说了,正要出城躲避,没想到还是和他们碰了个正着!”   冯素贞顿时恍然,怪道这偌大的市集只贩卖些不值钱的土货,摆摊行商的都是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原来是有这催逼的恶徒。   她默然无语,咬牙道:“老丈放心,这些,我等是不怕的。你们也不用怕,他们一时间不敢再在此处为非作歹了。”   那老叟虽是千恩万谢,眼中却是不信,只是带着孙女匆匆忙出了城。   冯素贞三人再也没了逛街的兴致,只能意兴阑珊地向居住的逆旅走去。   远远地又望见了城门处的红衣炮口,冯素贞感慨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纵然大名府是天朝的龙兴之地,也免不了让这些宵小横行霸道——不,就连朝堂之上,也是这群宵小在翻云覆雨……”说着说着,她不由得面露一丝讥诮,心底却是惘然。   然而,这些天下大事,与己何干呢?只要自己和父亲归隐山林,纵然那欲仙杂毛覆了天下,改朝换代,也扰不到她父女身上。   悠悠青史,从来只记帝王将相家史。若她自甘做一个升斗小民,专注于柴米,不关心那青史,青史自然也不会记住她这么一个小人物。   她轻叹一声理了理裘衣的领子,目光陡然一凝。   可是——那个人,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   在大名府人来人往的喧哗中,她的世界陷入静谧,仿佛又听到了那人满是愧疚的自责声:   “……在我享受锦衣玉食胡闹贪玩的时候,我的父兄无谓地闹着别扭,把这大好的江山交给奸邪之徒……”   “……驸马,你说自有父皇来做主,可谁又说了一介女子之身就不能心忧天下呢?”   “……我不该沾染这因果,我只需要做一个不懂事的公主,整天胡闹就行了……”   而后是自己鬼使神差许下的然诺:   “你心中既被这因果所困,我便助你,圆了这因果。”   她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讥诮一点点地收了回去,渐渐归于平静。   自己答应她时,真的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吗?   这因果呵,一旦沾染,便丢不开了。   怀来小院正堂内,天香一手摩挲着封皮写着清隽小字“闻臭亲启”的信瓤,似乎出了神,一干人等静坐一旁,听着堂下纤细瘦弱的男子将短短几日前的变故娓娓道来。   最后,他叩了个头:“公主明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天香捏了捏天应穴,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信你说的不是假话。”   单世文却是忍不住问道:“你说是有人占了你的名头出了城?那,你的乡党都走了,那你就不回乡了么?”   名为方大生的青年男子道:“曹会长和草民说,让我暂且忍忍,不久后他们回再回怀来,再带我回乡。”   单世武追问道:“我记得,你们商帮来时是租了城南的一片院落,走前是退了租的,这几日你藏身何处?”   方大生道:“恒泰昇,我藏在恒泰昇的分号里,是曹会长和一位公子爷领我去的。那位公子留书与我,说是待过了五日后,再来送信给公主。但恒泰昇的掌柜昨晚说有人在打听城里的徽人,草民心下不安,担心有什么纰漏,所以今日匆忙来了。”   单世武大为诧异:“恒泰昇?”怎么又和那家惹事的钱庄扯上了关系?   天香细眼朝方大生打量了一过,身形个头确实与冯素贞有几分相近,只是模样气质却是云泥之别。他来得颇为莽撞,也未加遮掩,想必会被门口东方胜指派来盯梢的人加以注意,如此一来,冯素贞不在城中之事也就瞒不住了。   所幸,已经过去了三日,若是那人日夜兼程,想必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她让人将方大生带下去歇息,而后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   书信不长,她很快就看完了,信手将信函递给了一旁眉头紧锁的张绍民:“张兄,你看下。”   张绍民有些意外,一目十行地将信看罢,眉头陡然一松。   天香问道:“张兄你看,驸马的打算可行得通?”   张绍民长身微欠,沉声答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算无遗策,驸马确有经国之才。”   单世文见自家兄长满脸心事和欲言又止,却是克制着一言不发,忙开口替他问道:“驸马可吩咐了什么?”   天香点头道:“你自己看吧。”   她话音刚落,单世文就从张绍民手中抽走了信瓤,凑到了单世武一旁递给他看。单世武瞪了他一眼,见天香和张绍民面色如常,这才就着单世文的手读了起来。   天香起身走向堂外,朝着院外南方的天际望去。   她胸口堆砌着无法为外人道的块垒,沉甸甸地,压得她鼻尖酸涩。   冯素贞的信中写的俱是她南下购粮以备春荒的一系列安排。此信与其说是写给她的,不如说是写给单世武的,写给宣大一线父母官的,写给北地千万军民的。   身后传来单世武“原来如此”的叹声,她低下头,端详着她方才摩挲了半晌的信封。或许只有这“闻臭亲启”四个字,才是给她的吧。   那人安排得甚是周密,连后续的筹借粮款的方法也一并写了进去,显见去意坚决。其实,易地而处,若她是冯素贞,在这样的困局之下,似乎也只能选择一走了之。   然而,天香还是感受到了两世为人头一回的——委屈。   重生以来,前生的轨迹已经有了太多的变动,已经有太多的事脱离了她的掌控。那些好的坏的变动,在她心中变作沉甸甸的包袱,却都不及那一个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她将自己大半的时间精力都托付在那人身上,又小心翼翼,生怕过犹不及,所耗心力,甚至比前生主政还多。   是我还不值得你信任吗?   是我,对你来说不够重要,甚至不值得让你觉得不舍吗?   甚至,连当面告别都没有,就这样一走了之,将冯绍民其人淹没在青史尘埃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吗?   错乱的思绪中,心脏如同被人挖空了一块揪了起来,怒气在胸口激荡,双拳也紧紧攥起,又突然地松开。   她呆呆看着信封上的闻臭二字,低声呢喃道:“去吧,那就去吧……不管怎样,我也算是改变了你这一世的轨迹。”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黎明时分,夜色化作如同墨染的深蓝。店家已经早早地备好了喂马的黑豆,天明之际,这些昨日入住的客人就要再度踏上奔波的驿路。   桌上寒灯如豆,几张信纸的淋漓墨迹还闪着尚未干透的光亮。冯素贞搁下了笔,将又一张满是字迹的纸摊在一边。   她顿了顿,却低声一叹,将桌上的纸凑到油灯旁,悉数点燃,扔到了铜盆里,看着火舌将上面一个个的文字和被泪水晕开的痕迹吞噬干净。   她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剪起了指甲。   她将剪下的碎屑一同扫进了信封里,又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也放了进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把这个空信封封了个严实,冯素贞自失一笑。纵然千言万语,总写不出自己的愧疚和自责,既然如此,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知女莫若父,哪怕收到的是个空信封,他应该也能明白自己的意图和心境吧。   她喃喃低语:“就算是我不曾答应过她什么,便是凭着她的那份聪明和情怀,我也应当回去。我不应该,不应该将她的后半生甩在那样一个带着污名的泥潭之中。”   沉吟之际,门外传来了曹天瑞的声音:   “冯兄,我们要动身了!”   冯素贞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曹公子,我恐怕今日不能与你们同行了。”   曹天瑞一愣:“这——”   冯素贞自行囊中掏出一物:“曹公子,我这里有一卷圣旨,是昔日张大人带来的。内里是空的,但是宫中记过档,持之者怀来诸多事宜均可从权处置。有这卷圣旨拿出去,任谁都不能说你是矫诏。纵然我不亲去,你在收粮之时,也有诸多便宜。”   曹天瑞顿时知道了这物事的利害之处,方才一瞬间的疑虑立时消散,一时间喜上眉梢。   冯素贞补了句:“但这毕竟是卷空圣旨,若用于正当收粮之事,我都可以周全,若是用作他处——”   曹天瑞忙不迭地点头:“冯兄放心,冯兄放心,曹某纵然有些小机灵,却没有那敢为非作歹的本事。”   冯素贞沉声道:“我身上仍有事务未清,现下不能随你同往徽州去了。但收粮之事不可耽搁,还望曹公子居中调度,将此事做成。我在北边,等着你运粮过来。”   曹天瑞拱手行礼:“冯大人放心,曹某定然不负所托。”他伸出手来,想接过那圣旨,却见冯素贞摇了摇头,越过他径直向马棚走去。   曹天瑞不明就里,只得跟着她寻到了正在收拾行囊的程青玉。   冯素贞开门见山地向程青玉辞行。   “驸马不与我们一道走了?”程青玉惊讶不已。   “是,我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了结,”冯素贞沉静道,“收粮之事,我全托付给了曹公子。但他一人难免有不周全的,所以还望程姑娘相帮。”她将那卷圣旨交到了程青玉手中,又将这圣旨的来历说了一遍:“此物便交给程姑娘代为保管了。”   两人都是商贾世家,顿时明白了冯素贞的制衡之意。曹天瑞虽心中腹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件好事,顿时眉开眼笑道:“那,这趟差事就有劳程小姐多多相帮了。”   程青玉对着曹天瑞板起了脸,转过头郑重道:“驸马放心,青玉竭力为之。”   冯素贞点点头,忽的目光一暗,轻声唤道:“程姑娘,借一步说话。两人背过曹天瑞,朝远处走了几步。冯素贞瞥了眼曹天瑞,见后者知趣地背转了身子,这才开口道:“程姑娘,冯某另有一事托付。”   见程青玉点头,她继续说道:“庐州城里有个老者,姓冯,名少卿,乃是前任妙州知府,坐伪宫案而受累丢官。”她顿了顿,放缓了声音,“他于我,有些恩义,你替我将此信函带与他。并替我带个口信,落叶归根,在外宦游那么多年,既然回了家乡,就好生在庐州过活吧。”说罢,冯素贞不觉目露恻然:“他身为一方守牧,富贵半生,晚年却孤苦伶仃,膝下空悬,还望程家多加照拂。”   程青玉明白了她的托付,想了想并非难事,立时道:“驸马放心,只要这世上有我程青玉,便有人照拂这位冯老翁!”   冯素贞心头一暖,长身谢道:“姑娘高义,冯某不胜感激。”   程青玉后退一步避开了她行的礼,仍是忍不住问道:“驸马此去孤身一人,可需我等相帮?”   冯素贞缓缓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东方渐渐泛起的白,轻声道:“不必……我要去,全了我的因果。”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码字总是听牡丹亭外,陈升的嗓子不是所有人都听得惯,还被下架了,我只好四处找别人的翻唱听。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这句是黄梅戏的原句,两句话,一个因,一个果,因果之间联系得令人咋舌。“谁料”两字是挺有分量的两个字,道尽了人生的不可预知性,意味着刺激随时会到来,意味着后果可能并不如所预想的那般容易消化,你本是为了救情郎,怎么就成了状元郎呢?   少年时候,总是能够慷慨激昂地说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等到知事后,才知道说出这样一句话,有多么不容易。   写歌的人断了魂,听歌的人最无情。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用心如日月,长夜有余悲   怀来驿上房之中,贴着各式各样的纸条,俱是几日来王直楠为九门提督东方胜所挑选的诗词佳句,饮馔起卧处理公文俱是在其间。在这些情意绵绵的诗句的潜移默化之下,东方胜这个自幼不甚读书的纨绔竟也能开口吟诵几句诗文了。   初时,东方胜颇有些自得,但此刻,他已全然将这欣喜抛在脑后了。   冯素贞自七日前进了城,便再未在人前现过身。   外间一人匆匆进了屋来:“——小侯爷!”侯府出身的昭信校尉陈百寿的面色有些难看,“小侯爷,总算查到了,三日前傍晚去了公主行在的那人是徽帮的。那日,天香公主直接将他留在府中,属下跟了几日,才从他们府里负责采买的……”   “徽帮……”东方胜呢喃一声,“忆当时……”他一顿,改口道,“我记得,五日前的清晨,徽帮退了之前赁的居所,二百一十六个人全都出了城?”   陈百寿硬着头皮道:“是。”   东方胜嚯的站起身,咬牙切齿道:“彼何人斯!?”   虽然不知道小侯爷怎么用了这么生涩的问句,陈百寿还是扑通屈膝跪下,涩声答道:“属下——尚未查明。”   东方胜狠狠朝案上一拍:“可恨——此恨绵绵无绝期!”说完却是一愣,顿时更加着恼,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一把扯掉了贴在一旁墙壁上的词句:“走!”   他怒气冲冲地冲出房间,撞翻了小心翼翼捧着又一百个佳句过来献宝的王直楠。   冬日渐近,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城南门官张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近来怀来都是出城人多,进城人少,眼下到了这时间,除了几个懒散看门的土丘八,已经半个时辰没见到进出的人了。他起身松了松筋骨,正准备令人落锁,却又看到数丈外有几人小跑着奔了过来。   他道了声衰,还是老老实实留了门,勘察起了路引文书。   查着查着,身后忽然响起了一片哗然,喧闹中,仿佛有人念叨着“公主”“太子”“九门提督”等等词眼。张四不禁心里痒了起来,频频回首向后张望,他手下的几个守门兵也颇为好奇,这一个打岔,几乎没怎么细察就将来人悉数放入城中,见最后一个黑衣的纤瘦黑脸青年进来了,便急急忙忙地锁了门,便跑去瞧热闹了。   有热闹看,怎么少得了天香,尤其是,这热闹正发生在自己家门口。   此刻,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猪蹄汤,正从喧闹的门口探头向外张望。   天色将暗,火光熠熠,东方胜一马当先地站在门前,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张绍民,少废话,将人交出来!”   门外的张绍民从容笑道:“此处乃是当今太子行在,提督大人此话何解?要我交什么人?”   东方胜冷冷一笑:“本督在此盘桓了月余,对太子殿下相敬如宾主,井水不犯河水,张绍民你少用巧言织落网。我今无所求,只要那个徽州人!将他交给我!”   这小霸王言语居然高深了起来,张绍民面露难色:“提督大人此言下官却是听不懂了。这府中住的是两位凤子龙孙,日暮天晚,提督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免得惊扰了贵人休憩。”   见张绍民打起了太极,东方胜泠然道:“疏又何妨,狂又何妨,纵扰了你又何妨!”他今日来得匆忙,没带京营的兵,带的都是如臂使指的十几个自家府兵,他稍一抬手,众人便呼喝上前,亮出一片寒光,丝毫不忌惮府中住的乃是当朝太子。   周遭围观的百姓一时哗然。   东方胜环顾一周,用眼神平息了周遭的喧哗,转过头来继续寒声道:“我来此多日,全是奉旨行事,并未逾越造次,张绍民你应知我意!若是今日不遂我愿,我东方胜不惧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嚣着说出了这番话,张绍民不由得攥紧了拳,虽然单世武几日来已经增派了人手防卫,刚刚单世文也从后门溜出去向怀来卫求援,但东方胜乃是名义上的钦差,若真是见了刀剑,这事儿实在是不好看,太子在怀来积攒起的好声望也会受了牵累。   双方一时僵持,场面顿时落针可闻,此时间,一丝异响格外引人注意。   天香倚门啜饮热汤,唇齿相碰的吸溜呼哧之声清晰可闻,若是庄嬷嬷在此,定然是要念得她耳朵起茧了。   正黄昏,此声听来格外扎心,隐约有肉汤香味传来,有的年轻的一个没忍住,吞咽了一下分泌过旺的口水。   东方胜仰头望去,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喝汤的天香,冷哼道:“公主好兴致,我等饿着肚子来办差,你看戏倒看得开心,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他觉得这句似乎用得不合适,没有说完。   “民以食为天,此时间正是我府上晚膳时分,若不是张大人怕冷落了你,依着我的意思,得是吃了饭再出来迎你,”天香呼噜噜将剩下的汤汁喝尽,笑眯眯道,“九门提督大人既然光临寒舍,自是不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今日我得了个食单,叫厨下煨了好一锅蹄髈,各位来都来了,喝碗汤如何?”   说着,就有下人抬了一桶热汤出来,天香撸起袖子,殷切地用木勺搅动汤汁,分起了汤羹。   张绍民哈哈一笑,接过天香递来的碗,呼哧喝了一大口,啧啧赞道:“入口肥糯,咀之柔弹,胶质腴滑,浓鲜暖香——好汤羹,好汤羹,各位儿郎,喝一碗暖暖身吧!”他招呼着自家府兵和借来的守卫过来喝汤,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倏然瓦解,只见一片暖意融融的喷香白雾。   这边喝得欢快,另一边顿时更觉饥肠辘辘,已有人将汤递到了侯府府兵面前,但东方胜始终阴着脸,因而没人敢接受这敌方的“贿赂”。   天香向东方胜招了招手:“东方胜——”她轻声唤着,又缓缓补道,“哥哥。”   东方胜僵了下,偏过脸道:“公主这是吃错什么药了?”从小到大,天香还真的从没叫过他哥哥,哪怕他们同根同源,有着共同的祖父。   天香上前走了几步,坦然道:“你本来就是我哥哥,叫你一声哥哥,没什么不对。怎么,你这做哥哥的,不肯喝做妹妹的这一碗汤吗?”她从旁边的托盘上取了一碗汤,直接递到东方胜眼前,“不就是要见个人么?何必这么大声势?见是见得,只是这人胆小,还是不好直接交于你。刚好你来怀来多时,还没到我府上做过客,喝了这碗汤,你独自随我一道进去,那人随你审问,如何?”   东方胜略一思忖,抬手接过肉汤一饮而尽,转头对手下吩咐道:“你们在此处候着!”   陈百寿急了:“都督,让属下陪你——”   东方胜一摆手道:“素来只有他们防着我,本督何须防着他们!”他咂了咂嘴,“这汤不错,你们喝吧!”   天香莞尔,转身引着东方胜向院内走去。   东方胜随着天香穿过玄色大门,跨进了这个近两个月来他不曾踏入半步的小小院落。   这院子实在是太小,方方正正、两进两出,除了墙边载着的一排小杨树,连个园子都没有,几乎一眼就望尽了。他边走边打量周遭的陈设,突然想到了什么,阴测测道:“天香妹子,怎么只见张绍民,却不见我那好妹夫冯——绍——民呢?”   天香随口答道:“哦,他呀,现在是晚膳时间,自然是吃饭呢!”   东方胜大感意外:“冯、冯绍民在这儿?”话音落下,他才察觉到自己着了相,忙又换了冷脸。   天香道没有回答,径直推开接近后门的小房间:“喏,你要找的人在里面,自己进去问吧!”说罢,便立在门口,并没有跟进去的意图。   东方胜心底闪过一丝犹疑,但仍是进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东方胜就沉着脸出来了,其实,第一眼看到那徽州男子的身形,他便心里有了数,只是仍是不信地细细盘问了一遍。   “你不是说冯绍民在这里?”东方胜虎着脸向天香问道,“听里面那小子言语,你那好驸马分明是已经乔装出了城!”   “我只说他吃饭呢,又没说是在我这里吃饭。”天香翻开两掌,一脸无辜,“我也不知他在何处吃饭。我也是纳闷儿,我好端端的驸马怎么就背着我出了城!东方都督,你这么关心她,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哼!”东方胜心知八成是因着自己打草惊蛇才惊走了冯素贞,却还是含混道,“你自己的夫君,你怎会不知晓!”   天香无奈嘟囔:“又不是我愿意嫁的……”   东方胜这才记起当初天香下嫁之时那叫一个百般不情愿,立时对冯素贞的身份更为笃信,心底更是起了维护之意以致于缄口,只哼了一声,就步履匆匆地大步出了小院。   一出门,见自家府兵正吸溜吸溜地喝着人家的汤吃着人家的肉,东方胜冷着脸咳嗽了一声,陈百寿等人立即扔了碗站直。   东方胜瞧着他们油光光的嘴更觉闹心,喝令打道回府。   他走得太急,大步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时没留神撞倒一个白头老翁,幸亏一旁的黑衣年轻人及时伸手托着,这才没摔折一身老骨头。   东方胜余光一驻,脚步却没停,径直向驿馆去了。   唱戏的没了,热闹也没得看了,围观群众一哄而散之后,单世武方才带着全副武装的怀来卫士兵姗姗来迟。   张绍民不得已,好一番解释之后,好声好气地送走了这些援兵,再回到房中时,仍是不敢相信:“公主,你与他说了什么?东方胜怎么去得这般快?”来势汹汹去也匆匆,怎么喝了碗汤就收拾家伙走了?   “我没做额外吩咐,那日方大生和我们说了什么,就和他说了什么,只省去了驸马托他给我带信的关节。至于东方胜为什么去的这么快——”天香露出了努力思索的神色,最后不在乎地背对着张绍民伸了个懒腰——“大约,是饿了吧。”   冯素贞啊冯素贞,我可是帮你拖延了三日,又隐去了你的去向,你可得尽量跑远些。   张绍民安顿好了巡防营卫之事后,便去了隔壁县衙歇息。天香格外平静,先去书房安抚了太子和小花儿,尽管这两人看起来丝毫没有收到任何影响,倒是李兆廷抱着杆枪,守在门口,仍是一副一夫当关的紧张模样。   天香又去了后厨,好一番夸奖了厨娘石娘子,为免东方胜打探不出消息而失了耐性,正是天香嘱咐了她在外出采买时将方大生的身份泄露出去。   石娘子被她夸得眉飞色舞,仍是谨慎道:“俺平时是个嘴笨的,要不是公子——公主吩咐,俺可不敢对着外人说主家的事。”   天香笑笑安抚了她,又夸赞道:“今日的黄豆蹄髈汤炖得也好,可惜我只喝了小半碗。”   石娘子更喜欢天香夸自己厨艺,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俺可不是自夸,俺这炖汤的手艺可是怀来城里头一个,你看驸马爷平时不爱吃肉的刚刚都喝了俺三碗汤!公主爱喝,俺明天接着炖!俺听说看到那王屠户明天要新杀一口三百斤的猪……”   天香随着石娘子的唠叨声频频点头,赏了她五两银子叫她明日去买半扇猪回来,而后转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只是推开自己房门时,她脑海中闪过一片电光石火——   “你看驸马爷平时不爱吃肉的刚刚都喝了俺三碗汤……”   驸马爷……不爱吃肉……刚刚……喝了三碗汤……   驸马爷?刚刚?   刚刚?!   她脑子一乱,跨进房间的身子一僵,险些栽倒在自家卧房里。   她狼狈地冲了几步站稳,却听到房内一声轻轻的闷笑:“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怔怔地循声看了过去。   戍初一刻,一更天,打落更的“咚——咚”声在街外响起,宣告了夜的到来。   火炉上的铜壶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天香停了神思,提起铜炉灌满了汤婆子,又将汤婆子塞进了被褥里。   门吱呀一声响动,有人带着一身皂角香气的氤氲进来了,她“蹭”得从床上弹起来,结结巴巴道:“洗好了?”   来人在头上搭了块棉布,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开口却是带着笑意:“嗯,直觉得洗去了几斤尘垢,洗完之后,感觉人都瘦了一圈。”   天香噗嗤一笑:“哪里就那么夸张,虽然方才你黑乎乎地吓了我一跳,但你毕竟只是奔波了七八日而已,哪里就沾了这么多尘土——不过,你肯定是很累了,先睡觉吧。”   那人摇了摇头:“你坐罢,我先烤烤头发。”说着,便缓慢地搬了个凳子,在火炉边坐下了。   天香见其走动动作有异,忽的想到了什么,忙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寻了一番,找出一支跌打损伤膏来。   她迟疑地上前,将药膏放在桌旁:“你连着骑了这几日马,若是有了损伤不妨用这个涂抹一下,我出去催下太子老哥睡觉。”   说罢,也不等人回应,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九月过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   天香从书房回来,并未急着回卧房,在院子里踱了起来,   冯素贞的悄然归来并未惊动任何人,知晓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在前面一团乱的时候,在后厨收拾汤锅的石娘子。   想想当时那情景,饥肠辘辘的冯素贞钻进厨房狂饮三大碗肉汤,天香不觉有些想笑,却又不禁有些心疼。   那个调个酱汁都如磨墨般闲雅的冯素贞,是经历了怎样的餐风露宿才会如此狼狈?   她没顾得上询问太多,冯素贞也只是简单说了句“与徽帮等人行至大名府,而后孤身折返回来”。   这一去一返两千里路……   天香心中满是困惑,不觉念念出声:“跑就跑了,你怎么就又回来了?”   身后忽有人声响起:“怎么?公主是嫌我回来得太早了?”   天香吃了一吓,猛地转身看去,只见冯素贞一袭白衣,墨发已然束好了玉冠,闲适地下了台阶,清清爽爽地朝自己走来。   天香自是不好挑明了说,只好道:“我还以为,你会随着他们在徽州过了年再回来。”   冯素贞到了她身边,静了一刻:“我原本也以为,我会到徽州去。”   天香不搭话,静等着她的后话。   冯素贞的后话却带了几分调侃:“可我突然想起公主曾经对我的教诲,觉得既然身居高位,还是不要事事亲力亲为的好。”   天香莞尔,没再追问这一茬。   冯素贞问道:“公主可知道我的图谋?”   天香想了想,点点头。   许徽商以高价购粮,以利诱四方行商运粮北上,来年春荒既解,北地粮价自然得以平抑。再向前番因军田券捅了篓子的恒泰昇借款购粮,用对察哈尔的战利做赌,以保行商之利。   她不禁问道:“我问你,若是来春察哈尔一战未能结束。我父皇又因为修接仙台耗空了国库,你拿什么来兑现给徽人的承诺?”   “若真是闹了饥荒,再做图谋,就太晚了,那可是千万人命的大事。而财如流水,动则生,静则涸。左右腾挪,总是变得出来的,”冯素贞秀眉轻挑,言笑晏晏道,“何况,我有你这么大的靠山,有何可惧?”   那你还动不动就想甩掉我这靠山?天香心底暗自腹诽。   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她径直伸手扯了扯冯素贞的脸颊。她自是晓得分寸,没等那人反应过来挣脱就收回了手:“也亏了你没有就此甩下这么个烂摊子一走了之。”   冯素贞的笑容陡然敛去,神色黯了下来。。   良久,天香听到她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我有想过,要不要丢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走了之。”   “那你,怎么……”天香没有问完,眼里满是探询。   冯素贞却不说了,只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轻啧道:“今晚月色真好啊。”   天香随着她的目光朝天上望去,只见万里无云,月华如练,银白色的清辉洒落下来,正落在冯素贞姣好的面容上,仿佛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天香眸子一缩,别开脸道:“是,月色真好。”   “公主……天香,”冯素贞忽然转过来,“若是我当真一去不返,人间蒸发,你会怎样?”   天香心头一震,失声问道:“什么意思?”   冯素贞认真答道:“我是你的驸马,若是身为驸马的我凭空消失,身为公主的你,会怎样?”   天香静了片刻答道:“不会怎样。”   冯素贞有些意外:“哦?”   天香强压着心里陡然窜起的不安,平静道:“我自幼骄纵胡闹惯了,我父皇也是宠我,若是有朝一日,我的驸马不见了踪影,我自是有百般理由可以解释。”   说罢,她微侧了身,不去看冯素贞的神色:“怎么,你与我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性情如何吗?”   她没有等到猜想中的剖白或者正式的告别,只等到一声近乎叹息的笑——   冯素贞的声音和缓而沉静:“起初,我以为公主只是个任性刁蛮的天潢贵胄。相处下来方才晓得,公主性情如皎皎明月,通透,光明。”   天香意外地转过身,看到冯素贞走出了那片阴影,向自己走过来:“我原本,确实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实在不忍因我的缘故,使这轮明月蒙尘。”   天香一愣,竟无言以对。   她又能说什么?   径直捅破那个冯素贞紧紧隐瞒哪怕身死也不愿说破的谎?还是大大方方宽慰她,劝她不要在意天香公主的贞洁虚名、了无牵挂地一走了之?   “呵,”冯素贞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天香的肩,柔声宽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天香心里一紧,抓住冯素贞的袖子问道:“交代?你想做什么?”   却只见冯素贞脸上弯出了疲惫的笑意来:“好了,公主,我着实累了,歇息吧。”她口气轻柔,就像是哄孩童。   天香知道她是避重就轻,却又心疼她这一身疲累,只好捺下满腹疑惑,由着她去歇息了。   不多时,院落中各房中的烛火都熄了,整个院落都陷入了安眠,只余满地清辉。   四声鼓响,冯素贞睁开了双眼。   四更天到了。   天香呼吸绵长平和,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令人听着便觉得静谧安宁。   冯素贞起身静坐了会儿,摸到衣袍换上。   她扭头借着月光端详了阵子天香的睡颜,见她眉睫翕动,确信其睡得沉沉,这才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   不料,门口忽然蹿出一个高大的黑影,一把压住了她的双臂!   冯素贞心猛地一沉,猛地一缩身形,挣脱了他的钳制,正要把房门关上,却被那人伸出胳膊来,强行把门别住了。   “果然是你!别动,当心我喊人过来!”那人低声威胁道。   此言一出,冯素贞惊骇不已,来人竟是东方胜!她咬牙不语,一记长拳直击东方胜面门。   冯素贞以内功见长,东方胜却是战场上熬出来的外家功夫,见状反应机敏地轻松捉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带便将她带出了房。   冯素贞自是不甘受制,左挣右拧,二人在院子里相互角起力来。冯素贞身子灵活,猛然旋身肘击,东方胜吃痛,不由得一松,让冯素贞跳出了钳制。   东方胜压低了声音冷笑道:“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便是我打不过你,闹将起来,可是不美!”   冯素贞银牙紧咬,寒声道:“东方都督漏夜造访,到底想干什么?”   “我为何来此你会不知?”东方胜苦笑一声,“冯素贞,我知道你是冯素贞!”   冯素贞断然否认:“不,我不是!”   “不,我知道,你是个女人,你是冯素贞。”东方胜目光炯炯,大步到了近前,“你是我东方胜的妻子,你是冯素贞。我并非是出言诈你,我是有了真凭实据的。”东方胜说着,脸上不自觉地有点烧,幸而冯素贞压根没看他。他却又觉得羞恼,一把又握住了冯素贞的手腕,强行将她的脸拧向自己。   冯素贞自是不肯轻易就范,立时大力挣了起来。东方胜低声狠道:“不想让我大喊说冯绍民就是冯素贞的话,你就别乱动。”冯素贞动作一滞,抬头盯着东方胜,缄默不语。   东方胜心中大定,稍稍提高了声响怒道:“果然是你——”   冯素贞打断了他,她回头看了眼天香的卧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是从哪里进来的?”虽然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不像太子居住的前院那般守卫森严,但小院外围墙都是守卫,哪怕是飞进来一只鸟都看得清清楚楚。   东方胜收了口,携着冯素贞向后墙走去。   冯素贞不明就里,走着走着,忽然就被东方胜带了一个趔趄——“小心”。   冯素贞站稳身子,定睛一看,后墙根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地洞。   她这才注意到,东方胜满头满脸的土。   东方胜推搡着让她先钻了过去,而后自己也跟了下来。   冯素贞摸索着前行,忍不住问道:“这个洞哪儿来的?”   东方胜闷声道:“傍晚时分我在街上隐约瞧见一个人像你,又不敢确认,就派人到了你们的隔壁院子,挖了这个洞,直到四更天才挖通。”   冯素贞默然,小院西侧是府衙,东侧院子距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足有两丈远,初时张绍民预备将隔壁院子赁下居住,后因不便防守而作罢,却没想到被东方胜钻了空子。   冯素贞钻出地道,见到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想必都被东方胜清了场。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了院子中央。   东方胜气喘吁吁地钻上来时,残存的月色照亮了眼前这魂牵梦萦的人影,他静静看着,不由得痴痴呢喃:“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他突然觉得,王直楠给他准备的那些个句子,还是有点用的。   冯素贞背后一凉,跨了一步冷声道:“怎敢和东方都督同梦?”   东方胜自失一笑,怆然道:“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为何要假死避开我?”   冯素贞冷声道:“活着既然是要嫁给你,我自然求死。”   “你、你要我怎样?我有哪里不好,你竟然宁死也不肯嫁我?”东方胜心中满是挫败,只是片刻,他就自行做出了推断,咬牙切齿道:“皇上和我说过,‘女人,是一种死心眼的动物,只要心里有了一个男人,她就永远忘不了他’!难道你就一门心思认定了那弱鸡一样的李兆廷?冯素贞,我哪点比不上他?论身份,论相貌,论能力,我哪点比不过那李兆廷?!那李兆廷哪里配得上你?!”   冯素贞被他这诘责的语气惹得心头火起,怒对:“你凭什么要跟李兆廷比?李兆廷配不上我,你觉得你就配上我?”   “我配不上你?”东方胜不自觉得拔高了声调,“我配不上你?我哪点配不上你?论身份,我是皇家血脉,身份高贵,你有什么不满意呢?论相貌……”他顿了顿,打量了下眼前的“冯绍民”,“……我确实没你好看,这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比你好看,但我好歹是个英俊的热血男人,比那李兆廷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冯素贞笑了,“那论能力呢?论德行呢?你文不如我,武不及我,强取豪夺,为非作歹,可还敢说配得上我?”   她语速太快,东方胜应接不暇,一愣之后惊问道:“那你是想要一个文采比你好,功夫比你高的男人?”   冯素贞摇头:“不,我要的是一个让我打心底里喜欢的人,一个凭着他自己让我欢喜的人,而不是遭了我拒绝之后像个三岁小儿一般去寻大人为自己做主、强行赐婚的纨绔子弟!”   “你……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让你冯家因着你的欺君而家破人亡?!”东方胜怒不可遏,出言威胁道。   冯素贞昂首冷笑道:“你忘了吗,你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我冯家,已经家——破——人——亡了!东方胜,我已经死过一次,你再也不能对我以势相压了!”   东方胜转身猛地一拳击向院子中间的枇杷树,只击得指节一片血肉模糊,一人合抱的树干也裂开来。   他转过头来颓然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不是跑了吗!”   冯素贞定定看着他流血不止的拳头,忽然走上前,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拽过他的手,帮他把手包了起来。   “你……”东方胜讶然。   冯素贞抬眼看向他:“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有一个机会,得到我。”   东方胜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什么?!”地道里的天香勃然大怒,顿时想要站直身子,却直接撞了一脸土,她清醒过来,赶紧捂住了口鼻。   尽管那二人已经尽量打得无声无息,却还是惊醒了她,她本想着上去助拳,没成想,两个人竟然聊起来了?待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钻进地道过来,竟然直接听到这么句石破天惊的话!   天香顿时觉得头皮发痒,仿佛有青青草株钻了出来。   “交易,”冯素贞平静道,“我和你做个交易,待事成之后,我可以让你得到我。”   东方胜上下打量了冯素贞一遍,慢慢道:“说吧,你要做什么交易?”   冯素贞不假思索道:“很简单,改弦易辙,弃暗投明,”她略一停顿,继续说道,“投入太子麾下,恭送太子回京;和欲仙一刀两断,助我等清君侧!待奸佞得除,我……我便假死遁逃,委身于你。”   字字句句利落干脆,只在最后一句话里带了几分迟滞。   天香分明看不到冯素贞的神情,却又从这话语里模糊看见了她的倔强——这就是,你打算给我的交代吗?   东方胜眼眸一缩,恍然间仿佛看到了经年之前的女子,她一袭红色嫁衣,烈烈明艳动人,却是柳眉倒竖,长剑直指——“你觉得强扭的瓜甜吗?”   而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和那女子一模一样,但说出话来冷静自持,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般。   一时间,他竟无法将两个形象重合在一起。   他喃喃问道:“你觉得强扭的瓜甜吗?”   冯素贞一哂:“通常强扭的人不会在乎这瓜甜不甜,他们只在乎瓜的时价。”她抬眼看向东方胜,“我记得,你是不会在乎,这瓜是强扭的还是瓜熟蒂落的。”她的笑眼中带着讥诮,向来清冷的容颜竟透出了几分入骨媚意来。   东方胜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触摸冯素贞的脸,却见对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都督还请自重。”   东方胜缓缓收回了手,渐渐昂起头来,恢复了平素骄矜的神态:“呵,真当我东方胜是傻的不成?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诓骗于我?若是尔等大事成了,你就如前几日一样一跑了之,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话一出口,他顿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改口。   冯素贞一声轻笑:“所以,你是接受了这笔交易。”   东方胜虎着脸道:“你不过是急中生智找了个由头诓我!若是注定毁约,又算是哪门子交易?”   冯素贞心平气和道:“我不会毁约的。而且我此来并非临时起意,就算你今夜没有登门造访,我也会主动找上门去。”   东方胜哼道:“若不是我发现了你是冯素贞……你又岂会……”   冯素贞摇着头笑道:“是!若是没有被你发现,我根本不会出此下策!”   东方胜恼怒:“冯素贞,你莫以为我只能老老实实听你摆布!”   冯素贞却笑得更响亮了些:“是,东方都督你身份贵重,自是有其他法子整治我。但细看来无非两种:一是上报朝廷,处决了我这个罪犯欺君的女驸马;二则——”她陡然凑近,“——让冯绍民人间蒸发,将我强行留在你身边,变作你的禁脔。”   她凑得太近,吐在耳廓上的温热气息立时扰乱了东方胜的思绪。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片刻之后才恶声道:“不——我还可以杀了你,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他径直去摸身旁的长刀,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初时为了便于钻入地道,是将长刀取下扔到一旁了。   冯素贞察觉到他的狼狈,三步两步过去将长刀捡起,交到了东方胜手上:“是,你可以杀了我——我冯素贞形单影只,茕茕然孤身一人,内无财势,外无权柄,命如尘土。而你却有诸多拥趸,位高权重。我本已遁出千里之外,却又千里奔波而来,只是凭着,一个‘信’字。我信你,信你对我的情义,信你胸口里燃着一把火。”   东方胜垂下了刀柄,他想到了什么,又狐疑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我配不上你,但你却甘心情愿为了那小太子委身于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他配得上你的忠诚吗?还是说……”   冯素贞皱眉道:“铲除奸佞,匡扶国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你无须多想。”   东方胜冷笑:“我倒是不知,从前那个一心只嫁李兆廷的你竟然还有着这么大的抱负!”   冯素贞哂笑道:“是,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不知道,你父亲胁迫了我父亲十余年,逼着我父亲娶了继母,而后又逼我嫁给你,你东方侯府欠我冯家的,简直难以计量!”   东方胜如遭雷击,他静立不语,听着冯素贞将那些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不知不觉间,已然过了五更天。   东方胜疲惫地望着冯素贞的眼:“……好,我答应你。”   天香不忍再听,她背转了身子,迟缓地返回了。   墨夜转蓝,天将破晓。   冯素贞望了望天色:“天快亮了,我得快些回去把你挖的这个地道封上。”   “等等,”东方胜叫住了她,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执拗,“我还有个问题——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冯素贞避而不答:“这问题没什么意义?”   东方胜坚持道:“我既不讨你欢喜,自然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倾心。”   冯素贞叹道:“反正不是你。”   东方胜心底一片凄然,脸上满是怒容:“你这算是什么回答?分明是与我抬杠!”   冯素贞恼道:“人心哪里如数算般精巧,我怎知我会欢喜怎样的人。或许,直到他出现,我才会知晓那人会是怎样的人。”   东方胜再近一步,捉住冯素贞的手腕执意追问道:“我想你心里总会有个模糊的标准,难不成随便哪个歪瓜裂枣、卑鄙无耻之徒到了你面前,你也会一见倾心?”   见他这般不依不饶,冯素贞沉吟一阵,突然吐出几个字来:“洞察世情,心有光明。”说罢,抬眼看到东方胜一脸困惑,她笑了起来:“所以我说了,反正不是你。”   冯素贞在他面前从未笑得如此明艳,东方胜在一瞬间的失神后,心沉入了谷底。   “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冯素贞甩开他的手,倒退了几步,笑着向东方胜挥了挥手,跳入了地道之中。   这新挖的地道又弄得她满面尘土,一如她刚刚奔波回来时的惨淡模样。   她自己也想不通,她明明为了天香而千里归来,为何在天香身旁徘徊了那许久,却仍下不了决心,将实情告诉天香。   她并非信不过天香的胸怀和品格。只是,心理仿佛始终有道屏障,让自己无法对着天香说出口。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她隐约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她所求的,只是在天香那里留下这一个永远拆不穿的骗局,让她心里永远记住这样一个风仪过人的冯绍民。   为何?为何?   为何要为了留下这一个虚假的影子而搭上自己的一切?   她实在是不知。   鸡鸣响起,东方渐白。   东方胜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之中,面沉似水。   这个本该令他狂喜的漫漫长夜,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吧,冯素贞还是没对天香摊牌。   没想到吧,冯素贞并没有和东方胜正面刚。   没想到吧,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不得不委身给东方胜的情境里。   此刻,天香头上冉冉升起了晋江绿。   冯素贞并不是开了挂的龙傲天,在戏曲中,她是在洞房花烛夜就对着公主摊牌、又将自己的状元之位拱手相让只为和情郎厮守的小女子;在电视剧中,她逃避,躲闪,心慈手软,战战兢兢,却在各种情境下都会顾及天香的感受和情绪。   在我的故事里,冯素贞曾经两次向天香提出要走,而这次她真的走了,又主动回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认可了自己这个假身份的责任和义务,却对原因懵然不知。   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   我说今晚月色那么美,你说是的。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男儿重横行,何以阴司为   九月既望,秋高气爽。   天香拉开房门,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门外是个好天气,阳光明晃晃的,然而有些刺眼。   天香眼角余光留意到,院子和昨天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那个坑洞处多了一棵树。   天知道冯素贞是从哪里挖了棵树填了过去。   天香自是知道这树出现在此处的因由。   昔日这院墙边本就是栽种了一排树的,如此多了一棵树,并不突兀。天香信步走到院墙边,左右打量了下,摇了摇那颗半尺粗细的小杨树,根扎得很稳,想必这底下的地道也都堵严实了。   昨夜,或者说今晨,冯素贞并未回到房间。   天香在院子里溜溜达达了一圈,没发现冯素贞的身影,唤人一问,方知道她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看到了回话人面上的欲言又止,天香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比起驸马此刻去了何处,这些府兵更想知道驸马爷是几时进了这院子的。天香没解答那人的疑惑,那人只得悻悻地退下了。   天香无所事事地在院子中踅来踅去。   昨夜里冯素贞和东方胜的对话言犹在耳,她的心中一片茫然。   她曾经很多次设想过,如果冯素贞对她自明身份,她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回应。   总不会是像上辈子那样,拿着甘蔗在伤榻前诘问。   上一世,哪怕是冯素贞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悄然变化,她仍然是选择缄默;而这一世,如果没什么外力催化,恐怕以她的性情,她仍然是不会主动言明的。   而这一世,她竟然选择了主动向东方胜屈服?   天香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冯素贞,那个有情义有担当,自负骄傲的冯素贞,为什么即使是受到了东方胜的胁迫,仍然不肯对她吐露实情,先是逃之夭夭,而后却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为什么,你能想到的不是对我明言,而是,隐瞒呢?   “蠢货!”她一脚踢向那无辜的小杨树,怒骂了一声,“谁要你这样的交代!”   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转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转去了书房,见太子如往常一般地坐在案前,案上堆满了画着各式各样器物的图纸,除了火器之外,仿佛还有庄园高台之类。太子此时却没有看图纸,而是正用木工刻刀篆刻着什么,仿佛是个骰子。一旁的小花儿则抱着本书,一个人咿咿呀呀地在念着什么。   天香不由得心里一软,盘桓在心头一上午的阴云也仿佛散开了些。她上前把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抱在怀里,柔声问:“小花儿在念什么呢?”   小花儿笑眯眯道:“小姐姐,今天那个好看的姐姐来教我念诗了!”   天香一愣,冯素贞来过了?   太子冒了个头,无奈地更正了一句:“小花儿,那分明是个哥哥。”   天香笑道:“她教了你什么呀?”   小花儿正处于记性最好的年纪,虽然她看不懂书上的字,却咿咿呀呀地背出了诗来。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前明于忠肃的诗。   纵然天香再不善舞文弄墨,她也知晓这诗背后的意义。   她揉了揉小花儿软软的毛发,又给小花儿读了几首诗之后,不自觉地发起了呆。   “笃笃笃”,身后一阵雕琢之声,还伴着太子的啧啧轻咦。   天香被吵得有些烦闷:“老哥,你在做什么啊?”   太子道:“我之前一直和宋先生做模具,这边剩了块质地坚硬的好沉水木料子,就是少了些,不知道做成个什么好。方才妹夫与我出了个主意,说可以做成双陆棋子耍着玩。我觉得不错,谁知道这木料质地如此坚硬,总是掌握不好力道,双陆的棋子形状又是特别,不得不用了十分的心力。”   天香道:“若是嫌它麻烦,做成象棋不就得了,圆咕隆咚的,刻上阴文就是了,也省得雕琢了。”   太子笑道:“妹夫说,双陆棋好玩一些。象棋下得好的人总是下得好的,比较的是棋力高下和错误的多少,而双陆棋却不尽然。双陆要赢棋,是半凭着计算半凭着运气的:再聪明的人有时候也会输给运气,再愚笨的人可能不知何时就起了运道,不到最后,输赢未知。”   天香讶然。   天香仿佛觉察到一丝什么。   天香的脑海里轰然炸开了一幅幅的画面。   前生和冯素贞的记忆飞快地在眼前过了一遍,那个骄傲的,自负的,多才多艺的,胸有成竹的冯素贞,一颦一笑,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其实,那人并不是始终光鲜的,她记起来了——她也见过冯素贞不那么光鲜的模样。   她回忆起在床榻前她拿着甘蔗指着冯素贞诘问时,那人脸上闪现过的怯懦;她回忆起在戏台上,父皇下旨抓人时那人的仓皇;她回忆起在牢房中诀别时,那人抚琴之际的木然和绝望。   她突然就理解了冯素贞。   为什么那个昔日一身傲骨宁为玉碎的冯素贞,今时居然会做出委身他人的抉择?   因为除了坏运气,她一无所有。   怎么能这么说呢?   冯素贞分明有很多常人可望不可即的特质,有美貌,有才华,有智慧,有善良,有百折不挠的坚韧性格。这些特质令天香着迷,口口声声称她为“有用的”,一厢情愿地在各种艰难的情境中期待着她百战百胜。   然而,事实上,至今为止,这些特质并没有给冯素贞带来太多的好运。   她的美貌为她招来了祸事,她的性格最终导致了家破人亡,而她,只能以一个虚假的身份,左支右绌地,挥洒才华和智慧,才得以在倾覆中存活。   而这个虚假的身份,是个一戳就破的泡影。   李兆廷在戳,张绍民在戳,东方胜在戳,还有不知道哪些明里暗里立场不明的看客,在试图戳破这个泡影。   冯素贞无所凭倚,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她所有的特质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帮助,她唯一能用来和东方胜交涉的,竟只有她本人,她的身体和灵魂。   她在一开始选择了逃避,她当然可以逃,她在从前,在东方胜以势欺压之际也选择了假死遁逃。   但这一次,为了天香,她又折返了回来。   在命运的打击里,她委屈地改变着自己,始终未变的是那份担当和骄傲。   她太骄傲,遇到了再大的困窘,也不愿在天香面前显出自己的落魄来。在妙州求天香比武胜出时如此,在皇宫身份泄露时如此,前世如此,今生如此。   天香觉得眼窝有些酸涩,她飞快地眨着眼,将险些涌出的泪液收了回去。   曾经,她倾慕于她的优秀和品格。   如今,她谅解了她的脆弱和彷徨。   不,不止是谅解。   她昂起头来,大步朝外走去。   “你不知道,你并不是一无所有。这一世,我会是你的倚仗。”   哪里就需要你粉身碎骨,难道我堂堂天香公主就拿那个东方胜毫无办法不成?!   不到最后,输赢未知。   怀来驿上房内冒起了滚滚烟气。   一直密切关注着房内动态的王直楠连忙大呼小叫起来:“走水了走水了!”旋即端着水盆朝着那浓烟冒出的房间冲了进去。   并没有意想中的熊熊烈火,东方胜站在一个燃烧的火盆前,冷峻地盯着他。   王直楠战战兢兢:“都督脸色不太好,”他举了举手上的盆,“小人帮您打了洗脸水。”   东方胜冷冷地瞥了一眼那飘着浑浊油污的木盆,从齿间挤出一个“滚”字。   王直楠四肢并用地“滚”了出来,刚到院子里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腾了空。转脸一看,是朱九筹瞪着双眼把他提了起来:“都督今早回来就把自己闷在房里谁也不见,已经大半天了,他到底怎么了?”   王直楠愣了愣,突然察觉,东方胜烧的都是他这几日给他抄的诗词佳句。   “完了……完了……”王直楠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朱九筹大急,正要追问,从门外进来的陈百寿把他按住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个人。   东方胜木然地看着火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还记得他烧的最后一句诗是:只待芳枝归洞房。   冯素贞还活着,冯素贞答应委身与他,冯素贞对自己毫无情意。   东方胜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虽觉得自己答应了冯素贞,却又好像跟自己较着劲。难道,真的要为一个女人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放弃从龙之功的大业?   不,他一开始就对那个龙椅毫无感觉,他之所以答应欲仙,不过是因为,那个人是自己的弟弟——他父亲的儿子。   “咳咳咳咳,这还没到寒衣节,你这烟熏火燎地是在熏肉不成?”   门外乍然响起的声音令东方胜惊起了身,待看清来人,顿时心里一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男装打扮的天香边打量房内陈设边笑嘻嘻道:“昨日哥哥你登门拜访,我若是不来,岂不是不讲礼数。”   “哼,”东方胜沉着脸坐下,“我这里都是糙汉子,可没有热汤招待你。”他转念想了想道:“我手下人怎么可能未经我许可就放你进来?”   天香哂道:“妹妹来看自家哥哥,还需要那么多礼数?”她不顾东方胜脸上的僵,继续说道,“当然,哥哥你的手下还是很尽职的,若不是我说‘昨儿个深夜你家都督在我府里受了惊,我特来开解’,他们也不会急急忙忙地让我进来。”   东方胜一惊:“你怎么——”他狐疑地盯着天香,“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啊,可多了。”天香一笑,施施然坐下,“我前阵子中了种古怪的毒,差点丧命。弥留之际,我做了一个梦,竟看到了许多光景。”   东方胜镇定道:“那,天香妹子你特意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为兄,你做了什么梦吗?”   天香凝视着东方胜,一字一句道:“我梦到十三叔谋逆而死,梦到你为了给十三叔复仇而为他人利用 ,机关算尽想要扶持小皇子上位,最终却沦为牺牲品,无辜——枉——死——”   “你!”东方胜勃然大怒,“我父亲如你所愿,谋逆而死,你也满心盼望着我也步他的后尘不成?”   天香悯然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怎么会觉得,我是盼着你死?”   东方胜闷声不吭,把头转向一边,但紧接着,他听到了天香的下一句话:   “——就因为,你要把你的弟弟送上皇位吗?”   什么?东方胜愕然回首,直勾勾地盯着天香,手按住了刀柄。   天香仿佛没有看见,仍是道:“你从小就性情鲁直,基本上骗不了人。十三叔多年行事早已有了形迹,而那欲仙也不是什么绝顶聪明之人,你真当你们所行的种种盘算,真的无人知晓吗?”   “你以为你拿了禁军的兵权,拿了小小京营的兵权,就能谋逆造反,谋害皇储,达到偷天换日的目的吗?”   “你以为,你为你那弟弟谋得了皇位,就能安枕无忧了吗?欲仙狼子野心,在十三叔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若真的是小皇子上位。没有了需要仙丹的老皇帝,只有一个好拿捏的小皇帝,你觉得,他还会甘心只做一个炼丹的道士吗?”   天香一口气问完,呵斥中带着垂悯:“到那时,他需要除掉的第一个障碍,就是你!”   东方胜目光一闪,仍是默然不语。   天香见状,知道他对这些可能发生的后果并非毫无体察,摇头苦笑道:“我父皇素来喜欢你,因为你的血性,因为你的性情,因为你的武才。但你若是把你的血性和性情都浪费在不义的事情上,恐怕只能是心血空付,蹉跎枉死。”   “不义?”东方胜心中火起,陡然怒声道,“什么是不义?和你父皇作对就是不义,和你兄妹为敌就是不义?那我还要说,你父亲杀了我父亲是不义,你那蠢呆呆的哥哥白白占着太子之位是不义!”   呵,天香冷笑着,却是点点头道:“你说的对,这世上从来没有明确的义或不义,我在这里说你不义,在你看来,不义的是我们父女兄妹。但你要知道,不论义或不义,当权的是我父亲,他靠着年轻时的军功获得了太祖皇帝的青眼,进而获得了帝王之位,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是任何阴谋都无法动摇的。而我哥哥,是我父皇的嫡长子,是钦定的继承人,论道统,论血脉,他并无疏失。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天香露出带着些许骄傲的笑来:“——不论你是否自诩正义,冯素贞眼下,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做的所有事情,在她看来,自然都是不义的!”   东方胜愕然:“冯……你知道她?”   天香眼神淡淡:“我自是知晓,不然,你以为她如何能瞒得住这般久?”   东方胜心里一乱:“那她为什么?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会惧怕自己泄了她的身份?   “为什么还要答应你那般委屈的条件么?呵呵,我容得下一个女驸马,我父皇容得下一个女状元,”天香胡扯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但是满朝文武,天下黔首,那些满口礼义廉耻的夫子们,未必容得下一个女官,就连张绍民,呵呵,在对她生了疑之后也是百般刺探。东方胜啊,若不是你的胁迫,她本可以假借这一重身份,翻云覆雨,出将入相,得逞所愿,但因为你,她只得如此……”   东方胜懵了:“这,难道就是她所求的吗?”   他蓦然回想起昨夜那句让他冷嘲热讽的那句话来——“铲除奸佞,匡扶国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   她说的,是真的啊……   天香不依不饶地挖苦道:“你若心里有那冯素贞,应该已经知道她的性情,强极则辱,宁死不屈。她既然答应了你什么,或许最终会屈从于你,但你不要忘了,是你的父亲,是你,害得她冯家家破人亡。她的心,不会在你身上。”   “你——”东方胜怒不可遏,天香言辞如刀剑,他被说到了痛处,却没有同样的三寸不烂之舌,只恨不得拔刀痛殴天香一顿。   看着不自觉逼近的东方胜,天香急退了几步,冲他做了个鬼脸:“所以啊,哥哥啊,你恼羞成怒也罢,心有不甘也罢,你想做的事情,第一,占不到大义;第二,做不做得成还真是难说;第三,不管做得成做不成你都捞不到好处。你为此操心费力的,图个什么呢?”   东方胜强压着火气:“好,好,好,就算我蠢,就算我一根筋,就算我吃力不讨好,你在这儿跟我说这么多,又是为什么?只是为了说明你聪明,你兄妹二人高高在上不可战胜吗?”说着,他已拔刀出鞘,动了杀机。天香是孤身前来,纵然她立时死于此处,也没人能算在他头上。   天香仿佛对他的小动作毫无觉察,只是平静地摇摇头:“我在这里,跟你说了这么多,仅仅是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这答复却是出人意料,东方胜生生按住了刀柄,别过头去,闷声不答。   天香继续缓声道:“你是我哥哥,和我有着共同的血脉,我不愿你搅进这种无谓的阴谋而送命,不愿你余生陷入求而不得的困境中。我希望你活得像样,死得其所。”   活得像样,死得其所。   这八个字入耳,东方胜心底一震。   父亲也好,菊妃也好,欲仙也好,这几人对他的期待,都是为别人而活,只有天香,明明白白地,让他为自己而活。   “只有这样,你才是你父亲名正言顺的子嗣。只有你的光荣,才能为你父亲挽回尊严。其他人,其他事,都只是让他增添更多的笑柄罢了。”天香举步到了他身旁,仰头直视他的眼,“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如此?”东方胜所在乎的,只有他的父亲,还有他心心念念的冯素贞。   东方胜沉默不语,许久,他才转身俯视天香,认真问道:“若我彻底抽身,你会怎么对待小皇子?”   天香同样认真回道:“你是我哥哥,他是我弟弟,这一点,不会改变。”   东方胜扬起了下巴:“但愿你记得你今日所说过的话。”说罢,他转身欲走,却被天香叫住了——“慢着——”   “怎么?”东方胜头也没回。   天香问道:“你要做什么?”   东方胜道:“你不是说了?我是个武人,自然要去需要我这一身武艺的地方。”   天香一愣,缓缓道:“保重。”   “对了。”东方胜忽然转过身,望着天香,似乎欲言又止。   天香左右瞧了下,不甚了然地投去了探询的眼神。   东方胜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自嘲一笑,道: “可笑我东方胜相貌堂堂、风流倜傥,身边竟无相熟的年轻女子——我问你,什么叫:‘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天香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东方胜一遍:“哪里听来的,你是被哪个老夫子训斥了?”   东方胜颇为不悦,不耐道:“你就说是什么意思吧!”   天香估摸着东方胜有此一问,应当和冯素贞有点关系,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但前朝那个自诩光明的王圣人不是战功煊赫吗,你便去战场上寻找吧。”   东方胜迟疑了下:“哪个王圣人?”   天香大笑。   怀来县衙,张绍民将桌上的舆图卷了起来。   冯素贞不住点头:“好,好,好,地质坚韧,避开风口,视野平阔,此地选得甚好。有宋先生,真真是可抵千军万马。”   张绍民道:“这舆图虽然精准,但最好还是能让宋先生实地去看一下。我让他多选了几个地方,届时一齐让那位来选。”   “张兄果然是玲珑心窍,深知人心啊……”冯素贞赞了一声,又问道,“张兄可得到京里的消息,那接仙台准备得如何了?”   张绍民叹道:“钱还没凑齐呐,人虽然齐全了,但不少物料没凑够,迟迟不能开工——各地都缺钱,估摸着陛下也窝火,只催着顾承恩早日拿钱回朝。”   冯素贞正色道:“如此窘境,我等臣子自然得想办法为陛下分忧。”   见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张绍民憋不住笑了笑,又有些纳罕地道:“好像天香公主此时还是不知道你我这番定计?”   冯素贞笑道:“公主智计过人,我可是倍感压力。此时急忙忙地与她说了,若是不能做出点模样来,中途就夭折了,或是功败垂成,往后岂不是夫纲不振?”   张绍民心底念了念那“夫纲不振”四个字,面上浮现出一丝隐忧来:“公主那边得到了宫里的消息,王总管已经引得皇上已经差不多将《天工开物》看完了,却还是没有消息宣召,可是这招行不通?”   冯素贞道:“张大人莫急,以那位对修仙长生的兴致,是不可能不对宋先生感兴趣的。眼下距离寒衣节还有些时日,且等等吧。”   “那么长时日都等过来了,自是还是要等的,”张绍民无奈一叹,瞧了瞧冯素贞的神色,问道,“驸马看着脸色不大好,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冯素贞答道:“这几日较为劳累,昨夜回来,也没睡踏实。”   “驸马既是决意去徽州,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冯素贞摇了摇头,随口道:“我本就没有打算跟他们一路到徽州去,只是为了取信于徽商而与他们同行了一段路。太子身边,有东方胜虎视眈眈,我到底还是不放心,所以只是把张兄给我的圣旨给了他们,就自行折返了。”   冯素贞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张绍民讪讪地点了点头:“这一趟,也着实是辛苦了。应当多休息下再过来的,驸马你一大清早就过来,太不惜身了。”   许久,他听到,冯素贞慢慢道:“我现在心急得很,或许没得多少时间好荒废了。”   张绍民有些不解,方才冯绍民还劝他耐心,怎么他自己却仿佛没耐心了?   门外忽然刮起了风,呜呜啸声显出几分悚然。   张绍民忙去掩了门窗,这才发觉,这一阵风刮得阴云蔽日,天色已偏暗了,他心里一动,信口问道:“近日降温得厉害,不知驸马可受得了这北方的冬?”   冯素贞道:“我自幼习武,身子骨还算强健,何况还不到十月,现在这天,还不算什么。”   “哦?”张绍民貌似随意道,“我听闻驸马是南方人士,没想到对北地气候却熟稔得很啊。”   他转过身,却见冯素贞定定盯着自己,不由得心头一紧。   冯素贞神色坦然:“张兄这是从哪听来的,冯某虽然身子矮小了些,却是北地辽东人士。”   张绍民轻咦了声:“那许是我记错了,我明明记得公……”   门口突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哗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顿时冲出门去,只听到前院传来一声大吼:“冯绍民,出来和小爷一战!”   九月秋高,晚风凄紧。   怀来县衙的衙门内,怀来县令颇为悲怆地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放在案台之上。   他十载寒窗苦读,又考了十年才考中个同进士,满心想着外放守牧,造福一方。虽然这怀来不算富庶,但毕竟地处京畿,且民风淳朴,又有怀来卫重兵把守,就算不出政绩也没太大风险,不失为一块福地。   没想到啊没想到。   流年不利,先是闹出了军田券,而后又有了刀兵之灾,险些以身殉国,继而又冒出了一个个皇亲国戚,把个小小县城闹得云波诡谲。   昨天东方胜围住隔壁天香的小院时,他就烧香拜佛了好一阵子,差一点儿就带着衙役前去救驾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   东方胜今天又把自己的县衙给围了!   还指名道姓地要叫驸马冯绍民出去和他单挑!   而那个从来斯文守礼的驸马爷,居然还应战了!   这都什么事儿?!   就在他想着是不是先把辞呈写了再挂印而去之时,县令夫人孙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老爷,老爷,你怎么在这儿啊,外面都在找你呢!”   坏了,莫不是那两位斗法两败俱伤,要拉自己过去背锅?   怀来县衙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闻讯而来的李兆廷和刘倩挤了几次都没挤进人群,刘倩一急,直接提着李兆廷上了树。   树上视野果然不错,李兆廷惊魂未定地坐稳,正看到冯素贞衣摆一扬,抬腿侧踢,直中东方胜小腹。   “好!”一声熟悉的喝彩从上方传来。   树上还有人?李兆廷一惊,险些翻了下去,好在刘倩眼疾手快地捞住了他。   天香咬了口甘蔗,不紧不慢道:“你们在下面别乱动,这里我先占座了!”   好在那百年的杨树只是微微晃了晃。   上次这县衙门口围了这么多人,还是因为在审了个十里八乡的采花贼。而今日,却是为了衙门口上演的这一场全武行。   冯素贞看着面前坐在地上的戎装男子,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你……”   两人拆了百十来招之后,东方胜竟然不躲不闪地生生接下了自己的一掌,直接腾空而起,重重摔在地上。   她虽一直知道自己武功在东方胜之上,论单打独斗并不会落他下风。本以为东方胜是气不过今晨的自己的态度,想当众给自己一个教训,却没想到……   她心情复杂地上前,伸出手去,想要拽他起来。   东方胜却抓住她的手腕顺势一带,险些将她带摔在地。   周围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了哄然的嘘声。   张绍民喝道:“东方胜,你要冯大人应战和你比试武艺,谁先倒地即是输。你技不如人,已经落败,难不成还要再输了身份!”   冯素贞咬牙低声问道:“东方胜,你今天闹这一场是为了什么?”   她听到耳旁传来了东方胜低低的笑声:“呵呵……你放心,我不会揭穿你的身份,也不会再去做令你讨厌的事情。”   “因为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也不应该做伤害你的事情。”   “我会上前线去找顾承恩,同他一道把察哈尔的鞑子打得服服帖帖!”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明明,明明你已经送上门来了,我却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为我,因为我并不满足,不满足于只得到你这个人。”   “冯素贞,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女人!”   他轻轻一推,将一时怔楞的冯素贞送了出去。   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来,朗声笑道:“冯绍民,我败了,男儿汉光明磊落,前尘往事,也不分什么对错了,今日就一笔勾销罢!”   他转脸对一旁喊道:“怀来令?怀来令?怎么这么久,人还没出来?!”   “来了来了!”怀来县令艰难地在人群后面应了两声,这才挤出条道来。   东方胜唤道:“怀来令——你叫什么来着?”   怀来县令哭笑不得,忙道:“下官徐浩来。”   东方胜道:“嗯,徐大人,烦你将今日之事具书成表,上与皇伯父知晓!”   怀来县令一头雾水:“小侯爷,今日之事,我所见不过是你二人打了一架,什么因果我全然不知!”   东方胜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神色轻松地笑道:“不过是三年前辽东镇上的一场风流韵事罢了——那时候这厮还不叫冯绍民这个名字。一介草民,居然敢为了一个卖唱的青楼女子和我这个朝廷要员叫板,我好歹镇守一方,将他打了一顿赶出了辽东。没想到时隔三年,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当朝状元!”   不止是怀来县令,周遭一众人听到他这话均是满脸愕然,不约而同地朝那“冯绍民”望去。   冯素贞垂着脸,强撑着镇定,她没想到东方胜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心底也是纷乱如麻。   东方胜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丢给了张绍民,张绍民定睛一看,见他丢给自己的正是京营的虎符,顿时一惊:“东方都督,这是何意?”   东方胜哂道:“我东方胜自少年起征战沙场,没想到,单打独斗,居然让三年前的手下败将赢了,我还有何脸面留在京畿?!自是要去沙场上再打熬一番!我走了,这京营,就交给你了!”   张绍民顿时了然,虽仍是狐疑却心安了许多。不论如何,身边去了这条豺狼,总归是好事情。但他还是辞道:“东方都督,这不合规矩。”   东方胜道:“事急从权,前线顾承恩打了这许久磨磨蹭蹭,我却是等不及了!张绍民,你是巡守京畿的八府巡按,我将这京营的兵权交于你,也不算是越权。”   张绍民不再推辞,只向徐浩来道:“怀来令,烦请将东方侯爷所言之事一一具禀!”   东方胜转过身,大步朝着人群走去。   周遭百姓对这个来了不短时日的都督并不了解,却为其气势所摄,豁然散开,为他让出条道来。   东方侯府的府兵为他牵了马来,东方胜跨上了马背,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冯素贞身上。   他在暮秋的阳光里,细细地端详着被夕阳染红了整张脸的冯素贞,不禁遐想,若是这是冯素贞为他心动而染上的绯红多好。   他高声道:“男儿重横行,岂能因小儿女之事而止步不前。冯绍民,今日比试,是我输了,算是将前债清偿,一笔勾销!自此后,你我便分别在战场朝堂上见真章了!”   一笔勾销,他说了两次,一笔勾销。   冯素贞忽然领会了他话中之意,立时抬起头来,却不防被西面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只看得清阳光里高头大马的一道轮廓。   她心澜微动。   好吧,好吧,你东方侯府和我冯家这十多年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勾销罢。   她听到东方胜对身后的府兵高声道:“我东方侯府的儿郎何在?”   追随了他多年的几十名府兵昂首出首:“儿在此!”   东方胜笑道:“大好男儿,随我外征察哈尔汗,敢否!”   府兵高声答道:“听凭侯爷示下!”其间,朱九筹的破锣嗓音格外明显。   “好,”东方胜回望了一眼,朗声笑道,“我们走!”   话音落下,竟是丝毫不带停留,掉头向西城门冲了出去,各个府兵也纷纷上马跟随。几十匹骏马带起一路西行的烟尘,仿佛追逐着已经偏西的落日般,渐渐融入金红色的日光里。   落日的余晖斜斜射入御书房内,侍立一旁的小太监有条不紊地掌起了灯,让皇帝几乎感受不到光照的变化。   合上手里的《天工开物》,皇帝若有所思地捏了捏天应穴:“王总管,还有几日,是寒衣节啊?”   王公公掐指算了算,忙道:“陛下,还有十来日就是了。”   “一转眼,又到了给祖宗送寒衣的时候啦,”皇帝缓声道,“得让那个不肖子,回来充下门面了。”   王公公眼珠子一转,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忙点了点头,上前为皇帝磨墨。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洗bug,所以主攻的都是剧中有点性格但是智商下线非要和主角做对的角色。   奔放记,主攻角色是东方胜   我对东方胜算是很好了,给了他这么多篇幅。   所谓奔放记,是一奔一放。   冯素贞千里奔逃为全因果而返,东方胜奔驰战场为放她从心所欲。   原剧中的东方胜是反派,在欲仙和王公公的衬托下,坏得很懵懂,坏得很稚嫩,坏得憨傻。   这样一个坏人,挺不合格的,没有奸淫掳掠成功,甚至连人都没杀到,王公公好歹还杀了个继母呢。   他从头坏到尾,居然为了一个肚兜就决定去死了。   港真,看到那个东方侯合家之墓我都要气昏古起了。   太敷衍了吧,直接合家挖了个坑埋了。   真拿配角不当干粮啊这是。   比东方侯一家更惨的是刘丞相一家,除了刘长赢因为是皇帝的私生子被编剧偏心留下了,刘夫人刘丞相刘倩一家门都被李兆廷闹腾死了。   李兆廷你个丧门星。   ——   从古到今说来话   不过是情而已   ——   这一块的情节卡了我许久,我为自己一时写不出狂霸酷炫拽的主角而诧异。   后来想通了,随着年龄渐长和心境的变化,我也成了王二养的被生活捶了的牛。   喜欢,倾慕,都和爱有关,人很容易被另一个人的强大所吸引。所以gl文里御姐文风行啊。   但爱,能够包容ta的脆弱。   这一卷奔放记结束了。   有人夸我剧情连贯草灰蛇线递进层次清晰,我要沉痛地告诉各位,这个不是写出来的,这是修出来的。   所以,我要停几天修下一卷的内容啦。   本来打算周末定好的,但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情绪不太好,没有弄好。   放心这次我不会跑的,下一卷内容写得差不多了,就是欠修理。   下一卷,搭台记。   敬请期待。 搭台记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夜半虚前席,一心问鬼神   京畿西郊,绵亘数里地的队伍中间,紧紧簇拥着数辆马车。这队伍自天不亮便出发,走了一上午,直到日上三竿才将整个队伍带出了城,统共堪堪移动了二十里地,料想哪怕是到了天黑,也就不过走个五十里地。   这个也是无法,毕竟护送着当朝太子归京,不得不慎之又慎。   正午造饭之际,行伍驻扎歇息,太子从满是木工模具的车厢里钻出来,正看到冯素贞扶着天香从身后的马车跳了下来,立即热情地招呼道:“怎样,妹妹和妹夫打双陆,是谁赢了?”   那双陆棋子是他一时兴起做的,本嫌弃累赘不欲随身带着,却被天香要了去说是路上解闷儿用。   天香面无表情答道:“本就是为了消磨时光,谁输谁赢又有什么要紧!”   太子顿时了然:“哦,果然是你输了啊。”   天香怒。   冯素贞忍俊不禁,笑道:“打双陆需得摇骰子,这却是我欺负了她。下午换个公主擅长的博戏来。”   天香重重一哼,略一思忖,发觉自己可能还真的没什么游戏能胜过她,顿时气馁地垮了脸。   东方胜走后的当晚,张绍民接管了京营之后就直接上书皇帝,说明了怀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同时上书的还有怀来县令徐浩来。   当晚,天香也接到了王公公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帝有意让太子归京。   然而,直到七日后,召太子回京的旨意才正式下达。   七日啊,都足够冯素贞两千里地一个来回了!   天香对皇帝的帝王心术很是腹诽了一通,想必是东方胜说走就走这事让京里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召太子回京。   但圣旨最终还是下了,毕竟,他们谁都等不及了。   若是按照前世的时间线,此时间早已修起了金碧辉煌的接仙台。而今世的此时,却连修接仙台的钱都还没凑齐,察哈尔一战耗着,皇帝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要钱了。   众人又是盘桓了几日方才出发,而宋长庚却早在东方胜离开怀来之后的翌日就在士兵的护卫下出了城,不知去向。   最近一段日子,冯素贞和张绍民似乎与那宋先生神神秘秘地在筹备着什么,却又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天香。   “过河拆桥,宋先生明明是我请回来的好不好!?”   天香正胡思乱想着,见冯素贞出神地向四周瞭望,不由得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看什么呢?”   冯素贞回过神来,笑道:“这是咱们来时的路。”   天香先是听到冯素贞对着她说了个“咱们”,立时眨了眨眼,而后忽又恍然:“哦,对,此处距那显忠祠不远。”   显忠祠乃是为土木堡之变而建。   二人来时都似模似样地去祭拜过,待真正经历过兵灾后,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天香心有所感,不由分说地拉起太子去那边祭拜了一番。   众人自是忙不迭地一同前往。   李兆廷念及前番怀来战时的刀兵无眼,不由得叹道:“若非前朝成祖定策‘天子御国门’,前朝英宗怕是不至于北狩,我等怕是也不会有这么一番遭遇。”   冯素贞一愣,李兆廷的话说得没错,只是当着当朝的太子公主,这话说得就不那么合适了。   她刚想替他圆场,天香却先开了口:“乌鸦嘴你这话却是错了,这刀兵之灾可是起自人欲,与定都何处干系不大。”   被拉过来之后就一直老神在在的太子忽然开了口:“此话不尽然,天香,你想,前朝开国太祖建极金陵,他沙场征战二十年、登位御极二十年,子嗣众多,且以其中强者封疆建藩,以屏中原,这北边的鞑子再凶残,也打不到金陵去啊,”他顿了顿,“若是如前朝那样,父皇多几个弟兄,或者多几个儿子,这九边,或许会守得省心一些。”   天香哭笑不得,暗自腹诽:老哥,你名义上只有一个同父弟弟,就已经被挤兑得东逃西窜、狼狈不堪,竟还想着多出几个兄弟来。   但这毕竟是这个木匠太子头一次主动议论政事,她自是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只是笑眯眯道:“老哥,你说的没错,所以才有了成祖‘天子守国门’啊!”   怎么又绕回了李兆廷的话了。   太子一愣,忽然醒过神来,若不是前朝暴乱大肆分封强藩,又哪里来的明成祖!   午后钲铎再动,冯素贞见马车内棋子散乱,问道:“还玩吗?”   天香大摇其头:“不玩了,反正我也是输。”   冯素贞哈哈一笑:“那玩些别的博戏?我让人去找副象棋来!”   天香小脸一垮:“半靠本事半凭运气的双陆我都下不过你,这全凭本事的象棋我又怎么下得过你?”   冯素贞沉吟了片刻:“我的象棋不如双陆玩得好。”   天香顿时来了兴致:“好好好,来杀两盘!”   不多时,马车里传来了天香咬牙切齿的骂声:“骗——子——!”   冯素贞哈哈一笑,将已经将死的局面重新收拾归位。   天香掀开帘子朝外吐了几口输棋的浊气,正看到张绍民骑马的身影,他似乎正朝马车的方向看过来,和天香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张绍民眉毛一挑,并未因为这对视而尴尬,而是八风不动地朝着天香点了点头,勒马到了太子车驾旁,警觉地打量着四周。   这个男人,真是目光如炬。天香错开目光,不禁咋舌。前世是他第一个确认了冯素贞的身份,而这次若不是靠着东方胜临走前演了一出戏,为冯素贞安了一个不可细究的过去,恐怕冯素贞的身份在回京前就漏了个干净。   冯素贞和东方胜这一架打得自然是惊动了天听,虽然被胡扯成了风流韵事留下的祸端,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徐浩来和张绍民两道奏表上去连道水花都没惊起来就被皇帝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了下来。   一时半会儿,谁去辽东都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天香有些沾沾自喜,毕竟,这话本儿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东方胜的。   东方胜将虎符丢给张绍民,自然是同样是出自天香的授意。张绍民上表询问了皇帝的意见,皇帝御笔朱批了“你留着吧”这四个字,张绍民就算是升了官儿,正式领了九门提督的职位。   东方胜临走前,还将一块黑漆漆的铁牌子丢给了天香,道是欲仙给他的,他拿着嫌膈应。天香却是不嫌,来者不拒地收下了。   她转过头,看到冯素贞正将棋子一个个拈回棋盒里,纤长的手指翻飞起落,那一个个并不周正的双陆棋子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她的手掌中排兵布阵,不多时便和装它们的棋盒纹丝合缝地嵌作了浑然天成的一体。天香惊奇,就连这等繁琐的小事她都做得潇洒非常,整套举止一气呵成、从容优雅,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美人在骨不在皮,冯素贞的美貌并不只在她的皮相上,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那些风雅和坚韧比她的皮相更令人着迷。   天香不禁又想到了为博这人青眼而夸张做戏,又将自己送回疆场的东方胜。   她之所以笃定东方胜能被自己说动,是因为前世的东方胜,正是因冯素贞而死。   当年的傻小子东方胜是被冯素贞一张画像所诓住的,但若是他只爱恋那一副皮相,这断断到不了生死相许的程度。   正因为此,他才会不甘于只得了人却得不到心,才会心甘情愿地被天香几句话牵着走。   想到这儿,天香自失一叹,莫说是东方胜,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跳出轮回重走这一程,也不过是为了得到那一颗心。   “不下棋了,要不要睡会儿?”冯素贞的关切打断了她的神思。   天香摇头:“不想睡,想听故事。”   冯素贞笑了笑,从脑子里摘出了《耳谈》里的几个小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寒风呼啸,将枯黄的落叶卷上了朱红色的宫墙。负责洒扫的宫人连忙上前,将地上的杂物拾掇干净。寒衣节将近,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朝会。   御书房内,欲仙国师上前一步,送上了锦盒装着的金丹。室内烧着极旺的火盆,才进书房不久,他就觉得脊背处出了层层的汗。   见披着厚厚裘氅的皇帝并没有如从前一般毫不犹豫地将丹药吞下去,而是信手搁在了一旁,欲仙幽幽道:“陛下的气色似乎不太好。”   皇帝闷声道:“朕近日觉得有些乏力,不知是不是因为换季的缘故。”   欲仙叹了口气,跪下哀声道:“陛下,贫道的仙丹再好,但贫道尚未成仙,毕竟是个肉体凡胎,贫道的仙丹功力有限。而陛下是真龙天子,恐怕这仙丹的药力,已是不足了。”   皇帝一愣:“这……国师,这该如何是好?”   欲仙咬牙:“陛下,接仙台一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皇帝皱眉:“察哈尔那边的战事还没结束,朝廷,拿不出钱来。”   欲仙苦口婆心:“陛下,贫道算了下,今岁加赋之后,国库已经充盈了许多,修接仙台的钱已经四成有了着落。那察哈尔的战事,眼下也已经稳了下来,不如叫顾承恩送些银钱回来,余下的,再凑凑总是有了的。”   皇帝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战事未了,这样不妥。”   欲仙仍是不肯放弃:“陛下,眼下已立冬了,明日就是寒衣节,若是接仙台再不开建,怕是时间赶不及,太白经天的祸事难以消弭,更影响了陛下长生不老的大事啊!”   “朕心里有数!”皇帝的语气陡然重了起来。   欲仙收了口,不再劝,恭顺地退下了。   皇帝斜眼看着那桌案上的锦盒,盯了许久,拢了拢大氅的领口,轻声道:“你说,他到底是不是个有真本事的人?朕,到底能不能长生不老?”   四下寂静,无人回话。   皇帝歇息了阵子,半抬了眼睛问道:“那东方胜可有了消息?”   御书房里有了动静。   王公公上前答道:“顾承恩写了奏表来,说是东方小侯爷已达前线,天天闹着说要带兵掠阵。顾承恩问陛下,应该怎么安置?”   皇帝闭目静想了片刻,徐徐道:“那就让他闯闯吧,传谕顾承恩:尽管放开手,以大局为重。”   “是——”   ……   “你这着急忙慌地叫我来做什么?”欲仙宫中忽然传出了菊妃的声音。   对于菊妃人未至而声已闻的举止,欲仙已是再习惯不过,他转过身来,冷笑道:“太子诸人已经启程回京,此时不急,娘娘再想急可就没机会了!”   菊妃冷冷瞥了他一眼:“急,急有什么用?你这时候晓得急了?你出的好主意一个都没能成事,我规规矩矩地带着小皇子留在皇帝身边,书是读了不少,可皇上始终没有立他为储君的意图。现在,连胜儿都跑没影了!”   欲仙微微一顿:“娘娘可给小侯爷写过信?”   菊妃气急:“你莫不是蠢的?我一个后宫妇人,怎敢给他写信!倒是你,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十二分舵遍布九州,门徒弟子满天下?怎么没有和胜儿联系上?”   欲仙面色微微有些难看:“小侯爷莫名其妙地弃了京营的兵权,去了宣大边防上。我派了人去问,他没有回复。”   菊妃愕然:“他这是做什么?”   欲仙沉沉地摇了摇头:“眼下怕是指望不上他了,为今之计,只能靠接仙台来奠定小皇子的天选之资。”   菊妃定了定心神,冷静问道:“你既然叫我过来,定是有主意的,我该怎么做?”   欲仙笃定道:“接仙台,必须要修,只是朝廷现在缺银子,我在想,是不是要主动上贡些银子,推上一把。既然现在东方胜跑了,我们还是得在朝廷里插上别的棋子,最好能给满朝文武换换血,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菊妃顿了顿:“银子好说,我这里拿出几百万两不成问题。”   “还有,我觉得眼下皇上似乎对我没有以前那么信任,”欲仙沉吟道,“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我的仙丹没有以前那般热切了,近来,他也没有像从前那样临幸后宫了。”   “皇帝——”菊妃一声哂笑,“他已经老了,于人欲上有些节制,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欲仙摇了摇头:“皇帝老了,可是我的不老丹没有老,据我所见,他极有可能没吃我的药。”   菊妃一惊:“那该如何是好?”   “皇上可能会不吃我的不老丹,但是,他一定会喝娘娘的茶,”欲仙笑道,“不如娘娘帮我一帮,把他变成从前的那个乖皇上!”   菊妃面色陡然一沉:“借我的手下毒?休想!”   或许她想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但她,并不想让他背上弑君的罪名。   何况,她已经用她最引以为傲的技艺鸩杀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不想再重复一次。   忆起前情,菊妃挑眼睥睨着欲仙,恨恨道:“你就只有这么点儿本事了么?”   欲仙心中愠怒隐而不发,森森冷笑道:“贫道手里尚有一张牌,只是,这牌还没到用的时候。须知道,好牌,总得留到最关键的时候用。”   “哦?”菊妃很是意外。   欲仙却不细说了,只是一掸拂尘,送菊妃走了。   人多,自然走得就慢,加上途中遭逢了一场寒凉秋雨,原本快马只需一日即达的路程,一行人硬生生走了四日,总算是见到了暌违已久的皇城。   巧的是,在城门口,太子一行人和先前独自离开的宋长庚重逢了,仿佛约好的那般。   此时已是九月晦日,明日,就是寒衣节的朝会了。   按制,明日皇家会先祭家庙,而后在朝会上向群臣颁赐寒衣,以示天子恩德。   众人本是先要去拜见皇帝,王公公却早已在宫门外相迎,传下口谕,准众人先行休息,听候陛下召见。   此时间已是午后,若是直接休息,怕是天就要黑了,天香不由得皱起了眉。   她低声询问:“明日就是寒衣节,太子的礼服和仪程可备好了?”   王总管躬身道:“公主放心,这些事儿,老奴都安排好了,稍后会派礼官向太子讲解。”   天香又问道:“父皇身子可还好?”   王总管笑了笑:“公主,陛下洪福,身子结实得很。只是心疼公主你们一路劳顿,这才让你们先去歇歇。”   天香方才陡然悬起的心放下了。   前世的此时,父皇早已中了那欲仙的毒,幸而今世因为王公公的牵制,父亲的身体应无大碍。   她大方地赏了王公公一袋金豆子,和冯素贞一道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的下人早已在门口列队候着,桃儿杏儿远远地瞧见公主驸马二人的御辇,立时就浮上了满脸喜色,忙奔了过去相扶。待看到夫妇二人从御辇上下来时,却俱换了一脸呆色。   尤其是桃儿,那瞠目结舌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   天香见状笑道:“桃儿,怎么,不认识本公主了不成?”她心里嘀咕,莫非是这几个月自己在外面黑了还是糙了?   桃儿指着天香结结巴巴道:“公主、驸马,你们才出去几个月,怎么连娃娃都生出来了?”   此言一出,天香和冯素贞面面相觑。天香把怀里的小花儿递给冯素贞,腾出手来猛戳桃儿额头:“你当本公主是阿猫还是阿狗,三四个月就瓜熟蒂落了不成?傻桃儿!”   天香回府后忙活不断,她从怀来带回了许多小物事,忙着赏赐给府中的下人府兵们。   冯素贞看着好笑,堂堂公主府,什么新鲜玩意儿没有见过?再说,这事交给庄嬷嬷就好了,哪里就需要她亲力亲为地分赐礼品?   笑归笑,冯素贞还是帮着她整理起了各式物件。   理着理着,她从箱笼里抽出把光芒冷厉的剑来,顿时唬了一跳。   天香看到她抽出把剑来,忙道:“欸,原来放在这里了——哎呀,我这公主府里哪有地方摆剑呢……”   冯素贞笑道:“剑是拿来用的,怎么是用来摆的呢?”她低头端详那锋利的剑身,皱起了眉。   天香好奇:“怎么,你看上这剑了?”   冯素贞摇头:“没有,就是觉得这剑好大的煞气。装饰如此朴拙无华,倒是不像皇家的器物,也不像是公主你会有的东西。”   天香夸赞道:“有眼力,这是剑哥哥临行前留给我的剑。杀人的剑,煞气当然大!欸,也不知他在前线那边是否还好,过两天我得托人去顾承恩那里问一声。”   冯素贞笑了笑,淡漠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毕竟是你荐去的人,自然是要问候下。”   她四下转了转,把原先挂在公主府正堂墙上没开刃的剑取了下来,将一剑飘红的剑挂了上去,权当镇宅用。   一番忙碌过后,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皇帝亲自到了公主府。   “朕听说,你们从怀来带了个先生过来?是个做火器的?”不过几句寒暄,皇帝便开门见山地问起了宋长庚。   见天香确认地点了头,皇帝肃容斥道:“糊涂!你哥哥本来就迂,你还给他找了这么个师傅,莫不是真打算让你哥哥做个匠人?”   天香抱着皇帝的胳膊撒起了娇:“哪能啊!”她轻快地向皇帝介绍了宋长庚的生平:“宋先生虽是匠人,但也是有学识的大儒,哥哥跟着他学了好些道理,比以前知事多了!”   “说得好听,别只是从沉迷木头变成了沉迷火器!”皇帝一针见血。   天香呵呵干笑。   “他现在何处,朕要见见他。”皇帝突然道。   天香一滞:“父皇要见谁?”   皇帝淡然道:“自是要见见你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那个宋先生。他现在何处啊?”   宋长庚原本是随着张绍民安置的,皇帝既是要召见,自然不可轻忽,立时就有人备了车驾去接。   皇帝并没有在皇宫里召见宋长庚,而是选择了天香的公主府。   华灯初上,宋长庚步履缓慢地走过长长的回廊,没有人催促,没有人焦虑,毕竟这是位有着太傅之实的老人,他放眼看过去的,都是一片敬畏的神色,他一步步走得踏实而沉稳。   人生近百年,他终于要见到那主宰了脚下土地三十年的君主。   此时此刻,他惊喜而从容。   惊喜自是不必解释原因,而从容,却是因为他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那个乾纲独断的君主,会迫切地与他会面。这是早在一个月前,驸马冯绍民就与他确定了的事情。   “草民宋应星,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免了免了,”皇帝沉声道,“看你的模样,应该比朕要年长上好几轮,也不要行礼了,坐下回话吧。”   宋长庚没有推辞,起身在一旁落座了。   “你也是耄耋之年了,朕直接叫你的名讳也是别扭,你可有字号?”   宋长庚道:“草民,表字长庚。”   “长庚……”皇帝一愣,“可是那启明长庚的长庚?”   宋长庚点点头:“正是。”   皇帝愣了片刻,醒过神来,打起精神来继续道:“长庚啊,朕读了你的《天工开物》,包罗万象,触类旁通,确实是难得的实学佳作。”   “皇上谬赞。”宋长庚谦虚了句。   皇帝话锋一转:“只是朕通篇看下来,见到先生虽然言及丹砂红矾等物,却没有提及炼丹之术……”   果然……皇帝如预想的那般,急急忙忙地询问起了炼丹术。   宋长庚苍老的面容闪过一丝苦涩,他打起精神来,并未如他一贯的态度那般大加驳斥,而是侃侃谈论起来。   眼下,皇帝和宋长庚在公主府的书房内闲谈,冯素贞和天香只得在书房外的园子里闲游。   已是初冬,曾经岸芷汀兰的小园只剩一池萧索。   离开时尚是郁郁葱葱的初夏,回来时已过了一季,园内景色已是大变了样,二人各自都是有些唏嘘。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冯素贞感念一叹,“想来人世间所有的别离都需珍重,谁知哪次小别不是此去经年?”   这话丧气得很,天香却晓得冯素贞的一段心路,她是差点就再也不会回来此处的,有此感慨也是自然。   但想想前生的天香,十年不曾亲身探望李冯氏,再重逢时,已是天人永隔。   天香心头一颤,顿时又觉得不住的后怕,伸手扯住了冯素贞的袖子。   冯素贞惊讶:“公主怎么了?”   天香尴尬,随口道:“马上十月了,你怎么只穿了这么点儿?”再仔细一看顿觉后悔,冯素贞身上穿着的正是她在怀来为其挑选的那件裘衣。但此时也不好改口,遂一不做二不休地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的貂裘,眉头蹙了起来:“这衣裳初看还好,现在看来,到底是不纯,用的不全是最好的皮子,也单薄了些。刚好明日父皇赐服,可以将它换下了。”   冯素贞笑道:“天子赐裘,怎好穿在身上,要供起来才是。”   天香翻了个白眼:“赐衣不穿,赐食不吃,浪费。”   冯素贞眸光一闪,低头打量道:“实在是我已经有了合身的好裘衣,已经穿熟了的,自是再好的衣衫都不换。”   “哦?”天香兴高采烈,“那我做的袜子你穿了没?”   “唔……”冯素贞一边回忆自己把那逢得犬牙交错的袜子塞去了哪里,一边催促着天香:“明日是寒衣节的朝会,皇上要祭天,这一套仪式起码两三个时辰,最是熬人。你快进去劝着点,莫要聊得太晚了。”   天香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那寒衣节的祭祖和冬至时候的祭祖不可同比,不但流程简化了许多,皇帝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而后的朝会赐服才是重头戏,但这忙乱的也只是宫人而已,谁又敢劳动皇帝来发衣服?   “小人见识粗陋,怎晓得这许多,还请公主多多提点,”冯素贞调侃道,“不过,祭天和大朝会素来不许女眷参与,满堂只有男子,公主想必也不曾亲见吧?”   天香笑吟吟道:“驸马,岂不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冯素贞不解:“公主,你好端端地骂自己作甚?”   天香翻了个白眼,不解释。   十月初一,寒衣节,祭祖之日。   民间祭祖不过三牲五谷,顶多开宗祠叩拜,而皇家的祭祖,则是祭天,毕竟君权天授,皇帝从来以天子自居。   五更鼓响,文武百官集结于皇城南郊圜丘之外。   祭天之礼冗长复杂,皇帝年迈,早已经不住这样的流程,按理说,应当由太子代皇帝行礼,但没有人敢直接提出这样的谏言来。   故而今岁的寒衣节祭天如往年一般,简化了许多,并不需要皇帝多次行三跪九叩的礼仪。   但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在自己亲自祭拜了祖先之后,将送帝神后望燎的任务,交给了太子。   莫说旁人,就连太子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他穿着厚重的礼服,一步一步战战兢兢地向偌大的祭坛中央走去。   这一步一步重如千钧,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正中间,他认真环顾了一下四周,望着鼎炉中随着火焰翻滚的祭品,开口道:“帝辟阴阳兮……”话一出口,他自己吃了一吓,怎么这么大动静?   他毕竟不再只是原先那个木匠太子,此间虽然肃穆,但相比兵临城下的怀来而言,毕竟是个安宁祥和的所在。   他很快调整好了心境,继续诵道:“……造化张,神生七政兮,精华光……”   太子诵读时的声调是否抑扬顿挫、神态是否美轮美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时此刻,以这样的身份站在祭坛之前,这其中的意义已经足够让一众老臣老怀安慰,老泪纵横。   冯素贞抬起头来,见太子虽是局促但还算从容,并未失仪,不由得舒了口气,竟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悦。   若非怀来的一番际遇和宋长庚的教化,太子定然不会有今日的风仪。心念于此,冯素贞不由得想到天香,今日种种,尽是那个刁蛮的小公主一手造就的啊。   就在她遐思之际,变故陡然而至——   “嘶——”   一声异响突兀响起,打断了太子的慷慨颂词。那声音锐利非常,直入肺腑,一时间文武百官均捂严实了耳朵,生怕受到这声音的侵害。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也身形一歪,骇然地四处张望。   一道迥然不同的声音自祭坛中心乍然响起:“明天子何在,竟使小儿淫祀?!”   群臣哗然,环顾四周,竟不见那出声的人影。   淫祀,这是何等罪名?!   太子哑然,皇帝也“腾”地从御座上跃起,高声问道:“敢问是何方神圣在此诘责?”   冯素贞在短暂的怔楞之后从行伍间出列,四下逡巡着,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李兆廷见状,也跟着她走动起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天是国家大事,由礼部安排,欲仙国师及其拥趸并不在场。冯素贞看得眼花缭乱,也没法从哪个人的脸上直接看出忠奸来。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吾乃太上老君座下弟子清华上仙,特来享配食祀,尔明天子乎?胡为使旁人淫祀?!”   皇帝大惊,颤巍巍地走到祭坛中央,在太子身旁伏地跪下,他这一跪,太子自是跟着跪,群臣也尽皆跟着跪下了,站立着的冯素贞二人显得格外突兀,她看到皇帝瞥来的眼刀子,无奈只得放弃找寻,拉着李兆廷一同伏地。   皇帝回道:“禀上仙,吾因肉体凡胎,难堪祭祀之繁,故使吾儿、当朝太子、国之副君,代行职责!”   那声音一声嗤笑:“噫吁,国之副君,难堪江山重担;人间君王,何以羸弱至此!”   皇帝内心惶然:“生老病死乃凡人必经之轮回,弟子多年修仙,未得正果,望仙家垂悯,授弟子以长生不老之术!”   那声音顿了一顿,道:“尔诚心不足,安能得此方术?今岁乃有太白经天之象,尔又将如何化解?”   太白经天之语一出,群臣都是哗然。   皇帝大惊:“请仙人示下!”   那声音长叹一声,念道:“尔求长生不老,当求之于吾师李耳;尔求天下太平,当求之于太白星君。今岁冬至大祀,勿要再行淫祀之举,需择一良址,建高台,离天三丈三,距地九千九,镂金以为柱,雕银以为台。须知晓,园中有梧凤乃至,国中无此仙不来,尔可知该当如何?”   皇帝应声道:“弟子知了,知了!”   “嘶”的一声再度响起,众人忙捂起耳朵,皇帝忍耐着撑了过去,终于直至万籁俱寂。   那清华上仙应是走了,皇帝一身虚汗淋漓,跪伏在地,竟是起不了身,太子见状,连忙伸手搀扶。   皇帝起身看了看太子,神色复杂,不动声色地挣开,回了御座。   文武百官均处于怔楞之间,只有王公公率先醒过神来,唱礼道:“礼毕——銮驾回宫——”   冯素贞心内焦急,四处找寻着张绍民,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目光。   张绍民冲着她抬了抬下巴,岿然不动地站在了原地。冯素贞晓得他是要留下查出此地的玄机,顿时松了口气。她回给张绍民一个颔首,伸出手来攥起了拳头。张绍民眉毛一挑,领会了她的意思,重重地点了点头。   冯素贞拧身越过几个官职高于自己的重臣,朝着太子的车驾直奔过去。   百官众卿,浩浩荡荡地朝着皇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奔放了太久,还是要回归主线啊。   本卷 搭台记。   ——   关于张绍民对冯素贞的怀疑,上一卷的卷末让东方胜帮忙打掩护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儿戏天下计,霜寒老臣心   “祭坛里有上仙开口呵斥?什么鬼?!”公主府里,睡醒后正梳妆的天香愕然,“欲仙搞的鬼吧?”   杏儿苦恼地摇头:“这是干爹遣人带回来的消息,就是这么说的,多的,奴婢也不知情了。那欲仙国师今天压根儿没出过宫,一直在他那个丹药房里冒着烟儿。”   天香揉了揉眼,心道自己这养虎遗患的父亲如今可是骑虎难下了,她琢磨了片刻问道:“我要的衣裳准备好了吗?”   杏儿紧张道:“备好了……从浆洗房拿回来的时候,差点被庄嬷嬷发现,可吓死奴婢了。”   天香宽慰道:“不怕不怕,又不是第一次了。”   杏儿欲哭无泪。   因着晨间在祭坛处的这一桩插曲,本应轻松的朝会也沉闷起来。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群臣先是面面相觑,而后,继续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皇帝高坐在龙椅之上,目光随着一排排沉寂的乌纱帽移向远方。   终于,他先开了口:   “今日,按着旧例,朕是要赐裘衣于你们的。但是,今岁国库空虚,朕还要逢迎上仙营建接仙台,委实负担不起众卿的御寒之用,就赐众爱卿一杯薄酒,权且暖暖身子吧。”   来了!   混在小太监之中的天香险些惊掉了下巴:这小气劲儿,父皇你这一杯酒可真是要名垂青史了!   尚服局辛苦赶制的寒衣还没来得及出场,就被送回了库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杯寡淡无味的米酒。   文武百官并没有品尝琼浆玉液的心思,都是草草地一饮而尽,众人都晓得,今日这事儿,还没完。   果然,在宫人捧着杯盏退下之后,皇帝又幽幽地开了口:“尔等每日口诵‘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现下朕有天大的难题,你们谁人解得?!”   众人都是心底明了皇帝这是要旧事重提,说那接仙台的营建事体。原本大臣们还可以站在道统上抨击接仙台,但今天祭天之时上演了这么一出“仙人指路”,已经没有人敢说建接仙台的不是了。说来此事拖了几个月,万事齐备,只差银钱,若不是有察哈尔战事拖延,以皇帝乾纲独断的性子,这台子早就建成了。   知道是知道,可没人愿意来做皇帝撒气的出头鸟和盘剥的冤大头。   尴尬的沉寂之中,出头鸟来了。   “陛下的难题即是天下黎民的难题,贫道不才,愿为陛下分忧!”欲仙国师慷慨陈词着从侧殿走了出来。   皇帝苦笑一声:“国师,朕所忧心的,就是这接仙台的筹建之事啊!”   欲仙恭谨道:“接仙台原是贫道出的主意,陛下忧心,贫道有责。敢问陛下,为何忧心?”   皇帝长长一叹:“实在是国库空虚,修接仙台的事难以为继啊!”   欲仙踌躇满志,微微一笑踏上前来,飘逸的拂尘在空中一挥,正要开口。   一人忽然扑上前来抢了他的话:“接仙台之事,悠关社稷苍生。臣愿奉上全部身家,为接仙台添梁加柱!”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惊的不是这人话语中倾家相送的壮举,而是这人的身份——   吏部侍郎,冯绍民。   一时间数百道目光齐齐射向冯绍民跪伏在地的脊背,又齐齐抬起,端详着皇帝的面色。   天香有些恍惚,她不知道前世的朝堂上冯素贞是如何表现的,却还记得在怀来时冯素贞信誓旦旦地说要让皇帝“明是非,知对错”,怎么如今主动撺掇起搭台子了?   百官心里门儿清:你一个为官不过大半年的寒门出身,哪里来的身家,明明是把天香公主的嫁妆都给捐了!   皇帝的神色非常复杂。   他这一番做派连敲带打的自是要钱的,但从自家闺女手里拿钱岂不是左口袋倒进右口袋?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沉吟了片刻道:“绍民啊,朕知晓你这一片孝心,但你还年少,家底不丰,说甚么奉上全部身家的胡话,朕难道是破家贪财之辈不成?”   众人回想到数月前皇帝在朝堂上发飙说的话,不禁侧目。   皇帝别过脸轻咳了一声继续道:“但念着你一片孝心,朕就收取你一年的俸禄,用以捐建接仙台吧!”   冯绍民也不坚持,长身一拜,谢了恩回去站着了。   这下百官心里就琢磨开了,有疑心重的,已经在怀疑方才这一出是这翁婿二人演的一出戏了:莫不是皇帝暗示大家都捐一年的俸禄出来?   这个好办,一年的俸禄才多少钱,这堂上诸公,哪个是靠着俸禄活着的?   顿时就有几个机灵的年轻官员跳到前头去,道是效仿驸马,愿为皇帝捐俸。   苍蝇腿肉少,架不住人多,顿时一下子凑出十几万两来。   皇帝有苦说不出,这账面上挺好看,但是一个个都是空口白牙地预支俸禄,这钱,还是得从国库里出啊。   方才被冯绍民的意外之举吓了个蒙圈儿的欲仙这下子也醒过神来,一个个说得好听,这分明是在给皇帝打白条儿。   他顿时又恢复了精神,瞅准了空子,拂尘一扫,又是一个跨步——   又一个身影扑到了他前面。   欲仙急了,也没看清那身影是谁,直接将他一把拂开,上前一步竹筒倒豆子般地急急开口道:“陛下贫道新收了两个弟子家资丰厚一片赤诚听闻陛下想要修建接仙台故而投到了我门下愿为陛下献上全部身家——”他喘了口气儿估算了下方才那些大臣们捐银的总数,把心一横,说了个冠盖朝堂的数字,“五十万两!”   好大手笔,众人齐齐倒抽了口凉气儿。   皇帝也颇为震动:“国师这两个弟子如此富庶?”   欲仙得意道:“陛下有所不知,财在民间,贫道的弟子他们本是民间的富庶商贾,一心向道,为陛下的求道之心所感动。现在为陛下增寿故,为江山祈福故,这才将多年经营全部奉上!”   皇帝赞道:“贤哉贤哉,这两位义士,赏,赏,朕要赏!”话一出口,皇帝踌躇起来,说了要赏,那能赏什么呢,总不能人家送了钱,再赏点财货还回去?还是说从尚服局那里拿两件裘衣送给人家?   这算什么,小孩子过家家的还礼吗?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只略一停顿就有了主意:“朕就封这两个义士为忠勇义士,准许入宫大内行走!”   国师连忙代为行礼谢恩,颇为得意地转过身,朝刚才险些抢了他风头的人看去。   这一看却是吃惊不小——方才那被他一拂尘扫到身后去的人,正是太子。   皇帝也才注意到太子,诧然惊问道:“太子有话说?”   百官今日已是受了好几次惊吓,这次见平素木讷老实的太子也主动站了出来,不禁揣测:这太子也要捐钱不成?   却见太子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道:“父皇,儿臣今日所有均是父皇赐予。父皇要建接仙台,儿臣拿不出钱财来,却所幸对营造高台之事有些了解。儿臣请旨,愿为总督工,为父皇督建接仙台!”   皇帝难以置信地问道:“太子所言是真?”   太子道:“父皇的长寿,是儿子的期盼。儿臣从小顽劣,总惹父皇伤心难过,现在既然有仙家示意,接仙台能够为父皇增寿,为天下求太平,儿臣身为太子,不论如何都应该尽一份心力,这是儿臣应尽的孝道。”   这番话一出,朝臣们顿时沸腾起来,满口夸赞太子仁孝。   “难得啊……”皇帝长叹一声,却也没说应还是不应,只是道,“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不过,朕现在缺的不是督工的人,而是银钱啊。”   国师再次从蒙圈儿中醒过神来,他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太子身边,道:“陛下,财富不在朝廷,定然就在民间!想必国中如我这两个弟子一般的富贾多得是,不如传召天下,号令天下富商为接仙台献财出力,而后陛下再对他们论功行赏就是!”   “论功行赏?”皇帝抓住了关键,“该如何论功行赏?”   国师脸上露出了奇异的微笑,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云山雾罩地扯了起来:“陛下,这些富贾不缺钱,却有着一颗向往朝廷的心,只是苦于自身才华所限,无法上考场夺功名,他们所需的,只是一个名分罢了。自古以来,士农工商,为商者排在最末位,只要皇上给他们名分,他们自然会心甘情愿的献出钱财……”   “这——”一直装聋作哑的刘韬终于听不下去了,“国师,你这是撺掇皇上卖官鬻爵啊!”   始终在殿前冷眼旁观的天香几乎想笑出声来,从来都是刘韬云山雾罩地绕别人,这欲仙真是能耐,居然绕得这位甘草相国跑出来戳破这层窗户纸。对于卖官鬻爵,她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毕竟她有前生的经历,自是知道迟早会演变成这样。至于冯素贞,也是早在怀来就已经推演到这一步,想必也不会太惊讶吧。她想着,瞪大了眼睛想从人群里看看冯素贞是个什么表情,却左看右看,没找到那道熟悉的人影。   “此言差矣,”欲仙拖长了声音,“怎么能叫卖官鬻爵呢?这分明是赏官赐爵!献多少财,赏多大官啊!”   刘韬摇着头:“换汤不换药,遮人耳目而已……”   欲仙义正言辞道:“刘丞相,我怎么可以遮人耳目呢?修建接仙台,是为了皇上能够长生不老,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是普天下臣民的共同心愿。为了皇上的长生不老,我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再所不惜的。难道,你不希望皇上长生不老,天下太平吗?”话锋一转,已是诛心之言。   刘韬不去接他的话茬,转而对皇帝道:“皇上,卖官鬻爵也好,赏官赐爵也罢,总之,万万不能为之啊!”   皇帝也是气性上来了,劈头盖脸诘问道:“有何不可为的?朕要修接仙台,你们不肯捐钱,几次三番推诿推脱,就只用那几个子儿来打发朕!民间若是有人捐钱,朕为何不能要?要了又如何不能赏?”   刘韬苦笑一声,跪下长声哀叹道:“陛下,古往今来,卖官鬻爵之举怎能写上悠悠青史啊!”   刘韬毕竟是百官之首,他这一跪,堂上群臣跟着刘韬乌嚷嚷跪倒了一片。天香从黑压压的官帽里望去,终于看到了冯素贞冒出来的脑袋。原来,冯素贞自方才率先送了一年俸禄之后就缩在了柱子后面,此刻并没有跟着众官一起跪倒,正藏头藏尾地站在柱子后面往外看。她这一躲,显得鬼鬼祟祟的,和往日的气质全然不同,天香大为惊奇,结果仔细一看,见冯素贞还扯着个李兆廷,天香顿时哼了一声,把眼睛挪开了。   另外两个没有跟着跪的,一个是欲仙,一个是太子。   皇帝冷笑一声,并没有理会这一地的忠臣们,反而是转脸看向太子:“太子,刘韬的意思是,朕若是做下这赏官赐爵的事,就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你是太子,你怎么看待此事?”   天香的心悬起,父皇居然抛了这么一个大难题出来。   眼下太子身边没有任何谋士,他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   莫说是天香,此刻,满朝文武的心都是悬着的,就连躲在柱子后的冯素贞也凝起了眉。   刘韬心里也是咯噔一下,这个问题相当不好答,太子若是同意了卖官鬻爵,就会失了臣心,若是打了皇帝的脸,就会失了君心。他心底自责起来,自己果然是老朽了,一时激愤,居然忘了太子也在这里!圆场圆了一辈子,这一次,却是圆砸了!   他狠下心肠,正要起身为太子解围,却听到太子开了口:   “儿臣不知青史会如何评价,”太子说得很是诚恳,“儿臣只知道,写青史的人是谁。”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难以置信,欲仙方才的得意表情已经变成了诧异。   谁都没想到太子会如此回答,谁都没想到他自己能够回答得如此之好。   书写青史的人,只能是帝王。不是说得皇帝,便是说的他自己——这个未来的天子。   但子不言父过,何况他都旗帜鲜明地支持皇帝来建这台子,青史的笔锋又怎么可能乱加挞伐?   刘韬看着前面这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回想起当初他因为在皇帝的寿宴上送上木鸟而被逐出的落寞身影来。   不知不觉,心底竟然浮起了一丝欣慰来:我老了,但是太子,已经长大了。短短数月能够有此应对,想必是驸马等人教导得当。   看来,自己已经可以退场了。   皇帝愣了片刻,很快就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一停,他高声叫道:“吏部天官!”   吏部尚书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听宣上前。   皇帝懒散道:“去将地方上的空缺官位理一理,什么官,什么价格,吏部拟个章程出来,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天下,也好公平竞争啊!”   吏部尚书斜眼朝刘韬看了一眼,见后者一脸木然,不由得继续挣扎道:“陛下,今岁刚刚开过恩科,恐怕朝廷中没有这么多空缺官职,纵然是都卖了,怕是也凑不齐接仙台所需要的千万两黄金啊……”   国师淡淡笑道:“若是天下有钱人都来求官求爵,恐怕仅以现在的空缺官职来说,是会不够。方才不是有许多大人心甘情愿地献上俸禄吗?若是有人如献上俸禄一般爽快地献上官职,那不就够用了?”   朝堂鸦雀无声。   就连皇帝也被欲仙这一番高论唬住了,怎么,为了接仙台,就把满堂的官员都撸了?   “国师说得有道理。”一道声音沧桑响起,却是刘韬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直被冯素贞扯在一边的李兆廷见状,知道不好,忙一个跨步走上前去,想去阻止自家岳丈,冯素贞只好跟着从柱子后面绕出来,继续扯住他,两人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拉拉扯扯。   冯素贞余光里瞥到有人看着自己,循着视线看去,正看到在立柱旁一个劲儿地朝自己挤眉弄眼龇牙咧嘴的“小太监”,才恍然天香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何解。   “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子’。”她心底莞尔,但很快收敛了形容。   刘韬的声音在空旷的朝堂上回响开来:   “启奏陛下,臣是一品,忝列相位,想来也是值些银钱的。与其这么一毫一厘的赏官赐爵,不如将臣的这个丞相之位拿去卖了,所得银钱全都献给皇上!”他微微欠身,苍老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方才两个忠勇义士献给陛下五十万,那么臣的乌纱帽,应该至少值一千万两!与其明码标价,不如直接拿去拍卖,说不定,会有更高的出价。”   丞相刘韬说完了这番话,缓缓地弯下了自己佝偻的身子。   刘韬毕竟是三朝元老了,是被誉为定海神针的朝廷柱石。他这话一说,众人都当他是以退为进,顿时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纷纷上前附和起来:“皇上,微臣等也愿意捐献出自己的官职……”   皇帝勃然大怒:“你……你们,你们都把官职给卖了,谁来替朕治理江山啊!”   国师本就是存了要让朝廷大换血的心思,见刘韬主动辞官,更是心里一喜,在一旁煽风点火道:“刘丞相,你倚老卖老,不以皇上的长生不老为重,以辞官相要挟,故意戏弄皇上,你该当何罪?”   皇帝更怒:“好,刘韬,朕今日就收回你的丞相之职,公开拍卖,用拍卖所得的银两修建接仙台。”   吏部尚书忙道:“陛下三思,丞相之职关乎社稷,岂能如此儿戏处置。有钱未必有才啊!”   欲仙凉凉道:“此话差矣!有钱也就必有才,没有才,他怎么能赚到钱呢?有钱,他竞买宰相之职,不仅说明他有大才,而且也体现了他对皇上的忠心。这一切,可都是为了皇上长生不老和天下苍生的福祉啊!”   吏部尚书语塞,只能求助般地把目光投向吏部侍郎冯素贞,而冯素贞只是缄默不语。   李兆廷上前一步道:“请陛下三思,此才非彼财啊!刘丞相历经三朝,一生勤勉……”顿时又有更多的人七嘴八舌地为刘韬求起情来。   纷乱之中,刘韬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放在一旁,微微闭了眼,对周遭的喧闹置若罔闻。   “闭嘴!”皇帝心头火起,猛然一拍龙案,喝问道:“刘韬,朕问你,你是当真要卖你的丞相之位?”   刘韬抬起头来,他老眼昏花,这样的距离压根看不清皇上的神情,只看得到赭黄色的一道轮廓,他发自内心地说道:“老臣年迈,请容臣告老还乡!”说着,他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呵呵呵呵……”皇帝怒极反笑,“好好好,刘韬,你居然敢威胁于朕。自从朕要修建接仙台以来,你不但消极对抗,而且处处与朕作对,你……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刘韬忙道:“臣不敢!”   “不敢?哼!那忠心谱是怎么回事?你那五百两是捐给谁看的?而后的装聋作哑还是假的不成?”皇帝越说越怒,“你分明是瞧不起朕,朕就要你亲眼看着,朕是怎样登上接仙台的!拟旨,三日后,公开拍卖丞相之职!来人,将刘韬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居然下了天牢!   这下冯素贞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她上前下跪,开口替刘韬求情。但皇帝已是厌恨至极,不再听任何人的劝谏,径直摆了摆手,勒令退朝了。   百官退朝,各怀心事地离宫而去。李兆廷狠狠瞪了冯素贞一眼,眼里是深深的失望:“冯兄,今日,着实令李某对你刮目相看!”他没像以前那般对冯素贞如影随形,而是愤愤地拂袖而去。   冯素贞定定望着李兆廷离去的身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喊出声来,只是默默目送着他出了宫门,渐渐地看不见了。   忽然,她觉得自己袖子一动,回头一看,却是太子一脸紧张地拽着她:“妹夫,我刚刚,是不是也应该给丞相求情?最后实在太乱了,我没反应过来……”从圜丘回宫之时,冯素贞特意嘱咐了太子,不论朝会上发生了什么,跟着自己行事,但凡涉及到接仙台的,便按着从前的定计说话。除此之外,除非是皇帝亲自发问,不要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冯素贞恢复了从容,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太子放心,你做得很好,说的也很好,恐怕任谁来也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了。皇上虽然没有直接答应让你去督建接仙台,但是也没有反对。你快些回东宫去,把我们从前商量过的那些物件准备齐,我们务必要将此事做成了!”   太子笃定地点了点头,步履坚定地朝着东宫去了。   冯素贞在宫门处的金水桥又呆呆站了一会儿,不多时,便看到张绍民直奔自己而来。   李兆廷愤然出宫奔回了刘府,将刘韬下狱的消息带回了刘家。   刘家顿时纷乱成了一锅粥。   水月儿当时就吃不住这惊吓,昏厥了过去。李兆廷连忙亲自去请御医,为水月儿把脉。   刘倩见家中一片人心惶惶,便去书房将被父亲软禁了数月的刘长赢放了出来,盼着哥哥能够担起家中的主心骨。   刘长赢面上浮着不健康的苍白之色,他被软禁太久没见到阳光,整个人看着都有些虚浮。   他在水月儿的病榻前静静听着李兆廷将圜丘处、朝堂里的所见所闻一一说明。   提及冯素贞和太子在朝堂上的反应,李兆廷越说越是愤然:“这两人积极建台,分明是助纣为虐,煽风点火。我本以为,太子在怀来历经生死,是有了一国之君的担当,没想到,却成了糊涂的孝子。”   刘倩忙道:“兆廷你莫要如此说。我在怀来见太子和宋先生他们时时密谈,或许是有其他打算。”   李兆廷叹道:“便是如此,也不能纵容陛下真的卖官鬻爵啊!今日正是他们一步步纵容,才让欲仙得寸进尺提出将满朝文武换血,岳父正是为了保满朝文武而主动献官,从而激怒了陛下。”   水月儿此刻已悠悠醒转,她在床上哀声道:“我要进宫,我要进宫去面见皇上,”她流下泪来,“我要去求他,看在往日的——看在往日的功劳上,把老爷放出来。”   刘长赢忙转身去安抚母亲:“母亲莫要忧心,儿子会去面见皇上的。”   水月儿握住刘长赢的手:“赢儿,你莫要冲动,定然要和皇上好好商量。”   刘长赢轻声哄着,让水月儿睡下,众人退出房来。   “大哥要去为父亲求情吗?”刘倩问道。   刘长赢默然不语,而是去书房翻箱倒柜地取了些物事出来,径直说要出门去。   刘倩忙派了人跟着他,免得让他莽撞地闯进宫去。   家中一团乱麻,刘倩只觉得心力交瘁,却看到李兆廷收拾着衣物。   “你要走了吗?”刘倩心中恐慌,莫不是李兆廷见自己父亲倒了便要离开?   李兆廷动作一顿,诧然道:“你想哪里去了?”他举起手中的衣物,“我去天牢打点一下,纵然一时半会儿地救不出岳父,总不能让他吃太多苦头。”   刘倩怔怔望着李兆廷,忽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李兆廷:“兆廷,我现在心里好累……”   李兆廷愣了片刻,伸手抚了抚刘倩的背:“倩儿莫要担心,我是你的夫君,是岳父的女婿。这场风雨,自然是要和你们共担的。”   他缓声安抚了刘倩阵子,便也出了门,向着刑部天牢奔去。   今日正是寒衣节,是添衣御寒的日子,也是向故去的人送寒衣的日子,所经之处看得到不少灰黑的纸衣灰烬。   李兆廷从天牢出来时,天已快黑了。   刘韬的几句叮嘱他听着很不认同,凭什么刘家要倾尽全力去帮那驸马冯绍民将这个丞相之位买下来?   李兆廷叹息着,又穿过一片莹莹火光朝着刘府回去。   那冯绍民……冯绍民……   他想起冯绍民的脸,不由得就又想起了冯素贞。   已快一年了,那个风华绝代的佳人,现下可重新入了轮回?   李兆廷深吸一口气,在纸扎铺子买了些寒衣,在路边静静地点燃了。   纸灰儿借着热浪盘旋升起,在明亮的火光里跳着舞。   李兆廷心里明白,这纸衣并非烧给那一缕芳魂,而是烧断了他自己心里的丝丝念想。   待火光全然熄灭,他直起身来,大步朝着刘府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必有很多人已经忘了原剧的主线,我会用我的逻辑和方式把它呈现出来,走向是相似的,但和原剧的表现会是大相径庭。   毕竟wuli天香重生到了现在,如果还没点大的变化,就白长了20年的心眼儿了。   还记得原剧的旁友可以期待一下,心窍通了的太子,长了见识的冯素贞,开了挂的天香,还有各种加buff的西瓜,会写出怎样的接仙台大战来。   本章部分杂糅了原剧的朝堂对决,有部分直接化用了原台词。   ——   搭台记和接下来的黄粱记都是电视剧剧情发展比较多的,而主角之间的感情线也是在剧情的推动中推进,所以两个人的表现依旧是慢热的。   我知道大家比较着急想直接看谈恋爱,不过在剧情和爱情里我选择了跟随剧情的节奏,毕竟我写本文的初衷就是把雷剧掰成正剧嘛。   美剧里,尤其是单元剧,是靠人物性格来左右剧情的。但对一篇创作中的小说而言,作者是要用剧情来塑造人物性格的,再详细的人设也不如写几段剧情。   毕竟是同人文,主角重生,写手也是在把角色塞回子宫重生一遍。   我在我家VIP读者面前发下了宏愿,我要塑造一个我的天香、我的冯素贞,取代她心目中废死的天香、废死的冯素贞。   刚写这文的时候,有人一直说冯素贞像杨枫灵,鉴于这是我第二篇比较长的故事,而且两个故事同源,我也很惶恐,万一把冯素贞搞成杨的模样那也就说明我在码字上的技能点也就这样了。   最起码现在我家的VIP读者闪着星星眼跟我说她喜欢我的小冯【她最讨厌我的小杨了 摊手】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遥怜小儿女,可怜父母心   欲仙宫里一派喜气洋洋。   欲仙帮里几个护法齐声贺道:“恭喜帮主,谋划功成!”   欲仙哈哈大笑:“只能说是成了一半,不过,才一开始,就直接就把刘丞相撸了下来,本座很满意!”他又哈哈笑了几声,脸上换了阴鸷的神情,“这个丞相之位,我一定要拿下来!如此,我欲仙帮才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大帮!”   金亢龙为难道:“帮主,其他的小官小职我们拿着没问题,只是这丞相之位,恐怕没有千万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我帮虽然家大业大,但十二分舵天高路远,而京城这边根基尚浅,却也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欲仙高声道:“既然要买官,自然要买最大的官!丞相之位拿到了,其他的小官还能有问题?钱财嘛,菊妃会支援一些。木护法,你也好好算算账,我们总舵里面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叫那些分舵里的那些人也别闲着,统共十二个分舵,就算距离远的来不及,那些离京城近的那些怎么都得把钱送过来!皇帝这旨意下得急,三日后就会拍卖,想必近几日会有一些京畿的富商运财货进京参与竞买,呵呵,”他森森然一笑,“金护法,你带着人去告诉他们,虽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有钱,也得有本事用!”   十月一到,天黑得更早了。   冯素贞赶着饭点回到公主府时,天已黑透了。   一进门,她就看到天香正大呼小叫地指挥着府兵们东搬西挪,而桃儿杏儿则端着食盘茶盘跟着她跑来跑去,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   天香一看到冯素贞,马上喜出望外地拽着她的胳膊过来:“怎么才回来?”   冯素贞一头雾水地看着单世文忙来忙去:“刚和张大人聊了聊圜丘那边的事情,又一道去探望了一下宋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天香没回答,一边从身旁杏儿端着的盘子里捡了块点心塞进冯素贞的嘴里一边问:“那圜丘是怎么回事?张大哥是查出什么来了吗?”   冯素贞被干硬的点心噎得直抽气,天香忙又端了茶水来喂给她,这才没发生驸马爷被点心噎死的奇闻。冯素贞蹙眉瞪了天香一眼,天香讪讪地帮她顺了顺背。   冯素贞道:“那祭坛旁近日搭了个三丈高的高架用来点火把,张兄在那里发现了一些痕迹,恰巧能容纳一个人,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而于那个位置发声,恰好能与站立其中发声效果相近。”   天香惊讶:“如此神奇!”   冯素贞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其中关键处,不过是周遭的陈设,还有那新搭建祭坛的位置,恰好和高架相对,进而有了收声扩声的效用。”   天香思忖道:“负责祭天的礼部有人和欲仙沆瀣一气?”   冯素贞点点头:“想必是如此。”   天香磨牙道:“胆敢在祭天大典上动手脚,真是胆大欺天!”   冯素贞却沉默了片刻道:“其实这手段并不高明,但是偏偏……偏偏就唬住了所有人。”她抬头看着天香道,“你今日也在朝堂之上,有没有觉得,一说起营建接仙台,皇上便不管不顾,仿佛失去了条理?”   天香有些意外:“我今日看你表现,不是支持父皇搭那台子了?还撺掇了我老哥去做总督工?你们是有什么定计对不对,快快快,和我说说!”两人从前在怀来时已看透过皇帝的敛财之策,而后冯素贞又神神秘秘的,想来是有了安排。   冯素贞垂下头:“有些事是必行之事……具体的,过几天公主你就知晓了。只是有的事我虽是知道,却没想到皇上居然如此渴慕长生不老,以至于居然被欲仙这等小人用这种法子牵着走……我从前对皇上知之不多,后来经你的口才越发了解了陛下的过往,我只是不太理解,不理解昔日的那个少年英雄,怎么会成了今天这样糊涂的老人。”   这样啊,天香看着冯素贞年轻俊秀的面庞,不自觉地带上了谆谆教诲的口吻:“驸马,你能理解少年人,却理解不了迟暮的老人。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冯素贞一怔:“请公主赐教。”   “因为你年轻过,但你不曾老过,”天香叹道,“你不知道身体每况愈下,精神日渐不济的感受。你不知道打拼了一生,坐拥了江山美人,却无福消受的愤恨。古往今来,那些个沉迷于金丹修仙的君主,往往是年轻时有不小作为的,所谓此消彼长,正是因为年轻时付出了太多,年老时才会更加执迷。所以,哪怕明知道欲仙可能挖了天大的坑,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会付出十分的期待。”   “原来如此……”冯素贞了然,她毕竟聪明颖悟,顿时感同身受,理解了天香的意思,但她又添了新的不解:“公主你也正值青春年少,为何会有这等沧桑感悟。”   “咳,不过是用心揣度罢了。”天香干笑道。   单世文擦着汗跑了过来:“公主,核算完了!”说着,将一本账簿递上前来。   冯素贞忍不住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天香翻开账簿看了看,笑嘻嘻道:“嘿嘿嘿,驸马,我发现,我还真是个有钱人。”   冯素贞:“……”   天香道:“我在算账呐,我把父皇这些年赐给我的财物盘点了下,约莫有个六百万两银子。”   冯素贞怪道:“算这些做什么?莫不是急着和我分家?”   单世文插嘴道:“对,驸马今儿不是把全部身家都捐了?公主自是要和你分家。”   天香翻了个白眼:“对,分家保平安!”   冯素贞瞪了单世文一眼笑道:“我可没有,我只说捐了我自个儿的全部身家。”   天香扬起下巴问道:“你自个儿有多少身家啊?有我阔吗?”   冯素贞老老实实道:“自是没法和公主比,不过,六百两还是有的,”她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公主你如此大的动静,莫非是想参与丞相之位的竞买?”   天香豪气干云地赞道:“不愧是有用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冯素贞心里盘算了一番,有些不甘地道:“这些钱,怕是不够啊。”   天香摇了摇头:“只是参与而已,又不是一定要买下来。”   冯素贞讶然:“看今日情境,那欲仙是肯定会参与竞买的,公主你这是已经做好拱手相让的准备了?”   天香眼睛一眯,笑得嚣张而狡黠:“纵让给他又如何?”   冯素贞愣住了。   寒衣节的朝会一波三折,惊心动魄,很是熬人心神,加上昨夜被天香拉着盘账,盘算后着,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聊到深夜,冯素贞第二天醒来时,竟已是天光大亮。   天香正边哼着小曲儿边给小花儿梳头。   冯素贞虚眼看过去,猛然就想到了孩提时候,和父母住在京城逼仄的小宅子里。那时冯家统共也没有几个下人,自己的亲娘便是这样每日清晨哼着小曲儿亲自给她梳头发。   公主府里是不缺人的,天香也只是心血来潮,却不知落在冯素贞眼里,惹了她几分怀念之情。   冯素贞绕到梳妆台前,躬着身子看着天香的手法,慢声道:“公主轻着些。”   天香撂挑子:“要么你来!”前世皇兄去世后,她这个姑母如亲娘般地在后宫里带了十年孩子,比孩子王还孩子王,就不信冯素贞比她还会给小孩儿梳头。   冯素贞笑笑,到一边梳洗去了,天香继续愉快地哼着小曲儿。   “你这哼的小曲儿是什么?好像是黄梅戏的调子,怪好听的,唱词是什么?咿咿呀呀什么‘状元’什么‘潘安’的?听不真切。”   天香顿时哑了火,不肯再唱了。   待冯素贞收拾妥当,天香也已经把小花儿打扮成了个精致的小娃娃。   冯素贞赞道:“这小花儿本就生得好,如今这么一捯饬,又穿着好衣裳,更是个小美人儿了。”她看着天香也是盛装打扮,把小花儿收拾妥当就自己披上了银狐皮毛的大氅,她不禁问道:“公主这是要做什么去?”   天香道:“串门去!”   冯素贞笑道:“不带上我给你撑场面么?”   天香啧啧道:“后宫重地,驸马还是安生些吧。”   “后宫?”冯素贞颇有些意外。   室外寒风呼啸,天色也有些阴沉,花房内暖烘烘的,却有些干燥,连带着房内的花也有些干蔫。   毕竟是暖房里烘出来的造物,比不得天然的秀美。   菊妃挑了两朵精神些的菊花,又剪了几朵好看的插在瓶里,细长的眼扫过一片毫无生气的花卉,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愁意。   人没了,只剩下这些花儿又有什么意思。   门口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她心里一动,但转念又恢复了正常,冷声问道:“我这就出来了?什么事?”   那人影微微欠身:“娘娘,天香公主造访。”   御花园里,小皇子好奇地绕着小花儿转了两圈:“你叫什么名字?”宫里女人多,孩子却少,他很少见到如小花儿这般大小的同龄人。   小花儿大大方方自我介绍:“我叫小花儿。”   小皇子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是新来的小宫女吗?”   “我是跟着小哥哥小姐姐一起来玩的,”小花儿好奇道,“那你是什么人呢?”   “我是小皇子!”小皇子抬头挺胸报出了身份,他自小便晓得自己身份矜贵。   小花儿咯咯直笑:“我是小花儿,你是小皇子,我们名字里都有个小字,你可以陪我一起玩吗?”   小皇子有些懵:“大胆!”   小花儿耐心地解释道:“是小花,不是大蛋,”她顿了顿,恍然大悟,“原来你名字叫大蛋!”   小皇子今天不开心,很不开心。   小花儿善解人意地拉起他的手:“大蛋,我给你念诗听。”   室内的两人对室外孩童之间的交流全然不知,远远望着,只看着两个小人儿仿佛格外和谐,天香笑道:“菊妃进宫的时候,我有小花儿这般大吗?”   菊妃诧然道:“天香公主记不得了?我进宫时,你已有九岁了,可要比小皇子现下还大些。”   天香恍然:“是啊……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母妃过世不久。我每日里死气沉沉,宫里没什么人敢来理我,只有你,只有菊妃娘娘。我记得那是你刚进宫不久,你在御花园内摘菊花,你还给我沏了一杯菊花茶。”   菊妃一怔,转瞬即恢复了神色,笑道:“原来公主是想念我沏的茶了,”她站起身,对着外间招呼道,“来人啊,备茶,本宫亲手为公主沏上一杯。”   宫人捧了茶具过来,菊妃起身,纤长柔软的手指将菊花朵片片撕开,用透明的琉璃杯盏为天香沏茶,一举一动从容优雅,看着十分的赏心悦目。   天香接过热茶,啜饮了一口,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这宫里来来往往的女人虽多,但除了我母亲外,没有比你更端庄贵气的。我打那时候见了你,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你,敬重你。你是父皇的女人,在我心里,也是我的第二个母亲。”   菊妃错开目光道:“公主言重了,我不过是靠着一手好花茶博得陛下青眼,怎么敢和先皇后相较。”   天香笑道:“娘娘不必如此菲薄,你虽是妃,却是事实上的六宫之主,是实际上的皇后娘娘。”   菊妃一时无话,只得低了头继续沏茶。   天香朝窗外望去,忽然笑了起来:“弟弟真是惹人疼,才多大会儿工夫,就把我带来的小花儿给诓走了。”她罔顾事实地给被小花儿拖走的小皇子扣了顶锅。   菊妃一看,果然不见小皇子的身影,心里有些担忧,忙一边叫了宫人去寻找,一边对天香道:“公主说笑了,他还小着呢,哪儿有这么多心眼儿。”   不多时,宫人过来禀告了小皇子的行踪,说是两个小娃娃一起去花房念诗玩了。   菊妃这才松了口气。   天香打量着菊妃的神色,又是一笑:“娘娘担心什么?通常只有养女儿的父母才会担心自家闺女被拐跑吧。宫里一直没什么孩子,小皇子这个弟弟,我是很喜欢他的。他长得像极了娘娘,容貌出众,年纪小小就这么会哄女孩儿,若是长大了,定然是个风流倜傥的出色人物,怕是要摘走了不少姑娘家的芳心了。”   菊妃掩唇轻笑,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小皇子的生父,那个自带着忧郁气质、风流倜傥的东方侯爷。她垂眉敛容,精致的容颜里带上了一丝哀伤。   天香却恍若不觉地自顾自说道:“这宫里也着实有些无聊,娘娘又不像我,能四处乱跑。镇日里除了侍弄花草便是和命妇们打交道,娘娘青春正好,却困在皇宫里。我真盼着弟弟快些长大,以后可以带着娘娘去宫外走走。”   菊妃愣了愣,不知如何搭话,只好笑了笑,为天香斟茶,随口说了句:“等这个小冤家长大,还需得等上十年呐!”   天香笑道:“也是。回头我和父皇说说,请些个戏班子进宫来,唱些新鲜的曲目,也好给娘娘解解闷儿。”   “那倒是不错,”菊妃笑了笑,神色里竟有几分向往,“皇上不爱好曲艺,除了年节,咱们宫里确实很少听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个多时辰,天香喝了一肚子的花茶,见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了。   菊妃送天香出门,两人一同先去了花房寻小花儿,正看见小皇子头上被小花儿插了满头的花,不由得都笑弯了腰。   天香叫了宫人来给小皇子重新梳了头发擦了脸,赞道:“我弟弟长得真是俊俏,小花儿,你看,我弟弟好看吗?”   小花儿点了点头:“大蛋很好看!”   小皇子急急问道:“天香姐姐,外面真的有小花儿说的那么好玩吗?有会倒流的水,有会喷火的龙,还有会飞的木头鸟?”   天香刮了刮小皇子的鼻子:“那当然,等你长大点,姐姐带你去看。”   小皇子眼中闪过了一抹亮色。   天香牵着小花儿走出菊妃的寝宫时,小花儿突然小声地对天香说道:“小姐姐,我觉得大蛋很可怜啊,什么都没见过。他说,他连这个大房子都没走出去过!”   天香心头微微酸涩,她躬身把小花儿抱起来:“是啊,他是好可怜,回头咱们常常来找他玩。你就像今天这样,给他多讲讲外头的天地好不好?”   小花儿郑重其事地伸出小手来,和天香拉了拉勾。   天香才走了没多久,欲仙就匆匆造访,脸上颇有几分不耐:“这天香公主怎么在这里盘桓了这么久?”   菊妃淡淡道:“不过是来找我闲谈罢了。你怎么来了?”   欲仙道:“娘娘,我打算竞买丞相之职,需得娘娘提供银钱做助力。”   “你?”外朝的事菊妃当然有所耳闻,何况刚才天香还和她就此事八卦了半晌,但她仍是忍不住笑道,“你这个道士怎么当得了丞相?”   欲仙冷笑道:“丞相是百官之首,若是贫道做了丞相,自然对小皇子登位有极大的助力!”   菊妃想了想:“我这边估摸着拿得出三百万两银子。不过,我听天香说,她要给她的驸马买这个相位,国师,你可得多准备些银子。”   “冯绍民要参与竞买?”欲仙吃了一惊,他皱眉想了想,“倒也不算坏事,只要我们比他钱多就是了。”他忧心忡忡地又传了指令,勒令帮众再努力点儿“赚”钱。   他在宫中却是不知,张绍民接管了京营之后,对京畿的治安很是用心。京畿各州的进京之路上,都能看到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帐来。虽然各处人数不多,也就几十个,但这密密麻麻的撒点布置也串联起了一只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只要哪处有了异动,登时就能引来千军万马。   金亢龙顿感头大,折腾了一上午才抢到一车,还沿路丢了好些东西。   他不愧是欲仙座下第一护法,立时就琢磨开了:抢一趟费力费精神,还容易断了财路,干脆也不抢了,只是把守着城门守株待兔,见到哪家富贾进了京就直接逼上门去,威逼利诱着让那些有意买官的签了文书投入欲仙门下,把钱财都自愿地献给欲仙。   天香回到公主府不久,就有客人来了。   许久不见的刘长赢带着几十台箱笼声势浩大地上了门:“这里,是二百万两银子,我把我的清雅林给卖了。”   冯素贞一惊:“刘兄,你这是?”   刘长赢拱了拱手:“万望驸马将这个丞相之位买下来。”   冯素贞摇头:“刘兄,我不能收……”   “既然人家辛辛苦苦地将钱运来了,就先放着吧。”天香抢先开口做主把银子留下了。   刘长赢笑了笑:“这就对了,可千万不能把相国之位拱手让给那妖道!”   他脸颊消瘦,皮肤带着些不健康的苍白,但他整个人却呈现出了亢奋的状态。   冯素贞对着他有些愧疚:“刘兄,我没能保住恩师,实在是对不住,我会尽力保证他在天牢中的安全。待这公案了了,再向皇上求情赦免。”   刘长赢沉默了片刻,对于父亲,他没什么可说的。毕竟被关了这么久,父子之间的嫌隙还没来得及化解,他也只能沉默着施礼致谢。   天香出去指挥着府兵抬银子去了。   刘长赢道:“驸马,你有想好怎么劝谏陛下放弃修接仙台吗?”   冯素贞黯然地摇了摇头:“李兄回去和你说了朝堂上的情形没有?皇上想做的事情,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   刘长赢忽然大笑起来,他内心里是一包火,这会子是怒极反笑:“千万两黄金啊,一年税赋才不过几百万两白银,皇帝居然要用这么大的手笔来满足他一人的私欲!只为了,修一个大而无当的接仙台!”   冯素贞一时接不上他的话头,只能连连苦笑。   他似乎也没等着冯素贞的答话,转头告辞,令人抬着一个大箱子走了。   天香蹿回冯素贞身边:“欸?怎么还有个箱子?不是把钱都给你了吗?”   冯素贞无语:“你个小财迷。人家送来,你怎么还就真收了!咱们又不指着买那相位。”   天香被冯素贞的一句“咱们”哄得眉毛扬起:“抬都抬来了,就暂时替他保管着好啦!”   冯素贞想了想:“也好。就是不知道刘兄抬着的箱子里又是什么。”   天香招了单世文过来打听刘长赢的去向,扭头对冯素贞道:“他好像抬着箱子进宫了。”   御书房外,刘长赢站得笔直。   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苦心数月写成的万言书呈给皇帝。   王公公好声好气地解释道:“陛下和太子正在御书房里议事,请刘公子稍微等着些。”   刘长赢没有搭腔,站到另一边儿去了。   王公公晓得他这个少爷脾气,倒是好性儿地没说什么酸话,只是笑了笑,还使人帮他端了杯茶来。   不多时,他看到太子和一个须眉俱白的老者从御书房里出来,两人比划着说着什么,都没看见刘长赢,就直接走了。   王公公进了御书房通秉,很快又出来,请刘长赢入内。   刘长赢器宇轩昂地踏入御书房内,看到皇帝手里正把玩着一个细长的纯金物件儿,他没有细看那是什么,径直长跪行礼:“御史台刘长赢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一旁,将目光转向刘长赢。   数月不见,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苍白了些,但仍是个英俊英武的好男儿。   皇帝戎马半生,膝下正经的只有两个儿子,小皇子还小,看不出什么模样来,太子木讷文弱,也全然没有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他看着刘长赢,总觉得穿越了三十年的时光,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年轻真是好啊。   皇帝有些怅然,心念转了百转,才开口道:“起来吧。”他收起了方才的思绪,半抬着眼,“你父亲之前给你请了长假,今日可算是又重见天日了?来找朕是为了什么事啊?”   皇帝的口吻非常随和,甚至有些温柔,但刘长赢全然感受不到皇帝对他的优待,他站直身子,中气十足地说道:“我此来,是为了给皇上讲讲楚灵王修章华宫的故事。”   他没等皇帝开口,就顾自地讲了起来。从楚灵王举国营建章华宫讲起,讲述那章华宫的堂皇富丽,描述细腰宫女的弱不禁风,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突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能考上探花郎,自是不缺诵读功底,刘长赢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就连御书房外隔着湖都听得到他的声音。   皇帝没有打断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从他乌黑的头发丝一路打量,看到他结实精壮的腰身和修长的腿,不由得低低叹了几口气。   年轻真好啊……   刘长赢话锋陡然而转:“如此举国之力得到的章华台,并未给江山社稷带来什么福祉,反而招致祸事,终于毁在大火之中,沦为灰烬。皇上如此大费周章地修建那接仙台,怕是和修这章华宫是一样的道理啊!”   皇帝慢吞吞道:“刘长赢啊,你如何笃信你能劝得了朕?”   刘长赢摇了摇头:“臣不自信,但劝谏陛下,是臣应尽的职责。”他将他带来的木箱子打开,从中取出若干纸卷来:“陛下,臣在家中枯坐冥思,写了数稿万言书,特呈给陛下,望陛下阅之思之,而悔改之!”   皇帝的御案在瞬间就堆满了写满了字儿的纸卷,堆得满桌子都是,还有的半截浸入了黑漆漆的笔洗里。   皇帝脸上的那点柔情顿时就收了个干净,他看也没看那些万言书,只从笔架上拎起一只毛笔来,面上浮起一个冷峻的笑:“刘长赢,你,去看过刘韬了吗?”   刘长赢曾预设过皇帝的反应,猜测他会大怒,会痛斥,会把自己下狱,却没想到,他开口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话,一时怔住了。   皇帝见他不答话,又慢慢地说道:“刘长赢,你父亲已经年近古稀,现在身陷囹圄,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受着苦,你,去看过他了吗?”   刘长赢垂下眼皮:“臣,没有。”   “为什么没去看?”   刘长赢拱了拱手:“天地君亲师,如今国事为大,劝谏陛下自然要排在孝亲之前。更何况,我此来,想必也是我父亲所愿,我向陛下尽了为臣之忠,即是向父亲尽了为子之孝!”   “啪嗒”一声,皇帝手里的笔落在了案台上。   “我向陛下尽了为臣之忠,即是向父亲尽了为子之孝”这句话让他周身一震,惊骇不已。   他当然知晓水月儿对刘长赢隐瞒了一切,刘长赢对自己的身世全然不知。   他也知道,刘长赢这句话不是他所领会到的那一层意思。   但是,他还是一厢情愿地,想按照那一层意思去解读。   许久,皇帝才吁出一口气来:“你想错了,你的父亲,怕是不是这样想的。”   刘长赢强辩道:“陛下,臣的父亲怎么想并不重要,关键是您,万万不可再如此任性地去修那大而无当的接仙台了!”   皇帝没有理会,从一旁抽出一张纸来,捡起方才落下的笔,从容地写了起来,边写边念道:“御史台刘长赢罔顾人伦,不孝不悌,今去其官职,革去探花功名,永不叙用!无诏无令,永世不得踏入宫门!”   “陛下!”刘长赢大惊。   “你不是不忠,你只是不孝!”皇帝将玉玺扣了上去,松松地向后一仰,冷冷道:“来人啊,将庶人刘长赢驱出宫廷!”   立时有侍卫冲了进来,架住刘长赢,向外拖去。   “陛下三思!”   “臣赤子之心天地可鉴!”   “陛下,你糊涂啊!”   门外传来一声声刘长赢的申斥,皇帝置若罔闻,只是合掌抱在腹前,微微合了眼:   “这,才是你父亲所想的。”   你的两个父亲,都希望,你只是个平民。   作者有话要说:   港真,整部剧里狗血的情节挺多,但是丞相拍卖真是最鸡肋最狗血的……   ——   刘韬: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必须带点绿。   原剧里刘长赢是老皇帝的私生子。   我很想敲开编剧家的门,你跟刘韬什么仇什么怨?啊?你是不是被叫刘韬的甩了?还是被叫刘韬的骗了?还是被叫刘韬的绿了?   韬韬不哭,这辈子西瓜疼你,wuli韬韬不会轻易狗带。   ——   俗话说,谁人背后不绿人,谁人背后不被绿。   老皇帝绿了刘韬,东方侯绿了他,小皇子是东方侯和菊妃的私生子,在原剧中菊妃意识到小皇子即使登基也是会被国师利用,就告诉皇帝说小皇子不是他儿子,捅死了小皇子之后自杀……   鉴于剧中的水月儿和菊妃这两个给老公戴绿帽子的都是一刀捅死了自己,西瓜感受到了编剧对被绿的愤怒,表示非常好奇编剧坎坷的感情人生。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世事皆学问,人情即文章   三日时光很快过去,皇宫午门口圈出了一个小小的拍卖场来。   出乎意料的是,购买小官小爵的富商络绎不绝,但竞买丞相之位的,竟然只有两位——国师欲仙,和驸马冯绍民。   实在是欲仙帮消息传得太广,京畿附近的富豪都知晓此次竞标的人中有这么两号人,再怎么有钱,也不好明晃晃地拿出来砸在这没谱的事儿上。就算有那有几个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被金亢龙一套唱念做打的威逼之后,也都乖乖地把家财捐了出去。   天牢之中,刘韬枯坐在一堆稻草之上,虽然有人为他打了招呼,但以天牢的条件,再怎么优待也好不到哪儿去。   收了好大一笔银钱却没能照顾好这位老相国,狱卒自己也觉得实在不像话,因而知道刘韬关切这丞相拍卖的事儿之后,便时不时地跑进跑出汇报一下午门口拍卖的情形。   “驸马出价两百万!”   “国师出价三百万!”   “驸马叫了四百万!”   ……   “诶哟真是,一个个都是一百万两一百万两的加,这会儿已经到九百万两了!”   “好家伙,公主加到了一千万!”   “国师一口气加到一千两百万了!”   “公主加到一千三百万!”   “国师加到一千四百万了!”   “我去,还加,公主叫了一千五百万!”   “一千八百万,一千八百万了!”   ……   刘韬被他吵得脑仁儿疼,站起来从壶里倒水喝,在狱卒再次跑回来的时候忙道:“狱官,你声音轻一些……”   但狱卒没再说话,只是站在天牢门口默默看着他。   刘韬怔然抬眼,定定看着狱卒的脸。   狱卒嘴唇动了动,结结巴巴道:“两千两百五十二万,国师中标。”   “啪”的一声,装着白水的粗瓷杯子落地碎成了好些片。   刘韬仰天骇笑起来:“太【马赛克】祖太宗啊,你们倒是开眼看看啊!这江山,怕是要完啦!”   竞标结束之后,天香哭丧着脸直接钻到皇帝怀里撒娇:“父皇,我太穷了,没给驸马买到相位。”   皇帝万万没想到一个丞相之位居然拍卖出了如此高价,正乐呵着,随口安抚道:“绍民已经是驸马了,得了我最宝贝的公主,又有吏部的实缺,便是当不上丞相,也没什么。”   但天香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皇帝道:“你也别不开心了,绍民还如此年少,来日方长,朕回头看看有什么职位适合他,再给他升个官儿!”   天香还是噘着嘴:“父皇就会哄人家,许些空头承诺,谁知道回头是多久?”   皇帝捏了捏天香的脸颊:“这样吧——”他抬头一通打量,正看到意气风发的新晋丞相——欲仙国师正指挥着欲仙帮众将买相位的钱财抬进宫里,户部的官员正一箱一箱地核算估值。皇帝道:“那就给你些现成的,欲仙,你从这里面拿一百万两,抬去公主府!”   天香蹭地从皇帝怀里跳出来,笑嘻嘻道:“多谢父皇,多谢国师丞相,哪敢劳动国师丞相大驾,单世文,别傻站着了,来来来,叫小的们过来扛钱!”   单世文“欸”了一声,当时就“嗷”地窜上来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府兵,也不管欲仙有没有反应过来,扛着满箱子的黄金白银珠宝银票就跑,谁都不知道他们搬走了多少。   欲仙满心的喜气儿当时就飘到了九霄云外,忙叫着手下的土行孙等护法护着点儿,别直接被人抢没了。他这才注意到,刚才一个劲儿叫价、把价格一翻再翻的天香公主手下府兵都是空手跟过来的,什么都没带,而此刻却是满载而归。   那刚才的叫价,是为了,专门抬价?   欲仙心里“咯噔”一下,有意再压一压手里的银子,慢些再给,却被全副武装的大内禁军客客气气地接手取走了。   他有心去找皇帝敲敲边鼓投诉一下,却见皇帝笑眯眯的:“国师,倒是没想到你一个出家人居然有这么多的家资啊!”   欲仙忙笑着解释道:“贫道两袖清风,身无长物,都是一些家资丰硕的弟子捐给贫道助贫道一臂之力的。”   皇帝乐呵呵道:“那你现在就不该自称贫道啦。”   欲仙干笑着:“是,臣遵旨。”   天香直看着单世文带着银钱和人消失没影子了,这才又重新钻回皇帝怀里:“父皇,你有了新的丞相了,那刘丞相……啊,不,刘韬,怎么处置?”   皇帝敛笑,看了看欲仙:“丞相,你说,刘韬他,该如何处置呢?”   欲仙一愣,他倒是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问他,若按着他的本意,自然是想将刘韬千刀万剐踩到泥里去。但皇帝既然直接问了他,他也只好含混道:“刘韬年事已高,想必寿限已经不多了……”他本想接着说死罪免了,就流配或徒刑吧。   却见天香点点头,摇着皇帝的胳膊抢先道:“父皇,国师丞相顾念刘韬年高,不忍加罪,真是个仁义人儿。”说着,还比了个大拇哥。   皇帝满是深意地望了欲仙一眼:“既然丞相这么说了,那我就把他放回老家吧。”   欲仙茫然,他到底说什么了。   但此刻他到底说了什么已经不太重要了,天香仍是腻在皇帝怀里,眼角余光却看到一直默然立在一旁的冯素贞仿佛释然地舒了一口气。   在丞相竞买结束后的翌日,刘韬就被释放回了家,而冯素贞也和天香在当日一同登门探望。   公主夫妇到时,刘家正烧了柚子叶为遭了无妄之灾的老爷驱逐晦气。   刘韬身上没受什么苦,心里却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他望着冯素贞连连叹气,竟是话也不说地直接关门进了书房。   水月儿见状很是不安,忙陪着解释道:“公主驸马莫怪……”   天香一叠声地说着没事儿,问起了刘长赢。   “赢儿他……”水月儿脸上顿时露出了更为沉痛的神色。   冯素贞见状心里很是不忍:“夫人不要急,我们去看看刘兄。”   “妻兄现下不愿见客,不劳驸马大驾,二位还是请回吧。”一个声音冷冷地打背后响起来。能称刘长赢为妻兄的,自然只有李兆廷了。   天香很不爽。   哪怕是刘长赢亲自出来用更冷厉的话语逐客,她可能都不会这么不爽。她心里暗自想着,就算谁都能对冯素贞呼来喝去,你李兆廷也没资格对着冯素贞甩脸子。   这是两辈子的积怨,轻易消解不了。   冯素贞没有理会李兆廷,仍是温言对着水月儿道:“夫人,我有事找刘兄说。皇上下了旨意,令刘家明日离京。我实在是不得已,须得今日和刘兄见一面。”   水月儿还没说话,李兆廷立时气急诘问起来:“皇上要将刘家驱出京城?你为什么不拦着?冯大人,你现在是只会虚与委蛇,已经不知直谏为何物了吗?”   虽然寒衣节那日冯素贞回来没细说,但天香也多少知道李兆廷对冯素贞的不满是从哪儿来的。那边冯素贞还在劝慰着水月儿,这边天香冷冷一笑,嘴上就不饶人了:“李大人倒是惯会对着我夫妇二人不假辞色,怎么不敢去对着我父皇和新丞相去耍横呢!”   李兆廷不敢对着天香顶嘴,只是道:“他们翁婿之间,自是比我这个外人好说话。”   天香惊奇:“原来你还知道你这冯兄不止是你的冯兄,还是我父皇的女婿啊!”   李兆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了。   天香却是牙尖嘴利:“都说疏不间亲,你平时怎么‘间’,找谁‘间’,我都不管。但今日,本公主在此,你居然还敢‘间’!你都‘间’到皇家头上了,你说说你……”天香倒是有兴趣继续骂,冯素贞却是唤了她一声:“咱们是来做客的。”   天香一听到那个“咱们”,就乖巧地缩到冯素贞身后,宛若贞静贤淑的正人淑女。   水月儿被冯素贞劝得情绪平复了些,带着二人朝内院刘长赢的书房走去。   刘长赢一脸胡子拉碴,比三日前冯素贞看到的模样还要颓然。   二人进去时,刘倩正连声劝着刘长赢用些食水。   两人听明白了,敢情这位少爷三日里都是不吃不喝,就在这儿枯坐着。   冯素贞知道他被皇帝夺了功名赶出宫的事,心里很是体谅他,因而并没有就此多做劝慰,只是道:“刘兄,皇上下了旨,令恩师合家出京。刘小姐是外嫁了的,还是可以随着李兄留在京城。恩师比你受到的打击更大,你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为了恩师,为了师母,你要振作些!”   她说完就上前一步,将一沓子纸张撂在了书案上:“这是你当初变卖清雅林所给我的两百万两银子,我们没用上,公主全都拿去兑成银票和宅子了。”冯素贞见刘长赢没有反应,继续道,“公主在妙州买了田地和宅子,恩师年纪大了,应该好好休息,颐养天年了。”   李兆廷却反应过来了:“公主人在京城,何时买了妙州的田宅?”先前天下清查资财的时候,李兆廷和刘倩可是把妙州的鱼鳞图册翻了个遍,对那边的产业多少有些了解。   此言一出,室内的人均觉察到了异样,刘长赢也坐直了身子。   冯素贞转脸看向天香,天香不想搭理李兆廷,但耐不住冯素贞的注视,遂嫌弃地撇撇嘴道:“你们不知道,这两天因为我父皇搞的这卖官鬻爵的破事,金银贵得不得了。不少薄有资产的都急着将手里的田宅脱手换钱,好趁机捞个一官半职。我就压着价把手里的金银都换成了田宅。”   形容枯槁的刘长赢这才明白过来:“你们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打算竞买丞相之位?”   李兆廷又有些激动了:“这样岂不是把江山社稷拱手给了那妖道去祸害!?”   天香平心静气道:“丞相这个位置,并不是谁说能做,就做得来的,说起来欲仙买到的也不过是个名头而已。”   李兆廷不忿:“怎么可能只是名头,那是丞相之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外廷首辅!”   天香气恼这乌鸦嘴脑子不开窍,自己又实在不知怎么表述,只得求助于冯素贞。   冯素贞毕竟是状元,隐晦地帮忙解释道:“欲仙虽买到了官位,不过也是‘斜封墨敕’之官,得之不正,是得不到百官的认可的。”   能考上榜眼探花的另外二人,自然知晓斜封墨敕的典故,一时都是沉默了。   随着丞相之位卖出的天价,接仙台的花销一下子就凑够了一大截儿,卖官鬻爵的事儿昨日就停止了。吏部尚书算了算,统共只卖出去一百多个官职,大多都是京畿一带的虚职,可谓波及甚微。   而花钱捐了官的这些人,既是斜封官,那么只要日后太子顺利登基,若是看得不顺眼的,自是可以轻易拨乱反正。   刘长赢又道:“就算是斜封墨敕,他也是得了官位,手里就有了权。他从前只是国师就敢胡作非为,做了丞相,岂不是要扒下一层皮来?”   天香耸耸肩:“就算他当了丞相,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哥哥是太子,我父亲是皇帝,内阁阁老们唯一怕的是我父皇,何况张绍民手里还掌握着京营,朝野上下千万双眼睛盯着欲仙呐,何至于如此如临大敌?”   天香自然是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来的。   她在前生主政十年,见惯了铁打的张绍民流水的官儿。内阁从来都是暗流涌动,不是没有人和张绍民打擂台,甚至有不少人曾和他平起平坐地唱对台戏,但往往这些人都在没有刀光的血雨腥风中黯然败退了。   她早就参透了“位高未必权重”的官场隐秘,再加上前世的记忆,晓得这个买来的丞相之位委实鸡肋得很,于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参与竞买,只是明面上大张旗鼓,又放出消息渲染自己的豪富,打算撺掇欲仙多出些血来。   但冯素贞觉得只是这样不够,反过来建议天香干脆私底下投机倒把,低价吃进京畿周遭的田地店铺。如此,天香总算是明白,上辈子李兆廷那一摊子家业是怎么来的了。   室内众人都被这两口子的“无耻”震惊了。   刘长赢倒是最先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我刘家一门已经倒了,这产业留着也是守不住,驸马你就收着吧。”   冯素贞含蓄地说道:“刘兄,我特意请了一位女侠士,提前去妙州替你们打理产业了。恩师和夫人都已年高,不好再受苦了。”   女侠士?   刘氏兄妹脑海里都浮现出了张馨的面容。   刘长赢有些意动:“她、她还好吗?”   天香道:“她好不好,你自己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刘长赢沉默了。   正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好,谢谢驸马和公主的一番好意,老朽明日就合家动身去往妙州。”   刘韬站在门口,不知已听了多久。   李兆廷大惊:“岳父大人!你真就这么走了吗?”   刘韬淡然道:“皇上既已下了口谕让我合家离京,我留下岂不是抗旨?”他走到近前,爱怜地拍了拍刘倩的肩膀:“倩儿,你要不要和父母一起去妙州?”   刘倩犹豫地看了看李兆廷,咬咬牙狠心道:“女儿暂时,还是要和兆廷留下……”   刘韬也不多劝,只是道:“也好,你要知道,你的父母和兄长都在妙州,若是受了委屈,就过来找我们罢。”   “岳父——”   “父亲——”   两个男人的声音撞在了一起,两道声音中都满是矛盾和痛苦。   刘韬对刘长赢道:“赢儿,你去见过皇帝了,撞过这块铁板了,你现在觉得,直谏死谏,可还有意义?”   刘长赢枯槁苍白的面容一时因痛苦而愈发扭曲起来:“没有,全然没有意义!”   刘韬长声一叹:“赢儿,你不适合做官,随为父走吧。”   刘长赢沉默不答,这连番的打击袭来,再加上天香方才的那一番话,让他对这些现实中的政治失望透顶。   或许,那靠着一腔热血致君尧舜的理想,本来就是虚假的镜花水月。   他的神色陡然一松,徒然地向着父亲点了点头。   刘韬拉过水月儿的手:“夫人,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们回去收拾收拾,随为夫去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欸好,”水月儿连声答应着,抹了抹眼泪,“老爷,我这就去收拾。”   李兆廷急了:“岳父,您为朝廷兢兢业业三十年,不能就这样走了啊!”   刘韬摇了摇头,叹道:“兆廷,你还年轻,心思活络,也懂得做人,官途想必不会差。只是,你油滑有余,担当不足,向张绍民和驸马多学习着吧。”他扭头对冯素贞道,“绍民啊,一切,就交给你了。”说罢,他拉过妻子的手,相携着出了门去。   “弟子定不负恩师重望。”冯素贞向着刘韬的背影深深施礼,不论刘韬这些年功过如何,她仍是敬重着这位定海神针一般的宰相。   李兆廷绕到刘倩身边,急道:“倩儿,你劝劝岳父。他仕宦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联名上书,总能保得下他的。”   刘倩苦笑连连,暗忖:门生故吏遍朝野,父亲下狱这几日,你可有看到那些门生故吏来家慰问?   天香见刘倩一脸难色,实在是忍不住了:“乌鸦嘴,你就让他去吧——你这样,只会逼死他。”   李兆廷冲口道:“他是我的岳丈,我怎么会逼死他,你算是什么人?你怎么能够替刘家人做主?”   冯素贞拦住了张牙舞爪想要上前揍人的天香,一字一句道:“李兄,他也是我的座师,”她盯着李兆廷的眉眼认真道,“李兄,这世上,鼓励,二字,并非只是能鼓励旁人披荆斩棘,激流勇进。真有人累了,拼不动了,想要急流勇退,也是应当鼓励的。”   “这,这是什么道理?”李兆廷不解,“这样岂不是没人能制衡那欲仙,纵容了奸邪?”   “谁说会纵容奸邪?”天香瞪眼,“难不成朝廷上下就只得刘韬一个人了?你不是人吗?”天香知道李兆廷这人并非没有优点和能力,不说别的,就说他总能挑动天香的无名火这本事,还真是国中数一数二的。   面对公主对他不是人的质疑,李兆廷气呼呼地没有回话。   冯素贞知道现在刘家上下心情都是纷乱,还忙着收拾行囊动身启程,就拉着天香告辞了。   回宫路上,天香感慨:“没想到刘韬反而是最好说话的。”   前生刘韬夫妇惨死的刚烈着实让她记忆深刻,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怼李兆廷,生怕他又把人给逼死了。   冯素贞怔了怔,默然道:“正如公主你前几天和我说的那般,人老了,想法是会不同的……恩师他,老了啊……”   天香叹了口气,见冯素贞颓然,她便安抚了几句。   冯素贞自是不好低落太久,便笑道:“公主揣度人心果然厉害,又行事坦荡,体贴入微,绍民需要向公主学习,日后还望公主不吝赐教。”   “那当然,本公主可是个洞察人心、光明正大的人!”天香大言不惭地自夸起来。   她本以为冯素贞会如往常那般打趣自己一下,但奇怪的是,身边居然一片沉寂。   冯素贞没有搭腔。   她觉得不对,转头去看冯素贞,却意外地,在冯素贞脸上看到了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   不,不止是严肃。   那神情带着一些僵,又无比凝重,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她心头一般。   天香吓到了:“有用的,你怎么了?”   冯素贞凝重地转过头看向天香,嘴唇微张,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天香的自夸让她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对东方胜信口说的八个字来——   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这说的不就是天香公主吗?   她会对东方胜说出这八个字,究竟是因为这些时日和天香的相处而得出的结论,还是说,天香的性情恰恰好好地拨动了她的心旌?   不管是哪种情况,冯素贞此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莫非……莫非……   莫非自己喜欢上天香了?   冯素贞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思绪万千,脑中情境闪现,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一一具现于眼前。   那亲昵,那然诺,那无间的信任,那蓦然出现的思念……   这是喜欢么?   这难道不是吗?!   可是,天香,是女子啊……   虽然冯素贞自幼见的男子少,但她其实并不缺乏和女孩子亲近相处的经历。   从小,是梅竹陪着她长大的,两人既是主仆,也是密友,同食同宿,同起同卧。   近来,她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和天香亲近起来。原来避之不及的肌肤相触,也似乎变得频繁而寻常。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和梅竹相处的时光。   冯素贞自我纾解起来:或许,是在这一身男子衣衫之下的自己,太过孤独,才格外渴望着和友人的亲密吧。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啊……   面对东方胜的追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的呢?   或许,是自己倾慕天香的性情吧……   但是……   天香看着冯素贞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地变幻莫测,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这冯绍民和刘韬这对名分上的师生真就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天光还未明,弯弯的晨月尚挂在头顶。   刘家人走得冷冷清清,合家人顶着这弯晨月踏上了行程。   昔日荣光无限车水马龙的丞相府邸,如今只剩了李兆廷夫妇二人。   皇城西南方最高的角楼里,皇帝披着厚厚的大氅扶栏直立,初冬的霜露沾在他的衣襟上,沉甸甸的。   他远远地望着从刘府中出来的那一支车队,目送着他们一路抵达四九城的南门,终于再也看不见。   他并未从那支车队里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却觉得满心的慰藉。   走吧,走吧,就去做个富家翁,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原剧里是天香和驸马拿下了这个丞相之位,用的是一剑飘红辛苦抢劫换来的钱。   然而拿下了丞相之位之后的冯绍民,并没有增加什么了不起的权柄。   所以编剧你写这段情节是不是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抢劫欲?我说里要控几里寄几哦!   知道我为什么把一剑飘红送走了吗,我不想让他当抢劫犯啊!   想要暴富吗?像我这样低吸处于价值洼地的标的啊!   本章的感情戏以驸马的内心小剧场为主。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隔帘梅花误,哪识香自来   丞相之位当然没有天香所想的那般不重要,只是她从来地位超然,将那些可能会有的影响都忽略不计了。   在前生主政十年、见惯了龙争虎斗的天香可以对丞相之位不看重,但欲仙可不能。   欲仙丞相近日来可谓春风得意。   自打拜了相,他便除下了一身道袍,换上了一身正红色的宰相官服,喜气洋洋地接待着四面八方的恭贺和赞扬。   当然,攻讦他的声音还是有的,但欲仙对现下已经很是满意了,不遭人嫉是庸才嘛。   他看到更多的是:从前那些一口一个妖道骂他的那些官员如今是噤若寒蝉,不敢惹他;而那些从前冷待他的,此时却有不少是热络起来了。每日欲仙宫里都能收到成堆的拜帖和宴饮的邀函,还有不少主动投到他门下做他弟子的。   从前的外人都是如此,一开始就追随他的人又怎能没有表示?   欲仙帮十二分舵的舵主们特地带着手下从天南地北赶至京城,几百来号人声势浩大地包下了整条烟花巷为自家帮主庆贺。   丞相门人居然大张旗鼓地眠花宿柳,着实令整个京城为之震惊。   天香听到包打听单世文和自己讲述此事,当即兴致盎然地表示想去烟花巷里开开眼界,被冯素贞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怎么,我要去找姑娘你吃醋了不成?”天香打趣道。   冯素贞面色一僵,她近来因着那日的了悟而心中有鬼,对天香这打趣格外地敏感,便偏过头不回答。   单世文接话道:“公主怎么这么说,难道就不怕驸马爷去青楼找姑娘吗?”   天香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她若要找便找,我定然帮她挑个有才情的美人儿来。咱们驸马如此花容月貌,两人坐在一处鼓琴奏歌,看来多赏心悦目啊!”   单世文畅想了一下那情景,佩服道:“公主高见,有公主撑腰,也不怕驸马和别人抢姑娘打架了!。”   天香一愣,想起自己之前和东方胜编出来的风流韵事,一时笑得更欢快了。   此事身边知情的人如李兆廷张绍民等都是讳莫如深,不去提及,只有三十文这小子敢当着冯素贞的面捅出来。   “那自然,现在,有本公主给她撑腰呢!”   冯素贞脸色沉沉,她虽是咳嗽着瞪了单世文一眼,心下却多了一些释然:天香对待自己这态度如此豁达,倒不像是情之所钟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她又难受起来:她一直以来千防万防,现下天香对自己倒确实没什么不得了的情愫,但自己却仿佛已然对人家动了心。   她又纠结起来。   见冯素贞脸色变换得都快黑了,天香忙换了话头:“对了,三十文,我和菊妃娘娘说要一道听戏,但我很少听那咿咿呀呀的东西,也不知此时这京城里哪个戏楼子好。你出身勋贵之家,认识的纨绔多,应该晓得吧?”   单世文思忖了下道:“公主,不如就请来福楼的班子,那里的角儿好,有时候还会自己写新戏唱,最是新鲜。”   天香想了想:“最好还是我亲自去听一场,才好请到宫里去。不然若是唱得不好,岂不是掉了我的面子!”   单世文应道:“公主若是想去,属下就找爱听戏的朋友给您匀个包厢出来!”   “好好好!”天香连声答应着,扭头对冯素贞道:“既然不让我去青楼,那就陪我去戏楼吧!”   冯素贞醒过神来,冷着脸答应了。   欲仙丞相这几日忙得不得了。功是要庆的,那些欲仙帮里的兄弟们要赏的,自家的笔墨班子是要组起来的,那些被欲仙帮敲诈打劫了的苦主是要设法弹压和收买的,空头富贵是要许的,礼是要收的,宴是要赴的。   欲仙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忙碌和宴饮玩乐中度过了几日,也空口白牙地许出去不少官职,俨然将自己天南地北的十二分舵门人都拔成了封疆大吏。   吏部封相的流程走完,欲仙领了相印,便志得意满地向着文渊阁而去。   文渊阁,这是他这个内阁之首的办公之处。从前,欲仙曾几次三番地路过此间,他当时觉得这里红檐碧瓦的台阁很是精致,但自己进去了才发现——   娘的,还不如自己的欲仙宫一半大呢!   阁臣里有两位已经和欲仙有了交情的,见他履新而来,特意办了个小小的履新仪式,将他邀进了内阁,给他指明了他的固定座席。   欲仙沉默。   娘的,自己刚才怎么会以为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全是自己的!   但除了两位对他稍稍热络一些的,另外四位阁老却是连起身都没有,只是略略抬了抬眼,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他唤了人来清理了一下座位,把属于刘韬的一些物件儿统统赏赐了下属,而后按照五行八卦的阵法把自己用熟了的笔墨归置好,这才清清爽爽地落了座。   才坐下没多久,两位阁老打起来了。   是的,打起来了。   “同样是歉收,怎么给太原府的赈济要比松江府多那么多,你这徐老西儿!你这是拎勿清,徇私!”   “张蛮子,你瞎扯淡!太原府多大,松江府多大?松江府本来就富庶,少贴补点又怎么了?”   徐阁老和张阁老两个加起来一百三十来岁的重臣各自操着家乡口音,一句一句地呛了起来。   一直笑眯眯地用紫砂茶壶喝茶的陈阁老在旁边一叠声地劝:“对对对,张阁老有理。”徐阁老瞪眼。   他忙道:“徐阁老说的也对。”张阁老吹胡子。   陈阁老一拍大腿:“哎呀,做人呢,不要这么大火气,来来来坐下来喝茶。”他心里咕哝,若是那最会云山雾罩的定海神针刘韬在,这两人是决计打不起来的。   欲仙在一堆邸报和两位阁老掏裆揪胡子的全武行中,度过了自己真正作为丞相的第一天。申时一刻,放班的鼓声一响,欲仙就坐不住了,连忙步履匆匆地回了欲仙宫。   他自我安慰,明天就会好的。   但第二天,张阁老又和王阁老呛了起来。   欲仙嫌烦,便不去管他们,直管拟了自己想封的官职,和另外两个和自己相熟的阁老聊了起来。   那陆阁老虚着眼睛朝着那长长的名单打量了一遍,咂咂嘴道:“国——丞相啊,这个单子怕是不妥啊……”   “哦,是哪里不妥?”欲仙虚心求教。   陆阁老道:“国朝定例,这五品以上的官职,需要陛下首肯,内阁复议,方能授下。而这七品以上的官职,则是需要内阁拟定,陛下批了,方能敕封。无论哪条路子,这封官赐爵之事都绕不开陛下和内阁啊。咱们内阁里——”他瞧瞧朝其他阁老看了过去,“您也看到了,一个个都是驴脾气,怕是没那么好过啊。”   欲仙一怔,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想来自己这个买来的丞相,是使不动那几位驴脾气的阁老的,忙转头问道:“齐阁老,吏部那边儿你熟,你看看有没有能绕过内阁让我直接封了的官儿?”   齐阁老和陆阁老相视看了看,道:“除了丞相府上的一些幕僚是由丞相自己来定,地方上的一些九品胥吏倒是可以由吏部直接任免……”   欲仙蹙眉:“这也太小了些。”   两个阁老只好打着哈哈儿,没说什么。   见欲仙愁眉不展,陆阁老想到欲仙答应要给自己的金丹,忙道:“其实,还有个路子……”   欲仙忙问:“怎么说?”   陆阁老道:“不是要修那接仙台嘛……这修个工事,最好加官儿,虽然是工部的下等活儿,但好歹领了官身,以后也好再做拔擢啊。”   欲仙一想确实也有道理,便心事重重地过了晌午,直奔皇帝的御书房去了。   但他却扑了个空,被告知皇帝出宫去了。   欲仙大惊,这皇帝平素最不好走动,怎么如今说出宫就出宫了?   他没问出皇帝的去向,只得悻悻地回去了。   内阁里的张阁老和王阁老依然吵吵嚷嚷地互呛。   又到了放班时刻,今日欲仙有宴饮,换了常服之后便摆着官威又到了那被包了场的烟花巷陌。   天香行事风风火火,说要听戏,翌日就又换做了闻臭的打扮,拖着冯素贞要去那来福楼。但她还记着昨日单世文对欲仙帮众人绘声绘色的描述,脚下鬼使神差地路过了这红粉巷子口。   欲仙帮的分舵舵主正在门口恭迎自家帮主的到来,十分引人瞩目。   倒不是这人多气势足,而是这众多舵主的打扮,着实的一言难尽。   不止是穿得赤橙黄绿,连头发也是五颜六色,缤纷多彩,除却中间一位儒生打扮的看起来还像个正常人外,其余人都是夸张至极,简直比天香上辈子见过的西洋人还要古怪。   天香惊道:“有用的,你说那国师——啊,那欲仙丞相是不是实际上是个瞎的,才能让自己手下人如此装扮啊?”   冯素贞朝那些人打量了一番道:“欲仙帮奉的虽是道教,但和正一教教旨大相径庭,他们这装扮,又是十二个人,怕是和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相关。”   天香惊讶:“你还能看得出是十二个人啊,我只看得到一片五颜六色,根本分不清有几个人。”   冯素贞遥遥指了一人道:“你看那人,头发是黄的,鞋子也是黄的,对应的乃是坤卦,想必此人是自西南而来。而他上身着绿衣,下身着棕裤,则如草木破土而萌,对应的乃是甲子,乃是东向。西南而偏东,此人又腰系红带,是离火之象。我猜这是川渝之人。”   天香敬服:“连这事你都懂,不愧是有用的!”   冯素贞心中有些自得,兴致勃勃地想要继续分析下这人身上纹路和配饰的寓意,但那十二个人一动,她也眼花缭乱地找不出原来的那个人了。   原来是欲仙到了。   二人顿时也无心在此继续围观,调转脚尖朝着来福楼走去了。   欲仙下了轿子,众舵主齐齐跪下:“参见丞相大人!”   欲仙见状,顿觉心中闷气一消,哈哈笑道:“诸君请起,请起。”   众人一同进了厢房,唤来不少腰肢纤软的妖娆美人儿,一时间推杯换盏,丝竹声动,一派欢快祥和的景象。   待到了地方,天香才发觉这“来福楼”离那错认水酒楼不远,顿时惊起了肚内的酒虫,心想着,不管是看了戏再喝酒、还是喝了酒再看戏,都不如边喝边看,就兴冲冲地去打了一坛子桂花酿拎到了戏楼。   戏楼门口挂着水牌,写着今日的戏码,唱的是全本,《怜香伴》。   冯素贞虚眼看清了水牌上的名字,面色微变,对天香道:“公主,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吧!”   “为什么改日?”天香又朝水牌看了一眼,心道莫非这戏有什么猫腻?难道是和那《金瓶梅》是一个路数的?   她立时更感兴趣了。   冯素贞磕磕绊绊道:“这……这戏……不太……不太好看啊。”   天香不解,朝里面探了探头:“我看着来人挺多的啊,而且这戏名里有一个‘香’字,想来是和我有缘,就这出吧!”   她不由分说地拖着冯素贞进去,二人报了名姓,遂被引去了单世文帮忙借的包厢。   二人穿过一片人山人海,天香道:“你看,这戏挺叫座儿的呀!”   冯素贞埋头不语。   二人在包厢内坐定,天香兴致勃勃地点了瓜子点心,又要了碗来把酒倒上。   冯素贞却是有些局促,她左顾右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好似有些期待。   戏开场了。   《怜香伴》是才子李渔写的话本儿,冯素贞博览群书,是早就知道这故事的,因而听得三心二意,却是边听边用余光打量着身旁天香的反应。   ——戏里讲的是新婚燕尔的监生之妻崔笺云入庙里烧香。   天香在一旁咔咔吃瓜子。   ——因为一阵异香传来而吟诗唱和,继而结识了名门小姐曹语花。   ——“溯温疑自焙衣笼,似冷还疑水殿风。一缕近从何许发?绦环宽处带围中。”   ——“粉麝脂香未足猜,芬芳都让谢家才。隔帘误作梅花嗅,那识香从咏雪来。”   天香在一旁咕噜咕噜喝酒。   ——那香居然是曹小姐的体香,两人顿时相见恨晚。   天香吃点心吃得咳了起来。   ——遂一起结拜了姐妹,在神佛面前定了终身,还许了来世。   天香什么都不吃了,眉毛挑了挑。   ——“今生为异姓姐妹,来生为同胞姊妹何如?”   ——“不好,难道我两个世世做女子不成?”   ——“这等,那做兄弟如何?”   ——“也不好,不如,就做了夫妻吧。”   天香托起了腮,盯着戏台子上的两个女子一起携手盟誓,那崔大娘还换了男子装扮拜堂——天香目光一凝。   随着剧情的推进,台上上演着故事中常见的起承转合,两个女子互相倾慕,但不得相守,于是智计百出地为之经营,崔笺云甚至女扮男装进入曹家为奴仆。   天香的神色越发凝重,冯素贞在一旁看得大气都不敢出,又生怕被天香瞧出了自己的异状来,只好板起脸来,免得从脸色上泄了心迹。她觉得喉咙干涩,将茶水喝尽了也不敢出声再要,便故作镇静地将天香的桂花酿倒入自己杯中。   嗯?桂子香气,虽是水酒,却也可口……话说回来,天香的名字,不正是丹桂之名吗?   冯素贞不自觉地多喝了几杯。   天香入了戏,看得眉心紧皱,伸手又去摸酒坛子的时候,发现酒坛已经空了。   她轻咦,欸,自己还没喝过瘾,这酒怎么就没了?   她只得咂咂嘴,这怜香伴分明讲的是两个女子相爱的故事,果然是一出离经叛道的戏啊……   只是不知,冯素贞是怎么看待的。   她瞧瞧瞥了冯素贞一眼,见冯素贞正襟危坐,神色肃穆,脸板得比小黑还长,似乎对台上的喜怒哀乐浑不在意,只是面上似乎带着些往日不曾见过的红晕。   另一边厢,欲仙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此间男人居多,各自温香软玉在怀,一时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欲仙也借着酒劲儿搂着两个美人儿耳鬓厮磨,正要起身朝着单间儿走去,却看到黄头发的蜀州舵舵主大着舌头过来了:“帮主,属下陪你再喝一杯!”   欲仙哈哈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蜀州舵舵主陪着笑道:“帮主,你看我想当的那个川渝卫指挥使,当不当得噻?没得问题吧?”   欲仙脸色一变,想起来了,自个儿前天醉酒居然还许了这么大的官儿出去。   蜀州舵舵主继续絮絮叨叨:“我就指望着风风光光地回去,把那岳总兵吓成龟儿子。妈卖批一天到晚地打秋风,好恼火哦!”   他这一说,其他舵主也从温柔乡里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欲仙自己所求的官职。   欲仙头晕脑胀,想想今日还是先给各位打个提防,免得日后他们大失所望。   但他又不好明说自个儿手中权柄有限,才没法儿给手下封官,便把脸一板:“都指挥使哪里是那么好当的?真当巡抚布政司本官随便给你们安排不成?不是本官不爱惜你们,实在是你们一个个都是大字识不得一箩筐的泥腿子,给你们封官儿的事儿啊,本官还得从长计议。”   众舵主一愣,纷纷看向了一身儒衫的江左舵主。江左舵主精神一震,他是读过书的,身上甚至还有功名,自认比别的舵主身份更好,也是比别人见多识广有分寸的,立时上前问道:“不知属下想要的松江知府一缺儿,帮主有没有……”   欲仙汗颜,连忙“哎哟”一声,说着自己醉了,倒在一旁的美人儿身上。   金亢龙见状,忙呵斥道:“你们一个个吵吵嚷嚷的是以下犯上!没看到帮主醉了吗?”他立即弹开众人上前,搀着欲仙去了单间儿休息。   众舵主面面相觑,各自都是心中惴惴。   江左舵主觉得不安,忙向一旁的土护法打听:“土护法,你说帮主这是怎么了?”   起初欲仙在朝堂上捐了五十万两得了两个敕封忠勇义士的名头,其中一个正是给了土护法。他是能随着欲仙进宫的,对欲仙的今日窘况多少有些了解,却也不好明说。眼见得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摸着光头把眼睛一瞪:“就凭你,还想当什么劳什子知府,也不好好照照镜子!你们自己心里盘算下你们给帮主做过多大的贡献,送了多少钱财,献过多少财货?如今什么都没做就跑来伸手要官,想得美!”   众舵主一时哗然,江左舵主哼了一声,掰着手指头算起了帐:“江左舵三年里给帮主送过不下百万两银子,土护法,你那劳什子忠勇义士是帮主花了五十万两捐出来的,里面难道没有我江左舵的功劳?!”   土护法顿时一缩,但转了转眼睛又道:“你急个什么!帮主今年才来着京城开疆拓土,花钱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你那一百万两银子算是什么?帮主刚刚当上的丞相可是花了两千多万两银子啊!他刚刚上任,还有诸多事情要谋划安排,哪里管得到地方上的事?就算要封官自然也得是我们这些总舵的先当,再来安排你们这些分舵的!”   其他舵主一听,顿时气炸了肺,吵吵嚷嚷地要和土护法理论。   “够了!”金亢龙大喝一声跳了出来,径直上前扇了土护法一个巴掌:“胡说些什么,岂不是伤了兄弟们的心!”   他朝着诸位分舵主拱了拱手:“帮主现在刚上任,很多事情顾不上安排,等过几日他上了朝觐见了皇帝再说吧!”   众舵主见金亢龙动手打了土行孙,心里也是出了一口气,便压着火儿各自散开了。   来福楼这边的戏也唱到了尾声。   故事到了最后,崔笺云在一番设计之后,终于使曹语花嫁给了自己丈夫为妾,二女也得以相守。   戏散了场,二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不语。   怜,香,伴。   或许是因为那个香字,这三个字重重敲在了天香的心上。   但最后两女一男大被同眠的结局让天香膈应——还说什么左玉软,右香温,中情畅?明年此际珠生蚌,看一对麒麟降?   猥琐,相当猥琐!   她不由自主想到前世大街小巷传唱的《女驸马》中,那个李兆廷左拥右抱的结局来,顿时嫌恶地皱眉撇唇,咬牙切齿。   冯素贞看着天香这苦大仇深的表情,心里有些犹豫,却还是清了清嗓先开了口:“公主,这戏怎么样?”   天香心中百感交集,沉吟了片刻,刚要开口点评几句,却听到冯素贞补充了一句:“这来福楼的角儿可还上得了台面?”   天香哪儿分得出唱腔的好坏,她回想了下方才看到两个小旦的模样,哼哼道:“还成吧……进宫就挑他们吧。”   冯素贞壮着胆子又问道:“那公主觉得方才的戏如何?”   “哎呀……这戏真是……”天香皱着眉,狠狠地摇了摇头,大声叹了一口气。她实在是被这个看似团圆的结局恶心到了,闷声不语地打着腹稿组织着词句,打算滔滔不绝地将这个结局狠狠地批判一通,再将那两个女子的才情赞上一赞。   果然,这样的感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得了啊——看到天香的神态,冯素贞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也是,天香曾经倾慕一剑飘红,又曾经中意张绍民,她所喜欢的,应当是英雄美人的故事才是。   冯素贞心中有些惘然,不想听天香对这戏中之情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便抢先一步说道:“……我也觉得这故事不太好,那就不需记挂了,邀入宫里的时候,不点这出就是了。”她勉强恢复了往日的泰然,“天色不早,我们快些回府吧。”   天香张了张嘴,千言万语都被关在了喉中。   果然啊……   她蓦地想起方才进来福楼前冯素贞面上的不自然,以及后来看戏时那人板起的脸。天香不由也自嘲地摇了摇头——冯素贞在闺阁等了她的李郎三年,想必心中向往的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这样的话本儿才是。   天香顿觉索然,相处了这么久,虽然自己一意攻心,想必已在那人心里有了非凡的地位,却也不知何时才能让她放下那些世俗的成见,继而“怜香”,甘心相“伴”。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对这出戏发表什么评价,一路沉寂着朝着公主府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个汉人王朝的朝廷制度用的是明朝的内阁制度。明朝的内阁里的阁老真的打过架哦~   怜香伴,清人李渔所写的话本儿。   有兴趣的可以搜来看看。   具体内容嘛,就如本章故事所言,是个百合故事,结局嘛是挺雷,但不能以现代的标准来强求古人,在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没法独立生活的,能够和自己的喜欢的女人在一个家庭里已经是难得的圆满了。   女孩子只要讲卫生勤洗澡本来就是香喷喷的嘛……崔大娘你个痴汉……   ——   盲人摸象,有人觉得象是柱状的,有人觉得象是蒲扇状的。   两人听戏,一个看到了不容于世的奇情,一个看到了略带缺憾的结局。   角度不同,一个懵懂初会,一个却是在遗憾中多爱了一辈子。   横看成岭侧成峰,这才有了趣。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谁知疲秦计,能开万世功   冯素贞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舞起了剑。   这几日,她不断地想起梅竹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她想起梅竹曾不明真假地跟她说,自己喜欢的人,是小姐你啊——   那时她曾淡然地应对:“傻丫头,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不会这样说了。”   而今,她无比想回到过去,诚恳地去向梅竹请教:你对我的喜欢到底是怎样的喜欢?能不能说清道明,以便我好生参谋一番?   此时,梅竹远在庐州,自己身旁,无人可诉。   冯素贞很无措。   她自从意识到自己可能对天香起了心思,就有些无措了。   她倒是没太在意那可能的心思有多惊世骇俗,她向来自诩聪明,是个不落窠臼的性情中人。何况她书读得多,知晓这世间毒药万千,只是没想到自己偏偏中了那不太常见的一种。   她有些后悔,实在是和天香走得太近,才模糊了这情谊的边界。   但自己当初和梅竹岂不是更近?   看来只能怪天香其人,实在是太过可爱了……   任性而不刁蛮,聪慧而不自傲,洞察人心却又不以人心相要挟……   让人……很舒服……   冯素贞顿时有些惭愧。   此事不能不面对,也不能胡乱应对。   若她是个须眉男子,大可将情思倾诉,和天香正大光明地说清楚,但她偏偏是个藏着身份的女儿身。   冯素贞生平第二回 ,感觉自己的智识不太够用了。   上一回,还是面临皇帝的一旨赐婚,是因为那东方胜。   这一回,则是因为皇帝的亲生女儿,天香公主。   自己和他们皇家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她叹了一声,手上剑招气势一变,化作万千道密不透风的流光。   天香在屋里坐着,一边喝着粥,一边睡眼惺忪地望着院子中那道身影兔起鹘落,翩若惊鸿。   这有用的近来睡得也太少了。   半夜窝在书房也不知忙些什么,清晨鸡鸣就离了枕席,不是读书就是起来练剑——年轻人精神真好啊。   两世为人的敬慈大长公主天香如是沧桑想着。   一套剑练罢,冯素贞平复着喘息,心神稍稍松了些。看来,只有将精力抛洒出去,才能敛得住一直困扰在心头的乱绪。   她用袖子稍稍揩了揩额角,就听到一旁传来了一声叫好。   她循声看去,见到是单世文带着几个府兵在旁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冯素贞想到当初在怀来卫住着时曾和单世武切磋过,便笑道:“三十文,要不要过来陪我练一练?”   单世文挠了挠头:“我是练刀的,这个我耍不来,我就看着驸马‘耍剑’就好了!”   冯素贞点点头把剑收回剑鞘里,走进屋里才发觉刚刚似乎被这小子口头占了便宜,立时扭头去看他,却看他早已溜得不见人影了。   “公主,你挖来的这个单家的活宝,怎么和他大哥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像呢?”冯素贞郁闷,这单世文性子跳脱,最好揶揄,尤其喜欢开她的玩笑。   天香边吃粥边笑:“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他和他大哥不像,不是挺正常?”她府里的这支府兵,是她重生之后特意去禁军近卫里挑的。因着前生的前十年不常在宫里,她也不知道哪些人可靠,却只记得后来的禁军统领单世文的名字,知道这应该是个有些本事的人,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此时还是个毛头新兵的他挑出来,浑不怕耽误了人家的前程。反正天香觉得,既然是有真本事,锥在囊中,迟早会出头。   不过,不管是何等的人才,毕竟是冯素贞受了欺负,天香立即遣人把单世文找了过来:“来来来,耍个大刀来给驸马爷看看。”   单世文倒也听话,有板有眼地练了一套银光落刃的单家刀,高大精瘦的身子灵巧得出乎意料,把一柄大刀舞出了万夫莫敌之勇。   冯素贞是见过单世武的功夫的,此时见单世文的功夫居然不输其兄,立时惊奇地道了一声好,转而对天香道:“公主,你把单世文圈在你府里,是耽误人家前程了啊。”   天香有些讪讪的,却还是犟嘴道:“谁说跟着我就没前程了!”   她让杏儿给单世文递了手巾,对他说道:“你来我这公主府里也有半年了,当初本就打算借你们一年,若是有什么想奔的前程,就径直和我说,本公主帮你去要!若是想回禁军,我就给你升了职级送你回去。”   单世文抹了抹脸,一点也没客套:“我不想回禁军,”他撇撇嘴,“怪死板的,没意思。”   天香轻咦了声,心道糟了,自己又做了些改变,看来以后皇宫里要少了个姓单的禁军统领了。但转念一想,单世文这没大没小又好打听的性格,放在禁军里着实也是憋屈,兴许在别处还有大的前程。   冯素贞笑问:“那你想去哪里啊?”   单世文道:“我觉得跟我哥一样,在地方上就挺好的。”   天香点头称是:“也好,我就帮你留意着。”   冯素贞喝了粥,信步将剑挂回了墙上,天香想起来那是一剑飘红送给自己的剑,突然道:“对了,我还没给顾承恩写信问剑哥哥的情况。”   冯素贞手上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既然想起来了那就写吧,免得回头再忘了。”   天香立即唤了桃儿捧了笔墨过来。   她也只是问候一声,没太多可想的,直接下笔就写了起来。   “瞧你取的好名字!”天香哀哀望着自己写成两团黑疙瘩的墨迹,“这严凛泓三个字怎么如此难写!直接叫阿红多好。”   冯素贞呵呵一笑:“公主你这个瞎取名字的……”她想了想,把“毛病”两个字吞了进去,“这个习惯不好。名者,命也。但凡取名,不是寄托着对被命名者的祝福,便是藏着命名者自己未尽的祈愿,怎么能不好好取呢?”   天香不由得腹诽,你前辈子给你女儿们取的名字比阿红还简单随便呢!   冯素贞从她手中拿过狼毫小笔,将天香方才所写的书信誊抄了一遍,又工工整整地将严凛泓的名字写下来。她笔头功夫深,那复杂的笔画落得干净,泾渭分明。   天香自觉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地将自己写的那封揉了:“好好好,你取的名字好,你帮我写完吧!”   冯素贞笑着替她把信写完,让天香自己亲手将名字签下。   天香写完叹道:“你说‘名者,命也’。我怎么就半点都不觉得自己国色天香呢?”   她想想冯素贞的容貌,又想到自己,不觉有些感伤。   这人和人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   冯素贞看天香清丽的小脸倏然垮了,立时忍俊不禁:“公主忽然如此自谦,倒叫我惶恐起来了,”她向一旁侍立着的庄嬷嬷问道,“嬷嬷可知道公主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庄嬷嬷板着脸肃容道:“公主出生时正是桂香时节,所以皇上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冯素贞笑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如此一来,我倒是觉得这个名字和公主本人非常贴切。”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日听戏时喝的桂花酿来,只觉得鼻息间都是馥郁的桂花香。   天香好奇问道:“怎么说?”   “丹桂不及牡丹芍药艳丽,而其色金黄,明丽清新令人眼亮。其香更是馨馨馥郁,悠久动人,令人心悦。而且,哪怕韶光变换,花会枯萎,余香仍在,甚至历久弥香,”冯素贞双目含笑,“公主正是这样一个让人心悦且愿意长久深交的人。”   天香心头微动,笑嘻嘻道:“有用的,你这么夸我,莫不是心悦我了?”话一出口,她立时也知道自己自己问得莽撞,周围都是人,这要冯素贞如何回答?   冯素贞眸光一闪,敛笑垂眼道:“公主净说傻话,我可是你的驸马。”   自然是心悦于你的。   一旁的桃儿抢着笑道:“主子们真有趣,驸马爷和公主当然是互相喜欢的啦!”   她说完这句话,却看到这两位有趣的主子,正一个忙着找信封,一个忙着找浆糊,仿佛完全没听到她说了什么。   不知不觉便是十月过半,皇帝半月一朝,今日又是常朝了。   这可是欲仙第一次作为丞相参与的朝会,他自是不敢轻慢,十分克制地在前一晚拒绝了一切声色犬马,精神抖擞地三更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上一身大红色的官服在欲仙宫里不住地照镜子。   这几日皇帝不知出宫去了何处,便是欲仙帮众众多也没能打听出来具体的情形,直到昨夜才听到了皇帝回宫的消息,今日又是常朝,他便急匆匆准备了奏本,好进言说着修接仙台的事体。   好不容易捱到了五更天,他仍是神采奕奕,出了欲仙宫,龙行虎步地就到了金水桥旁,按照应有的礼制,一丝不苟地站在了百官的前头。   金鞭开道,三声鼓响,百官入朝觐见。   一摇三晃地跨过金水桥,欲仙心里不住地叹:这才是朝廷大员应有的风范!从前他从内宫上朝,只能站在皇帝身边,虽然自己是完整的,但总觉得身下凉风习习,仿佛和太监似的。   待到了金殿上,王总管一声“有事早奏,无事退朝”格外地悦耳。   欲仙一本正经地从怀里掏出了奏章来,拖长了声调道:“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生怕这个私下里和他动不动扯荤段子的道士丞相乱写一气,忙令王总管把奏折接了过来,若是没什么问题再当众诵读。   王总管打开了奏折,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倒是颇为意外。   从前欲仙没有奏本的权限,有什么念头都得在内廷里吹风,如今成了外廷的臣子,他居然也骈五骈六地写起了奏章。   当然,这一团花团锦簇的本章绝对不是他亲手写的,他画个符什么的还行,写文章实在是难为他,这还是他唤了考过秀才的江左舵主来帮他写的。   欲仙的奏本读起来华丽繁复,但实际上核心内容就一个:今岁冬至是个好日子,适合接仙,接仙台宜在冬至前落成,恳请陛下速速开建,以便欲仙施展接仙之术,将太上老君和太白星君请下来。   皇帝点了点头,面色如常地回道:“国——咳,丞相说的是,这接仙台已经万事俱备,眼下只余一个多月的时间,是要开始建了。”   他清了清嗓子:“敕,皇太子为接仙台总监工!一切金银物用听其调度,礼部、户部、工部均听其调派,从旁协助,务必尽快完工。钦此。”   被点到的一干人等纷纷出列领旨。   欲仙登时有些木然,他眼巴巴地站了好一会儿,等着皇帝继续下达有关于他的任命,却始终没有听到。直到王总管金拂尘一打,喊出了退朝。他才醒过神来,高声打断了王总管,道:“陛下,臣请从旁协助,辅佐太子营建接仙台!”   皇帝愣了片刻,笑道:“丞相啊,你是外廷之首,若是你去修这接仙台,谁来处置这天下大事啊!”   欲仙呆了。   下朝之际,欲仙忙跟上了太子的步子,叫住了他。   欲仙笑容可掬:“太子爷,不知可有时间陪着本官聊聊这接仙台的营建之法啊!”他口气和缓,自信足以使人如沐春风。   太子认真地看着欲仙的脸,蹙着眉头,似乎一脸困惑。   欲仙心道有戏,立刻现出了长者的风范来:“太子爷放心,这接仙台虽然是本官的主意,但太子若是有事请教,本官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丞相,”太子打断了他,认真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蠢,特别好骗?”   欲仙一愣:“太子这是怎么说的,我怎么会这么想你呢……”   太子点点头:“那我觉得丞相你特别蠢。”他没等欲仙再说什么,转身朝着东宫走去了。   “你——”欲仙气急。   “太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似乎是替自己说话的。   欲仙哼了声,换了好脸色转过来,却正对上冯素贞笑吟吟的模样,心里顿觉不对。   果然,冯素贞接着又道:“国师不是特别蠢,只是特别坏而已。”她轻飘飘地撂下这句话,便翩然和欲仙擦身而过,走远了。   欲仙鼻翼抽动,心中大气,盯着冯素贞的背影只觉得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跟在他身旁的忠勇义士水护法见状忙问道:“帮主,是不是要对她下手?”   欲仙恨恨道:“暂且不必,手中还需要多些筹码才是。你今日出宫去,和各分舵的都吩咐下去,定然要将那人找出来!”   水护法得令,即刻走了。   欲仙又对土护法道:“你也出去,多找些人手,好好打探下这太子究竟要怎么修这接仙台!”   土护法领命。   过了几日,欲仙帮的人终于是打听到了关于接仙台营建的确切消息,欲仙听得脸色大变,也顾不得自己到底是外臣还是方士,风驰电掣地就到了御书房去:“皇上,太子他居然把接仙台的地址变了,连图纸都给改了!”   皇帝默默地从奏折后面探出头来,平心静气道:“丞相,他们改图纸,换地址,都是朕同意了的。”   欲仙差点吼起来:“皇上,这接仙台是为接仙而造,一砖一瓦的建制都是有着规矩的,怎么能够妄改?!”   皇帝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按照你图纸上的模样和比例,一模一样地建?”   “那是当然。”   皇帝叹了一声,向王总管使了个眼色。王总管立刻会意地对欲仙道:“哎哟,丞相大人呐,你前几日一直在宫外忙活,杂家遍寻不到你的人。这有的东西一直没来得及给你看。”   欲仙一怔,跟着王总管朝御书房旁边的耳房走去。   耳房内最先入眼的是一桌子沙盘。   欲仙眼瞳一缩,他仔细辨认出来了,这是京城的微缩沙盘。   这东西他不是没见过,只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这沙盘上的山川河流,琳宫梵宇,甚至是花草土壤,样样栩栩如生,竟真的将这方圆数百里的江山缩成了这么小的一块儿镶嵌在这五尺长宽的桌案上。   欲仙上前摸了一把:“这沙盘是哪里来的……居然填的真土。”   “可不是嘛,”王公公得意道,“这玩意儿可精致着呢,里面的山啊土啊,都是夯实了的,和咱们脚底下踩的土一个质地的!”   欲仙却是看不太懂:“王公公,带我看这个是……”   “给你看看你的台子若是真的建起来是怎么个样子!”皇帝龙行虎步地径直跨了门槛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金制台子。   欲仙立时明白那玩意儿是什么,那是他之前具绘成图给皇帝看的接仙台。他却是没想到皇帝居然把它微缩着用金银做了一个出来。   皇帝在沙盘上眯着眼睛找了下,在某处将那小小的接仙台戳在了某个地方:“此间,便是你选的那处地址,对吧?”   欲仙本图谋这让皇上登上了台子之后就直随着神仙归天,再回宫让小皇子直接即位。   既是这般盘算,自然不想太过奔波,直接将接仙台的地址选在了皇宫前方不远处的一处开阔地方。皇帝此时正手扶着那台子指着那地方。   欲仙只得点了点头。   皇帝叹了一声,松了手,那金制的接仙台直挺挺地朝一边倒下去,直愣愣地倒在了午门正对着的御街上,砸出了砰地一声响:“金柱子,银台子,这么沉重的台子,按理说底盘是稳的。但它偏偏又是这么高,北地风狂,稍微起一点风,就倒啦。”   欲仙看得目瞪口呆,忙道:“皇上,这台子又不是个摆件儿,届时自然是有地基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倒的!”   皇帝又是一声叹,从旁边的柜子里又拿出另一个台子来,欲仙一看,哟呵,这个居然是带着地基的!   皇帝召唤了下王公公:“去,给丞相看一下。”   王公公应了声是,接过那个带着地基的接仙台,走到房间角落里的另一个案台处:“丞相请过来看!”、   欲仙忙走过去一看,登时惊了,此案台里,赫然还有一个金光灿灿的接仙台——皇帝这接仙台是量产的啊?   王公公觉得欲仙这五光十色脸色的非常好看,肚子里都快笑炸了:欲仙啊欲仙,你还是不了解咱们皇上啊!都说太子木讷不像皇帝,那都是假的,皇家的血统自带严谨的匠气,太子好木工,东方侯喜欢造假皇宫。一般人看不出来皇帝也有这个脾气,那是他为了当皇帝把自己的匠气给藏起来了。   原本,皇帝本人就爱好对照着真人捏个泥人儿什么的,但自从太子带着那个宋先生送了这个沙盘和几个接仙台的金属模件来了之后,皇帝就开始镇日里鼓捣这些东西了。   这个小案台不像沙盘,倒是更像个盆景儿,里面只有土,土里埋着半截接仙台。   欲仙忙问道:“王总管,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埋着半截儿呢?”   王公公解释道:“国师,这里面埋着的这个和杂家手上拿着的这个带基台的是一模一样的。皇上十几天前把它放进去的时候,可没埋这么深。您瞧瞧,不过几天的工夫,它就沉了一多半儿啦!”   皇帝在一边连连摇头:“金柱子,银台子,这物有沉降,土地压根儿撑不住啊!”   欲仙愣了会儿道:“陛下,臣这台子可以降低高度和重量,是可以改的。只是也要照着规矩改,不能乱改。”   皇帝狐疑道:“可要是降了,不就没那么高了吗?那日清华上仙可是说了,离天三丈三,距地九千九。不够高的接仙台,怎么接得到仙呢?”   欲仙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他总不能说一开始就怀着偷工减料的心思,那接仙台根本就不是金银的,木头架子随便一搭,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   皇帝继续道:“何况这接仙一事,主要还是要靠着丞相来做法啊,就算形制和地址变了,但朕为之付出的没变,朕的诚心没变,想必以丞相的功力,也必定能够成功的!”   欲仙哑口无言,他一时是辩不过皇帝的,就算他有着再玲珑的心思和论辩的能力,也改不了皇帝已经根深蒂固了的念头。   在前几日,他为自己得了相位而宴饮欢庆之时,宋长庚和太子在这几日里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从实学角度说服了皇帝,又是沙盘又是各式模子地为皇帝灌输这接仙台的最佳构造和最佳选址。   若按照以前,皇帝是不会听信太子的论断的。   但是,今时今日有着一个最大的变数,是昔日用“太白经天”之说来催促皇帝修接仙台的欲仙不曾料到的。   宋长庚。   这个涉猎广泛、博古通今的实学大家,恰好是以太白星为名的。   在国师对着他说出象征着改朝换代的“太白经天”的天象预测之后,太子身边又出现了这样一位实为太傅的学者,不得不令皇帝对他刮目相看。   宋长庚对着舆图钻研了一个多月,又亲身前往勘探,终于在京城北郊的燕山山脉之中,找到了一处群山环绕,不易受到风力侵蚀的所在。   此处土质坚韧,内有岩石,建筑不惧沉降,且此处本就地势挺拔,虽说不能离天三丈三,但据地九千九是绝对有了的。   宋长庚没有狂妄,他虽是看中了此处,却没有直接将此处定下。在张绍民的建议下,他另外选了三四处地址,全都呈给皇帝,拱他挑选,而后更是斗胆谏言,让皇帝移动了千金之躯,白龙鱼服地出宫实地勘探。   皇帝并非长于深宫的稚子,他也是曾餐风露宿行过军打过仗的,一眼就看出了宋长庚选址的精妙之处,钦定了这营建接仙台的地址,正是宋长庚心内笃定的那一个。   既然是这个独断的皇帝自己亲自做的抉择,又怎会轻易被欲仙几句话说动?   原来那日朝堂上太子的请命并非一句空话,而是筹谋已久。   公主府里的天香比欲仙受到了更多震动。   “好啊你个姓冯的,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天香咬牙切齿,她还是收到王公公的消息,才知道冯素贞和张绍民背着她做出了多少事来,“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耗尽心思地非要太子老哥搭这个接仙台呢?”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郑国渠的故事吗?”冯素贞笑着解释道,“虽为疲秦之计,却开万世之功。纵然接仙台不是水渠,对国计民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但只要用心设计,将这工事控制在咱们自己手里,却也可以变出诸多益处来。”   “一则,为太子增功,这台子既是为陛下增寿而建,只要这台子顺利落成,陛下心里多少会念着太子的好。”   “二则,可以工代赈。察哈尔战事打了下来,北地多了许多流民无法安置。流民一多,京畿就容易动荡。而接仙台的工事和资金,刚好足以将这些人养活一段时日。而我前番购置的粮草一旦到位,北地明年定然安稳。”   “三则,这千万两黄金的耗资,怎么用,如何用,尽皆掌握在咱们手中。公主你既是个小财迷,自然知道接手此事的诸多益处。”   天香听闻不禁啧啧称奇,她不禁回忆起前世那由国师一手督建的接仙台,顿时觉得那台子实在是寒酸。可惜,彼时她对钱财没什么概念,全然没想那么深。而冯素贞等人也因为去寻太子的缘故,全然没顾及那接仙台的营建之事,把一个好大的便宜平白送给了欲仙帮。   今时世殊事异,已经全然不同了啊。   冯素贞接着道:“而且,那接仙台的选址,也是颇为用心。待日后整个落成,此地,还会有别的用处。我也不多说,待公主亲眼看了,便晓得了。”   天香顿时兴致更浓,当即就连声说道要去亲眼看看。   冯素贞拦着道:“不要急,那地方离京城有些距离,又毕竟是郊野,咱们明日一早再出发吧。”   天香只得捺着性子,但此事实在太过颠覆,她一时兴奋,脱口问道:“姓冯的,你可还有什么别的事瞒着我?”   冯素贞一怔,迟滞了一刻,忽然笑道:“我以后不会瞒着你。”   是的,以后。   但此时间,还是要瞒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小看了古人的实验精神。   明人一本八卦集子《万历野获编》说正德时期仿造北方游牧民族的大帐篷,造了一个162间的超大帐篷,就是先用纸模搭出来,再实际造出来的。   我的政治和历史能拿九十分,但是我大概天生就不会学地理,高中三年从未及格过,直到遇到了ex的妈妈,一个全能型地理老师,耳提面命地给我灌输了一下午地理知识,整个地球在我眼前展开,我突然就顿悟了,高考的时候我地理总算是及格了。   所以这里面的地理知识,沉降啊神马的,你们就当我是浮夸吧……   主要是原剧里的接仙台实在是太简陋了,让人无力吐槽,特效的钱全都用来武打戏放三遍了。   你一千万两黄金就搭了个木头台子,还是在皇宫前广场搭的,纳尼?是不是用来举办皇宫运动会的?然后老皇帝登台一呼:金秋十月,风和日丽,鲜花竞开,彩旗飘扬,在这个晴朗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第二百五十届宫廷运动会…… 第40章 第四十章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时值隆冬,群山环绕的燕山山脉之中,一片草木凋零,行走其间,不多时,便被冰凉的晨露浸透了厚重的衣衫。   燕山高达千丈的主峰东南侧,有一座峰顶平阔的山崖与它紧密依偎,而接仙台的选址,正在这处山崖之上。其坐北朝南的山形宛若御座,又有高高的主峰替其挡住了呼啸的西北风,难怪皇帝当初一眼便将其看中了。   数千民夫工匠正在初冬的清寒里热火朝天地修建着接仙台,因为形制大变,此间已经不止是造台,更是在这平阔的山顶上,修出了一座城来。   因着前期准备周全,山中又有足够的木石,不过短短几日的工夫,已经堪堪可以看出整个的形制了。   主峰对面的山头上站着几个人,正认真眺望着接仙台的营建。   这其中唯一女装打扮的自然是天香公主,她面上微微着恼:“如此大的工事,你们还真是能瞒。也不知那欲仙修接仙台的愿望落了空,在冬至日那天,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诓骗父皇?”   冯素贞正色道:“所谓的手段,就是不断重复自己擅长的东西,想一想寒衣节那天的情形就知道了。料想冬至那日,欲仙可能又会请出什么假仙来。寒衣节他已然在假借什么清华上仙质疑太子殿下的储君资格,恐怕,冬至大祭他会变本加厉。再加上那日的太白经天之语,我揣测着,他是想借着仙人之口改立太子啊!”   张绍民接口道:“正是如此。不过我现在执掌京营,这燕山上下我会严密搜查,此地我已了如指掌,不会给他任何可趁之机!呵,我可不信他真能招来凭虚御空的太上老君、太白星君。就是招来了,我也会让这两个假仙现了原形!”   天香低头暗忖,前世的时候,欲仙是寻了人假扮成太上老君打算赐丹药给皇帝的。   前世此时间,太子不但不知所踪,而且木人石心一般对着自己的责任毫无觉悟。   当时众人手中无兵无权,阻不了欲仙帮的攻势,只得将计就计,在接仙台上假扮王母娘娘下凡来训斥皇帝。也多亏了张绍民在接仙台附近抓到了装扮成太上老君的人,才使得天香他们的李代桃僵之计奏效。   料想今世,此事更好经营一些。   今世的接仙台完全掌握在天香等人手中,太子更成了这接仙台的总督工,也不似前世那般逃避懦弱,而是已然有了责任感,不再是待人安排的鱼肉。   故而天香也认同张绍民的这一重想法:只要在冬至当日,欲仙招不出神仙来,便足以让他一切的图谋付之东流。   天香想通此中肯綮,便也不赘言预测那欲仙的行事,不屑道:“他能请来什么鬼东西?真正的太白星君是咱们宋先生!”   太子感慨道:“宋先生,父皇此次如此信我,多亏了你。若不是他信你,怕是也不会让我来造这接仙台。”   宋长庚燃起了烟叶:“取信于人,并非难事,只要你在一件事上让他信服了,他就容易对你的其他方面同样信服,”他把头转向身侧穿着黑色裘衣的冯素贞,接着说道,“驸马设计得精巧,他教我在和皇上清谈之时,将本心隐藏,侃侃而谈,循循善诱。在皇上初问我炼丹之术的时候,我虚实相间地把炼丹术和他掰开来讲,让他相信了我于这修仙炼丹之术也是有造诣的。这才对我更为信服。”   “当然,这只是些小道,皇上才不是那等只会听漂亮话的人。你想想,这沙盘,这做模件的模具,都咱们耗费了月余的精力才设计打造出来的。那新接仙台的图纸,也是我在宣大巡边的时候点灯熬油地琢磨出来的。那妖道随便画的一个样子货,空口白牙地一心只知道搂钱弄权,哪里能想到这最实在的事情上面去?”   张绍民笑了:“太子,宋先生在跟你讲大道理呢。”   太子听得懵懵懂懂:“先生的意思我好像明白了些。这人啊,若想成事,既要有油滑的技巧,也要有真才实干。”   宋长庚笑了笑:“太子说的不错,却是要反过来讲,要先有才干,再有技巧。”   太子连连称是。   天香没有接话,她是这里最后一个知道冯素贞和张绍民谋划的人,当真看到整个接仙台的工事时,心里的惊诧较先前更甚。她回想了一下之前在怀来的时光,狐疑道:“哥哥你那时候不是一直在研究火器的图纸吗,难不成也是一直是在诓我?”   太子看了眼冯素贞,期期艾艾道:“妹夫说,不让我……”   冯素贞抢白道:“公主想多了,那时接仙台的新建制主要是宋先生在弄,太子也确实是在研究火器。”   天香给了她一个白眼。   张绍民解围道:“公主,你看看此处的地形。”   天香不明就里,朝着山下望去。   接仙台的新址背靠主峰,眼前则是一处峡谷,此间一直以来有人迹通行,看得出一条路通向四通八达的远方。   天香福至心灵,猛然意识到:此处控轭南北,是燕山锁钥,兵家必经之地:“你们……这是给京城修了个北大门?”   冯素贞笑道:“太子那时候研究的火器,就是为了装备这座居高临下的接仙台的。既然陛下圣心难以阻挡,就不如变废为宝,让这接仙台,成为有用的所在。”   见天香还是朝自己翻着白眼,冯素贞只得直说:“主要是我也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用来接仙的荒唐台子,能不能改成守城的堡垒,这才一直没和你明说。我也没想到,宋先生不但把它改出来了,还真的选出这样一块风水宝地来,也真的劝动了皇上。”她有些动容地向宋先生深施一礼,“多亏了先生,才让我不至于在公主面前丢脸。”   天香见状也不好再不给她面子,也陪着她向宋长庚施起礼来。   宋长庚摇了摇头,又点起一袋烟,慢慢道:“公主,驸马,是我应该谢你们才是。”   “我年轻时心高气傲,在白身的时候写过洋洋洒洒的治国策,一心想呈给当时的皇帝。后来,我才想明白:那么多读书人,那么多一朝越过龙门去的寒门贵子,哪一个不比我的见识强?哪一个不比我的思路活络?我写的那么多治国方略,从屯田到军政,桩桩件件手段,他们哪一个想不出来?但是,就是推行不下去,不是他们愚鲁,而是不愿去想,不愿去做。而我,一个白身的读书人,又没有这个权力去做。这名利场上,关系复杂,盘根错节;那些达官贵人,口口声声百姓苍生,却是争权夺利,损公肥私。”   “我想通之后,也心冷了,这才开始写这《天工开物》,只记述钻研这不用去算计人心的实学,再不求闻达于诸官,只求一展所长,不负所学。太子啊,所谓功业,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冯素贞心有所感,感慨道:“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先生有这份匡国济世的抱负,不愧为真君子。”   她转脸对太子道:“做儒学也好,做实学也罢,殊途同归,都能够达到兼济天下的目的。太子,你应该晓得,和李后主宋徽宗的荒唐行径不同,你的爱好和你的太子之位并不冲突,反而,正因为你是太子,你才能将你的爱好钻研到极致。”   太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接仙台,很是认真地道:“我觉得,或有一日,我的木鸟能在那接仙台上飞起来。”   众人笑。   宋长庚和太子因着监工的缘故俱是留在北郊起居,张绍民为着保护他们也是常驻此处。毕竟是隆冬时节,山中如此动工,惊动了不少冬眠的野兽。   张绍民在此间巡卫,竟是比在怀来还要认真些,所幸,并未出现野兽伤人的情形。   张绍民将天香夫妇二人送上马车,还拨了一支卫兵给她们。   “张大人何至于此,”冯素贞有些意外,“我们有这些府兵就够了。”   “驸马有所不知,”张绍民肃然道,“前几日有民夫声称在林中见到了白色的老虎。”   冯素贞倒抽了口气:“老虎?此地人迹通行,燕山已多年未见虎患,这时间出现了老虎,还是白色老虎,这……实在是不巧。”   天香怪道:“白老虎怎么了?”   张绍民叹道:“白虎算是异象,若是抓住了还好,抓不住,恐怕就有的说了。不说欲仙,便是御史台就能随口编出不少说词来拿捏皇上,”他又道,“不过,驸马公主不必担心,我压下了这消息,专门拨了人去打虎。太子有今日,乃是历经了千难万险,又怎么能随随便便被老虎给叼了?”   三人又闲谈了几句,见天色不早,便就此分别了。   望着身后大兴土木的架势,天香忽地心有所感,向冯素贞问道:“你说,宋先生和刘丞相,哪个更值得你尊敬呢?”   冯素贞想了想答道:“他们都是这江山社稷,不可或缺的人。”   天香无话,朝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山脉看去,隐隐从萧索的林间看到了觅食的野兽,顿时放下帘子,回到车中坐定。   冯素贞笑道:“公主怕遇到老虎?在妙州的时候,不是挺英勇的?”   “妙州那老虎是没了牙的,这里的老虎可是牙尖嘴利还饿着的!”天香缩了缩肩。   冯素贞笑了两声,下意识地拍了拍天香的手:“别怕,有我在,老虎吃不了你——”   天香一怔,扭头去看冯素贞,却看到她把脸别到一旁,似乎在端详车厢内壁的纹路。   前面赶车的单世文却是搭话道:“驸马说得对,公主放心!老虎先吃了驸马就饱了,不会吃公主的。”   天香大乐。   冯素贞忍不住道:“怎么不先吃你呢?”   单世文道:“老虎是百兽之王,精贵着呢!驸马爷面如冠玉、细皮嫩肉,一看就好吃,公主你说是不是?”   冯素贞脸上一红,天香却是不乐意道:“你这意思是老虎会嫌弃我?”   单世文道:“公主是凤子龙孙,可比老虎厉害多啦!”   天香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儿。   许是因白日里在山间吹了吹冷风,夜里冯素贞居然发起了风寒,牙疼喉涩又浑身发寒,人也萎靡了些。   天香顿时急了:“我去叫太医——”   “不用——”冯素贞情知自己是近来思虑太重才影响了身体,忙支撑着起了身,“公主忘了,我自己就是半个大夫。我就是近日来心弦绷得太紧,猛然一松,就叫风寒侵了体。不妨事,我一会儿自己开个方子就是……”   天香想想冯素贞这根心弦怕是绷了大半年了,顿觉心疼,立时担忧地凑到她近前,忽地用额头抵着了她的额头。   冯素贞一愣。   天香喃喃道:“不是很烫,应是没有发热。”   此时间,两人呼吸相闻,近在咫尺,两人仿佛离得近得不能再近。   天香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眼睛,她那一张宜嗔宜喜的小脸上,写满了关切和担忧。   冯素贞心底忽地起了冲动,想将天香就这么拥过来。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暖和吧。   她忍住了,稍稍向后靠了靠,笑道:“只是风寒,没那么严重,”她顿了顿,“我染了风寒,公主今夜还是去客房休息吧,莫要被我过了病气。近来咱们诸多行事都铺展开来,欲仙肯定在各种找空子染指接仙台,咱们有一个病了就够了。”   近来天香对冯素贞总是用“咱们”这个词很敏感,闻言立时直起身,从善如流地吩咐杏儿去准备了客房。   天香道:“我明日帮你向吏部告假,你好好休息,不要忧心太过。若是有什么要和张绍民说的,就让单世文去跑腿。这厮以前是京里的纨绔,想必只要是京城里的事儿就难不住他。”   冯素贞想到单世文顿时笑了笑:“这三十文脑子灵活,办事也是靠谱,就是总是喜欢打趣我。”   天香笑道:“那也是因为你这人有趣,才能打趣啊。”   天香吩咐宫人增加了被褥和火盆,临走前又担心地伸手探了探冯素贞的额头,确认无虞之后,才放心去客房就寝去了。   冯素贞半是因着风寒难受,半是因着心绪难平,睁着眼辗转反侧。   天香对自己的关怀是极为真切的,甚至逾越了男女之别。   坦坦荡荡,毫不造作。   或许,是因为“冯绍民”这个有几分能力的状元郎,在天香眼中是个值得看重的须眉男子吧……   而自己,可能是在这身衣服之下担惊受怕了太久,才会对这份关怀和看重格外依赖,进而对天香产生了不得了的情愫。   啊,总算明白了……   冯素贞稍稍释怀一些。   但她转瞬又皱起了眉,想通这点有什么用!?   咄,知其然不知何以对,竖子矣!   辗转至天明时分,冯素贞总算合了合眼:“应当克制些,再远着些……冯素贞啊,你自己荒唐也就罢了,可不能连累天香和你一道荒唐啊……”   冯素贞这一病如山倒,竟是好几日没见好。虽是不至于缠绵病榻,却也是十分影响精神,每日里看起来恹恹的,去吏部上差也是没精打采。天香耐不住庄嬷嬷的反复念叨,只好延请了太医来为冯素贞诊治。   冯素贞从容道:“也好,刚好我有些事要问下太医。那就劳烦太医近前与我私谈。其他人暂且退下吧。”   那太医进了房号脉号了半晌,出来时支支吾吾地嘱咐道:“不是大病,只是阳虚之下感了风寒。近些日子,公主驸马还是分房睡的好。就算是驸马这病痊愈了,也还是注意些,最好等冬日过去了……再合寝。”   天香琢磨了半天方才醒过神来,八成是这一位连脉都没号着,冯素贞又仗着自己会点儿医术胡说八道了。   庄嬷嬷非常忠实地执行医嘱,每晚盯着天香去客房睡,还难得十分体贴地安抚道:“公主,你们成婚还不到一年,不必急于一时,小心过犹不及,杀鸡取卵啊。”   天香无言以对。   天香替冯素贞在吏部告了假,但刚歇息没多久,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陈阁老笑眯眯地打量着公主府的陈设,颇有些欣羡道:“驸马,我也想像你这样在府里躺着,躲个清闲啊。”   冯素贞笑道:“陈阁老龙精虎猛的,哪里像绍民这么孱弱,让陈阁老见笑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见天香面色不善地杵在一旁,陈阁老也不好继续绕弯子,就直接表明了来意。   陈阁老道:“我们内阁里,现在缺个中书舍人。需要个资历浅些,但身份压得住的人来才好。老夫左思右想,恐怕只有驸马担得起了。只是从前这个职位是不能兼的,不知驸马可否和皇上打个商量,并不废了吏部的差事,只是兼挑一下,”他又补充了下,“虽然这官职不大,但是以驸马的身份进去,实与入阁没什么差别。熬个几年,时机成熟的时候,怕是能直接封了学士了。”   冯素贞疑虑道:“内阁里应该不缺舍人吧?”这中书舍人听起来厉害,实际上也就是从七品的职位,只是协助阁老们誊抄文书,起草诏令的。   陈阁老连连摇头:“驸马你是不知,自从刘……刘韬走了后,内阁里就失了衡,三天两头吵吵嚷嚷,又没人镇得住……现下这个时节,又不好再选人入阁,所以我才想,找个心眼儿活有能耐的舍人,起个平衡的作用。”   冯素贞笑道:“怎么没人,不是有欲仙丞相吗?”   陈阁老撇嘴:“他就是个架子,屁事儿不懂!就知道给他手下的那些的江湖喽啰找官做。前阵子拟了个长长的单子想要大肆封官,这还了得?我们几个当时就把他打了回来,后来啊,他要给他那什么十二个分舵主敕封地方上的九品官身,我们几个想了想,也不屑在这芝麻绿豆的小官上面和他起争执,就由着他去了。他还说内阁里天天吵架是因为风水不好,惹了口舌煞,要换位置换朝向才能好!”   一直在旁边绷着脸的天香十分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   冯素贞跟着笑了几声道:“这周旋于诸阁老之间的差事,怕是不适合我。不过我知道个人,陈阁老不妨去找他。若是陈阁老觉得还不错,我便去找皇上疏通疏通。”   天香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冯素贞轻巧地吐出了李兆廷的名字。   待陈阁老走后,天香开始哼哼唧唧起来:“呵,咱们驸马真是个以德报怨的老好人,那乌鸦嘴都那么欺负你了,你还帮他找差事。”   冯素贞眉目舒展地笑道:“李兄哪里就欺负我了?”   天香如数家珍地开始声讨起李兆廷来。   从二人刚成婚时李兆廷醉酒莽撞闯入开始讲起,直讲到前阵子在刘韬府上他对着冯素贞大呼小叫来。   冯素贞惊奇:“公主,你是不是预备了个小本子,专门用来记李兄的起居录?看来这中书舍人应该让公主来当,脑子好,口头活,又有谁都惹不起的身份,是做舍人的一把好手啊。”   天香蹙眉道:“你说真的?”   冯素贞看天香那神色似乎真的是跃跃欲试,忙道:“没,公主你是天潢贵胄,这种事情你是做不来的。你往内阁里一坐,怕是没人能踏实办差了。”   天香深以为然,仍是道:“那我也觉得那乌鸦嘴不好。”   冯素贞笑道:“他好不好的又怎样,只要他能担得起这个位置不就是了?他是刘相的女婿,本身在阁老中就是有人缘的。刘相门生故吏多,他在朝堂上行走,多少也都会给他几分面子。”她起身寻起了笔墨,预备起草奏表给皇帝了。   “可你是状元,他是榜眼啊,你说你不成,他就成?难不成一个榜眼还比状元有本事?”天香改变策略,捧一个踩一个。   冯素贞很是受用,直身莞尔道:“公主,前朝三百年江山,出了百十来位状元,虽说其中不乏杨慎、褚大寿、李春芳、申时行等阁老首辅,可我所称道的前朝第一能臣却是以进士出身的张居正。而圣贤阳明公,其父是个状元,却远比不得他的文治武功。可见为文第一,未必治政第一。”   天香好歹治政十年,这个道理她自然明白,但她跟李兆廷结了两辈子的仇怨,死活看不上李兆廷,任冯素贞吹出花来,也仍是一副听不进的态度,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冯素贞极有耐心,轻松把天香肩膀扶住,见她的头发都被摇得有些乱了,不由得笑了一笑,伸手将她散下来的发丝抿到了耳后去:“兆廷兄出身尚书府,自幼耳濡目染的都是这些官场倾轧,他是最会在这些阁老中周旋的人,若不是家道中落……”   天香活了两辈子,不知道这微凉的指尖居然也能烫人。   冯素贞后来说些什么她完全都听不到,只觉得方才被碰触了的耳朵酥酥麻麻,她的脸发起烧来:“算了,既然你觉得那个乌鸦嘴能胜任,就是他吧。你还病着,也别去找父皇费口舌了,我去找他撒个娇就成。”   冯素贞似模似样地躬身谢道:“那就多谢公主垂怜了。”   天香果然去找皇帝磨了磨嘴皮子,敕封诰书一下,李兆廷加封了中书舍人,仍是挂着礼部的职,去往文渊阁行走。   别说,李兆廷除了对着冯素贞不会好好说话之外,还真是个专讨阁老喜欢的奇才。他去了没几日,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的内阁终于安生了下来。   时间缓缓流逝,接仙台紧锣密鼓地建着,而欲仙却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没有很明显地起什么幺蛾子。冯素贞也就安安稳稳地养着病,每日里只是弹琴念书,日子安生得像幅画儿。   天香除了每日在府中陪着冯素贞消闲之外,带着小花儿又进了几次宫找菊妃闲聊。菊妃不知怎的,比初时热忱了许多,二人聊着聊着,倒是真的约下了一场戏。   两个女人雷厉风行,当日王总管就遣人去了来福楼里定了班子入宫唱堂会。   冯素贞在府里闷了许久,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听天香这么一讲,立时表示也要进宫听戏。   是日飘着零星小雪,天香念着冯素贞有病在身,给她左一件右一件地添衣裳,鼓鼓囊囊地成了一团球儿。   冯素贞揽镜自顾,叹了一声又一声,轻声细语地求了半晌,却没能打动天香的铁石心肠:“你进宫是要骑马的,再吹伤寒了怎么成?想要出门看戏,就只能这样穿!”   冯素贞只好横行霸道地出了门。   庄嬷嬷见冯素贞这一摇三晃的步态觉得不妥,桃儿却非常赞同天香的决定:“驸马现在这样子,倒是有了几分官相了!”   天香得意洋洋。   一行女眷预备坐车出门时,单世文小跑着进来,眉开眼笑地禀告道:“公主,驸马上不去马!”   多年习武的冯素贞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但最终冯素贞还是没能脱掉哪怕一层夹衣,垂眉耷眼地坐着单世文赶的马车进了宫。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李兆廷呢……唉,我就随便这么一写,大家就这么随便一看吧……   他的形象已经偏了扭不回来了,从电视剧一路偏下去。   不会武功也就算了,能力上他被强行点上了算命先生以及跳大神的技能,以及喝多酒耍酒疯的技能,感情上硬塞了一个对他好得跟妈一样的刘倩,刘倩最后还强行为冯素贞牺牲了。在这样的设定里,他专情是错,多情是错,移情是错,死心眼是错,心眼活是错,不管做什么都是错。   嗯,留给他的洗白之路只有死路一条。但是,最惨的是即使他死了,也会被嫌弃是无能废柴……   真是堪称史上最不受待见男主……   哪像我们家桂花儿一开始就受到编剧的青睐,又是公主,又有钱,又会武功,还特别有性格……   被百合了这么多年不冤。   《情彀》里自带柔光特技的师生恋·白月光·断背不成·怜取眼前人·红颜薄命·秦先生的待遇比李兆廷好多啦……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梨园曲声新,弦柱总关情   昔日姹紫嫣红,如今却只余松柏苍翠的御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宫人们奢侈地在这露天的空间点起了一盆盆的银霜碳,使这个普通的隆冬晴日温暖如春。   这是宫里难得的热闹,菊妃特意叫上了满宫的嫔妃,各席位前都摆上了干果吃食。   天香惊奇地在自己的桌案前看到了一盘红艳艳的西瓜,菊妃笑着解释道:“这是暖房里烘出来的,虽滋味比不上盛夏,但能吃个水灵。我尝试了好多株,只有这一颗成活,专门留下来给你的。”   小皇子从菊妃怀里跳下来,到了天香身边道:“我一直想吃,母妃都不肯,说是要留给姐姐吃。”   天香啧啧称奇:“厉害了我的瓜。”   她唤人拿了银匙来,对小皇子道:“你母妃不让你吃是对的,你还小,这西瓜性寒,大冷天的不宜多吃。等你长大了,就不怕这些了。”   小皇子愁眉苦脸:“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天香陡然压低了声音:“但是呢,小孩子还是要宠着的,姐姐允许你吃一口,只许吃一口啊。来,悄悄的,别被你母妃瞧见。”说着,鬼鬼祟祟地从切好的西瓜上挖了一勺。   小皇子心领神会地绕到天香身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菊妃,见菊妃没看这边,“啊呜”一口就把瓜肉吃了。   心满意足地小皇子又跑回了菊妃怀里,菊妃只得假装没看见他嘴边的西瓜汁和西瓜子,取了温热的手巾帕子给他擦了擦嘴。   小皇子咧开嘴笑了:“母妃,等我长大了,给你盖个更大的花房,可以种出好多种花儿果儿来。”   菊妃慈爱地一笑:“好,母妃等你长大。”   她看到儿子盯着身后眼神闪亮,不由得扭头看去,正看到冯素贞穿得鼓鼓囊囊,艰难地抱着娃娃一般的小花儿,正喂她吃糕点。   菊妃心念一动,立时扬声笑道:“驸马,很喜欢孩子啊,”便又说道,“不如让小花儿到本宫这里来坐着吧,我这里宽敞。”   天香闻言,抱着小花儿到小皇子身边坐下,两个孩子顿时用他们的语言聊了起来。   菊妃若有所思地问道:“也不知公主和驸马何时能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宫里,孩子太少了。”   天香无言,菊妃笑吟吟接着道:“看驸马那么喜欢小花儿的样子,若是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儿,定然是非常欣喜的。”   天香神色微动,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冯素贞秀气平和的眉眼,不由自主地想起前生在灵堂前见到的那个名为李襄的小人儿来。   那个和冯素贞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孩子啊……   “是啊……她应该是很欣喜的……”   她的头脑忽地一乱,纷繁地闪过一些零星的影像:一个身着青色襦裙的冯素贞,一片秋香色的天空,一道赭黄色的身影。还有一些听不真切的只言片语,说着什么:“梁夫人”“血逆”“大长公主”。   天香魂不守舍地朝自己座席走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是软软地摔在一个柔暖的怀里。   “戏还没开始,你怎么自己就先演起来了。”   冯素贞的声音轻飘飘的,含着笑意,却仿佛带着某种力量,将她的神思从遥远的时空中拉了回来。   天香抬起眼,定定盯着冯素贞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手上不由得抓紧了她的衣衫。   各女眷见了,都是各自轻笑不语,却也有人略带欣羡地说了句:“咱们公主驸马还真是恩爱情笃啊……”   因为是天香和菊妃一起攒的堂会,皇帝虽不爱听戏,却也十分捧场地过来坐了坐,听了两折就走了。   天香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听过多少戏。前生的她听得最多的,也就是那出总是不自觉地钻进她耳朵里的《女驸马》。   但现在还没有这出戏呢。   因而看着水牌上一出出的戏码,她并没有太多直观的感受。   冯素贞也很少听戏,但她饱览群书,许多掌故都有模糊的印象,翻了翻桌子上的戏本子,立时为天香忧心起来:上次的《怜香伴》唱的是全本,而今天的堂会却是由经典戏目拼合而成。这故事的前因后果都说得不甚详细,恐怕天香也就只能看个热闹了。   来福楼开场的两场武戏打得乒乒乓乓地热闹非凡,看着武生们跟头翻得好似陀螺一般,天香扯着嗓子站起来叫了半天的好。   到了咿咿呀呀的文戏,天香果然觉得闷了。   小皇子和小花儿两个娃娃哪里坐得住,早就跟着宫人一起出去玩了。但天香却不能走,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现在台上这出折子戏,一个旦角独自唱了半天,天香仍是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对着空气咿咿呀呀。   冯素贞知道她这半桶水是看不懂情节的,就拿了戏本子过来,轻声道:“这出是牡丹亭里的《惊梦》。《牡丹亭》通本讲的是‘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故事……”   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梦中结识了书生柳梦梅,二人于梦中相爱。梦醒之后杜丽娘一病不起,香消玉殒,葬身于梅花庵中。三年后,柳梦梅借宿梅花庵,二人再度梦中重逢。梦梅发墓见丽娘,殒命三载的丽娘就此起死回生。而后又是一番波折,二人终成眷属。   台上在唱,台下在讲,按理说这两人是非常讨打的,但偏偏他们是公主和驸马,谁也不敢打他们。   一折戏唱完,冯素贞也把梗概讲了个差不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皆非情至也……’这牡丹亭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皆非情至也……”天香喃喃念着,竟不由自主地痴了。   她在前生孑然独立了二十年,最终跨过生死越过轮回来寻冯素贞,莫不是上苍怜悯她情到深处而不自知?   而此时此刻和冯素贞的这场隔世重逢,莫不是也正在自己的梦中?   那自己是不是最终还会在那现世中醒来?   只是,杜丽娘醒了,她的柳梦梅还在;而她若是醒了,那个世界,已经没有她的冯素贞了。   天香心里猛地一抽。   不,不,一开始冯素贞就对她说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前生如梦,当下,才是她的现世。   来福楼的班主先前一直注意着这两人心有旁骛的嘀咕,此时上了台来拱手道:“不知方才的几折戏贵人们可还满意?接下来的戏目都在戏牌上,若是觉得不合心意,草民可以嘱咐后台的角儿们换些别的来唱!”   这班主倒真是个玲珑心肠的,菊妃笑道:“我们宫里人听戏不多,总是一折一折的,听了个糊涂。就唱个全本吧!”她方才也看出来天香这半桶水的情况了。   “不知娘娘想听哪个全本?”   菊妃转头问道:“这得问问咱们天香公主,想听哪个?”   天香从冥思中醒过神来,答道:“不如就这个 《牡丹亭》?”   那班主的脸色立时就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天香不明就里:“怎么,不好唱?”   冯素贞赶紧扯住了天香的袖子,低声道:“这一套全本唱完估摸着得一天一宿,公主你这是打算不眠不休吗?”   天香这才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忙找补起来:“咳,我是开玩笑的,有没有短些的,几折即可听完的曲目。”   班主想了想:“我们戏班倒是新拍了一出戏,只得六折,约莫一个多时辰便唱完了,不知公主愿不愿听新戏。”   天香问道:“叫什么名字,讲什么的?”   班主笑道:“名叫《双凤缘》,讲的是公主和驸马的故事。”   此言一出,竟传来了几声笑来。   要知道,这满堂的看客里恰好就有公主和驸马,菊妃闻言立时掩口轻笑:“那就这出吧,演给咱们的公主驸马看!谁叫他们俩方才一直说悄悄话儿扰人清净来着?!”   菊妃这一开口,天香也不好说不行了,只是心里嘀咕起来:怎么讲公主和驸马,却叫做《双凤缘》呢,难不成还是个女驸马?   这念头一起她吓了一跳,再加上上回听了一出《怜香伴》——不是吧,冯素贞的身份可还没曝光呐!   还没等她再多琢磨,台上的戏就开始了。   演着演着,天香就弄明白了,这不是冯驸马的故事,这是杨驸马的故事。   ——故事背景依托为盛唐,戏说一位姓杨的游侠儿遇到了个江湖女侠,二人不打不相识,暗生情愫却是止乎于礼。后来这杨姓游侠儿从军打败了番邦立了战功,才知道当初遇到的美人儿是当朝筝公主。正当这杨将军求娶筝公主时,那被杨将军打败了的番邦却有意和他结亲,将另一位琴公主下嫁于他。   ——和筝公主的娇憨灵怪不同,那琴公主是个性烈如火的飒爽女子,一番波折之后,杨将军最终成了琴公主的驸马。起初杨驸马因心里惦记着筝公主,又有着华夷之分,总是对着琴公主冷言冷语,后来两人日久生情,竟也终成眷属。但那筝公主却仍是孑然一身,浪迹江湖。   天香不自觉地就想到前生的自己,在和冯素贞分别之后,走南闯北地四处游荡,涨了不少见识,可也吃尽了苦头。因着这份同理心,一时生出了几分戚戚之念。她边看戏边喝酒,不经意间,竟把一坛子的桂花酿喝了个精光。   ——到后来,那杨驸马在战场上落了难,却被已成一代女侠的筝公主成功搭救。那筝公主施恩不图报,救了人之后将他送回给琴公主,而后翩然而去,从此再无踪影。   戏终之时,筝公主救了那杨驸马之后与他郑重诀别:   “行前眉宇端相看,”   “一眼魂销一生缠。”   “救你只因江湖女儿善,”   “勿需再提恩和缘。”   “郎君啊——”   “劝君善保金石躯,”   “今生今世——无相忆!”   几句戏词念下来,竟是哭煞了半屋子的女眷。   菊妃眼圈也是红红的,却没有太失态,只是轻声叹道:“也好,自此快意江湖,也算是落得个天高地广,不必再被这儿女情长牵绊了。”   冯素贞也是十分动容的样子,咀嚼着末尾几句词,感慨道:“人生百年,谁成想一步错过,便是错过了一生。”话一出口,她不禁想到应了自己的约、却姗姗来迟的李兆廷。   “不,你不是来迟一步,你是迟了一生。”   若是他早来一步,这一场姻缘也不会生出那么些波折,自己大约就会做个寻常妇人,于内院中相夫教子,平平凡凡地度过此生吧。   不,不对。冯素贞低叹一声,不论那李兆廷来早来晚,自己这惹事的脸是怀璧之罪,若是没有足够强势的权力撑腰,总会有不知哪里来的王孙自命风流,来试图染指她这“天下第一美人儿”。想当初,自己智计百出地设法让那李兆廷于比武中取胜,不还是敌不过那一纸圣谕吗?   心念百转间,她觉得身边似乎有些沉闷,扭头一看,天香竟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空荡荡的戏台,脸上闪亮一片,赫然是满脸的泪痕。   冯素贞不知这出戏牵动了天香哪一处伤心,一时也是有些着慌,忙拿了手绢塞到她手里,却见天香呆呆地把脸转过来,幽幽地说了句:“好歹他们最后还见上一面了呢。”   横看成岭侧成峰,同一出戏,不同人瞧见的,是不同的伤心。   班主一看把贵人们都惹得如此哀戚,连忙加了一出热闹诙谐的《风筝误》,好把这气氛圆回来。   天香喝酒喝得微醺,擦干泪之后就借口更衣走到了后台嚷嚷起来:“前面那戏是谁写的啊?”   班主一看,赶紧过来告罪,指了个角落里面目苍白的书生给天香看:“小祖宗,戏是那位楚先生写的。”   天香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到了那楚生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下楚生的模样。是个白皙的、五官普通的青年男子,在人群里是个泯然众人的长相,真看不出是个能写出如此故事的曲折心肠。   天香一把扶住了一旁的柱子,将那楚生框在墙边,活脱脱一个调戏良家少男的痞子,大咧咧问道:“《双凤缘》是你写的?”   面对这位天潢贵胄,楚生丝毫不怵,缩在角落里不卑不亢地答了声:“是。”   天香琢磨了一下说道:“写得还不错,就是这筝公主的结局未免太惨,怎么不给写个好点儿的?”   楚生笑了:“公主觉得什么是好结局呐?”   天香道:“就让她和她的杨郎在一块儿呗,干嘛非得让她自己个儿天南地北地飘着啊。”   楚生道:“那不就辜负了另外一位琴公主了。我这又不是《武家坡》,还能写出个一龙双凤的戏码。”   天香愤然:“呸,还想着一龙双凤!当然得一个对一个的。”她顿时又想到那日看的《怜香伴》来,遂换了教训的口吻,“一般人写故事啊,都只写一个公主出来,你怎么写了两个出来呐?还一个筝公主,一个琴公主,这是二十三根弦打架——乱谈情啊!”   楚生被天香现编的俏皮话逗笑了,顿了顿诵道:“世上爱筝不爱琴,则明此调难知音。今朝促轸为君奏,不向俗流传此心。”   天香不明白这楚生怎么好端端地念起了诗,继续批驳道:“咳咳,虽然你写的都是公主吧,但做人呢,总得懂得先来后到啊!”   楚生问道:“那公主的意思是不是,杨将军在筝公主前面认识的那位更有资格和杨将军终成眷属呢?”   天香被他这说法绕糊涂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戏里可压根儿没把姓杨的认识筝公主之前和谁有一腿给演出来啊!   那现实里呢?   她情牵那一处,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冯素贞身上。按照自己这个逻辑,李兆廷应该是最有资格和冯素贞在一起的。   “呸呸呸呸呸!”她被自己的想法膈应到了。   她盯着楚生:“啧啧,哪儿来那么招人的情郎,你们这些读书人净瞎编故事。回头我给你编个好故事来,保证好看,还不挨骂!”   “公主啊,”那楚生敛容严肃道,“我不写故事,只写情。”   天香挑眼看着他,他坦然地回看。   天香喝多了酒,脑子有些晕,也懒得和他计较:“好吧好吧,下次得空了,我给你讲一段奇情!让你编成戏,保准不挨骂!”   一旁准备随时为楚生求情的班主都看呆了,这公主兴师问罪而来,怎么俩人聊了几句就变成戏友了。   “欸,好嘞,”楚生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又追问了一句,“公主,什么样的故事啊。”   天香通红的脸上浮出一个促狭的笑来:“叫你写的好故事惹得本公主伤心,现在就不告诉你,哼!”她说着不告诉,转身却是哼起了小调来:“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楚生听到这一耳朵黄梅戏,眉毛就挑了起来。   若是旁人听到这一句话,怕是什么都听不出来的,但进了写本子的人耳朵里,这两句词足以编出数十万字的话本来。   天香摇摇晃晃地回到座席中,已经唱到最后一折戏了,冯素贞正勤勉地剥着瓜子。天香晕乎乎的,什么都听不真切,也干脆就不听了,径直把脑袋搁在了冯素贞毛茸茸的肩膀上。   冯素贞心头一跳。   这几日她和天香分开来睡,两人不像从前那么亲近。天香这一靠,让她手一抖,险些碰洒了剥好的瓜子仁儿。   冯素贞镇定地将细小的果仁儿塞进了天香嘴里,用手帕擦去指尖沾上的口水,问道:“刚才去哪儿了?”   天香随便嚼了两下道:“去骂人了。”   “骂谁了?”   “骂刚刚那出《双凤缘》的戏本作者去了。”   冯素贞乐了:“骂人家做什么?”   天香愤然:“谁叫他不给那筝公主好结果的……”   冯素贞哈哈笑道:“那个作者可说了什么?”   天香迷糊道:“他好像没说什么……都是我在说……哦,对了,他说什么世上爱筝不爱琴……”   冯素贞精通音律,对这和声乐有关的诗词也颇为熟稔,遂问道:“是不是还说了‘今朝促轸为君奏,不向俗流传此心’?”   天香连连点头。   冯素贞琢磨了阵子,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写戏的书生真是一股子呆气,非要逆着世人心行事,岂不知这琴的金石之音是‘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啊……”   天香听得懵懵懂懂,一想到冯素贞和李兆庭正是用琴来定情,立时不想再继续讨论乐器的事儿了,忙道:“不过也是那筝公主死心眼,太善良,要是我啊,要是我啊……”   冯素贞不由自主地捏起天香的脸颊:“是你就怎么样啊,我们的公主娘娘?”   天香醉眼朦胧地狠声道:“是我的话,就先把那琴公主抢了,再把那杨驸马送到庙里剃了做和尚去!”   冯素贞哭笑不得,心说天香这是真醉了:“难道不应该去抢那驸马才对么?”   天香抬头看了一眼冯素贞,借着酒劲儿傻笑道:“可是,我已经有了驸马啊……”   冯素贞喉咙一紧,顿了片刻才干巴巴地继续说:“是,你有了驸马。那,你抢人家的公主做什么呢?”   天香含混道:“她可以陪着我啊!若是她谁都看不上,我就养着她。好歹我是公主,还是养得起她的,养一辈子都没关系,我这么可爱,又不会委屈她……”   她忽地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样,那筝公主就可以和杨驸马在一起了……”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灰云般乍然笼了上来,冯素贞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知哪里来的痛惜之情绵绵密密地充斥心间。   瞬时间,她的思绪跨过了虚实之间的界限,竟将天香和筝公主的影像合在了一处。   或许,是因为天香那一句呢喃,像极了那筝公主求而不得的无力和沧桑。   冯素贞想起方才戏终时天香满脸的泪光,隐约觉察到:天香其实并非那么乐天无忧,她光明的心旌之下,犹然藏着一片无能为力的暗影。   就像是她没能挽救东方侯时的失落,就像是她将察哈尔之战揽在自己身上的自责——甚至,比这些更深刻些。   是什么人,是什么事,让你藏着如此深的伤心,还不肯向任何人倾诉?   她忽然觉得了一丝嫉妒。   冯素贞没有问出口,她只是呵呵笑了两声,用抚慰的口吻轻声道:“是,若有人有幸陪着公主你过一生,他一定,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   天香从冯素贞肩头抬起眼,憨嘻嘻地笑道:“怎么,有用的,你也觉得我可爱吗?”   冯素贞郑重颔首,停了片刻,她补充了句:“很可爱。”   天香满意地点点头,娇憨笑道:“那你说,我这么可爱的公主,你这个驸马是不是得好好珍惜啊?嗯,你可千万别像那个杨驸马!”   冯素贞哈哈大笑,借着隆冬厚厚的衣服,悄悄将天香搂得紧了些。   只是,天香,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珍惜你啊……   那令你如此伤心的人,他,又在何处呢?   来福楼足足从下午唱到了深夜,才领了厚厚的封赏出了宫。   菊妃哼唱着戏词走在薄雪扬扬的冬夜里,心情是难得的舒展。   忽然,一道阴测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来:“娘娘听戏听得可开心啊?”   菊妃觉得方才好不容易得来的那点儿适宜立时就消散不见了。   她冷冷道:“哪比得上你在内阁里天天闲坐着喝茶开心?”她眼风一扫,见欲仙穿着丞相官袍,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立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欲仙腹内压着火气:“娘娘,我可是一直在为你的小皇子筹划着,娘娘你才是镇日里闲着无事,还和对头一起喝茶看戏!”   菊妃轻笑:“哦?丞相大人如此兢兢业业?我怎么看到的却是,那接仙台的建制你半点插不进手;朝廷用人你安插不上,倒是给你手底下那帮子江湖浪人封了不少闲职;内阁决议竟是些鸡毛蒜皮的地方政事!那太子手下现在有兵有权有钱有势,本宫却是散尽家财只帮你买了个空头乌纱,指不定以后还得仰人鼻息过活!欲仙啊欲仙,你倒是告诉本宫,你到底是如何筹划的?莫不是要本宫等到白了头?”   欲仙冷哼一声:“娘娘刚看完戏,须知道台面上的热闹离不开底下的工夫。我手里握着的好牌,至今还没拿出来呢!”   菊妃不以为意:“那本宫就等着你的好牌吧!”   欲仙顿了顿道:“那天香公主自打回了宫就在宫里头上蹿下跳的,若是影响到了娘娘,不如,我将她——”   菊妃厉声道:“你不许对她下手!”   她之前说话一直柔柔淡淡的,陡然拔高的声音失去的原有的平顺,带着点凄厉的破风之音。   欲仙被她吼得一怔,许久才恢复了阴鸷的神情,凉凉说道:“我却是从来不知,原来娘娘如此喜欢天香公主。”   菊妃平复了下呼吸,辩驳道:“不,我从来不曾真心喜欢过她。相反,我恨她,恨她与生俱来的尊贵和特权;我嫉妒她,嫉妒她随心所欲的自由和快乐,”她朝着黑漆漆的前方望去,“但是,我还是愿意她活着。她的存在使我看到了天空和飞鸟,使我的生命和生存有了真实的观照。”   这世上人和人的交往,并非只有喜欢和厌恶两种,人和人的关系,也并非只有朋党和敌对两种。   欲仙不以为意:“留着她倒也无妨。呵呵,娘娘不用羡慕她,等你做了太后,想怎么自由怎么自由,想怎么快乐怎么快乐!”   菊妃怔了怔:太后?   是啊,如果小皇子登基为帝,她可不就是太后吗?   但是,在她的印象里,那些看过的话本戏目里,那些被称作“太后”的人,统统都是些老态龙钟鹤发鸡皮的老女人。   原来,自己就要成为这样的“老女人”了吗……   她从前一心只是想着要为东方侯报仇,要实现东方侯的心愿,将他们的儿子送上皇位,她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尊荣,也没有想过,让儿子成为皇帝,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   她把这件事想得无比简单,就像是泡杯茶、听场戏,那么简单。只是一根筋地,想要做成这件事。   但现在,她居然有了一丝恐慌。   登临高位,大权独揽,自己真的能做到吗?那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而小皇子还那么小,他真的明白,做皇帝是怎么一回事吗?   欲仙没有察觉菊妃的异常,他的神色因极度的得意而显得有些扭曲:“娘娘,天下人马上就要知道,小皇子才是天命所归,他会登上这个国家最高的那个位置。而我,会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   菊妃呆滞地望着欲仙的脸,忽然对自己这阵子的作为和期待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欲仙却是异常亢奋,他已经沉浸在了成功后的喜悦之中,口沫横飞地描绘着光明美好的前景:“娘娘,我今日刚从接仙台回来,那地方群山环抱,仙气缭绕,倒真真说得上是块遇仙之地。娘娘放心,我请来的神仙,定然是保佑咱们的!”   听完戏的翌日,冯素贞就郑重地宣告自己已经痊愈了,就算是天再冷,也决计不要再穿成个球儿走来走去。   天香颇有些遗憾。   但更为遗憾的是,那每日伴着冯素贞弹琴读书,如画儿一般闲适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话比较多1:剧中李大傻子和冯素贞定情用的琴……经过重新确认,剧组用的是古筝……   这对于写了三十万字才知道这一点的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   我不管,我任性,既然你冯素贞的功夫没有叫降魔筝,我就改成琴。   剧中一直说是琴啊琴的……让我对这个剧组到底是有多穷更感兴趣了……   作者话比较多2:搭台记本来的内容是从开始搭台一直写到接仙的,因为我思路奔放而不得不拆成两卷,还好看了下后文,内容际分得还算鲜明,也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来留下一些行文的线索。   本来想过要叫接仙记或者野战记,但是听驸马的话,名字还是要好好取的嘛。   下一卷,黄粱记。   作者话比较多3:   世上爱筝不爱琴,则明此调难知音。   今朝促轸为君奏,不向俗流传此心。   ——唐·戎昱   冤有头债有主,这诗不是我写的哦~ 黄粱记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首善居不易,功名信难求   冯素贞病休的最后一日假,天香拖着她与自己一道去看在建中的接仙台。   冯素贞打趣道:“你莫不是想让我再病上一回?”   天香撇嘴:“哪敢耽误冯大人的正经事?   冯素贞笑道:“身为驸马,伺候公主便是我的正经事。”   天香得意得尾巴都快翘起来了。   二人驱车到了工事处,看到太子正在山脚下指挥着加固上山的石阶。   此地从前曾有烽烟台,故此阶在此已有经年,这次特意重新拓宽修葺,如今已是个一丈宽、百丈长的天梯,远远看着直入云霄,真真有登天之势。   太子特意为其加以边栏,留出了宫灯位置,足以保证皇帝即使在天色未明的时候,也可以龙行虎步地登上山顶。   接仙台已然初具规模,堪堪看得出整体的模样,其上鎏金化银,倒真的是精致非常。   天香对接仙台兴趣不大,她此来主要还是来探望自家哥哥。   如此大的工事,太子并没有亲力亲为地去参与接仙台的建造,而是负责调遣和验收,故而在室内待得时候要长一些。   天香打量了下太子的营房,瞧见书案上堆着不少邸抄,不由得笑了:“张大人真是有心了。”   身处郊野,仍不忘每日让太子阅读邸抄,关心国计民生,也就是张绍民能有这份心力了。   太子叹了口气:“我每日里不看完这些,不写出我的想法来,张绍民就不让我去看接仙台。”   冯素贞哈哈笑了一声,拣起几本邸抄翻看起来,不时针对着其上的民生之事说些评语。   太子初初不以为意,后来听出道理来,这才入了心,频频点起头来。   里面居然聊起了政事,天香闲极无聊,便跟着单世文出去转了一圈儿。   只见单世文左一个右一个地打着招呼,一路走来都有人叫他“单小爷”,显然是在此间吃得开的人。   天香大为惊异:“这位小爷你果然很厉害啊!”   单世文嘿嘿笑道:“我哥去怀来前在京营里当过差,我老是偷了他的衣服来京营玩耍,所以这里不少人还认得我。”   天香想起在怀来时,这厮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百户衣服也是有模有样的,确实是个会装模作样的人才。   只是,这份乔装的功夫到底还是不如冯素贞装得好,许是身为女子,天生就更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吧。   四处转了一圈儿,天香回了帐来,看见太子这边的卫兵比别处多出许多,料是张绍民果真将太子护得密不透风,不由得又说道:“太子老哥也应该随身带些可以防身的东西,免得被贼人近身之后得了伤你的机会。”   冯素贞点头道:“公主说得有理,太子殿下是要注意些自己的安危。燕山地方广袤,纵然张大人防卫得再周全,也不能保证没个万一。”   太子想了想,苦着脸道:“我又不会功夫,怎么保护自己呢?”   张绍民沉吟道:“不如我去给太子弄支火铳过来吧”   天香摇头道:“那东西还需现场装填夯紧,战场上好用,近身之时瞬息万变怕是没多大作用……不过毕竟聊胜于无,张大人帮我也弄一只呗!”   这一边天香对着张绍民嬉皮笑脸死缠烂磨,另一边太子翻着自己的桌案,除了木工刀具,便是少量的火药样品,哪一个看起来都不像是可以御敌自保的大杀器。   总不能当场把自己给炸了吧?   太子陷入了沉思。   夫妇二人在燕山盘桓了一个上午,吃了京营的大锅饭之后才慢吞吞地回了城。   府中已然有了客人——刘倩。   见两位主人回来,刘倩开门见山地代李兆廷谢过了冯素贞的举荐,冯素贞自是一番客气,没说几句便借口公事去了书房。   她休假这么久,手里哪有什么公事?归根结底,是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这个,李兆廷的妻子。   李兆廷居然没有亲自来访,天香对此很是腹诽了几句,而后就和刘倩在正堂里闲谈了起来。   刘倩道:“现在的丞相府是父亲当初做了丞相之后陛下赐的,如今我父亲已经去职,但陛下没说这宅子的归属,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置。我想着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知公主手里可有小些的宅子,让我和兆廷暂时租住一段时日。”   天香不以为意:“何需如此,你们尽管住着就是了。那欲仙丞相自己个儿是住在宫里头的,哪里舍得往外搬?我父皇也不会收你们的宅子的。”   刘倩又支支吾吾地说了些别的话,天香都好生抚慰,让她不要多想安生住着。   刘倩不得已,只好说了实话:“公主不知道,近来因兆廷进了内阁做中书舍人,不少人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叫他一声小阁老,怕是触怒了欲仙丞相。这几日,我们宅子外头,老是有江湖人士出没,还都打扮得怪模怪样五颜六色的。大晚上的还有强人闯门,说是我们霸着丞相府邸,在外头叫嚣着让我夫妇二人滚出去。虽然那些人都被我打了出去,但实在是扰人得很,累得兆廷这几日都没能休息好。”   “你怎么不早点来和我说!”天香大惊,气道,“让李兆廷和顺天府尹说一声,晚上派人过去,谁闹抓谁,进去先打一百板子,再送到他们主子那里去。”   此事想想便知是欲仙帮的人在惹是生非,他们之前就想侵占刘长赢的清雅林来做总舵,未果之后只得委屈在赁来的院子里。没想到现在欲仙当了丞相,竟直接肖想起了刘韬家的宅子来。   刘倩苦笑:“兆廷自是想过些法子的,那些人一看这边有了准备,就消停了几日。但是,我们请的官兵一走,他们就又冒出来了。我们总不能天天央着人来帮忙啊……”   天香想想也是替刘倩为难,李兆廷位卑言轻,薪俸微薄,那丞相府也确实太大了些,没有百十个人根本看守不住。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啊……”天香想了想,那欲仙早晚是个弃子,此时也不用在这些小事上强压他一头,“这样,那丞相府邸你让乌鸦嘴上书请我父皇收回吧。我记得我手里确实有处空院落,就在城南,三进三出,也不算是特别大。若是合适,你和那乌鸦嘴就收拾收拾,去那边住着吧。”   刘倩面上浮起喜色,忙起身谢过天香,又有些赧然道:“三进三出还是大了些……现在府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若是太大了,空荡荡的住着不安生,下人维护起来也艰难。”   天香知道这是托词,实际还是担心租金的问题,但她也不好太大度反而伤了李刘二人的自尊,便遣桃儿去寻冯素贞。前阵子丞相拍卖时,自己在京畿的大肆买买买都是由单世文出面协商,冯素贞做的决策,想必她对自己名下的财产更清楚些。   杏儿插嘴道:“李夫人不用急啊,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多了少爷小姐,这府里自然就热闹起来了。”   刘倩面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隐隐有些向往,又有些尴尬,只能笑道:“这,还早着呢……”   天香有些心疼刘倩,她经历前生,心知这李兆廷刘倩夫妇此时怕是连圆房都不曾,又哪里来的孩子呢?   前生,刘倩至死也不曾和李兆廷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而李兆廷却是活得好好的,娶妻纳妾,生儿育女。   心念于此,天香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温柔晓事的李襄来。   她的头脑蓦然变成了一团纷乱。   眼前闪过些凌乱的光影,秋香色的天空,穿着青色襦裙、梳着妇人头的冯素贞,一丝丝银光乍现,一缕缕水烟缭绕。   她的喉间倏忽间泛起了苦涩的味道,令她有些隐隐作呕,整个人都出了一身虚汗。   杏儿最先发现了天香的不对头,惊问道:“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天香!”一声惊呼犹如一道惊雷入耳,劈开了天香耳畔的杂音,一道白色身影映入眼帘,搅碎了她眼前的乱象。   冯素贞带着一身寒气儿到了她面前,忧虑道:“你这是怎么了?”她微凉的掌心摸了摸天香汗津津的额头,让她灵台稍稍清明了些许。   天香忙撑住头,喝了半盏茶入腹,好歹压住了那不适的干呕。她转过头,用湿漉漉的眼朦胧看清了冯素贞清隽的面庞,心里蓦地涌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来:“我,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觉得有些想吐……”   冯素贞的眉凝了起来,拉过天香的手腕替她把脉。   一旁的杏儿“啊”了一声,吓得一屋子人都抬头看她,却见她只是咬着自己的手指,一言不发,眼神闪烁。   众人惊疑。   另一边的庄嬷嬷忽地身形一晃,定定地盯着天香的手腕,目露期待。   这样一来,就连刘倩也感受到了什么,紧张起来。   除了桃儿一脸懵懂,其他人都是屏气凝神地等着冯素贞的号脉结果。   冯素贞忽然感受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和天香身上,一时间倍感压力,她轻咳一声,松手站起身来:“没什么问题,恐怕是午膳吃得多了些,积了食吧……公主近日饮食清淡些,千万不要喝酒了。”   话音落下,她听到了三声略带失望的叹息。   庄嬷嬷若无其事地念起经来:“……少食多餐,不变肥猪……”   冯素贞无奈苦笑,低头去看天香,却发现天香正抬眼看着她,面上也是一片苦涩。   冯素贞一怔。   沉默间,桃儿捧着一盒子房契出声打破了宁静:“公主、驸马,咱们是不是要看房契?”   最终,刘倩挑中了城北一间两进两出的院子,天香象征性地收了些赁金。   冯素贞回到吏部司值的第一日,分外热闹,往日总是在承天门下车的她今日在一里地外就听到马夫嚷嚷说走不动了。   她只得从马车里探出头去,远远地看到了一片五颜六色的海洋。   她吃了一惊,从马车上跳下来,向一旁的禁军卫士打探道:“这是哪里来的杂戏班子?”   那卫士有气无力地答应道:“是欲仙丞相的手下来领封官儿的。”   冯素贞默然。   她费力地穿过数百个江湖人士,终于挤到了承天门下,出示腰牌进了吏部,看到了气急败坏的吏部尚书。   “冯侍郎你来得正好,来,帮我把这些官印拿去,发给外面那些泥腿子!”   冯素贞一脸莫名:“尚书大人,我主管考功司,这发印的事应该是文选司的郎中负责吧?”她眼尖地在人群中瞧见了那郎中,忙指道:“你看那不是?”   吏部尚书满脸晦气:“那几个九品小官儿,非要闹着让我去给他们颁发官印……笑话,就连顺天府的九品官印我都没经过手……这地方上的九品虚职哪里值得我去发印!”他气得糊涂,倒是没留意自己这话里的言外之意把冯素贞也包了进去。   冯素贞顿觉好笑,这尚书嫌弃他们是假,不屑为欲仙帮的人驱使才是真。她笑吟吟道:“好好好,属下知道了,我去给他们发吧。”她虽不是吏部天官,但好歹有天家贵婿的身份在,也算是镇得住场面。   果然,一听说来人是当朝驸马,方才一直吵吵嚷嚷要吏部尚书出来给他们舵主颁印的帮众一时消停了下来,却多了不少耳语的声音。   “格老子的,就是他,之前和咱们帮主竞买丞相的那个!”   “长得真俊,怪不得能娶到是皇帝的囡囡。”   “一个男人,长得好看顶啥子用?”   “这你就不懂了吧嘿嘿嘿……”   “啧,太瘦啦,公主能满足嘛?”   耳力灵敏的冯素贞依旧笑得丰神俊秀,打起十二万分的耐性才对这些耳旁的杂音置若罔闻,她忽然理解了吏部尚书——   这帮人,实在是不像朝廷命官啊……   “成都府知事——”   “襄阳府通判——”   “松江府同知知事——”   冯素贞尽忠职守地将这些她不曾见过的九品官印郑重其事地发到了众舵主手中,同时客套地勉励了几句,祝诸位平安履职。   官印发没了,领了官印的舵主欢天喜地地退下召唤自家兄弟出去庆贺了,只其中一个儒衫装扮的人唉声叹气,并没有多少欢喜。众人纷纷离去,冯素贞瞧见一旁还站着个人,不由得有些惊疑:“咦,怎么还有?”她问道,“这位大人是哪里的,可是漏发了?”   “额……我是路过的……”   冯素贞定睛一看,这才看清竟是个路过此间看热闹的杂耍艺人。这人身上五颜六色的,头发也是色彩缤纷,和那几位舵主如出一辙,这才被她看岔了眼,不由得一时无话。   冯素贞回了府来把白日的事当做笑话和天香讲了讲,天香想到那五颜六色的纷繁场面,顿时也是觉得乐不可支。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就算是让欲仙当了丞相,手中权柄也是有限,哪里就能翻了天去!”   “公主说得没错,只是‘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有他这个帮主在朝中撑腰,哪怕是九品胥吏,也能为害一方啊……”   天香不以为意:“待冬至过后,他和他徒子徒孙这场封侯拜相的黄粱梦就算是到了头了!”   如今的太子已经有了初初有了一国储君的风仪,欲仙这块磨刀石,可以弃了。   冯素贞摇了摇头:“只怕,那时候黄粱梦醒的,会是陛下啊……”   李兆廷上了退宅折子之后,没等皇帝的回应,就径直收拾了东西,乔迁去了城南的新居。   搬出来之前,刘倩封了厚厚的赏金遣散了其他下人。如今夫妻二人身边只留下了两个老奴伺候,留给他们的也主要是灶头厨间、浆洗洒扫的活计,因而许多室内的家务不得不由主人家自己来拾掇了。   两人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   刘倩自幼外出习武,在相府住的时候不长,因而对失去了那偌大的宅子并没什么遗憾。反而是这由她和李兆廷二人亲力亲为地布置出来的小小天地,让她觉得了家的亲切。   短短两三日的工夫,家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余李兆廷的书房尚未布置妥当。   刘倩心疼李兆廷在礼部和内阁两头跑的辛苦,便想着自己独力将这书房打理妥当,也免得李兆廷回来忙碌。   她清早起来亲自和两个老奴将灰尘满架的书房擦拭清爽,又外出购置了不少文玩器具,将这个小小的书房妆点得格外清雅。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李兆廷的藏书,把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了书架上,又细心地将几本磨损最多、显见的是李兆廷最常翻看的几本书放在了外头随手可得的地方。   她将李兆廷用惯了的文房笔墨摆在桌案上,反复调试着位置,以便书房的主人用起来更顺手。   她擦净了桌上油灯的灯罩,以免室内光芒暗淡伤了主人的眼睛。   她将一旁的卧榻换上了簇新厚实的垫子,以备主人读书累了躺下休息。   休息的间隙,她觉得腰酸腿酸,却仍是精神头十足。   她环顾书房一周,看到尚有两三个包裹尚未开封,她暗自给自己打气,今日一定要一鼓作气地收拾停当,不叫李郎回来辛苦。   江左舵主此次进京得了松江同知知事的官身,但江左舵的帮众们晓得,自家舵主并没有多大欣喜。毕竟他是这欲仙帮舵主中唯一一个有功名在身的,即便自家帮主没能当上丞相,想谋一个九品官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其他舵主宴饮醉酒,是为庆贺,而江左舵主宴饮醉酒,却是为了浇愁。   这一场愁绪浇了两三天,仍没浇尽,江左舵主屏退了身边的帮众,孤身向着错认水酒楼而去。   他路过了昔日的丞相府,余光一扫就看到了金亢龙正指挥着帮众们往内里搬东西。   金亢龙也看到了他,立时喜气洋洋地大步朝他过来:“江左舵主这是去哪里?”   江左舵主只得道:“打算去错认水酒楼喝酒。”   金亢龙见他身旁无人,不由得大笑道:“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来来来,咱们兄弟一起!”   他向着身边的下属交待了一声,搂着江左舵主的肩膀将他拖去了错认水。   “那李兆廷把丞相府邸一退,皇上想都没想就直接赐给咱们帮主了,以后各分舵的兄弟们再进京来,就不用委屈在客栈住啦!哈哈哈哈,这都是江左舵主你带着兄弟们去帮的忙,要不是你们披星戴月地去那府上刺探,那李兆廷两口子哪有那么容易搬走!来,兄弟,我敬你一杯!”金亢龙豪迈地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江左舵主听着他对自己满口的夸赞,心里好受了些,便跟着他慢慢喝下了一碗酒。   金亢龙道:“你们后天就要启程回去是吧?回去的路上,不如去趟妙州。那地方有山有水有美女,可比京城好玩多了!”   江左舵主点头:“我们几个也是有这个意思,毕竟天南地北的,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重聚,干脆一道去妙州耍一耍。”   金亢龙冷笑一声:“听说那前丞相刘韬和他儿子刘长赢就在妙州,你们既然去了妙州,不妨去会会他们!”他感慨万千,“还记得一年前,我和东方小侯爷喝酒的时候,请他帮忙去弄个宅子。那时候我们看上的还是前丞相的儿子刘长赢的清雅林,差一点就得了手!哈哈,没想到,现在,直接把他们家的老巢拿下了,咱们帮主也当了丞相……”   他越说越是开心,江左舵主也是心生好奇,便细细地问清了当初的事情,不由得也是一阵感慨:“此次进京怎么没能见到那东方小侯爷呢?”   金亢龙愤愤道:“哼,那小子,咱们帮主把黑铁令给了他,让他去……去谋一场功名富贵,他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自己跑去打仗了!”   江左舵主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功名富贵四个字,他唉声叹气道:“他是皇亲国戚,想必想要富贵就能富贵,就算去打仗也是坐在中军大帐里指挥若定的,不像我等,唉……”   金亢龙知道他心里的委屈,只能安抚道:“兄弟别急,现在好歹有了官身,待以后咱们帮主再进一步,自然就能把你们的官职往上拔!”   江左舵主听得意动,但细细想了觉得有些费解,再进一步?他们帮主现在已经是丞相了,再进一步,难不成能当王爷?   正寻思间,旁边传来一道轻灵的声音:“哈哈哈哈说得好,你们帮主再进一步,多切一刀,就能站皇上身边儿了!”   二人一愣,猛地明白过来这一刀是要往哪儿切,顿时一齐拍案而起,朝那声音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棕白短打的俊美少年两臂各抱了一坛子酒,正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金亢龙脸色一变,压住了江左舵主,从怀里摸出银子拍在桌子上:“今日不巧,咱们走!”   江左舵主不明就里,见金亢龙脸色,也知道这人身份不简单,只得闷头跟着金亢龙走了。   天香目送二人离开,哼了一声,又扭头不耐地喊了声:“三十文,你倒是快点啊!本公主都看完一场笑话了,你怎么还没拿出来!”   “来了来了!”单世文手里左右手各提了四坛桂花酿从后院匆匆跑了出来,苦着脸道,“公——公子啊,你早说你是要出来买酒的,我就多叫几个兄弟推个车出来,这一路提回去,明天我怕是就提不动刀了!”   天香翻了个白眼给他:“才八坛子就拿不动了,膂力不行呀。来,把我这两坛也拿上。好好练练,才能去地方上当指挥使啊!”   单世文有苦说不出,只好又拎了两坛,跟在一身轻松的天香身后:“公主,今晚驸马爷和吏部同僚应酬,又不回来吃饭,你买这么多酒做什么?”   天香嘿然笑道:“你懂什么,就是趁她不在我才得赶紧多买些回去。”自从那日莫名不适,冯素贞就禁止她喝酒了,只是这酒虫儿一起,哪里那么好压下去!   单世文撇撇嘴:“这一般都应该是驸马畏妻如虎,公主你这是妻纲不振啊!”   天香干咳了一声:“你懂什么!”   本公主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惧内呢!   黄昏的御街上,从两边的食店酒肆里传来了阵阵酒肉香气。李兆廷想着自家这般忙乱,妻子应该是没来得及好好准备晚膳,便买了烧鸡卤肉,又打了一斤酒。   途径原来的丞相府邸,李兆廷一时恍惚,差点又朝着那大门走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络腮胡子赶着马车停在了大门口,他这才醒悟过来这是欲仙帮的水护法,这曾经的丞相府,已经沦为欲仙帮的落脚地了。   他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水护法和几个人从车上拖下一个人来,拖进了府院里。   他心中一时愤然,这帮恶徒,就这样光天化日地为非作歹……   但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做不得什么。他只得咬牙切齿地走过那曾经的丞相宅邸,心里合计着明日在内阁里上差的时候,如何引着阁老们让那欲仙继续吃瘪。   待走到自家巷口,他脚步一顿,转身进了一家纸扎铺子,不消片刻,就又出来了。   几步到了家门口,叩响房门,一个老奴给他开了门,将他手里拎着的物事都接了过去。   “夫人呢?”   “正给姑爷收拾书房呢,哎呀,忙了一天了,也不让我们帮忙,怕弄坏了姑爷的东西。”   李兆廷眉目舒展,现出了异常的柔和:“倩儿真是辛苦了——你去备饭吧。”   乍然间,一丝细小的弦声从书房里传了出来。   李兆廷一顿,大步朝着书房走去。   刘倩费力地将瑶琴摆上案台,经年的尘垢被她一举清除,就连琴轸之处的罅隙也被抹得光可照人。如今这琴,便如新的一般。   她擦了擦汗,听到身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忙欣喜地转过身:“兆廷,你回来了,你看我把书——”   李兆廷却越过她的身子,定定望着她身后,声音带着一股子冷意:“你在做什么?”   刘倩有些莫名:“哦……我看着琴上落了灰,这才擦拭了下……”   “谁许你碰我的琴了!”李兆廷吼道。   刘倩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满目空望远,怜取眼前人   太子为了接仙台不分昼夜地熬了这些时日,原本白皙丰润的模样也变得黒瘦清癯了许多。冬至日转瞬即至,他需得进宫禀告接仙台的工程进度,便暂时丢开了督工之事,回宫面圣。   虽然天色已晚,但风尘仆仆的,实在不好直接觐见,太子便先回了东宫稍作休息。正沐浴间,忽听闻皇帝已到了门外。   皇帝打量着太子的书房,随处可见的仍是木工刀具和木料,这个痴儿,便是现在开了心窍也从未丢掉过自己的爱好。皇帝摇了摇头,目光一动,看到太子从接仙台工事带回来箱笼里露出了一角黄色的纸张,皇帝上前翻开查看,只见里头堆着成摞的邸抄,显见的是翻看过了的。   他颇有兴致地走上前去,随手翻了翻,看到不少太子的清隽小字,俱是对内阁决议的一些看法。   “北地既恐因战春荒,何不依怀来例?官府出钱纳粮,以粮济民,以民修城,以工代赈,则民安而城固。”   太子匆匆奔进来行礼时,皇帝回头问他:“若是官府没钱,如何出钱纳粮啊?”   太子顿了顿,道:“财如流水,动则生,静则涸。官府没钱,便去向有钱的人借,再用其他的利益相交换就是了。作为官府,若是连这都想不到做不到,便不如换了人去做!”   皇帝笑吟吟道:“这是谁教你讲的?”   太子坦然道:“是驸马妹夫教我的,”他顿了顿,严谨地补充道,“他倒是没教我讲,就是和我说了这个道理而已。”   “驸马……”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怎么他说了你就听了呢?”   太子怪道:“驸马、妹妹、宋先生、张绍民说的话,我都有听啊。我今日只是回来一晚而已,那张绍民也非要我带回来,光看还不行,看了还必须得写批注!”   “嗤……”皇帝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个木头脑袋!接仙台怎么样了,可赶得上冬至之日?”   太子精神一振道:“接仙台已经基本落成,台高三丈三,用了中空的石柱基底,台子上鎏金化银,金光灿灿地,很是漂亮,父皇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只是周遭的围墙,和后面的屋宇等等,还尚未完善——这些工期不短,怕是要有个一年半载才好。”   皇帝不在意地摆摆手:“无妨,只要台子好了,能接到仙就好!”他又翻了翻邸抄,不觉有些欣慰:“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朕,也能放心地去登接仙台求仙问道了。”   太子迟滞了片刻,期期艾艾道:“父皇……儿臣不通什么得道成仙的事,但是听闻都有历劫历难之说,儿臣担心父皇……”   皇帝面上难得地浮现出了一丝暖色:“但是,你和你的人,会保障你父皇的安危,是不是?”   太子垂下头:“是。”   冯素贞借口更衣从吏部的酒席里逃了出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好容易消去了脸上的酒热。她不耐烦听吏部尚书的一再挽留,就托一个小厮过去替自己致了辞,从侧门溜了出去。   月光不盛,繁星满天。   她又揉了揉脸,脸上酒热还是烫人,真是的,这些官老爷们,就不能喝些不醉人的桂花酿么?   跨进公主府时,她当真隐约闻到了桂花酿的味道,难道是幻觉不成?   她很快就知道了,不是。   正堂里滚了一地的酒坛子,还趴着两个人。   当然,也有站着的,庄嬷嬷和杏儿正站在一旁连拉带拽地对付抱着柱子不撒手的天香,天香正对着柱子情深意浓地说着什么。   见到冯素贞回来,两人有些尴尬,眼前的场景怎么都解释不过去。庄嬷嬷只好自责道:“驸马,是老身的错,老身没看住公主,让她一下子喝多了。”   冯素贞默默数了下地上的坛子数:“这哪里是喝多了,这简直就是一头掉进酒缸里了。”   她到了天香身旁,犹豫了下,环住天香的腰身,杏儿和庄嬷嬷从旁把天香的手掰开,三个人合力,总算把天香从柱子上扒了下来。   见柱子没了,天香一拧身,直接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冯素贞,头还不住地乱蹭,嘴里依然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庄嬷嬷忧心忡忡:“驸马,公主这说的什么?莫不是中邪了?”   冯素贞拧眉细听了了一会儿,有些诧异,不确信地说:“好像是暹罗的番邦话?”   几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天香挪到了卧房,庄嬷嬷忙备了热水和醒酒汤去照顾天香了。   冯素贞回到正堂,看清楚地上一个是桃儿,另个居然是刘倩。   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问杏儿:“这是怎么回事?”   杏儿愤愤不平地讲述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李夫人晚上悲悲戚戚地找过来,说是和李大人吵了架,父母又不在京中,无人投奔,只好来找公主。”   “公主好言问了几句,听说是因为李夫人动了李大人的琴,李大人直接就吼了她。公主当时就气炸了,挥着甘蔗要去打李大人,被李夫人拦下了。”   “公主和李夫人一起吃饭,说让李夫人喝些酒好将那个没心肝的忘掉。两个人一边喝一边数落李大人。公主劝李夫人改嫁,李夫人不肯,哭哭啼啼地越喝越多,还央求公主派了单世文去李府知会一声说自己在此处。公主生气,也是越喝越多。”   “桃儿拦不住她们,就说喝多了驸马回来要生气的。公主先是听进去了,后来跟桃儿耍赖说这酒就跟水一样,不会醉的,不许告诉驸马。桃儿不信,喝了一碗,然后就倒了。”   “后来李夫人也倒了,公主就端着酒碗去找柱子喝酒……”   冯素贞听不下去了。   她不好去动刘倩,便又唤了粗使婆子进来,把她搬进了客房。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月上中天。   冯素贞凝眉想了想,对杏儿道:“李兄太不像话了,我去城南李府教训他下。你们照顾好那三个醉鬼,多喂她们喝些水。”   杏儿连连点头:“驸马,要不要带甘蔗?”   冯素贞哑然。   夜已深,花房里点起了烛火,菊妃虚着眼睛,借着微弱的烛光挑选着适合泡茶的花朵。   一道人影摇摇摆摆地出现在她身后。   菊妃将手里的菊花减掉根茎,慢慢起身道:“原来,本宫还是唤得动你的。”   “娘娘,老奴惶恐,”一顶金黄色的高帽向她行了礼,而后抬起,露出了她所熟悉的市侩的面容,“娘娘召见,老奴是丁点儿没带犹豫地就跑过来了!”   菊妃把菊花放进碗里:“你以为,你这些日子和那天香公主勾勾搭搭的,真当本宫什么都不知道吗?”   王公公拈着拂尘摇着身子:“娘娘,这是怎么说的?老奴是皇家的奴才,自然听皇家人的话行事。娘娘的话,公主的话,老奴都是听的。”   菊妃哂笑:“那好,本宫问你,皇上今日在东宫待了不短的时间,他和太子都聊了些什么?”   王公公老实回应道:“还能聊些什么,皇上心里头就那一件事儿,也就是问问那燕山里头的台子搭得怎么样了而已。”   菊妃摇头笑笑:“没想到啊,以前太子只会做木工,他嫌弃;现在去造台子了,他倒是成了慈父了。更没想到,一年前还是傻愣愣的太子,现在也学会讨他父皇的欢心了。你说,如今这情景,是谁造成的呢?”   王公公弓着身子:“娘娘,父慈子孝,这是人伦天性啊!”   菊妃气势一顿。   她收起了嘲讽,眉宇间凝上一丝愁意:“罢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如今这场面是谁一手造就的,你我心知肚明。我问你,若是我和那天香公主对上,你觉得,我能赢吗?”   王公公深深弯下了腰:“老奴劝娘娘不要和天香公主为敌。”   菊妃讶然:“为什么?”   王公公一字一句道:“因为不论天香公主是胜是负,娘娘你,都不会赢。”   菊妃怔怔看着王总管金黄色的帽子,忽地笑了起来:“我此时倒是有些羡慕你了,你这老阿监眼里只有那黄白之物,是个无情之人,任谁输谁赢,你的心都不会输。”   “娘娘错了,这世上哪儿有无情的人呢?”王公公辩了一句。   菊妃不欲与他多辩,便说道:“你帮我去请天香公主,我要见她。仔细着些,莫要让旁人知道了。”   这旁人指的是谁,王总管心里自然清楚,他垂首应了声是。   夜已深,万籁俱寂,行走在四九城的御街之上,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只是这一片寂静之中,除了风声,还隐约有着熟悉的声线。冯素贞自小学琴,耳力敏锐,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音声。   那曲调实在太熟悉,她不由自主地就朝着那音声来源处走去了。   城南李府,到了。   冯素贞没有叫门,翻身上了墙,   一盆火光的映射之下,李兆廷盘腿坐在庭院里,腿上架着昔日的订亲之琴。   那火光里燃烧着的,是圆形的纸钱。   冯素贞站在火光所不能及的阴影处,静静看着他将那一曲弹了一遍又一遍。   “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火光摇曳,照得李兆廷脸上明明暗暗,却看得出他极为认真的模样。   她探了探头,想看清那琴的模样,却不防脚下一滑,不得不空翻旋身落地。   李兆廷停了动作,抬头循声看去。   他借着月光看清了冯素贞的脸,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有说话。   冯素贞足步一顿,上前一步道:“李兄,大半夜的这是在做什么?”   李兆廷醒过神来,哀切道:“今日,恰是我一个朋友的忌日。我无以凭吊,此琴为故人所赠,只有清弹一曲,聊慰哀思。”   原来,竟已有一年了啊……   冯素贞微微一顿,继而秀眉慢慢扬起,露出一个森森冷笑来:“李兄,莫非就是为了这一缕幽魂,你就将尊夫人吼出了家门?你真是好出息啊!”   李兆廷垂首道:“这是我的错,我当时听到弦声有异,以为倩儿毁伤了琴,这才一时冲动说了重话。内子幸得公主容留,明日我会登门造访,求得夫人原谅,将她接回来。”   冯素贞寒声道:“只是求原谅?李兄,你以为,你亲手楔下了钉子,钉进了骨骼,伤得人血肉模糊之后,只要把钉子拔出去,就可以忽略那孔痕吗?”   她不知怎的,心中为那刘倩燃起了火:“你只知记挂这你心里的亡灵,你可曾好好想过,这一年多来,是谁在你身边默默陪伴?若是你对李夫人毫无感情,就利落一点,离开她,放她一个自由;若是你为她所触动,就抛开那个亡灵的影子,摘下故作情深的面孔,好好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   李兆廷何尝不知此理,他沉默片刻,放下了腿上的瑶琴,站起身抬头定定盯着眼前人的眉眼:“我只想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是不是冯素贞?”   “李兄啊李兄,时至今日,你居然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冯素贞恨铁不成钢地反问道,“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和你如何对待尊夫人有半文钱的关系不成?”   李兆廷一怔。   “望李兄明白,我此来所为的,是你和李夫人的事!李兆廷,你要清楚,李夫人——她不是冯素贞的替代品,也不是冯素贞的继任者,她是独一无二的刘倩。”   李兆廷如遭棒喝,忽的明白了什么。   是啊,不管面前这人是不是冯素贞,自己应当好生处理的是和刘倩的关系,和冯素贞其人没有任何瓜葛。而自己,却始终人心不足,一边享尽刘倩对自己的好,一边自诩情深,思慕着那个已经从自己生命中退场的亡灵。   谬矣,实在错得太离谱了!   冯素贞继续道:“夫妻一场,是缘,不是怨。说起来,你和那冯家小姐其实只有数面之缘,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你们自幼相识不假,但你们也是自幼分离,她看过哪些书,她喜欢什么游戏,她擅长哪些事,她害怕哪些事,你可知道?不,你不知道。你所心心念念的,只是一段童年时的回忆,一张好看的皮相,一种悱恻缠绵的相思情愫,一场信诺守约的风月佳话。”   李兆廷震惊地盯着她。   冯素贞继续道:“她答应了你的三年之约,可能也是同样的原因。她和你有童年的情谊,记得你少年英俊的模样和高山流水的琴声,余下的,她对你的一切,你的性情,你的喜好,你的习惯,她也统统不知道。”   李兆廷辩驳道:“我和素贞,是真心相爱的!”   “李兄啊,我不是说你们的感情不真,你们都是用心如日月的高洁之人,只是,你们缘浅情薄,所爱的尚不是真正的彼此,只是风月罢了。”   “更何况,你们这点情分,真论起来,这也不过是比盲婚哑嫁稍稍好上些许罢了,又怎么抵得上你和李夫人这一年来相处的深情厚谊?”   “寥寥数面,渺渺琴音,三年等候,这是段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而非真实的人生。”   “而真实的人生,除了琴棋书画,除了两情相悦,还有柴米油盐,有穿衣吃饭,有欢笑,有困窘,有共苦,有同甘。”   “你和那冯小姐有什么呢?既是缘浅情薄,又何必不辨亲疏地故作情深呢?不过是少年人恋慕风月,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你,你懂什么?”李兆廷憋出一句话来,清俊的面孔满是扭曲的痛苦,尽管嘴硬,他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驸马爷此言九成九切中了要害。   他和冯素贞,根本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冯素贞冷笑一声继续道:“是,我不是冯小姐,我当然不懂,我不懂你们之间的感情曾经有多深。但我看得出,尊夫人对你用情有多深,而且,你对她的感情并非没有回应,你对她的付出,也是甘之如饴。”   “李兄啊,你并非你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深情和傲骨啊……”   “漫说我不是冯素贞,若我真是那冯素贞,你欲如何?”冯素贞嘲道,“和离?再娶?”她摇了摇头,长身一揖道:“李兄啊李兄,如你这般薄幸,请恕愚弟是委实不敢委身了。”   李兆廷颓然退后,连连摇头道:“不,不要,不要再说了!”他跌坐在台阶上,捂住了脸,“我,我知错了……”   冯素贞直起身来,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琴,心想是不是狠心先将这琴毁了,却还是没能下手,匆匆转身告辞。   没走出几步,她听到身后传来了喉间的呜咽之声。   直到走出了城南,冯素贞才渐渐放松了脸上的冷厉,舒展的眉宇之间,凭空多出了一缕惘然。   是的,惘然。   时至今日,她仍然还会因为李兆廷而惘然,却终于坦然地对自己承认,即使日后她恢复了冯素贞的身份,也不会再去参与李兆廷的人生。   就算不是为了天香,也是为了刘倩。   ……等等,为何自己会想到天香?   冯素贞清明的脑子陡然一乱:自己这是已经将天香当做自己未来里的一部分了么?   她的心砰砰乱跳。   耳朵里却回响着自己的声音:“……除了琴棋书画,除了两情相悦,还有柴米油盐,有穿衣吃饭,有欢笑,有困窘,有共苦,有同甘……”   一道阳光洒落在脸上,刺得人根本没法安睡。天香眯着眼翻了个身,又觉得口渴,便扶着床栏坐起来,没成想脑子一晕,又砰地躺回了枕头上,磕得后脑一痛。   “公主,你终于醒啦!”杏儿七手八脚地把天香扶起来,喂她喝水。   天香舒服了些,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巳时过半了。”   天香吃了一吓,想站起来,却又只得坐下:“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杏儿一脸晦气:“您算醒得早的了,现在桃儿和李夫人还睡着呢!”她一边埋怨,一边絮絮叨叨地帮天香恢复了记忆。   “我……真的抱着柱子不撒手啊……”天香忧心忡忡,她近来因着那脑中的乱象倍感不安,心里始终惴惴,担着一份惶恐。尤其昨夜里听到李兆廷那般对待刘倩,就想起了上辈子李兆廷和冯素贞是夫妻的事儿,一怒之下没控制住,竟是喝得酩酊大醉。   “对,驸马还说你说的是番邦话!”杏儿补充道,“欸,公主,你哪儿学的啊?”   “那驸马她……”天香欲哭无泪。   “驸马她后来去了城南李府,快四更天的时候才回来……”   “什么?”天香脸色一定,“她去李府做什么?”   “说是替李夫人去教训李大人去了……”   天香陷入了沉思。   “还有……”杏儿迟疑了一下道,“干爹今天传了消息过来……”   “嗯?”   “菊妃娘娘,要见您。”   今日下了一场太阳雪。   从东宫探望了太子出来,天香漫不经心地越过前后宫的分界,穿过缦回的廊腰,仿佛闲庭信步般地走近了御花园。   上次她来此,还是来听那来福楼的堂会。   雪花在阳光的轨道里翩然翻转,徐徐落在御花园里临时搬来的小案几上。   天香公主就这样和在园中赏梅的菊妃“巧遇”在了一起。   一番寒暄见礼之后,菊妃唤了身边唯一的宫女去取些点心过来为公主佐茶。   见那宫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天香若有所思道:“娘娘为何要见我,只需唤我一声就是了,何必这么躲躲闪闪的?”   菊妃敛眉轻声道:“所谓骑虎难下,怕是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情形了,”她抬头坚决道,“我今日只想求公主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保住小皇子的性命。”   天香被菊妃的开门见山唬得一怔:“娘娘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菊妃凄然一笑:“我说了,我已是骑虎难下,眼下的局势我左右不了。我这一生已是完了,但小皇子还那么小,有那么多新奇的事物没见过,有比我的人生更自由、更快乐的未来。若是将来有了什么变故,我想请公主念着他是你弟弟的情面上,向太子求个情,放他出宫,给他一条生路。”   菊妃的一番话说得含锋藏钩,滴水不漏,明面上是实打实的示弱,天香却听懂了,菊妃并没有全然放弃对欲仙接仙成功的期待,之所以如此曲折地找她过来,不过是两面下注之举罢了。   天香并没有觉得心凉,反而有些欣慰。   要知道,前生的菊妃,可是在绝望之下手刃亲儿,而后自尽身亡。   今生今世,她却肯低声下气,主动为小皇子谋求一线生机。   只是,天香虽然心善,却也不蠢笨,她没有直接答应,只是笑问了句:“娘娘这话说得天香听不太懂。小皇子是我和太子的弟弟,是父皇的儿子,怎么会有性命之忧呢?”   菊妃幽幽望着她,忽的启唇轻道:“不,他不是你父皇的儿子,他是我和侯爷的私生子。”   天香脸上的笑容一僵,娘娘你不按套路出牌啊!   傍晚,冯素贞回府时,天香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怔忡神色。   冯素贞挑眉道:“公主酒还没醒?”   天香惭愧。   以冯素贞的性子自然不会只说这一句,状元郎接下来痛心疾首地演讲了洋洋洒洒引经据典的长篇大论,主要关于饮酒伤身、醉酒失仪的种种后果。   天香耷着头闷声不吭,直到冯素贞说累了才壮着胆子承诺道:“好好好,我不喝了,不喝了。”   冯素贞心气儿平了些:“嗯,也不是不让你喝,适量就是了,”她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忽的想到了什么,“对了,公主什么时候学会的暹罗番话?虽然我听不懂,但说得还挺流利的。”   上辈子的事儿哪儿解释得清,天香咳了两声岔开话题道:“咳,你昨天去教训那李大傻子了?”   冯素贞“嗯”了一声:“李兄今日有没有上门来接嫂夫人?”   天香没有答话,扭头朝杏儿看去。   杏儿理直气壮:“来是来了,李夫人不想见他,他死杵在门口,我就把他骂走了。”   冯素贞哑了半晌,认命道:“也罢,刚好这几日我不在,让李夫人在此多住几日陪公主聊聊天也好。”   “什么?”天香惊讶,“你不在?那你在哪儿?”   冯素贞道:“天香,我要去怀来一趟。”   冯素贞收到了单世武的信函:徽商带着颇为壮观的粮队进了怀来城。   曹天瑞如约带了大批的粮草到了怀来,还征用了徽州府的驻军护送,眼下正是冯素贞要兑现承诺去结账的重要关头。   虽然冯素贞之前已经把和恒泰昇借银的种种事宜和单世武讲过,但她既然没能归隐,而是仍然在这摊浑水之中,自是不好置身度外。   冯素贞对天香解释道:“这是千金买马骨的第一批粮,若是这批处置不好,余粮不会到位,我必须要去把这事处置下。快马过去,最快三日内就能回还,耽误不了接仙台的事。”现在距离冬至不过只有短短十余天的工夫,接仙台已经快竣工了。   天香知道冯素贞看重此事,也就没加劝阻:“你多带几个府兵一道吧,我身边留一个单世文就够了——对了,有件事——”她迟疑了片刻,屏退了下人,将房门关上。   此时已黄昏,屋内尚未掌灯,冯素贞见天香如此郑重,却又看不清天香的神色,不禁对那人将要说的话紧张起来。她正襟危坐,又觉得这样太过严肃,便十分别扭地调整着,尽量显现出极为放松的姿态。   于是,接下来,天香神神秘秘地将白日进宫见了菊妃的事情和她说了。   包括小皇子的身世。   天香百思不得其解:“我不知道,她怎么这么轻轻松松地就直接告诉我了……我想了一下午了,我想不通啊!”她倒是不觉得这事告诉冯素贞有什么不对。   冯素贞身子僵了僵,脸色却是白了白,她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默想:自己已经知道了皇家这么多秘辛,待日后身份泄了,怕是砍十回脑袋都不够。   罢了,死活这一遭,反正就这一条命。   冯素贞心底一叹,抛开这念头,问道:“她可还说了别的?”   “没有,后来宫人拿了点心过来,随便聊了聊就散了。”   冯素贞凝思了片刻道:“公主擅长以己度人,只是,别人若是有心设计于你,你有些想不通也是正常的。若我猜得不错:在兵法里,这叫做增兵减灶。菊妃娘娘此举,是想授人以柄示敌以弱,而使公主轻敌啊。”   天香一愣,自己被菊妃算计了?   “她虽然告诉了你这事。然而,此事难以查验,当时只有你二人。你纵然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这是皇家的笑柄,你也不会轻易说出去,”冯素贞继续道,“但是,你会因此而信了她的诚心,进而对她心生怜悯。因为,公主你是个心底坦荡的性情中人。”   天香咬了咬唇,冯素贞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   她想到前世菊妃的结局,一时心下有些恻然。   冯素贞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觉得,菊妃会亲自出马来麻痹你,这事定不简单。既有减灶,定然也有增兵,这几日欲仙怕是会有些动作。公主你留在京中,千万要当心。”   天香醒过神来连连点头:“你一个人在外头,也要当心。”   冯素贞不动声色地把天香从眉梢看到唇角,久久,方才又吐出一句话来:“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冯素贞走后不久,门房有人来报:“公主,一位徽州来的自称是程青玉的来访。”   “哦?”天香有些惊诧,“我们驸马刚去了怀来,她怎么就来了京城?”想想可能是专程来探望自己的,便叫单世文去迎一迎,好将人请进来。   单世文这一去,足足去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人急匆匆地跑到天香面前:“公主,公主,单侍卫和人打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部分就是原创内容了,没什么好吐槽的。   基本上我写文离不开两样东西,一个诗,一个酒,这个和我个人爱好有关,我家桂花儿爱喝酒是随我,嗯,我的锅。   有一年我生日,喝多了酒和同桌的基友说了一晚上英语,当时所有人都震精了。那年我六级还没过。   那大概是我一生中英语口语的巅峰水平了。   ——   其实我从小的愿望是希望成为推理小说家,而不是写感情的,导致我初中就开始研究法医学知识,还买了相关教材,可把我家长吓坏了。   基本上十几岁的年纪都是泡在推理小说里面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日本的推理小说家有一个算一个的,我几乎都看过。   我最喜欢的是本格推理,侦探和观众的视角是平等的,没有信息不对称的干扰。   虽然本文没有名侦探桂花儿的情节,但是关于后续剧情的进展,我已经把需要的线索都埋进前文了,喜欢琢磨的旁友可以想一想接下来的剧情是怎么进展的。   那么第一个问题:   来者何人?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天香拎着甘蔗跑到门口,看到单世文正赤手空拳地和一个身材娇小的“男子”过招。二人功夫都是不弱,几个呼吸间拆了几十招出去。   天香看得眼花缭乱,心想这三十文在自己手下被用成了包打听的喽啰还真是屈了才了,口上却是喊道:“停手,三十文,你这是做什么呢?!”   单世文凌空后翻到了天香身边,做出了格挡的姿势来:“公主当心,这小子不是程姑娘!”   天香定睛朝那“男子”一看,立时沉吟了起来:“呃……三十文,别摆着了,这人我认识,把人请进来吧。”   单世文狐疑地朝那人看了一眼,收了招式,换了个抱拳来:“兄弟,多有得罪!功夫不错!”   天香捂脸,冯素贞平素示人的面貌都会易容修形,你看不出来是女的也就算了,这“男子”如此娇小,唇红齿白又前凸后翘的你都看不出是个女的,三十文,你真是个人才!   那“男子”丝毫不知自己的装扮被天香腹诽得一无是处,也上前抱拳回礼:“是我未通名姓以至于此,兄台只是尽忠职守,无需自责。”   天香看着这两人假模假样的江湖做派,干笑道:“好了好了,你们进去再说。”   待进了府,天香到正堂里坐定,这才屏退了旁人,平心静气地问道:“梅竹姑娘,你怎么来了?”   梅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期期艾艾起来:“嗯……我,就是来……嗯,其实,我是……嗯……我是来找驸马的。”   天香不太信,她心里揣测着梅竹是否是专门来见太子老哥的,但见梅竹半晌不再说话,便说道:“驸马不在京中。”   梅竹“啊”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焦虑的神色来:“驸马什么时候回来?”   天香道:“可能还要等个三五天吧。”   梅竹蹙眉不语,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对坐了会儿。   天香开始琢磨了起来,她当初是让张绍民把梅竹送到冯少卿处的,冯少卿是知道冯素贞的身份的,那么梅竹此刻应该也是知道这驸马就是冯素贞了。   梅竹北上入京,冯少卿必然知情,但此时只见梅竹不见冯少卿,而梅竹也口口声声要见驸马,恐怕和冯少卿脱不开干系,看她如此焦虑,恐怕此事不是什么好事。   她的心陡然悬了起来,冲口问道:“冯少卿怎么了?”   梅竹怔了怔:“你怎么知道?”说完,她再也无法掩饰一身慌乱,“公主,那些人把老爷抓走了!”   在梅竹磕磕绊绊的话语里,天香了解了前因后果。   冯少卿是一个半月前和徽商的粮队一起北上前往怀来的,说是因着下元节将至,要去妙州祭拜亡妻。而后他们从商队脱离开,一老一少顾自回了京畿附近。   冯少卿在妙州不甚在意地盘桓了几日,没想到,被一直监视着妙州动向的欲仙帮人察觉。他们破门而入,径直掠走了冯少卿,却留下了梅竹。   欲仙帮的人掳走老的,却留下小的,明摆着不是为了报仇杀人,而是要谈交易,这才放过了梅竹来通风报信。   天香立时就明白过来,欲仙这是狗急跳墙了。   欲仙是早就怀疑了冯素贞的身份的,所以当初才会特意送了红嫣给王公公,让他去试探冯素贞。   梅竹不敢对着天香暴露冯素贞的身份,所以说得半真半假,期期艾艾。她自是不知,她一踏进公主府,就已经将冯素贞的身份漏了个干净。   今世因着天香的影响,□□诸多行事都是正大光明的阳谋,眼下正掌握着前世所没有的强势优势。   欲仙若要破了他们的优势,就只能从冯素贞——这个女驸马,这个唯一的破绽来入手。   想到这里,天香有些庆幸:还好,那个有着玉碎烈性的女子,不必面临如此忠孝两难的抉择。   面对这个问题的人,是她,天香公主。   再联想到昨日菊妃的举动,天香心底泛起了些许冷意来,若是她疏忽大意,而冯素贞又被欲仙挟持上——欲仙未必成功,但冯素贞,定然难逃一死。   她一阵后怕,顿时下了狠心:这一次,定要把这老杂毛打到爬不起来!   天香一面唤了单世文过来,托他去打探欲仙及其帮众的行踪,一面叫人备车,动身出了城去燕山寻张绍民。   今日晴好,宜破土、求嗣、远行,忌嫁娶、移徙。   京城南门,欲仙和离京的众舵主饮酒作别,殷切嘱托道:“此去任上,望诸君多读些文墨,勤勉克己,好生当官儿!”   众舵主闻言即道:“谨遵帮主教诲!”   欲仙把脸一沉。   荆楚舵主忙改口道:“谨遵丞相大人教诲!”   众舵主恍然,一时忙不迭地跟着说了一遍。   欲仙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命人端出些金银:“我近来忙碌,没能好生招待诸位,这二百金诸君且拿着,去妙州好生玩上几日再各自回乡吧!”   众人连忙恩谢不迭。   这一番送别送了半个多时辰,这四五百人的车队总算慢吞吞地南下而去。   水护法上前禀告道:“丞相,刚得到消息,那梅竹丫头果然进了公主府!只是,那驸马今儿个一大早就出城去了怀来,怕是没碰上啊!”   欲仙面色一凝:“如此不巧?她什么时候回来?”   水护法道:“从吏部得到消息说是她只请了四日假,想必不会很久。”   欲仙沉思了片刻:“也罢,反正那接仙台的地形我已熟悉,她只要在冬至前回来便是——我们先走吧!”   土护法上前问道:“丞相,现在是回欲仙宫,还是去往那丞相府?”   欲仙哈哈一笑:“虽然那丫头没找到驸马,但谁知道是不是搬了什么别的救兵?先去丞相府,咱们把那位冯老爷子弄回宫里头去!”   欲仙帮众人打南门进了城时,张绍民和天香也正从北郊的接仙台策马回城。二人并辔而行,一路却是缓缓走着,好在马上低声细语,商议着不可为外人道的秘事。   待快到了公主府,张绍民终于忍不住问道:“公主,这事,真的就这样瞒着驸马?”   天香从马上翻身下来:“你们之前筹划接手接仙台的营建,不也是瞒着我的吗?”   张绍民也下了马来:“那怎么一样?公主你这——”他斟酌着是说“筹划”还是“异想”,一时迟疑了。   “怎么不一样?”天香愤愤道,“莫不是只许她驸马放火,不许我公主点灯?”   张绍民笑了:“公主,我觉得还是跟他商量下比较好。”   天香摇头:“驸马行事方正,想必更愿意用堂堂正正的阳谋。此事过于异想天开,她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反是徒增烦恼。”   张绍民腹诽:你还知道是异想天开啊!   却听到天香继续问:“怎么,你不自信?觉得这事仅靠着你自己压不住?”   “那怎么能?”张绍民自傲道,“微臣带京营的人也有月余,虽说还没到如臂使指的地步,但对付些江湖草莽,是绰绰有余的。”   天香颔首:“那就成了。”   张绍民沉思一刻,低声道:“只是公主你这谋划,着实有风险。为安全起见,我们不如荒唐对荒唐。他既是要接仙,我们便让他接到仙,只是接的却不是他要的仙,而是我们的人,传达的是我们的意图,到那时他也无从辩驳啊!何必做如此大的局?”   张绍民这是又提出了上辈子那个装神弄鬼的法子来,但那是弱势时的不得已为之,此时怎么能再用呢?   天香摇了摇头:“张绍民,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是变相的妥协。”她微微抬头望着张绍民,那张她在前生的后十年里,几乎每日都要打交道的——政客的脸,“你要知道,一力降十会,如果不用雷霆万钧的法子把他打得彻底不能翻身,他就永远都会跳出来蹦跶。现下我们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手里有兵有权,定然要用好了才是。”   张绍民一怔,长身谢道:“下官明白了,多谢公主赐教。”   天香退了一步,心中默念:不用谢,这都是我从你那里学来的道理。   张绍民直起身来,声气已经比方才笃定了许多:“既然公主主意已定,我肯定会帮着你将此事做成。只是此事成败,非是在我,却是全都系在那颗‘药引子’身上。不知这个‘药引子’,哪里寻得呢?”   天香笑道:“你放心,这‘药引子’我已定下,只是这方子,我们还需慢慢开。”   张绍民思忖了片刻心头一亮,顿时也笑了声:“——对了,公主,我听说,你近来很喜欢桂花酿?”   “呃……是。”   张绍民道:“我是江南人士,我家乡那边每到冬至都会喝冬阳酒,正是用桂花做的。我宦游在外,最是想念这一口滋味,所以今年特意自己酿了一些,待起了窖就派人给你送来。”   天香不好意思说自己被冯素贞耳提面命不敢贪杯,自是欣然笑纳了。   天香回了公主府,先去寻了刘倩,刘倩在此住了这两天心里也是有些索然,正收拾了东西准备告辞。   天香屏退了闲杂人等,郑重地对刘倩说道:“李夫人,我知道你家遭逢剧变,想必你家人现在不想过问任何朝政大事。现在有一件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不得不托刘兄相帮,要拜托李夫人帮我做个说客了!”   刘倩感受到了天香不同寻常的认真,忙点了点头:“公主请明言。”   日落星起,月沉日出,须臾间便过去了一个日夜。   天香第二次踏入了欲仙宫。   欲仙宫里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都请了我进来还装这副作派?天香不屑笑笑,四下里打量了一番。   虽然仍是个炼丹房,但欲仙宫比以前多了不少文玩物事,原本的道士蒲团也变成了实木桌椅,桌案上还摆着邸抄文书,仿佛真的是个清贵的官宦之家那般。   天香没什么心思去琢磨这欲仙自打当了丞相后品味有了多大的提升,而是直接一甘蔗朝着那硕大的炼丹炉砸去。   “嘭”的一声余声悠扬,欲仙怒气冲冲地现了身:“公主好大的脾气,居然敢砸本官的炼丹炉!”   天香“噗嗤”一声笑了:“你就是当了官儿,也到底还是个道士啊!”   “哼!”欲仙气极,却仍是压着火对天香客气道,“公主你来此做什么?”   天香用甘蔗敲着掌心,几步走到欲仙的座位上,施施然落座,将长腿搁在了欲仙的书案上:“呵,我来,自然是因为你又招惹了我。”   欲仙狐疑地盯着她,四处打量了一番:“公主,此时可没有金丹让你碰瓷了。”   天香哂笑一声,抬起下巴,慢条斯理道:“欲仙,你抓了冯少卿,到底是想要什么?”   欲仙奇异地盯着天香,渐渐地,脸上的神情变成了似乎是想笑的模样,终于,他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倒是贫——咳,本官疏忽了,本以为,我留到最后的这张牌,会引来那位本尊。却没想到,原来,公主真的也是知情人呐。”   天香似笑非笑地盯着欲仙:“少跟我打太极,说吧,你大费周折地抓这么一个老头儿做什么?”   欲仙却从容起来:“本官还想问问,公主你对这个老头儿怎么这么关心呢?”   天香笑道:“你不知道吧,本宫在妙州的时候可参加过这冯老头儿家的比武招亲。我是险些做了他们家女婿的,自然有点情分。”   欲仙暧昧笑道:“哟,看来,这情分还不小啊……”他哈哈大笑,“我就说,这一场假凤虚凰的姻缘,怎么还能演出这么长时间的恩爱情笃?原来,公主是动了真情啊!”他觉得可乐至极,忍不住又大笑了几声,“公主,那驸马可让你满意了?可需要贫——本官给你弄些道家常用的丹药玩物来?”   他言辞中已经出现了狎昵之意,天香面不改色,仍是静静盯着欲仙:“出家人你的废话真多。快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欲仙得意洋洋,却是不紧不慢地查看起了炼丹炉的火候来。   天香并不打断他,仍一旁冷眼看着,顺手抄起了一本邸抄来,看着看着,对着上面欲仙歪歪扭扭的批注笑了几声。   却是欲仙首先绷不住了,他上前一把抽走了天香手里的邸抄:“公主,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天香挑眼道:“早该如此。”   欲仙冷声道:“冬至之日,我要在接仙台上施展迎仙之术,届时,太上老君和太白金星都会应我之邀,下凡与皇上一晤。”   天香懒懒抬了抬眼皮:“杂毛丞相既然有跳大神的好手段,到时候本宫真得好好看一看。”   欲仙没有理会她言辞中的戏谑,冷笑一声道:“公主,多亏了你的好安排。眼下的接仙台被你们把持得密不透风,你们现下有兵又有钱,本官纵然请来了真神怕是也会被张绍民带着京营拦截在外啊。”   天香哈哈笑道:“原来张绍民比太上老君还要厉害,难道他是张天师还是张果老不成?”面上戏谑,心里却是一寒,没想到,正因为今生比前世有了太大的优势,反而让欲仙不敢托大,非要在私底下动手脚了。   欲仙冷脸道:“若是本官届时迎不来上神,本官就只好向皇上告罪,说是因为朝中有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方才导致仙家震怒,不肯莅临赐药了!”   天香脸上的笑渐渐敛去:“你胡说些什么!”   欲仙似笑非笑:“这混乱阴阳的女驸马,妖人妖服,颠倒伦常,甚至还污了天家公主的清誉——自然会使得仙家不悦,从而绝了皇帝的修仙之路。公主你说,皇上他会不会无比地震怒呢?”   天香定定盯着欲仙:“你所求的,便是要在接仙台上顺利接到神仙,是也不是?”   欲仙笑了笑,一字一句慢声道:“公主你可听好了,我是要接到——我想接到的神仙。”   天香沉吟了半晌:“我答应你,你会接到你想接到的神仙。”   欲仙看着天香的神情,嘿然笑道:“公主啊,你莫要想着让那驸马此刻便逃。冯少卿在我手里,她若是跑了,接仙台上,我就会拿冯少卿抵死。”   天香拧眉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这老杂毛是不是已经害了冯少卿的性命?”   欲仙笑道:“公主放心,冯少卿是我的护身符,我是要带着他去接仙台的,怎么会轻易让他死呢?”   天香道:“我要见他!”   欲仙仍是笑:“公主对这个便宜丈人倒是很上心啊,看来果然这位是驸马爷的软肋。公主来此已是如此,不知道若是今天来的人是她的话,又是怎样一番情形!”   天香冷声道:“老杂毛,你要知道,你这一番动作,所能胁迫到的人,也就只有我而已。张绍民和我哥哥不会在乎冯素贞的死活,而冯素贞自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她怕是会拼着自己做个妖人,也不会让你得逞!所以,此时我来了,你这一张牌已经有了成效,不要再试图去刺激她了。”   欲仙饶有兴味地盯着天香的神色,轻啧了一声:“看来,倒是无心插柳了——来人,把那位冯老爷子带过来!”   不多时,天香听到一阵金属摩擦之声。她循声望去,只看到冯少卿披枷带锁,脸上满是淤青,身上挂了足有数十斤的锁链,步履蹒跚地挪了过来。   天香银牙咬碎,转头对着欲仙骂了一句:“你这杂毛!”   冯少卿本就体胖,身上又有负累,走了这几步过来是气喘吁吁。见到天香,他喜出望外,老泪纵横直接跪下了:“公主,救救草民啊!”   天香还没说话,欲仙却笑了起来:“冯少卿,这可是你女婿啊。啊,不对,冯素贞是驸马,应该说公主是你的儿妇?你怎么能跪她呢?”   天香狠狠瞪了欲仙一眼:“你给我滚!”   欲仙悠悠道:“公主,这可是我的欲仙宫。”   天香冷笑道:“我要和冯少卿私下说几句话。就算抛去我们的交易不谈,我也有别的法子让你不痛快!”   欲仙哼了声,带着手下朝欲仙宫的门外走去。   天香忙扶着冯少卿在地上坐下。   冯少卿平复了喘息,急急问道:“公主已经知道素儿的身份了?”   天香只得点点头。   “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天香叹道:“或许你该换个问法,我和她同起同卧,形同夫妻,应该怎样才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对她的身份毫无觉察?”   冯少卿凄然道:“多谢公主为素儿遮掩。”   天香摇头:“你不必谢我,她能为了我哥哥留下这么久,是我要谢她。”   冯少卿仓皇道:“公主,那欲仙国师为什么抓我,为什么公主都拿他没办法?”   天香无奈,便把接仙台之事大致和他讲了讲,说完她又觉得有些感慨:“老冯头儿,你说你不在徽州待着享清福,来京城做什么?”   “我在徽州,我收到了素儿的一封信。信封里是她的指甲和碎发,我当时就觉得我的素儿定然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事了,所以,看到徽商们运粮北上,我就一路跟过来了。”   天香算了算时日,知道定是因着东方胜的缘故才会有这一封信,顿时感叹这阴差阳错:“冯老头儿,你太莽撞了……”   冯少卿哀声道:“公主,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我担心她啊。”   天香心里一颤,宽慰道:“你这女儿是个聪明人,她已经是个成人了,你、你本不用太担心她。”   “怎么可能不担心啊……”冯少卿幽幽一叹,“我放不下,放不下她啊……”   天香语塞。   “素儿自幼丧母,虽然我娶了继室,但毕竟不如亲妈那样待她。我只有这样一个孩儿,虽然世人多是重男轻女,但我却没顾得那许多,尽心尽力地抚育她。为她求名师,送她去学文武艺,为了她也没再要其他的孩子。我一心一意地抚养她成人,我为我有这样一个聪明优秀的女儿而骄傲。”   前世冯少卿是在冯素贞离世半年后去世的,想必将冯素贞视若珍宝的他,才是那个时空里,受到打击最大的人。   冯少卿曾对冯素贞说,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你,那就是你的父亲。   他确实深爱自己的女儿,在她身上倾注了太多的精力和期待。而冯素贞,也承受了冯少卿太多的恩情。   倘若冯素贞的父亲不是妙州知府冯少卿,冯素贞不可能有优渥的生活,也没有条件去掌握那些使她成为如今这样人物的能力。   如果说现在的冯素贞是一樽美轮美奂的精致玉器,那么冯少卿就是精心雕琢她的匠人。冯素贞所拥有的一切能力和美德,都是在这个知府父亲的爱护下获得的。   这是冯素贞削骨还肉也无法偿还的恩情,也是天香即使为冯素贞做了再多的事,也及不上的。   “我年事已高,怕是也没有多少年岁了。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能看到素儿成家,生儿育女,以全了天伦之情,幸福快乐地度过此生。”   天香张了张嘴,很想说就算是她真的嫁了人,生育了子女,也不一定就会过得幸福。   但看着冯少卿这沧桑颓然的模样,她全然狠不下心肠,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冯少卿的想法,毕竟是这世上大多数父母的想法。   她怎么能强求这样一位老人用她重生之后的智识和心境,来心平气和地接受女儿不同寻常的一切。   冯素贞或许可以忘却李兆廷,可以冷对东方胜,可以苛待委屈她自己,但永远,永远,她都走不出父亲凝视的目光。   天香用茶壶里的水浸湿了帕子,给冯少卿洁面,温言安抚道:“冯老头儿,你放心,冯素贞这一世会幸福快乐地度过她的人生的,一定会的。”   冯少卿哭道:“若是如此,纵使我此刻死了,也是甘愿的。公主,倘若我活着威胁到了素儿,我不如就——”   “莫要说这种丧气话,你若是死了,那冯素贞又怎么能活得成?”天香也红了眼眶,“你放心,你不会死,冯素贞也不会有事。有我在,我不会让你们有事!”   “哎呀,你们翁婿之间,真是好生感人呐!”欲仙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天香微微合眼,狠心站起身来:“你不要再让他戴着这么沉重的枷锁,好生对待他!”   欲仙怪笑道:“公主放心,本官断不会叫你做个难做的儿妇。冯大人可是皇亲国戚,本官自然是要将他奉为座上宾!”   天香不欲再搭理他,大步出了欲仙宫。   梅竹装扮成了小太监在外间等她,见她出来,梅竹忙上前问道:“公主,怎样,我家老爷呢?”   天香叹了口气:“那杂毛抓住了我的软肋。要救你家老爷,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你要辛苦些。”   梅竹眼中满是坚毅:“梅竹不怕苦,公主你说。”   天香道:“你家老爷的事,你不要和任何人说,任何人都不许!”   梅竹想了想,不确信地问了句:“任何人?”   天香笃定道:“是,任何人!哪怕和你家老爷再亲近的人都不许!说了,谁都活不成!”   梅竹抿紧了嘴唇:“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驸马不在,桂花儿要上天。   昨天有人猜到来的是梅竹了哦。   行文至此,相信大家都知道我给天香选的破局的局眼在哪里了。   原剧中的欲仙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大到什么程度呢?   刘倩回京路上和五大护法打了一架,因此而结识了擅长“五行八卦”(个鬼)的李兆庭。   刘倩说你得罪了天下第一大帮不怕吗?   李兆庭:我已经得罪了更厉害的人了。   刘倩心想:比欲仙帮更厉害的不就是皇上吗,他一个书生怎么会得罪皇上呢?   ——喏,这么厉害的天下第一大帮。   纵览全剧之后,我们惊喜地发现天下第一大帮常驻人口只有五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护法,这怎么行呢?   好吧,剧组演员不够,鄙人脑洞来凑。   来来来继续开盘买定离手啊——   桂花儿选定的药引子是什么呢?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心如光明鉴,此情复何言   冬至大祭,因接仙台在北郊的缘故,距离皇城到底有一段距离,当日出发定是会误了时辰,故而参礼的朝臣和皇家,都需要在燕山脚下委屈一宿,翌日一早上山观礼。   说是委屈,又怎么可能怠慢?礼部的官员需提前半个月就需到燕山脚下扎营建帐,以保达官贵人安生歇息、大祭成功举行,而李兆廷则是因着内阁的差事,才拖到今日才动身出发。   李兆廷推开门,习惯性地朝身后说了句:“倩儿,我走——”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刘倩根本不在这里。   他昨夜里又去了公主府一趟,只得了她一个“前往妙州探望父母”的口信。   他想到刘韬走前对着刘倩说“若是受了委屈,就过来找我们罢”,妻子,她是委屈了吗……   是啊,自己如此待她,她怎么能不委屈?   他回身望着空空荡荡的屋舍,心中顿时起了绵绵密密的惘然。那个在自己身边如影随形地陪伴了他一年的女子,现下并不在他身边。   虽是不在,但他身上穿着的,是她亲手做的衣,身上系着的,是她亲手打的结。   他垂下眼,将昨夜收拾好的行装背上,除了官服,里面还有一把跟了他四年的琴。   天香将梅竹留在了王公公身边,自行出了宫。   自梅竹上门,她须臾之间拿定了主意,而后就是马不停蹄地忙了这两日,这十七岁的身子吃得消,心里却很是疲累。   而那个唯一她愿意靠上去的肩膀,此刻不在身边。   她没有乘车,也没有骑驴,只是沿着长长的御街,缓缓地走着。   正午时间,街上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各色小吃的香气弥漫四周,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天香走在这一片热闹之中,却觉得自己仿佛孤身行走在一条无人的小路上。   她此生只为那一人而来,其他芜杂的尘世烟火,和她毫无干系。   她精神恍惚,没留神被疾跑的顽童撞了一下,身形一歪,险些摔倒。她稳住身形瞪眼正要呵斥,却见那闯了祸的小鬼怯生生地朝她瞥了一眼,就被另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姑娘拉着跑了,两人一溜烟儿地没了踪影。   望着那两道小小的身影,她脑中凭空乱了起来:冯少卿的殷殷期盼和欲仙的冷嘲热讽言犹在耳,而昨夜刘倩向她抱拳行礼、说定会幸不辱命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   眼前场景陡然变换,零零碎碎的影像再度让她眼花缭乱:   冯素贞的坟茔,那静静矗立的白玉墓碑,掉落在地的烈酒酒囊,睿王侄儿的惊呼,一身青色裙裳的冯素贞自己身上摸索、把脉……   不同人物,不同时空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交杂在一起,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茫然。   她眼前一花,腿下一软摔倒在一旁,艰难地倚着墙让自己坐起身来。   脑海一片混乱,到最后,她只记得冯少卿说过的几个零碎的词来:   成家,生儿育女,天伦……   她忽然意识到——   这个每每在她心神大乱之际出现的影像,不是冯素贞,而是面目和冯素贞有七八分相似的李襄。   前生最后凌乱的意识中,也不知是她在昏聩时无意得见,还是她自顾自地臆想补全,那个青衫妇人——那个和冯素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襄,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已经清晰到天香几乎可以分辨出她是哪里像冯素贞,哪里像李兆廷。   还是像冯素贞多些的,李襄,是冯素贞生命的延续啊……   她就像沟通了两世的一根线,只要天香想到她,就立刻将现世的镜花水月搅碎,拉扯着天香朝着混乱而去。   当天香最初意识到自己对冯素贞起了怎样的念头的时候,她想过很多可能会因此而被改变的人,想过李兆廷,想过冯少卿,当然想过冯素贞那未来的女儿李襄。   她一点一点克服了自己心里的槛儿,即使面对冯少卿,也能毫不犹豫地发誓,自己能够为冯素贞带来幸福快乐的一生。   但她终于发现,哪怕她能力再高,地位再尊荣,心志再坚定,却仍是绕不开这父母子女的缘法。   天香能给予冯素贞一切,却独独不能,不能给她一个面目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李襄。   御街的热闹所不能波及到的昏暗角落,天香枯坐在不知哪户人家的房门口,颓然地将脸埋在了自己的双手里。   滚烫的水滴从指缝中渗落出去,融入了冷硬的青石砖,渐渐积成了一小滩,又在冬日的严寒里变成了冰。   天香抬起通红的双眼,看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她脸上的茫然一点点地消失,变成了她所特有的倔强和坚毅:“我今生因你而来,不论你我最终的结果如何,我定然要如我向你父亲许诺的那般,让你这一生,过得幸福安稳。”   她用袖子胡乱地把脸擦干,站起身理平了衣裳,又到了路边贩卖镜子的摊贩处认认真真地整理了仪容,而后大步朝着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京城南面的妙州府离京城不远,乃世所称道的天下第一大州。   它地处北方,却是山水奇秀,物产丰饶,宛若塞上江南。又在南边行商北上的必经之路上,因而青楼楚馆不少,带着股子纸醉金迷的繁华,是天然的休养之地。此次察哈尔的兵灾给京畿周遭多多少少带来了些叨扰,偏它仰仗着京城做屏障安生无恙,再加上伪宫案之后不少富贾来此置办田地,反而更添了几分热闹。   正是数九隆冬,外头降了雪,妙州城里新开的偎芳阁里却是春意融融。   一行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聚在楼上的包厢里喝酒听曲儿,正是欲仙帮的十二分舵主。   此次来京,不管他们的收获大小,毕竟也是领了官身,也可以说得上是衣锦还乡了。   因都是分舵主,他们天南地北经年难得一晤,如今凑到一起,又被这京畿繁华迷了眼,竟是臭味相投不忍早早分离。于是一路自京城而来,吃喝玩乐又厮混了几日。然而毕竟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加上各自盘缠不多,几百号人消耗也实在是负累,今日这一曲听罢,北边的几个分舵主就要先行离队向着自己的老家去了。   他们各自揽着香玉在怀,举杯相撞,共同祝愿帮主——啊不,欲仙丞相前程似锦,万寿无疆。   忽然间,包厢外哗声大起,有人高声叫嚣:“今日我家少爷要宴请好友,这场子我们刘府包了!其他人,请换个地方玩去吧!”   “砰”的一声,蜀州舵舵主把杯子往地上一砸,面上横纹丝丝拧起:“格老子的,哪个龟孙儿在老子面前作怪!”   江左舵主素来是个沉稳的,听来人口气仿佛是地头蛇,生怕冲撞了什么贵人,立即派了手下出门向青楼的龟奴和本地的客人打听一声。不多时,那人回来道:“是前丞相的儿子刘长赢。”   顿时有人怪叫起来:“他老子是丞相的时候我们都不怕,现在咱们帮主才是丞相,他算老几?!”   江左舵主回忆起和金亢龙喝酒时,曾说起到妙州得空了去会会刘长赢,一时也是冷笑起来:“对,没错!我们既然帮他刘家的女儿搬了家,不妨也去帮帮这刘家的儿子松松筋骨!”   众人向来敬重江左舵主这个书生,闻言更是胆气一壮,骂骂咧咧地齐齐出了厢房,要和刘长赢好好聊聊。   不料,出门时却看到外间已经刀光剑影地打成了一气。   众人惊疑,只看到青楼大堂中,一深一浅两道人影你来我往地腾空缠斗,竟是打得难舍难分。   “叮”的一声响,刀剑相撞,二人各自被震开来,那浅色衣衫的男子退了几步,“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恨恨道:“你这厮来此作甚?”   那深衣男子哈哈大笑:“刘长赢,你老子已经不是丞相,你还牛气个什么?今日小爷来此,就是为了给你个教训!”   众舵主明白是有人抢在自己前面给了那刘长赢教训,心中大快,高呼着叫起好来。   蜀州舵主冲着刘长赢桀桀怪笑一声,朝底下那深衣青年叫道:“少年郎好身手,你今日起运了,加入我欲仙帮共谋富贵吧!”   那青年仰头看了他们一眼,洒脱笑道:“你们运气倒是不错,那小爷就来帮你们谋一场富贵!”   众人一愣,这小子怎么口气如此轻狂。   刘长赢平复了喘息,挺剑又朝那青年刺去,口中高叫道:“东方胜,看剑!”   众舵主哗然。   不多时,那刘长赢败下阵去,正要逃脱,被那东方胜一脚踹翻,晕了过去。刘府家丁见状,顿时急了,一拥而上要和东方胜拼命。   哪能干看着东方小侯爷这么吃亏,江左舵主忙招呼着自家手下一窝蜂地冲上去,和刘家人打作一团,一时间桌椅横飞,碎瓷遍地,将这偎芳阁打了个一片狼藉。   毕竟是他们欲仙帮人多势众,不多时就将刘家人悉数打退了下去,只剩了昏迷躺倒在地上的刘长赢。   东方胜哈哈大笑,扔下了一把金叶子给偎芳阁的龟奴,充当损毁的赔偿,而后又朝着众舵主喊道:“来个人把刘长赢给我捆上!”立时有帮众上前把刘长赢捆了起来。   纷乱之中,江左舵主仍是清明,上前问道:“你是东方小侯爷?”   众舵主都是分舵的人,并没有见过东方胜的真容。   东方胜洒然一笑:“怎么?不信小爷的身份?”   江左舵主奇怪:“你不是去前线打仗了吗?”   东方胜嘿然一下:“掩人耳目罢了,若我去了,谁来送你们这一场泼天的富贵呢?”   众舵主面面相觑。   “就算不认识我的脸,你们总认识这个东西吧。”东方胜自怀里掏出块牌子来——   黑铁令,欲仙帮人见之如见帮主。   手中竟有此物,果然是东方小侯爷!   众舵主齐齐行礼。   东方胜大笑着,一边叫众人起身,入内陪他喝酒,一边嘱咐帮众抬着昏迷不醒的刘长赢进了包厢。   偎芳楼得了东方胜的钱财,自是不敢再计较什么损毁,立时流水价地送了酒席进来。众人推杯换盏,酒喝了一半,江左舵主起身敬了一杯而后问道:“不知东方小侯爷来此——”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线:“草民刘韬,特来拜见贵人!东方小侯爷可在此?”   里间顿时有了片刻的静谧,众人齐刷刷地朝东方胜看去。   东方胜嘴角一勾,仰头笑了一声:“刘韬,滚进来吧!”   须眉俱白的刘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进了门来,向着东方胜深施一礼:“小侯爷,犬子无状,得罪了小侯爷,草民特来替犬子来向小侯爷赔罪!”   说着,身后有家仆抬了两个箱子进来,刘韬继续道:“这里有黄金五百两,权当今日给小侯爷的花销,还望小侯爷笑纳!”   众人不禁咋舌,刘韬不愧是前丞相,儿子被人打了还来赔礼,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黄金!   东方胜哂笑道:“刘韬,你老说自己两袖清风。没想到,跑到这妙州来,居然还是个富家翁啊!”   刘韬赔笑道:“小侯爷不要揶揄草民,草民这点薄产,还是靠卖了犬子的清雅林才得来的——一点养老钱罢了。”   东方胜似笑非笑:“那你就胆敢拿这么点钱来打发我?刘韬,要不是有贵人帮忙,你那清雅林本就该是这一桌官爷的产业!”   众人一愣,只有江左舵主想起了当初金亢龙和东方胜一道图谋那清雅林的事,顿时觉得这东方小侯爷还真是个嚣张的纨绔,空口白牙地就给清雅林易了主。   东方胜又道:“你那儿子今日倒是没怎么打扰我,却扰了这些官爷喝酒的雅兴,你说这五百两黄金,够吗?”   刘韬面露难色,咬咬牙道:“小侯爷息怒,是草民走得太急,还有金子落在后头!草民这就再派人回家催一催。”   东方胜哈哈大笑:“没想到你七老八十了腿脚还挺快,那你干脆坐这儿等着陪小爷我喝两杯,等那一万两金子到了,你再回去!”   众舵主顿时倒抽了口冷气:这东方胜敲诈勒索的本事,比他们这些正儿八经出身的江湖混混还厉害啊!   蜀州舵主顿时起哄笑道:“对头,刘相公既然来了,就来喝两杯嘛!老鸨,给刘相公找两个姑娘来!”   众人哄堂大笑。   他们立时找到了比美酒美人更令人心悦的享乐,有的给刘韬灌酒,有的揪他胡子,有的拿他的老迈调笑。   虽然欲仙已经是丞相,但看着刘韬——这个昔日靠着正统的科举路子,晋升成为百官之首的老头,如此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地被羞辱,实在是一件天大的痛快事。   就连江左舵主这个秀才出身的,也觉得因那九品官职带来的闷气一扫而空。   九品又怎么样,你刘韬曾是一品,失势之后,不照样被我们这群小官儿戏弄!   他们倒还想做更出格的事,想扒了刘韬的衣裳把他丢到妓子床上,却没来得及下手——因为刘府的家仆已经抬着万两黄金到了。   荆楚舵主想到方才东方胜的手段,倒是想有样学样地想再敲一笔,刚开口磨了两句,就被东方胜止住了:“够了,再多就过了,他又不是朝中无人。”   众人顿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对啊,这刘丞相的女婿和学生,还安安稳稳地在朝廷里当着官儿呢!   众人噤声,刘韬终于得以带着昏迷着的儿子离开了青楼。   一钻进刘家的马车,刘倩立即给刘韬递了醒酒茶,搀扶着老父坐下,担忧道:“爹,你怎么样了?可是被灌了不少酒?”   刘韬脸色通红地摆了摆手:“为父毕竟在官场上厮混了这么多年,酒量还是有点的。”   “妹子放心,我在旁边一直看着呢,父亲没受什么太大的折辱,就是得压着火气儿伏低做小,”不知何时醒来的刘长赢坐起身来,咬牙切齿道,“这帮恶棍,回头我定饶不了他们!”   刘韬却笑了声:“赢儿,你这过刚易折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你是不知道,为父当了三十年的官儿,这伏低做小的本事,却是比酒量还要好些的。”   刘倩有些愧疚:“爹爹,大哥,对不起……或许,我不该答应公主让你们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刘韬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过是丢点脸面罢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位在包厢里高谈阔论的“药引子”,才是真正将自身置于险地的啊!   包厢内气氛极为热烈,刘府抬来的黄金在一旁明晃晃得照亮了半个房间,众舵主又是喝了几轮之后,各自搂着姑娘进房休息。   江左舵主晕乎乎地倒在温香的床榻上,脑子乍然闪过一丝清明:咦,那小侯爷来此做什么来的?   三天早早过去,冯素贞并未如她所说的那般如约回返。   并非她有意拖延,实在是曹天瑞等人太过热情,扣着她宴饮几番不算,还赠送了几车徽州带来的土产,从绫罗绸缎到笔墨纸砚,叫冯素贞也不好对他们的热情冷言冷语。   眼见得又过了两日,冯素贞想到天香定然是等急了,实在是不能再留,便随手挑了些小玩意儿,预备轻装返京。   “对了,”曹天瑞看冯素贞真的要走,这才一拍脑袋,“我们一行人北上的时候,捎带上了一位徽州城的冯老翁和他的女儿。听青玉说,他们是你的故知。后来在路上听说你已经回了京,他们就在保定府和我们分开,直接去京城找你去了。”   “你怎么才讲?”冯素贞又惊又急,她顿觉着相,忙改了话头:“青玉?曹兄,你现在和程姑娘倒是亲近了不少啊?”   曹天瑞没在意她之前的失态,他吃了酒,眼下正是微醺,只嘿嘿笑道:“曹某还没谢过驸马,若不是驸马将圣旨给了青玉保管,我怕是也没那么多的契机去叨扰她。若是日后真的成了,怕是要多谢驸马保的大媒!”   冯素贞不由得也是为他觉得欣喜,但眼下知晓父亲和梅竹可能已经在京城等着自己,她更是无法再耽搁下去,便告辞而去。   临行之际,冯素贞去向怀来县令辞行,正值县令夫人也在场,便对孙夫人道:“夫人,徽商送了我一车好绸缎。我带着回京实在是不像样,你就收着吧”   不知怎的,孙夫人只是看着她,不住地掩口轻笑。冯素贞顿觉莫名:“夫人怎么如此开心?”官宦夫人见多识广,哪怕是收了绸缎也不会开心至此吧。   冯素贞素来和善,那孙夫人也就笑吟吟地指着她的身上的裘衣打趣道:“驸马,你这身裘衣,原是我给我那儿子预备着的。后来买冬衣时,看公主实在是心疼你,那些普通的通通看不上,妇人我这才割爱将此衣服送给她的。我见驸马这一身衣服穿来穿去的,竟是回了京也没脱下来,又说要送我好绸缎,岂不是以衣还衣,妻债夫还?”   冯素贞顿时一窘:“夫人……”   孙夫人又笑着道:“公主那阵子还说要给驸马做冬袜,窝在我的绣房里忙活了几日,手上可是挨了好几针呐……妇人我眼里瞧着,公主爱重驸马简直如珠如宝,情溢于表,令人动容。驸马啊,你可要好生对待公主啊!”   冯素贞微微一怔:天香对她很好,她自是知道的,而自己,却是心怀鬼胎地贪恋着她的好。   冯素贞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完了后面告辞的话,她恍惚着出了怀来县衙,疏朗的眉宇间浮起了一丝凝重来。她仓皇上马,脑子里闪现过了天香的一颦一笑。   她想起和天香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那点滴之中,有天香对她的殷殷关切,有天香对她的迁就纵容,有天香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如此用心?   孙夫人说,情溢于表,令人动容。   是啊,是啊,天香已经如此明显了——天香喜欢她,比普通的喜欢更深的那种。   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她早就觉察了,外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冯素贞如此聪敏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但偏偏一再用诸多理由来麻痹自己,以自作聪明的措施隔靴搔痒,又用诸多借口一拖再拖,将她二人的感情生生拖延至如此暧昧境地。   自己舍不得弃了这个身份,舍不得揭开这个谎,舍不得天香对她的好。   冯素贞攥紧了缰绳——   可是,天香看在眼里的人,不是她冯素贞,而是须眉男子冯绍民啊……   她顿时觉得心中一阵萧索——   荒唐,荒唐,冯素贞啊,枉你自诩信义重诺,怎能如此自私荒唐?   但是,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拿天香怎么办?她又该如何自处?   此时间,若然一走了之,何其懦弱?   若然实情相告,何其残忍?   若然继续隐瞒,何其无耻?   冯素贞啊,说什么才高八斗智计过人,怎么一沾上天香,你就成了无谋竖子!   乱绪纷纷,渐渐堆砌成无法吐出的块垒,她御马一路疾行,越跑越快,竟是甩掉了自家的府兵,终于孤身踏着夕阳的残影进了京城。   她在公主府门前下马,跨过前院影壁墙,穿过岸芷汀兰枯萎了的庭院,踏着平整的青石砖,朝内院走去。   她远远地瞧见了天香那宜嗔宜喜的小脸朝着自己展开了笑颜,她绷紧了的心蓦然一松,轻飘飘地将所有的乱绪都抛洒了个干净。   她纠结什么,呵,应该怎么做,不是很明显吗?   天香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善良、聪明,如明月般通透的人物,不应被欺,不应被瞒,不应被轻易由着别人安排,不应被不可言说的私欲所裹挟——这样一个人,理当有个光明敞亮的未来。   而不是在暧昧中,陪着她受着煎熬。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是,我既然答应要全了你的因果,请让我最后再自私几日吧。   她的步子稳了下来,坦坦荡荡地一步步朝着天香走去。   天香安静地坐在正堂里,看着她的女驸马朝她一步步走来。   正值隆冬,冯素贞自然显不出什么分花拂柳、衣袂翩翩的风流气韵,但就这么看着她裹着厚实的裘衣过来,却让天香感到了难以名状的心安。   这是年轻、鲜活、眉眼飞扬的冯素贞啊,她还有着漫长的人生,和新奇而未知的未来。   天香忽然觉得,其实,根本没必要强求着非要得到她,哪怕把她放在眼前就这么看着,也好。反正只要她天香公主一直从旁护着,天下间哪个男人,莫说是李兆廷,便是自己的太子老哥未来的皇帝,也断断委屈不了冯素贞。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自己可笑。自己在心中翻来覆去地给那冯素贞安排了几生几世,而那人根本什么都不知晓。   自己就这么一个人胡思乱想,想得死而复生来寻她,却仍是压抑着心里的倾慕,只在自己心里的戏台子上,唱了好几出的《长生殿》,又唱了好几出的《惊梦》。   她又想起了那日看的《双凤缘》来——   “行前眉宇端相看,”   “一眼魂销一生缠。”   “救你只因江湖女儿善,”   “勿需再提恩和缘。”   “郎君啊——”   “劝君善保金石躯,”   “今生今世——无相忆!”   冯素贞踏着她心里的鼓点朝着她走了过来。   那些争权夺利的肮脏阴司,那些禁忌情愫的纠缠不清,那些父母子女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恩义和亏欠,那二十年茕茕孑立的心酸,那跨越轮回仍求不得的惘然,都随着那人的走来而烟消云散。   她终于走到了自己的面前,眉如远山,眼若春水,丰神俊秀地立在堂前,用她温柔的嗓音轻声说道:“我走了这几日,公主你可还好?”   天香脸上舒展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笑容来:“很好,一切都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敲黑板,本章内容是一道语文阅读理解题。   1.桂花儿做出了什么决定?为什么?   2.小冯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为什么?   3.本章最佳男演员应该颁给谁?   4.老铁扎心不?   ——   我可不是拖剧情,没办法,重生的桂花儿对上年轻的小冯是老牛吃嫩草,老牛考虑得难免要比嫩草多。   嫩草想的只是感情问题,老牛有着前生的经历,对那个本应存在的李襄,是耿耿于怀的。   上一章讲了父母,这一章开头讲的是子女。   养儿防老是一种朴素的生存之道,但是这其实也不是天然的,也就是人类社会能够用法律和道德加以约束,要求子女要尽孝道。   古代提倡孝道,孝道是美德,同时也是权力关系,有了孝道,人类的平均寿命可以延长,上对下的索求就都有了借口。   孝道的传递,是靠生育繁衍作为基础的。   繁衍是自然和文明发展的天然逻辑,不生育是同性恋情之所以成为禁忌的原罪。   所以,说什么不孝,说什么大逆不道,归根到底还是不生育,为什么古代人好男风都可以接受,因为不影响他们娶妻生子。对于真正选择不生育或者因为自身原因不生育的男人来说,宗族里面人多,大家族里又有资源问题,过继一个孩子承继香火,既可以解决养儿防老的需求,也可以让家族满意。   然而对于女人来说,这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社会文化里,女人没有传递自家宗姓的义务,但女性才是生育的主体。怀璧其罪,社会和家庭都会以“幸福”“完整”为借口来灌输生育的责任。   现代科技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解决不了伦理的困境。   想要破除这重观念上的困境,需要重新建构新的三观。   命是父母给的,路是自己走的。玩游戏的时候你可以自己选择普通路线,当然你也可以自定义。未知的路当然总是荆棘密布,但已知的路,未必是你喜欢的。   所谓的幸福并非是一种选择一种模式,而是内心的感受。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觉知来日短,万事可忘情   冯素贞自打从怀来再度回来,便有些奇怪。   天香说不出是哪里奇怪,也说不出这奇怪有什么不好。反正,在她眼里,冯素贞哪里都是好的。   她们仍是如从前那般相处得轻松自在,只是冯素贞会在谈笑间偶然出神遐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比如此刻——   “喂,”她唤了冯素贞一声,“我刚才说冬至大祭,我也要去。”   冯素贞回过神来,点头道:“自是要去,谁知道那欲仙会使什么幺蛾子。就算是为了开眼界,公主也必须去。”   天香轻咦道:“这么爽快?按照你平时的做派,应该——”她学着冯素贞的样子,正襟端坐,微微蹙眉,沉着声音道:“‘公主,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接仙台云波诡谲,如此危险,公主你还是好生在宫中等我和太子回来才是。’”   冯素贞笑道:“因为我知道,公主定然会如此回答我——”她眉毛一挑,吊儿郎当地往椅背上一靠,学着天香的口气道:“‘有你和张绍民在旁边看着呐,我怕什么啊?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偷着去,哼!’”   天香目瞪口呆。   一旁的桃儿杏儿已是笑成了一团。   冯素贞笑吟吟地坐直身子,恢复了平素的端方模样:“公主莫怕,我自是能护着你周全的。”她顿了片刻道:“说起来,单世文功夫不弱,他那一手大刀的功夫长于格挡,最是适合做护卫。可惜啊——”她幽幽地瞥了天香一眼,她自从怀来归来便没有见到单世文,问了一圈只说是地方卫所出缺,让他去看了。   天香干笑道:“我都说了我要给他一个好前程,既然天津府有了机会,自然得让他去看看。那地方离京城不远,他父母兄长应该也是满意的。”   冯素贞信口道:“既然去天津府,何不让他去妙州?距离京畿不是更近些?”   天香矜持地默不作声,转过脸却是磨起了牙:三十文你何德何能,让冯素贞如此惦记你啊!   燕山脚下,京营驻处,铠甲鲜明的京营士卒一丝不苟地巡逻、换防,严密得仿佛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道旁的密林之中,一行穿着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正循着枝叶的缝隙暗中窥探。   其中一个锦袍的年轻人打了个喷嚏,吓得一旁的儒衫中年人忙捂住他的嘴。   江左舵主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他被卫兵们明晃晃的刀锋晃得心惊肉跳,向着身旁的年轻人问道:“小侯爷,这事儿,当真不要去和帮主说一下吗?”   他们自从在妙州遇到了东方胜之后,一行人就在妙州又盘桓了几日,自是一番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直把刘府送上的一万金花了个精光。   终于这一日,众人在酒酣耳热之际被东方胜的豪言壮语所感,大大咧咧地就丢下了其他弟兄,跟着东方胜一道骑马北上,绕过京城,径直来到了燕山脚下。   徘徊了一日,众人早已酒醒,心里知道胆怯了。   那东方胜专程从察哈尔跑回来找他们所为何事?   造反啊!   东方胜呵斥道:“婆婆妈妈的,知道什么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吗?就是因为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你们一帮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居然如此胆怯!江左舵主,你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黄袍加身的故事。成败只在一念间,这事,若是对你们帮主说了,就定然做不成了!”   江左舵主担心:“可是,这守卫的人这么多……我们此次北上,身边加起来统共四五百个人,还不够给人塞牙缝啊!”   东方胜凤眼轻挑:“足够了!你莫不是忘了,这禁军、这京营,都曾经是我的手下,我自是有办法让他们放你们长驱直入!”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平素心眼儿最多的荆楚舵舵主冷笑一声:“以前是都听你的,谁知道现在怎么样呢?我可是听帮主说了,现在的九门提督是张绍民,他是跟太子最为要好的!”   其他人也想了起来,一时,看着东方胜的眼神就难以名状了。   东方胜气道:“你们怕?好,你们选个胆子大的,跟我来!”   他大摇大摆地从草丛中钻出来,径直朝着京营中间的大帐走去。   众舵主面面相觑,最后全都盯着江左舵主,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过去。   一路有士兵瞧见了东方胜,都是朝他点头致意,江左舵主暗中观察,听到有人叫东方胜“胜小爷”,心道,这京营的人和东方胜果然熟得很啊。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京营大帐,一个青年官员正在帐中端坐。   那青年官员看到他二人,豁然从椅子上起身,面上露出了惊色来。他眼神一动,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东方小侯爷!”他看到江左舵主,立时迟疑起来,“这位是——”   东方胜沉声道:“实不相瞒,这是欲仙帮江左舵的舵主。”他又对着江左舵主道:“这位是如今的京营统领、九门提督张绍民!”   张绍民面上浮起了肃穆崇敬之色,作揖道:“英雄豪杰,久仰久仰!”   饶是江左舵主平素再冷静,看到如此大官对自己如此恭敬,也是受宠若惊,连忙还礼。   张绍民问道:“东方小侯爷怎么来我这里了?”   东方胜叹了一声:“张大人,昏君无道,害死了我父亲,还逼着我上战场,想要害死我。我是带着好汉们来拥立欲仙丞相登基,改天换日的!”   江左舵主眼睛一跳,这小侯爷也太敢说了吧。他正要辩驳几句,却见那张绍民一拍大腿:“早该如此!”   江左舵主傻眼。   东方胜叹息:“但是我游说了几日,他们仍是不太信我。又见你京营兵强马壮,因此畏惧不前,我很是伤心,这才现身带他来见你。”   张绍民想了想,诚恳道:“不知其他好汉在何处,绍民愿与诸君一晤,为诸君释疑!”   密林之中,张绍民环视周遭穿着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总算明白为什么只有江左舵主一人跟着“东方胜”来寻自己,其他人一旦在这京营中出现,这赤橙黄绿的穿衣打扮风格简直蔚为大观。   众人一番厮见寒暄之后,他又换上了那副诚恳的面容:“本官仰慕丞相已久,是早就想助丞相一臂之力的!”   荆楚舵主一针见血地问道:“你不是那太子的人吗?”   张绍民苦笑:“哪个是那太子的人!皇帝授命我辅佐太子,我怎么可能抗旨不尊?只好忍着不甘,被那傻乎乎的太子所驱使!”他唉声叹气了一阵,“你们是不知,那太子愚蠢木讷,见天只知道火药木鸟,哪里像个太子的样子!”   荆楚舵主冷笑:“你手下强兵壮马,若是你带着兵马直接干,岂不是比我们这些人来得便利?”   张绍民苦笑道:“各位英雄,你们却是不知,我虽名为统领,但这兵不是我的兵,而是皇帝的兵!我可以限制、调开他们,却不可能撺掇他们去谋反!要是这兵真的有用,昔日东方小侯爷在怀来围了他们一个月,怎么都没能把那太子做掉呢?好汉们啊,你们可以忠心为主冲锋陷阵,我却只能虚与委蛇暗中放水啊。”   江左舵主叹道:“你也是不容易啊……怎么不早些向丞相效忠呢?”   张绍民继续诉苦:“要知道,我不是江湖人士,并非欲仙帮的门人,而是皇帝的家臣,若是我直接向丞相投诚,就是叛主,日后,丞相也不会信我的!唯有将这龙椅做个投名状,方能得偿所愿啊!”   众舵主默然,他们都是江湖人,自然晓得投名状的意思。   张绍民道:“那皇帝平日里都在深宫之中,哪里有机会现身于人前?此次祭天在那半山之上,脱离了重兵把守,简直是千载难逢,只有这一遭,只有这一次良机啊!”   东方胜道:“都说宰相的门人七品官儿,你们帮主是京城的一品大员,你们呢,穷乡僻壤的九品小吏!因为老皇帝活着,他手中权柄有限,只能给你们这么大的官儿。”   张绍民道:“皇帝大权独揽,便是丞相也受着限制。丞相现在已经是官员里头一个了,已经难再晋升,不可能再给你们带来更高的地位。”   东方胜道:“他身边的五大护法在京城里吃香喝辣,位高权重。你们这些人,说得好听了是舵主,说得难听点就是喽啰!专门在各地搜刮敛财的喽啰!”   张绍民道:“凭什么五大护法就留在这繁华之地,你们就得山高水长地去各地当九品芝麻小官儿,泥里刨食,土里打滚?”   东方胜道:“一旦成了,你们就能一步登天,封侯授爵。你们再回家乡,就是不是什么九品小吏,而是封疆大吏土皇帝!”   张绍民道:“一旦成了,就是从龙之功,知道何为从龙之功?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在此一举!”   他二人一句接一句,说得是巧舌如簧,接得是天衣无缝。   众舵主顿时红了眼:“娘的,干了!”   江左舵主见众人情绪亢奋,也不好泼冷水,只得道:“这事……哪有那么简单!”   张绍民暗暗擦了把汗,和煦笑道:“江左舵主说得是。所以,诸位好汉,这件大事,我们来好生商议一下!”   东方胜在身后暗暗向他比了个大拇哥。   黄昏时分,冯素贞自吏部下差归来,她特意打听了一番,自己离开这几日,并没有什么老者或者年轻女子前来寻她。   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待冬至之后再做定计。   踏入公主府时,恰瞧见京营的人来给天香送东西——   张绍民送了一坛子酒,还有一条鱼。   “酒?”冯素贞挑眉。   天香想起之前张绍民和自己说的事:“哦,这是冬至时候喝的冬阳酒。张绍民是江南人,说是最是想念家乡这一口酒,今年特意自己酿的——冬至将至,这酒总算出窖了啊。”   “冬至一阳生,喝些酒也是应当,”冯素贞斜眼瞥了天香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只是张大人忒小气,一坛哪里够喝?”   天香随口接道:“……嗯,许是他酿得本就不多吧……”她猛地反应过来,“咳,不对,就是送得多我也不会多喝的……杏儿,把酒收起来,冬至的时候再拿出来!”她暗自发誓,坚决不能再因喝酒被冯素贞揶揄。   冯素贞见天香着慌,心头一软,唇角扬了起来:“——张大人这鱼是哪儿来的?”   那送东西的人是个京营的卫兵,见终于有人问起了鱼,忙道:“这是张大人今日凿冰钓的一条大鱼,说是知道公主喜欢吃鱼,特意送来给公主驸马尝个鲜!”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上前把鱼嘴掰开,从里面取出了钩子来,“张大人吩咐得急,连钩子都没取,小人就赶着送过来了。”   天香眸子一亮,哈哈笑道:“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声冬季鲜货少,张大人还特意去钓了,真是有心了!”   冯素贞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又是酒又是鱼的——看来,只要是公主喜欢,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张大人也会给你摘来啊。”   冯素贞如此一说,天香顿时敛笑,给那卫兵看赏,吩咐厨下做鱼。   待嘱咐完毕,她转头一看,却见冯素贞眉眼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是,奇怪啊!   用膳之际,冯素贞也觉得奇怪,她瞧着天香眉眼舒展地捧着碗喝着鱼汤,十分惬意的模样,不禁疑虑起来——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吃鱼了?   莫非这鱼的种类有什么特别?   一度五谷不分的状元郎陷入了沉思。   其实,张绍民送来的是什么鱼不重要,关键是,这大鱼咬了钩。   距离冬至大祭只剩两日的时间,宫里头的其他人也更加忙碌起来,翌日,就要出发离宫前往燕山营地了。   虽只是去京郊住一夜而已,但毕竟是銮驾出宫,各式各样的御用之物都需备得齐全。   菊妃本就是要随驾去往京郊接仙的,更何况这接来的仙和她母子的命运息息相关,她又是实际上的六宫之主,不但人忙着筹备忙得脱不开身,心思也是始终活络着,期盼着——   侯爷,你若在天有灵,便保佑我们的儿子,实现我们的心愿吧。   因而,当天香公主和驸马冯绍民登门造访时,菊妃并不太想打起精神来应付他们。自她上次故意示弱之后没多久,欲仙就志得意满地告诉她说,天香公主已经不足为虑。   欲仙和她说完这番话没多久就开始准备动身前往燕山营地,她虽然不解因由,但她是不可能不把天香当回事的,只好勉强着出来与二人一见。   只寒暄了几句,冯绍民就借口考教小皇子学业带着小皇子去了书房,留下菊妃和天香两个喝茶叙话。   茶刚刚注上,菊妃想着冯绍民方才离开时纤细的背影,问道:“公主怎么来找我了?”   天香低头专注地盯着热气蒸腾的茶水:“我此来,是为了告诉娘娘,欲仙赢不了我。”   菊妃手一抖,壶嘴歪到一边,精心采集的无根雪水洒了一片,她淡定地用布将水吸干:“他当然赢不了你,我早就知道。”   “不,娘娘,你不知道,”天香缓声道,“你上次告诉我的事,其实父皇早就知道了。”   菊妃一怔,忽地笑了,把头别向一边:“公主这是在说什么呢?”   小皇子的血脉是难以举证查验的事情,天香不想和菊妃在此处打太极,便直白道:“娘娘,即便欲仙真的招来了太白金星,即便那太白金星认定了小皇子,父皇也不会立小皇子为太子。”   菊妃不抬头,仍是道:“太子当然是公主的哥哥,我的小皇子哪里有那资格。”   她仍是在绕,天香却是不急:“娘娘,你知道东方胜为什么会抛下一切跑去察哈尔打仗吗?”   菊妃手里动作一顿——这确实是令她费解的一件事。   天香道:“因为他看清了形势,知道小皇子身份已泄,他无法左右我父皇的意志。这才想用自己的战功,替他的父亲保下小皇子一条命。”天香神色郑重地继续说道:“他临走前,嘱托我,保住小皇子。”   菊妃面色凝滞了片刻,忽地苦笑道:“若他真的知道了,又怎么会忍着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天香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她仍是不疾不徐道:“不论娘娘如何看待我父皇,我父皇是极为爱重娘娘的。你若是不信,不妨去我父皇的御书房里看一看,把那一妇一幼的泥人拿出来看看,里面可是藏了什么东西。”   菊妃是知道皇帝御书房里的泥人的,她也曾在奉茶之际悄悄地拿出那泥人观看摩挲,知道那里面的一妇一幼正是她和小皇子。她见天香说得井然有条,不由得已经信了七八成。   菊妃蓦地觉得心里一空,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想要做成的事,真的就从一开始就只是不可能实现的诞妄吗?   是的,当然是诞妄,纵然太子有再多错处,哪怕是被扣上染指帝妃的名头,皇帝对太子都从未放弃过。   她想起王公公那意有所指的话来:父慈子孝,人伦天性。   菊妃凄然一笑,哀声道:“公主,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请公主明示。”   天香定定看着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青瓷小瓶来,她缓声道:“娘娘,这是一颗,后悔药。”   菊妃盯着那小瓷瓶,怔怔问道:“公主,若我死了,你能保住小皇子的命吗?”   天香摇头:“我怎么会害娘娘。娘娘不要多想,小皇子长大成人,还需要你这个母亲。”   菊妃讶然。   她难以置信:“我真的,能看到小皇子长大吗?”   天香道:“娘娘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仍是我父皇的女人,是小皇子的母亲,是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尊的菊妃娘娘。你会看到小皇子长大成人,看到他成家立业,长成一个经天纬地的好男儿。”   菊妃拈起那瓷瓶来,神色微动:“子女身上,往往都寄托了父母辈一些难以实现的心愿。若是有些情缘难以圆满,就只能放在心中,好好养儿育女……兴许一不小心,能养出一个像他的孩子来,”菊妃凄然道,“那我这一生,也就值得了。我不指望皇儿有多么大的功业,只盼着他能跳出这争斗的牢笼,快快乐乐地度过此生。”   她拔开那瓶塞,将里面的丸药倒入口中,眼角划过一滴清泪。   书房里,冯素贞正陪着小皇子打双陆。此次进宫,天香给她的任务就是带着小皇子到书房去“玩”。   冯素贞一丝不苟毫不放水地赢了小皇子三盘,直看到小皇子的小脸皱了起来,才哈哈一笑放开了棋盘:“好了,不玩了。我们去读书吧。”   小皇子委屈巴巴地扬起小脸:“姐夫,小花儿好久没进宫陪我玩了,天香姐姐什么时候带她进宫来啊?”   “皇儿不能见天只知道玩耍,要好好读书才是。”菊妃的声音忽然响起。   见菊妃和天香一道进了书房,冯素贞朝着二人微微欠身施礼,菊妃退了一步,恭谨地向她还礼,冯素贞有些意外,微微避开了。   小皇子扯着菊妃的裙摆道:“母妃,我们不是要去燕山吗?就带着小花儿一起去吧!”   菊妃摇了摇头,淡淡道:“不,皇儿,我们不去燕山。祭天是皇帝和太子的事,我们只要留在宫里就是了。”   小皇子顿感奇怪:“怎么不去了?母妃你不是准备了好久吗?还说皇儿可以去那边骑大马,住帐篷!”   菊妃耐心道:“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皇儿不要只想着好玩,这一去一回,耽误的功课怎么补上?何况冬至阴阳相交,万一染了风寒撞了邪怎生是好?”   小皇子有些慌,连忙跑去抱着天香的腿,眼神里都是祈求。   天香摸了摸小皇子的头,回给他一个无奈又愧疚的笑。   菊妃的声音淡淡的:“我即刻就去和皇上禀明,我们留在宫里,不会随驾去燕山。”说罢,她退了一步,让出门来:“公主回宫虽是回娘家,但驸马毕竟是外男,久在臣妾处十分不妥,臣妾就不多留了。”说着,极为客气地把天香二人请了出去。   二人站在菊妃寝宫大门紧闭的门口,半晌没回过神来。   冯素贞忍不住问道:“你跟她说了什么,她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她和菊妃碰面不多,却也知道她是个眉梢眼角都带着风情、又极有胆色的伶俐女子,怎么和天香聊了这么一会儿,就变成规矩刻板的庄嬷嬷了?   天香叹了口气,道:“我给她吃了忘情丹,只是,我也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   冯素贞蹙眉:“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昔日我中了阴阳断魂散之际,老人家给我的药,不是解药,”天香上辈子吃过这药,是记得那感受的,她斟酌着词句道,“此药可以克制人的感情,让人忘却原先的情愫。老老实实接受自己本不愿接受的现状,不再为爱恨所苦。”   她难以将自己吃了这药之后的所有感受描述出来,那感觉,与其说是忘情,更像是看透一切之后的淡然。   “就如同耄耋之年的老妪,抱着孙儿,回忆自己儿时居然为了和邻居争抢一根糖葫芦而气得差点跳河时——的那种淡然,这种觉得世间任何情动都是无聊至极的淡然。”   冯素贞顺着天香的这个比方认认真真地揣摩了阵子,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思路,若有所思道:“若是菊妃娘娘因此而遵循了这世间的道德律令的规训,收起了性情,老老实实地做起了贤妻良母,对她而言,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不过——”她话锋一转,“不过既是肉体凡胎,忘情太难。古人云: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是我辈。”   是的,天香了然。前生的自己还是因为撞见了冯素贞和红嫣的“私情”而勃然大怒,伤心欲绝。可见,这忘情丹虽说能忘了前尘,却断不了情爱的念头,是多情人,到底还是要将一颗不安分的心落地生根的。   菊妃是个心狠之人,前世在对东方侯的思念和失败的绝望之下亲手屠戮亲儿,天香每每念及都会为小皇子痛心不已。所以她才一直留着这样一颗忘情丹,哪怕菊妃忘得了一时,忘不了一世,但至少,能熬过这一段令她最为煎熬的时日,让她有胆气活下去。   “情之所钟?”天香忽然笑问,“有用的,你可曾对谁情之所钟过?”   冯素贞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天香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她爱慕冯绍民的话,自是希望冯绍民情之所钟的对象是她吧……   她直愣愣盯着天香微微泛僵的笑颜,将目光放得极尽温柔:“兴许,有吧。”   天香却被她这陡然变幻的目光刺得一痛,错开了眼:自然是有过的,不然李兆廷是怎么回事儿。天香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也深恨起自己来:怎么非得问这么个两头受罪的蠢问题。   冯素贞见天香神色古怪,顿时也困惑了,同时也醒觉起来:何必贪图这一时的快慰,分明是饮鸩止渴……   一时间,两人之间是一片尴尬的静寂,她们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在御花园里兜着圈子。   冯素贞开口打破了沉默:“菊妃娘娘主动选择不去接仙台,也算是一件好事。明日就要起行去燕山了,我们也回府去准备一下吧。”   天香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问药引子是谁的时候,有人猜东方胜,我只能笑而不语。   我们天下第一猛男东方小侯爷鲁直勇猛有余,却是灵活机敏不足啊。   上辈子张绍民在得知了冯素贞的身份后,送了一份饺子给公主府,说饺子没煮好,露馅儿了。   这辈子就让他送条鱼吧。   这颗忘情丹放了一年我终于送出去了,从一开始就是准备给菊妃吃的,有猜到吗?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寒夜情烁烁,明月落心头   五更天,皇帝早早地睁了眼。   宫人们忙碌着伺候皇帝穿衣梳洗,待天亮透了之后,皇帝就要动身前往燕山营地了。   “陛下,这是今日的金丹。”王总管谦恭地垂着头,手里捧着托盘。   因着寒衣节时被上仙呵斥为淫祀,皇帝此次并未让太子参与祭祀的流程,而是全都决定亲力亲为。但他毕竟老迈,精力不济,只能靠欲仙的金丹吊着精神。   看着那金灿灿的丹药,皇帝微微颔首,而后自顾自地坐下,用起了早膳。   王总管麻利儿地用一把精致的小金刀将那金丹剖开,先是用银针试探了一番,而后割下了一小块放入自己口中,咽了下去。   皇帝近来为着大祭不碰腥膻只是茹素,此刻,他搅动着碗中极香极糯的粳米粥,不觉失了神。   昨夜菊妃求见,主动求告要带着小皇子留守皇宫,不上接仙台。   他很有些意外,却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人人都道他求仙问道是冒着大风险,却不曾想过,他御极三十年,深知用人和制衡之道,从来自诩是执黑先行的那一个,又哪会甘心让自己沦为棋子。   内廷中,有深知药理的王总管把持他的饮馔;外廷上,有互相牵制的内阁替他掌控政事。那接仙台是太子亲手营建的,而燕山的一兵一卫都出自张绍民的手笔,他并没什么不放心的,反而是对着欲仙在接仙台上会有怎样的表现有了更多的好奇和期待。   控而不死,纵而不乱。   他的帝王心术已臻化境,任谁都翻不出天去!   清粥喝罢,皇帝重新洁面,将桌上的金丹一口吞了,龙行虎步地上了御辇。   冬日虽寒,这几日却难得晴朗。午后暖阳高照,拂过一片深青色的松柏,在湛蓝的天空下将北国的豪情山水装点出了几分秀气,就连早已上冻的溪流也传来几声裂帛之声,似乎跃跃欲试地想要恢复湍湍激流。久居城中的达官贵人们本是抱着手炉缩在马车里,此时也忍不住探出头来呼吸了几口冷冽清新的空气,好奇地打量着此间的风光。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绕过一片萧索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数千顶厚实的毡帐整整齐齐地驻扎在山脚下的平阔处,首尾绵延足有七八里地。   视线循山攀上,初看到的,是一道巍峨城墙,而城墙之后,一座高台耸然而立,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金光熠熠,光彩夺目。   皇帝下车缓行,初见那天梯,心中犹然有些头大,但看到那流光溢彩的接仙台,一时又觉得无比欣慰:离天三丈三,距地九千九,如此,仙家应是满意了吧。他不由得转头给了太子一个赞许的眼神。   百官见皇帝神态,齐声啧啧赞叹,均称赞此处灵秀俊逸,定然能请来上仙,为皇帝赐福添寿。   欲仙因是此次接仙的主角,借故要熟悉场地,比皇帝更早一日抵达了燕山营地,此时正率领着礼部和京营的众人,在营地门口接驾。   皇帝大笑,上前拍拍欲仙的肩膀道:“丞相,明日就靠你啦!”   欲仙恭谨道:“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他没有从随驾的人员里看到菊妃和小皇子,一时觉得奇怪,却也没多想,只当他们缀在御驾后头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营地里传来了阵阵饭菜佳肴的香气。虽然皇帝茹素,但既然有这么多达官贵人在此野营,自然是要好生款待的。   百官挤在一起坐了小半日的车,各自都是有些疲累,闻到香气,顿觉食指大动,都巴不得马上入营帐休息。   正此时,负责此间营卫的张绍民匆匆上前回禀道:“启禀陛下,营地外有客来访!”   “有客?”皇帝惊异,“怎么朕客居于此,还会有客造访呢?是什么人?”   张绍民抬眼瞧了一眼欲仙,欲仙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张绍民道:“皇上,来人是欲仙丞相的弟子,也是其他地方的九品官身,说是发现了祥瑞,特意来献给皇上的!”   皇帝也朝欲仙看过去,见他仍是一脸莫名,自己也是诧然,便开口道:“带过来吧——”   众人只好杵在营门口等着贵客莅临。   待诸位舵主上前来,人群中传来几声笑。   其中天香公主银铃般的笑声格外令人注意。   皇帝看到来人的模样和打扮,一时也是乐了:“这些人是?”   “这些人——确实是臣的弟子——”看到自己部下,欲仙颇有些尴尬。   皇帝忍住笑意,再看了看众人赤橙黄绿的衣着和五颜六色的头发,捻须斟酌了下词句道:“你这些弟子的穿着,实在是鲜艳得很啊。”   欲仙大惭,垂首不语。   皇帝很给欲仙面子,客气地对众舵主道:“你们见朕所为何事啊?”   穿着一袭儒衫的江左舵主出首上前道:“臣等归乡路上看到了一只白虎,特意擒来献给陛下。‘王者德至鸟兽,则白虎动’,值此接仙良时,居然有此吉兆,可见陛下德行昭昭,天地动容!此次大祀定然迎得上神,臣等恭祝陛下龙精虎猛万万年!”   “哦?”皇帝精神一振,“带上来瞧瞧!”   立时就有人抬了铁笼子过来,里面赫然正是一只白色吊睛猛虎。   虽然那老虎身上血迹斑斑显见得受伤不轻,但毕竟是活的老虎,虎威犹在,笼子落地之后大吼一声,声震山林,听得众人都是骇然。有胆子小的,已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天香虽是没腿软,但盯着那白色猛虎眼都直了。忽的眼前一黑,她还以为是自己晕了,待醒过神来,才看到是冯素贞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自己身前。   皇帝浑然不怕,大喜道:“祥瑞,果然是天降祥瑞啊!”欲仙这才转耻为喜,奉承道:“白虎降世,天降祥瑞,陛下之福!”   皇帝大笑,对江左舵主道,“听你说话条理分明,是念过书的?”   江左舵主斯文道:“臣年轻的时候考过秀才。”   皇帝赞道:“好好好,你们献祥瑞有功,便留在此间,朕要赐宴!”说罢,便带着众人入营去了。   看到力夫们把那白老虎搬走了,天香终于松了口气,这只白虎可比她两辈子见过的都要凶悍。她见冯素贞仍是出神,忙推了她一把:“你在想什么?我记得你上次在假皇宫里可是胆小如鼠,怎么现在如此勇猛?”   冯素贞笑了笑:“我在想,莫非真的是要天下大变了,怎么白虎这么多?”   “啊?”天香不解。   “这燕山前阵子不是出了白老虎?”   天香回想了一下:“是啊。”   “若是白虎随处可见,哪里还称得上是祥瑞?”冯素贞摇了摇头,“这一只,和前阵子出现的那只,恐怕是同一只吧。”   冯素贞继续道:“我听说欲仙帮的这十二位舵主都是往南边走的,却抓到了北边的老虎,着实有趣——”她疑虑地蹙起了眉,“只是不知,是白虎穿城过巷地跟着他们往南边去才让他们给抓了,还是说,他们专程绕回这北郊来抓这白虎。”   冯素贞自顾自地说了半天,发现身边无人搭话,不由得朝天香看去,却发现身边无人,目光移动,才看到天香径直朝着造饭的灶间奔去了,顿时收了声——天香这是饿了不成?   天香一边故作新奇地东张西望,一边心里埋怨:这张绍民办事忒不周全,献个祥瑞也好歹献个冯素贞不会起疑的啊!她转念一想,又理解了张绍民,想来他本就觉得此事瞒不住冯素贞,日后迟早是要与其细说的,这才没有细加处理。   众人入营暂做安顿。   欲仙匆匆来寻众舵主:“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道:“特为帮主献祥瑞而来。”   欲仙问道:“你们手下的那些人呢?”   江左舵主道:“都留在营地外了,尚不知如何安排,还请帮主示下。”   此时外间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欲仙丞相可在里面?”   欲仙见来人寻他,也是无暇多言,只好道:“你们当心着点。”又对随他一道来的金亢龙道:“今日陛下开怀,或许会邀他们同上接仙台。你且去找张绍民,让他给分舵的兄弟们安排下住宿,你也陪着同往,明日你就别登接仙台了,在山下看顾着些。”   “这……”金亢龙不情愿,但只能无奈领命。   众舵主心中同样有些不悦,真当我等分舵之人是三岁小孩不成,还需人看着。有些心思狭隘的,想到金亢龙身为御前带刀侍卫,一时又想到帮主待自身与那五大护法的亲疏之别来。   欲仙转身出了帐,怪笑道:“公主娘娘找本官何事啊?”   天香盛气问道:“那人在哪儿?”   “公主真是个孝媳啊,”欲仙嘿然一笑,指了指身后一个道士打扮的人道,“你的老公爹在这儿呢!”   天香一惊,仔细朝着那胖道人看去,看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道士向着她“啊啊”喊了两声,眼里落下泪来。   天香看清了他的眼睛,确认了他的身份,一时怒不可遏:“你对他做了什么?”   “公主放心,这是我的护身符,我自然是要随身带着。我只是给他化了化妆,暂时麻了他的喉咙,”欲仙笑道,“待事成之后,定然把一个活蹦乱跳的还给你。”   天香愤然捏了捏拳,好容易才压住了怒气,对冯少卿柔声道:“你放心,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冯少卿“啊啊”两声,擦了擦泪,朝着天香点了点头。   欲仙见状,又说起了怪话来:“哟,这样你俩都能说得上话儿,还真是心灵相通啊。胖道人,待会儿陛下赐席,我们是同个帐子,你想不想见见你那女儿啊?”   冯少卿又激动了起来。   天香怒道:“欲仙!”   欲仙笑道:“好好好,本官暂时装上一会儿‘哑巴’。”   天香瞪了他一会儿,方才道:“我们一起去大帐。”   天色须臾转黑,晚间各帐赐席,因众舵主献祥瑞有功,特赏与皇帝同帐共食。   冯素贞觉得这一顿饭吃得稀奇古怪,席间多出一堆毛发五颜六色、穿着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也就罢了,欲仙身后站着个不会说话还浑身发抖的胖道士,给自己倒酒的小太监两次碰洒了自己的杯子还拼命低着头,身旁的天香更是神色飘忽,异于平日。   只有太子仍是一如既往,拉着冯素贞聊起了接仙台的建制来,他有些遗憾:“可惜宋先生这几日身子不适,回了九门提督府休息。我上次听了你们的话,新做了有趣的物事想给他看呢……”   席间皇帝和江左舵主闲聊开来,得知这五颜六色的众舵主虽说看着有些可笑,却是暗合了五行阴阳天干地支的路数,不由得大为惊奇,果然邀了他们同登接仙台。   欲仙也于席间得知菊妃娘娘称病,连同小皇子一道留在京城,并未随驾而来。他心中狐疑,但眼下也来不及回城探问,便暗自传令金亢龙,让他明日一早回京查看,最好能赶在仪式结束前将小皇子带上接仙台。   翌日需得早起,众人饭后便各自回营早早休息了。   江左舵主今日十分开怀,一想到席间皇帝对自己的连声夸赞,只觉得自己前半生读的书今日终于都派上了用场。他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去了茅房出恭。   正放水间,有人在他耳边吹了声口哨。   他打了个战,立时尿不出来了。   他转头一看,是一袭卫兵打扮的东方胜笑嘻嘻地看着他。他连忙收刀入鞘,理了理衣服,赔笑道:“小侯爷——”   东方胜道:“有件事要托你明日一早去做。”他附耳上去,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江左舵主听着惊心,面色变了几变。   江左舵主犹豫道:“若是那人不信我怎办?”   东方胜道:“简单,你且把这个亮出来就是——”他将黑铁令拿出来,江左舵主眼前一亮,忙伸手来接。   东方胜却缩回了手:“——你先把手洗了再说。”   冯素贞正和天香回帐路上,路过一行卫兵,冯素贞忽地一个驻足,四处张望起来。   天香疑道:“怎么了?”   冯素贞怪道:“我好像看到了单世文那小子——他怎么会在此处?”   天香清了清嗓子:“对啊,他此刻应该在天津呢——你应该是看错了。”   冯素贞挑了挑眉,没再深究,和天香一道回了营帐。   公主驸马自然是同个帐子,直到挑开帐帘的一刹那,冯素贞才意识到一件事——   她二人又得同床共枕了。   自从她上次病倒,庄嬷嬷始终谨记御医的叮嘱,顾念着驸马的“阳虚之症”,让她二人分房而睡。   饶是如此,自从醒觉自身情愫之后,冯素贞已多了不少个难眠之夜,今夜若是同床——这还怎么睡!   进了帐,冯素贞外衣都没解,就目不斜视地到了桌边,规规矩矩地坐下,翻过桌上茶杯给自己倒茶。天香却是环视周遭,搓了搓手,咕哝了声:“有点冷啊……”   此次跟着二人前来的只有桃儿,闻言即刻道:“公主,帐子里是比咱们府里要冷些的,眼下只有这几盆火炭,不像咱们府里有地龙。公主待洗漱后钻进被褥里,就没这么冷啦!”   “凑合一夜吧。”天香认命,垂眉耷眼地凑在冯素贞身旁坐下。   冯素贞局促地塞了一杯热茶给她放在手里捂着,对桃儿道:“桃儿,多拿几个汤婆子把被子里暖一暖吧。”   桃儿满口应道:“驸马放心,我已经放着了!”   冯素贞点点头,起身先去洗漱了。见冯素贞洗漱完毕,天香才不情不愿地解了外衣。   冯素贞到了床边,一拎起冰凉的被角,便觉得不对:“桃儿,你几时放的汤婆子进去?”   桃儿没多想,边提着铜壶给天香兑水边说道:“我一到这儿就先把汤婆子放里面啦!”   “一到……”冯素贞算了算桃儿这“一到这儿”的时间,神色沉凝——   桃儿姑娘,你可是到了近两个时辰啊!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天香总算瑟瑟缩缩地吐尽了最后一口含着牙粉的漱口水,飞快地奔到床旁,对着已经躺在床上的冯素贞道:“让一让,让一让,让我进去。”   口里虽是如此说着,她却没等冯素贞起身,蹦跶着爬上床,手脚并用地压过冯素贞的身子,滋溜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儿。   周身一暖,仿佛瞬时间从数九寒冬到了阳春三月,天香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在自己暖烘烘的被窝里打着转。扭动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哪里奇怪,便露出了颗毛茸茸的脑袋,湿漉漉的眼盯着躺在一侧的冯素贞,忽闪忽闪地眨动着。   冯素贞感受到一旁天香投过来的视线,仍是保持双目放空的姿态,仰望着没有帷幔的上空,数着毡帐顶部的线条。   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不安分地在她眼前挥了挥:“有用的,看什么呢?”   冯素贞口气淡淡:“不是怕冷么?还乱动,把手收回去。”   天香神神秘秘地凑近她:“我发现我这被窝里啊,特别暖和——是不是刚刚你进来睡过了?”她欢快地笑道,“有用的,你什么时候学会暖被窝儿啦?”   “……”冯素贞正色道:“这入了冬后,公主哪次就寝不都是先用汤婆子暖过的?”   话音未落,桃儿急匆匆地从帐外冲了进来,高高举着圆咕隆咚的汤婆子:“驸马,我把冷水倒了,重新灌好热水啦——欸?”她见公主夫妇已经在床上躺好,一时有些慌乱:“你们睡啦——哎呀,我帮你们熄灯——”   桃儿慌里慌张地灭了灯,回自己的偏帐去了。   冯素贞叹了一声,也没管身后天香捂着被子闷笑,只得掀开被子,摸着黑去桌上提了汤婆子,绕到床尾,摸索着想把它塞到天香的脚边。   一个不意,她摸到了一只有些冰凉的、柔软纤细的脚。   冯素贞头一次知道,原来女子的脚握在手里,竟如此温滑细腻,居然能叫人生出把玩之心来!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冯素贞缩回手时,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不比手里的汤婆子低。她心中羞惭不已,草草把东西塞好,回了床头,正踌躇着是不是蒙上被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哪知道,她好容易下定决心,刚钻进被子,便觉得天香近得仿佛贴到了自己身上一般。   冯素贞大惊,强抑着心里的不安道:“公主,挪过去些。”   她听到天香几乎是用着气声道:“我怕冷,挨着你暖和些。”   两人挨着太近,天香的每个字都带着热气和潮湿吐到了她的耳旁,拂得人耳根酥痒,头皮发麻。冯素贞仍是强自镇定:“汤婆子……在里边,你若是怕冷,便朝里面挪挪吧。”   黑暗里,她听到天香的声音中带着些笑意:“这么紧张我的冷暖,是怕我冻手冻脚不成?”   这还怎么睡?!   冯素贞深吸了口气,一个拧身滚出被窝直接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她爬起身,摸着黑抱过自己的衣衫胡乱套上:“我、我突然想起来吏部尚书好像要问我明日的礼仪,我出去下,顷刻便回,公主你先睡吧。”   踏出毡帐之时,她听到砰砰笃笃的声响,仿佛是有人在敲床。   夜渐沉,各营帐中的达官贵人有不少已陷入了沉睡,明日黎明,他们就要参加这史无前例的祭天接仙大典了。   冯素贞行走在这清寂的寒夜里,眉宇凝愁。她心旌乱翻,想将方才的慌乱忘却,又忍不住地回想着亲密时的奇异感触,不由得叹气连连——   饮食男女,真真乃人之大欲也。纵然是心里已有了疏离的决断,却仍然忍不住,忍不住生出亲近爱护之心。   巡逻的京营卫兵见了她,纷纷行礼致意,她礼貌地回敬,却是心不在焉。   她在这冬至前的寒夜里踽踽独行,不知不觉间走过一片片的营帐,竟然走到了营地的尽头。   此地不似营地中心灯火通明,只有星星点点的火把,隐隐绰绰的可以看清一个个黑黢黢的空帐子。   祭祀大事,物料筹备自然是要比所需多上一些,不然,像今日那些五颜六色的不速之客哪有地方住呢?   风声呼啸里,还参杂着熟悉的音声。她立时了悟那声音是谁人造就,心头涌起些惘然,便循着音声去了。   营地深处,没有士兵巡防,此地背靠山隘,飞鸟走兽都无法越过这天险。   数道火把光影之下,李兆廷坐在枯草之间,他的腿上架着那把冯素贞无比熟悉的琴。   冯素贞走近了几步,脚踩着枯草残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琴声一顿,李兆廷停了动作,抬头看向她,却又不是在看她。他目光定定,眼神遥远,好像想要穿透冯素贞的皮相,看到一个遥远的身影。   冯素贞呼吸一窒,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凝眉肃然道:“冬至大祭,你居然还背着琴来了?李兄啊,明日一早就要准备祭礼,你和尊夫人的家事还没处理好,莫不是现在还要因此而误了国事?”   李兆廷盯着她的脸,错开了眼神,哀切道:“冯大人放心。我自知自己妄念太多,实在有愧。明日冬至大祭,我为礼部之官,请命在山上的琴台抚琴奏乐。待礼毕之后,我就将这琴扔入祭祀鼎炉中焚毁,以琴祭天,绝了我的妄念。”   冯素贞无言,她垂下眼眉,仍是忍不住道:“还望李兄知晓:琴,不过是物而已。纵毁了琴,心性不定,也是枉然。”   “琴者,情也,”李兆廷缓声道,“昔日素贞以琴赠我,以情慰我。而今伊人已去,我本想将这琴做个念想……却发现,只成全了我一个人的念想……冯大人放心,我已知错……”   冯素贞心中滋味万千,不知如何陈述,只得岔开话头道:“明日毕竟是天家祭祀,还望李兄小心着些,不要出了差错。”   李兆廷眉宇一沉,忽地道:“今日有人献了白虎,明日接仙台上或许会出事,望驸马警觉些。”   冯素贞吃惊:“李兄何出此言?”   李兆廷伸手指向西方天空的白虎七宿,摇了摇头:“时维冬至,星宿本当归位,人间却见白虎……白虎星,属金,西方主杀伐,凶也……”他顿了顿,自嘲道,“只是我十卦九不准,公主总说我是乌鸦嘴,希望这一次,还是不准的好。”   冯素贞秀眉轻蹙,和李兆廷道了别疾步离开。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甲胄齐整的京营卫兵迎面走来。   那人在距离她还有数丈远的地方便屈膝跪下,沉着身子向她行礼:“见过驸马爷。”声音有些发闷,带着鼻音,仿佛伤寒了一般。   冯素贞颔首走出几步,待越过了他方才觉得不对,回头道:“你怎么一个人巡逻?”   那人闷声道:“我听到此处有琴声,这才离队前来查看。”   冯素贞没有多想:“那你看顾点李大人,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人讷讷应了声是。   冯素贞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七扭八拐地挑着逼仄处行进,感觉快回到自己的帐子时,她路过了一处角落。   那处隐隐约约有男女低语的声音传来。   她迅速寻了遮蔽处掩住了身形。   女声十分耳熟,是天香的声音。   “……好险,真是难为你了……”   “这都被你找到……你果然厉害……”   “……见机行事……”   不多时,那两人散开,一个人先行走了出来。   火光摇曳,黑影幢幢,模糊之间,冯素贞只看出一个男子的身形来。那男子头戴官帽,身形高大,似乎有些眼熟。就像是九门提督,张绍民。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等那人彻底走了,而天香探头探脑地冒出来时,方才咳嗽一声,上前问道:“公主方才在与何人说话?”   天香已被她这犹如天降的架势吓得吃了一惊,却还是装傻充愣:“啊,哪有人啊?驸马你看错了吧。”   冯素贞点点头:“那许是我看错了吧。”她淡然问道:“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做什么?”   天香笑嘻嘻道:“我出来看星星……”她仰头看去,轻云满天,星月黯然。   天香哑然。   冯素贞打量她穿着齐整的模样,笑了笑:“其实此处还真是个观星的所在。”   “哦?”   她指着山上灯火点点的接仙台对天香解释道:“你晚上没听太子细说?那台子是有机关的,还可以再升高三丈,日后可以改作观星台。宋先生还说要做几个高倍数的千里镜,可以把星辰拉近许多。”   “在如此高处观星,定然很美吧,回头我们一道上去看看。”天香一时向往。   冯素贞突然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晚就去看吧。”她不由分说地拉过天香的手腕,跨上天梯,向上奔去。   夜近阑珊,二人沿着遍插了火把的天梯拾级而上,仍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冯素贞牵着过天香,生怕她脚下滑跌。   接仙台上自是有京营士卒守卫,但又怎会拦着她二人。两人气喘吁吁爬了半个多时辰,都是心跳如擂鼓,终于得以在接仙台下的暖阁中并肩坐下。   不知是因着风吹云动还是因为高处风景不同,方才遍布满天的轻云一时散开,叫人清晰地看出星月同辉来。   只可惜刚过月半,月光较盛,那星光远远不及月光,冯素贞只好仔细分辨着,将一些认得的星宿指给天香来看,又将其相关的典故讲给她听。   天色黑沉,周遭万籁俱寂,天香只听得到身边冯素贞的柔柔絮语。   她从不知道,那烁烁星辉里还藏着那么多动人的故事。也不知道,冯素贞这如白水一般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怎么就能藏着如此一颗有趣的魂灵。   她不知此时已是何时,只觉得时光飞逝,又回想起爬上来一路的艰辛,不禁咋舌:“我们待会儿还下山么?”   冯素贞笑道:“公主如此好精力?若是下去了,明日如何再爬得上来?”   天香讪讪。   冯素贞道:“这暖阁里有休憩的地方,公主若是累了,就在此小憩一番。我稍后自行下山,去将官服还有你的礼服等物事取上来。”   天香侧目,合着你不也是没头没脑的一股子冲动就爬上来了嘛?   冯素贞读懂了她的眼神:“我轻功比你好,一个人比两个人来得快一些。”   天香愤然,口上数落道:“此时已是不早,明日百官早早就要动身上山,你这一去一返怎么来得及?”   冯素贞笑笑:“放心,夜还长着。”   天香抬头一看,天色沉沉,星辉烁烁,她心头一动:“对啊,明日就是冬至了。”   冯素贞点头道:“自然是冬至。”她遥遥指着一片星宿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明日的黄昏时分,公主你就能看到那昴宿出现在中天了。”她想到方才李兆廷的话,低道:“巧了,它正是白虎七宿的第四宿。”   只是,白虎是祥瑞,白虎星,却是大凶啊……   “难怪有此长夜,”天香叹道,“不过,明日才是一年里夜最长、最黑的日子……”她的一番谋划将于明日发动,一旦拔出了欲仙这个心腹里的贼,朝政的局势就会变得明朗。父皇苦心养的虎和狼悉数被她调开废掉,就算重生了一遭的她,也不知道那个霸道的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冯素贞动听的声音近在咫尺:“冬至确是一岁中夜最长的一日,不过,公主也应该知道,冬至过了之后,每一日的阳光都比前一日多些,每一日的黑夜都比前一日少些——一切都在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天香不得不承认,冯素贞简直是太会说话了。   她听着冯素贞温煦的嗓音,只觉得好像浑身筋骨都放松了些:“是啊,都会好起来的……还好,你会陪我度过明日的漫漫长夜。有用的,多谢你陪我这一程。”   虽然可能只有这一程,但我收获了前生二十年不曾获得的快乐。   或许,是时候,放下了。   冯素贞没有搭腔,天香靠在冯素贞的肩头只觉得温温软软,竟渐渐昏睡了过去。   她没有听到冯素贞的喃喃低语——   “可是,公主,你的人生路,不止这一程。我能陪你一程,又还能陪你多久呢?”   今日所见所闻,悉数透着诡异,冯素贞直觉地感到,天香有事瞒着自己。   她不解,为什么天香会瞒她。   但她不问,毕竟和天香比起来,自己才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是个虚假的人,名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甚至性别也是假的。   或许,只有那点妄念是最为真切的。   罢了,罢了,反正过了明日,便要向你坦白了。   她偏过头看着天香睡着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放松了肩膀,想让这无间的时刻,再漫长一些。   值此寒夜星烁烁,一轮明月落肩头。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得失俱成幻,黄粱犹未熟   东方的启明星渐渐隐没了形迹,燕山脚下,一行长长的队伍沿着天梯,向着云端的接仙台缓缓攀去。   庄严的祭祀雅乐皇然奏响,和着日轮的升起,皇帝站在接仙台的中央,高声诵读着祭天的祝词:   “自古帝王,绍天践祚,建极绥猷。莫不爱重生民,表正万邦。朕躬持宝玺……”   较之圜丘,接仙台的扩声效果更为壮观,借着山壁的回荡,皇帝诵读的声音宏亮地落入山下人的耳中,平添了庄严神圣,宛如神谕。   祝词、神曲,一番唱念罢,又是献祭牺牲望燎送归,等等等等,年年祭天均是如此一套流程。   只是今年换了个地方,而皇帝因着金丹的药效也换了个劲头儿。   祭天结束后,山上山下观礼的人纷纷振奋起来——他们今天真正期待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迎仙!   山顶之上,欲仙帮的护法舵主们和皇帝众多心腹重臣一道站立在接仙台下。偌大的接仙台上,皇帝高居坐北朝南的御座,屏气凝神地盯着台面正中央。欲仙振臂提起,脚下沿着五行八卦阵法走动,施展起了迎仙之术。   此时间,欲仙身上聚集了无数人的目光,但天香的目光,却落在了别处——方才一直在欲仙旁边,瑟缩站立着的胖道人。   她转过头,朝着御座后的一个小太监暗暗使了一个眼神。   那小太监压低了头,微挪了步子,足尖向外,似乎随时可以兔起鹘落地移动身形一般。   此时间,山上山下都是静悄悄的,生怕惊动了欲仙的法术。   欲仙做法已到了尾声,他高声叫道:“弟子欲仙,恭迎二位上神降驾!”   他的声音在山谷之间回响开来,片刻间,天地之间传来阵阵朗笑,笑声回荡绵延不绝,惹得众人左顾右盼,去找寻那笑声的来源。忽然,一黑一白的两道影子从天而降,疾速朝着接仙台中间落了下来。   砰的一声炸响,那两道影子落在接仙台上,惊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待水雾散去,两个须眉俱白的道袍老者仙风鹤骨地站立在了接仙台的正中央。   腾云驾雾从天而降,真上神也!   皇帝豁然从龙椅上站起,向前走了几步,推金山倒玉柱地一跪。   王公公立刻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拜!”   山上山下的人闻声齐齐跪倒,山呼“恭迎上神”!   只有欲仙不拜不跪,他面带得意上前道:“道祖天尊,弟子诚挚上告,此乃人间君王,正心诚意,一心参玄,合倾国之力,乃造此高台。望天尊赐法,点化天子登仙!”   二人中慈眉善目的黑衣老者捻须笑道:“善,汝且近来,让吾为汝正正仙骨!”   李兆廷从琴台上出来,左右移动着,试图看清台子上的动静。正走动间,他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忙扭头过去,却只看到一行卫兵。他没有在意,径直走到了冯素贞身边。   “兆廷兄看得出端倪吗?”冯素贞轻声问。   李兆廷摇头:“那欲仙的动作没什么章法,和民间跳大神的没什么区别。”   冯素贞哂笑:“那是自然……只是,这两个上神……”   她看得分明,二人并非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后侧主峰的山壁上跳出来的,只是先借着回荡山谷的笑声扰了众人的心神,又借着接仙台本身的遮挡,让人看不清来处。但她却借着耳力之便辨清了源头,一开始就盯着后山,这才看了个正着。   只是,这种地方,对这燕山了如指掌的张绍民怎么会没有巡察到呢?   思忖间,台上的太上老君已经对皇帝乱摸完毕,却是摇了摇头,向身后的太白星君看了一眼。   太白金星上前一步,却没有太上老君那么和气了:“咄!人间君王,汝可知汝行亏失,难入仙班?”   皇帝大惊:“请上神示下!弟子委实不知何处疏失?”   太白星君道:“吾本欲以太白经天之天象示警,未想汝竟诚心邀我而来。汝可还记得寒衣节之日,清华上仙叱汝淫祀之过?”   皇帝道:“记得记得,弟子当然记得!故而此番冬至,弟子事必躬亲,未敢使太子代劳!”   太白星君道:“噫吁,愚不可及!子代父役本是常理,妄立国本才是汝之大谬!”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冯素贞心头一紧,欲仙果然又使出这一招来了?张绍民在何处,怎么还没有人来打断这伪仙的胡说八道?!   她左顾右盼,已经预备登台阻拦。   皇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太子虽年少,但诚挚孝悌,他营建此接仙台,亦是有功于弟子,有诚于仙家。除却太子,弟子委实不知,应让谁在我身后做这人间帝王,还请仙家示下!”   太子听得一怔:难道父皇让他来修这接仙台,不止是因着宋先生的设计,还因为这样一重让自己讨好仙家的原因不成?   太白金星一扫拂尘,肃然道:“谬矣谬矣,汝子虽好,却无擎天之能,难堪江山重担!人间君王,若想洗涤尘骨位列仙班,当即刻禅位,立欲仙丞相为天子!”   话音落地,山上山下一片死寂,山下的百官看不清,山上人却齐刷刷地朝欲仙看去,皇帝从地上站起,面色铁青,手指点着欲仙,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本得意洋洋的欲仙愣了,突然反应过来:“太白星君你说什么?”   太白金星摇头晃脑地重复道:“人间君王,当即刻禅位,立欲仙丞相为天子!”   欲仙焦急,却还是忍着道:“星君你是不是说错了,我才能粗浅,怎能德配君王?”   太白金星心道:果然江左舵主说的没错,自家帮主是需要谦虚几句的。   他立刻重复道:“上仙怎会有错,你这徒儿好生顽皮!”   欲仙立时破口大骂起来:“你放屁!”   太白金星捻须摇头:“欸,你这调皮徒儿,怎敢辱骂仙家?”   欲仙大吼一声:“仙你娘了个腿儿!”他气急败坏,飞起一脚将太白金星踹倒在地,转头对皇帝解释道,“此间风水不好,臣不慎招来个山野鬼怪,他这是假扮仙君瞎说八道,皇上千万别在意!臣即刻就送他上西天!”   太白金星不解,今早明明是江左舵主拿着帮主的黑铁令嘱咐自己一定要改成这么说,为什么帮主会如此震怒。   这不是帮主的授意吗?   若不是帮主派来的人,又如何会知道自己在山壁上的藏身之所呢?   还没等他想清楚,就看到自家帮主拂尘一扫朝自己劈来。   他吓得一哆嗦,连忙抱头鼠窜。   倏忽间,数道五颜六色的身影朝着接仙台上冲去,直逼站立中央的欲仙和皇帝。   台上顿时乱作一团。   冯素贞立刻飞身跃起登台,去寻天香的身影。李兆廷不会功夫,正无措时,一个卫兵拉过他的手,带着他撤回了方才的琴台。李兆廷定睛一看,惊呼道:“倩儿?”   接仙台上,一直站在王总管身后的小太监乍然跃起,将胖道士推倒,二人直接滚下接仙台。那小太监浑身一拧,几个旋身安然落地,而后径直钻进了接仙台下方的隐蔽阁子里。   天香看得分明,悬着的心总算落下。见冯素贞目不斜视地直奔自己来了,她拉起自家太子哥哥,王总管也跟着蹭蹭往台下跑去。冯素贞不明就里,却也知道先让他们离开这是非地为上,忙护着他们下台。   而方才那两个上仙呢?他们按着欲仙本来的安排翻进了接仙台下方的隐蔽阁子中,正遇上装扮成小太监的梅竹和不会说话的冯少卿两人,四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瞪了一会儿,决定相安无事地一起坐着。   欲仙被人用黄布兜头套了一脸,好不容易把头挣扎出来,看清锁住自己的竟是自己的舵主们,顿时急得大吼:“你们这些蠢材,这是在做什么!”他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恶狠狠地朝天香看去,却看了个空,又赶紧扭头看向胖道人,竟也是空空荡荡,他气得哇哇乱叫:“陛下,国中有妖人作祟啊!”   此时间,江左舵主站在中央高声喊道:“愿尊欲仙丞相为天子!”   他是习武之人,气沉丹田的这一喊声振寰宇,又是站在扩声效果最好的正中间,以致漫山遍野都是他的声音。   顷刻,山下有呐喊回应起来:   “愿尊欲仙丞相为天子!”   虽然这呐喊是零星点点,但已让山上山下哗声大作。   欲仙的四位护法已经飞身上台,但看着此时的情况,都是一脸茫然,。   江左舵主将手中的黑铁令一扬:“欲仙丞相受命于天,禅位大典即刻进行,请四位护法相帮!”   四位护法彻底蒙了。   不知又是哪里的人齐齐喊了一声:“欲仙反了,快护驾!”   山下杀声四起。   山上的卫兵们终于醒过神来,纷纷冲上接仙台,却发现自家皇帝正被五颜六色的护法们挟持得死死的。皇帝倒是一直不甘受制,试图着施展拳脚好找出个脱逃的缝隙,却被人围得更紧,叫自己人完全施救不得。   天香在台下喊道:“不能救,那就直接攻啊!”她此刻站在卫兵和冯素贞的簇拥保护之中,又补充了一句,“打那反贼欲仙!”   一大群卫兵们立时朝着欲仙那一边扑了过去。   原本不知应该做什么的四大护法顿时都有了主心骨,冲上前去保护欲仙,和众多卫兵们打做一团。   而另一边五颜六色的舵主们,也记起之前那位张大人说的话来:“一定不能伤害老皇帝性命,有了他,台子上的卫兵们就有顾忌,决不会对你们下杀手。我会拖着山下的卫兵不让他们上来,直到老皇帝心甘情愿地禅位!”   他们立刻簇拥着老皇帝和欲仙汇合在了一起。   身上裹着黄布动弹不得的欲仙忙对同样动弹不得的皇帝解释:“皇上,这不是我做的!”   皇帝被挤得头发散乱,龙袍的下摆也被人踩裂了。他面如青灰,浑身发抖:“这是你的属下,你的人,你招来的仙,不是你做的,还是朕做的不成?!”   一见皇帝,卫兵们又被束缚了手脚,却也不能干站着被对面众人打杀,只得连连败退,丢盔弃甲地退下了接仙台,也不知是哪个慌张的卫兵,不但头盔衣裳散落了,就连裤子都掉在台子上。   场面重现胶着,江左舵主冷声撺掇道:“各位护法,若是此时不杀了他们,还待他们再围上来吗?”   欲仙眼见得大势难改,纵使自己此刻认输也会在皇帝心里种下刺,顿时把心一横,大声吼道:“他娘的,你们放开我!这么打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   天香焦急,欲仙似乎醒过神来了,这比预想得要快。她望着父皇的赭黄身影,又使不上力,只得目露期盼之色,祈求转机快些到来。   冯素贞察觉到天香神色,她凝眉想了一下,身形一动,疏忽不见了。   欲仙的一声狮子吼功力非凡,他毕竟是帮主,众舵主不敢再箍着他,由着他松开。   欲仙走到皇帝跟前,阴测测道:“陛下,我今日是被人害了,已然黄袍加身,不得已为之。”   皇帝处在五颜六色的簇拥中,愤然朝着欲仙呸了一声。   欲仙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烦请陛下降下谕旨,禅位于我,我定奉你为上皇。”   皇帝冷笑道:“朕可没你这样的儿子!”   欲仙森森一笑:“那我就当一回儿子,侍奉你这老头子吃一回药!”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颗药丸来,这本是他今日想借着神仙之手喂给皇帝的阴阳断魂散,现在,他只能揪着领子亲自往皇帝嘴里塞了。   乍然间,如裂帛之声的弦响夹着音波而来,欲仙手一抖,那药丸掉落在地。   欲仙一愣,目光朝着弦声方向望去。   这一愣,便出了空档,说时迟那时快,接仙台上忽然有人大吼一声,一柄大刀一舞,瞬时将聚在一起的舵主打落到了一旁。   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一个穿着花哨、头发也是五颜六色的人,拥着皇帝就地一个翻滚,就脱离了众舵主的控制范围,两人直接滚到了接仙台的另一角,直直掉落下去,翻进了什么地方,不见了。   欲仙大惊:“那是哪个舵的!”众舵主忙互相数了一遍,顿时都是傻眼,没少人啊!   既然现在没少人,那定然是方才多出了一个人来。   不约而同的,他们都想起方才那条留在接仙台上的裤子来。   静寂片刻,刚刚的弦声再度响了起来。   皇帝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个天旋地转,自己就从众多人的钳制中脱离出来,到了一处逼仄的所在。   而且此间竟然还是有人的:太上老君,太白星君,小太监,胖道人,还有一个花里胡哨的少年郎。   他顾不得思考,外间此时已响起了疾风骤雨般的暴烈音声,激得人气血翻涌,神魂震荡。   琴台之上,冯素贞竖持七弦瑶琴,指尖翻飞,将内劲注入弦中,向着接仙台上的欲仙帮众发起了攻袭。   李兆廷在一旁看得呆了:“降魔琴……素贞!”   冯素贞置若罔闻,抱琴腾空跃起跳向接仙台,于空中轮动十指,比方才更快,阵阵声波有若狂风拂浪般渐次推高。   台上欲仙帮众人被这琴声一时压制得不能动弹,周遭的人也是忙着捂耳不迭。欲仙忙硬扛着音波起身挥洒拂尘,继而挺身大吼,妄图以声对声,乱了冯素贞的节奏。   冯素贞见状,还想再快,但那七弦琴终于吃不住这汪洋恣肆的内劲,手掌再触上去就轰然炸开。尖锐的木片、崩断的琴弦四散开来,有不少朝着冯素贞刺去,她躲闪不及,只能提臂格挡,任由木片刺入皮肉,丝弦割伤肌肤,掠起血花四溅。   站在琴台上的李兆廷和刘倩二人也受到了波及,尽管刘倩冲在李兆廷身前,挥剑挡住了大部分的伤害,却仍是不免漏了些许。二人身上都挂了彩,刘倩自是比李兆廷要伤得多些。她没顾得上自己,扭头去查看李兆廷的境况,却看到他双目失神,倒退一步,坐在地上,胳膊上被断弦割伤的地方不断流着血。   他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又离得太近,到底还是被震得有些迷糊。晕眩之中,,他只是呆滞地望着空中那道翩若惊鸿的身影。   刘倩扶起李兆廷,按住他的胳膊帮他止血,远远望着冯素贞,目光闪烁。   李兆廷的心仿佛随着那琴碎了。   琴虽然碎了,但音声却撞上山壁再度弹回,排山倒海地朝着接仙台正中央的位置回返。冯素贞凌空翻身,飞跃接仙台回到了天香面前,而那音波却一浪高过一浪地回到了接仙台上,将接仙台上众人震得心脉激颤,欲仙站位最为中间,又是站着的,登时被震得吐出一口血来。   天香搀扶住朝自己倒过来的冯素贞,立时也醒过神来:“来人,快,杀了这些反贼!”   没了掣肘,没了顾忌,卫兵们蜂拥上前,和欲仙帮的众人打作一团。   欲仙见状大急,他眼神一瞟,看到了冯素贞和天香所在的位置,顿时猛扑了过来。   冯素贞方才消耗过大,因而并不正面相抗,退了几步,拉着天香转身就跑。   欲仙大气,又冲进人群里去抓太子,却见太子慌里慌张地朝他迎面撒了一竹筒的粉末。   欲仙没想到太子竟有此招,立时交臂遮挡,但紧接着就觉得身上燃了起来。   他哇呀怪叫,翻滚着在地上熄灭身上的火焰,可那火却灭了又起,反反复复,很快就烧透了衣衫,烧焦了皮肉。欲仙从地上爬起来,想冲至接仙台角落的水缸,冯素贞折返回来凌空踹向欲仙的胸口再度把他踹向了太子。   太子慌里慌张地又掏出其他物事来,又往欲仙身上一丢,欲仙身上顿时弥漫起了呛人的硝烟气,还有爆裂的噼啪声。   欲仙痛苦难当,翻滚了几下,就不动弹了。   天香目瞪口呆:“老哥你居然还有这一手本事啊!”   太子没理她,继续慌乱地在身上找着其他杀器。   冯素贞神色沉静,倒是没有多少惊讶,昨夜宴饮之时,除了聊了接仙台的建制,太子还和自己炫耀过,说是已经用磷粉和硝石准备好自保的火器了。   欲仙昏迷过去后,山上的局势很快明朗了起来,四大护法连同众舵主或死或伤,均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就连两个藏起来的假仙也不知道被谁踢了出来,尽皆被源源不断涌上来的京营卫兵制住。   皇帝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阁子中只剩了自己一个人,他发髻散乱,龙袍脏污破烂,实在是狼狈不堪。他阴沉着脸从接仙台下钻出来,怔怔地盯着被磷火烧得皮肤爆开、身上仍冒着火苗的欲仙——身体的抽动证明这人还活着。   而张绍民那边呢,山下的一场鏖战——不,山下那一场单方面的京营卫士对欲仙帮喽啰的殴打,根本没花费吹灰之力,就彻底结束了战斗。张绍民见山下形势已稳,即刻提气轻身,紧赶慢赶,此时间恰好登上了台阶,赶到了御前。   张绍民上前跪下:“臣救驾来迟,欲仙帮的贼子已悉数伏诛,只余金亢龙逃脱。臣办事不力,望陛下责罚!”   昨晚金亢龙先是奉命钳制众分舵喽啰,张绍民本打算让众人趁着他熟睡将他捆缚关押起来。没想到半夜欲仙又下了道令旨让他回京去寻小皇子,于是,还没等众喽啰发难,他自己大半夜地就勤勤恳恳地回京去了。   接仙台上,尘埃散开,一片沉寂。   “不能让他死!”皇帝死死盯着躺在地上的欲仙,忽然吼道,“回宫,张绍民,带他回宫,把所有的御医叫过来,朕不能,朕绝不让他死!”   冯素贞心头一震,错愕地抬头望着头发散乱的皇帝。哪怕是如此乱局,他仍然信那欲仙有长生不老术。   她转而望向天香,只见其看着自己父皇的眼神淡淡,不悲不喜,却是带着几分悯然。   冯素贞幽幽一叹,这个垂垂老矣的霸道天子啊……   张绍民咬牙领命,令人抬起了欲仙。   皇帝忽然道:“慢着——王总管,你去找几个小太监,把欲仙抬到朕的马车里来。”   张绍民急道:“皇上——怎能将万金之躯置于险地?”   皇帝冷峻地瞥了张绍民一眼。   张绍民顿时收声不语,只好屏退了手下士卒。   众人护送着皇帝下山,上了回京的马车。   这一场闹剧结束,多出了不少伤员,但大多并非是因受到欲仙帮的攻击而受伤,反而是逃窜之时踩踏和摔跟头伤的比较多。   来时几人同坐,去时金躯横陈,如此一来,马车就不太够了。   张绍民只得尽力安排,将受伤的先带回京去,冯素贞主动要求留在接仙台,替张绍民处理剩下的诸多事务。   “冯大人你也……”张绍民看了看冯素贞胳膊上的血迹,再对上她坚毅的眼神,深吸了口气,“那就有劳冯大人了。”   天香自然是留下陪冯素贞一起。   浩浩荡荡的车队护送着受惊过度的达官贵人们回了皇城,失魂落魄的李兆廷也被刘倩带走了。   营地之中一片狼藉,冯素贞指挥着京营的士卒将此间拾掇了两三个时辰,才算是打理完毕。天香特意去查看了接仙台,下方的阁子中已不见了人影。她估摸单世文已在混战中将冯老头儿和梅竹带走,心下松了口气。   下了山,天香看到冯素贞正站在营地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   胳膊上的伤口已上药处理过,仍是又痛又痒,冯素贞不由得想到激战之时炸开的琴,心头五味翻杂。   “想什么呢?”天香已到了近前,她看着冯素贞的伤势,“现在还痛吗?”   冯素贞摇了摇头,叹道:“我实在没想到,那欲仙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做出谋逆的事来。”   天香咕哝道:“他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冯素贞斜瞥了天香一眼:“真的?”   天香赌咒发誓。   冯素贞没再追问,欲仙帮这叛乱来得太突兀,其间种种痕迹千丝万缕,和张绍民有关,和天香有关,但她却什么都不愿深究。   ——有的事,若是那个绍民也能做到,那我这个绍民,也就可以安然退场了吧……   午后京中重新派来了车驾,将余下的人悉数接回了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觉得皇帝一直看戏觉得不爽想让皇帝亲自下场打一架来着?   满足你了。   接仙台嘛,就酱紫吧,不想写很多啦。   电视剧里接仙台上了两次,搞了两次才结束。wuli桂花儿这辈子优势占尽,不想再跟欲仙国师耗着,所以一次开大一波带走。   关于蜂蜜的武功设定,知道在原剧的决战中,她和国师一共打了多长时间吗?我又去刷了一遍,一共5分钟,其中2分钟是东方胜过来挡刀,另外3分钟是武打动作反复播三遍。   所以,真正的打斗,实实在在也就是一分钟,其中一半是剑,一半是降魔琴,也就是说,降魔琴也就是用了半分钟的大招。   为了写好这段,我重新刷剧发现了编剧的很多隐喻,为了表明权力对人性的吞噬他用具象的龙椅来表现太子坐上龙椅之后的魔怔。   其实,这个梗挺好,但是剧情太魔幻梅竹的台词太狗血,让人实在不敢看,也没法深思。   如果说你是为了让小孩子看得懂……你确定小孩子能看得懂吗(摔   ——   关于如何利用欲仙帮众人五颜六色的特色我在前面也算是埋过伏笔了,反正就酱紫过啦!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死生如觉梦,长夜不肯明   在温热的水中浸泡了身体,冯素贞整理了下思绪,将今日接仙台上种种怪事罗列出来,想捋出一条线来。   她就这样发着呆,不知不觉,便过去了许多时间。   沐浴之后,冯素贞重新给自己处理了伤口,换了一身家居常服从房中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下人上前禀告道:“驸马爷,李夫人求见!”   冯素贞颇为意外地挑高了眉。   刘倩自门外迤逦行来,见到冯素贞正站在院子里,立即向她深施一礼:“刘倩此来,是专程向驸马和公主致谢的。”   冯素贞避过她的礼道:“李夫人这谢从何来?”   刘倩道:“驸马公主为我父母和兄长在妙州置业,刘倩感激不尽。父亲操劳半生,现在总算是过上了田园牧歌的闲适日子。”   冯素贞道:“这有什么谢的,那置业的钱也是用的刘家自己的资产。绍民怎敢居功?”   刘倩又道:“我父兄对朝廷唯一的牵挂便是这劳民伤财的接仙台,没想到,驸马奇思妙想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我父亲听我说了其中机巧之后连连夸赞,说你有丁谓之才,再过几年,定然能成一代名臣。”   冯素贞谦道:“恩师过誉了,这都是宋先生和太子的功劳,绍民也不敢居功。”   刘倩冷眼看着冯素贞的从容有度,突然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冯素贞?”   冯素贞面不改色,反问道:“李夫人何出此言?”   刘倩道:“你在接仙台上使出来的那功夫,兆廷认出来了,他说你是冯素贞。”   冯素贞面色从容,她既用了这招式,自然也知道会引人生疑:“李夫人此言差矣。若是天下间会用降魔琴的人就是冯素贞,那这冯素贞,岂不是太多了些!”   刘倩自失一笑:“你不用紧张,你是也好,不是也好,其实都与我无关了。我此来也并非为了得到你一个确切的答复,除了致谢,我也是来告别的。”   “告别?”冯素贞神色微动。   刘倩缓缓说道:“我前几日去了父兄那边,父亲问我的近况,说是若是过得不适意就去妙州过活。”她顿了顿,低眉顺眼地笑道,“我想了想,我和兆庭在一起,确实过得不快活。”   冯素贞张了张嘴,想劝劝她,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刘倩全然没有在乎冯素贞的反应,只是一个人兀自絮絮地说着:“驸马爷,我和李郎成婚,也有将近一年了。这些时间里,我不说是举案齐眉,也算是相敬如宾,用心待他了。就是块石头,抱着怀里捂着这么长时间,也该捂热了吧。”   “不,没有,他的心仍然是冷的。这么长时间了,他心心念念的,仍然只有冯素贞。”   “今日接仙台上,你用降魔琴破了欲仙帮的优势。兆廷他回来就魔怔了,一直在念叨着,觉得你是冯素贞。”   “我伺候他用饭,伺候他更衣沐浴,帮他上药包扎,他统统看不见,他只是念着冯素贞。后来,他念着念着,就睡着了。即便是睡着了,也喃喃念着冯素贞的名字。。”   “我特别地憾恨,憾的是生不逢时,没能和冯素贞见上一面;恨的是李郎不知好歹,不知珍重。”   “他们都说你和冯素贞长得像,你又会降魔琴,所以我想着,我既然想走了,就来见你一面吧。”   她细细端详着冯素贞的容貌,眉宇缓缓舒展:“若是冯素贞真是你这般精致又聪慧的人儿,我想我比不上你,也是应该的。”   冯素贞无话可说,不自觉地侧过身垂了眼眉。   刘倩醒过神来,自觉自己在人家院子里这么倾诉实在是不妥,用袖子蘸了蘸眼角:“抱歉,打扰了你这么久。我向公主告辞之后,就走了。”说罢,也不等冯素贞开口,越过她进了正堂去寻天香。   “李夫人,”冯素贞叫住了她,“人和人,是没得比的。李夫人侠骨柔肠,忠孝淑娴,是一等一的奇女子。而那冯素贞又算什么,不过是仗着一些才思自恃多情的憨小姐。夫人不要妄自菲薄,李兄今生能娶了你,才是他天大的福分。”   “多谢驸马宽慰。”刘倩回眸莞尔一笑,向着她施了一礼,跨进了正堂。   正堂里面空无一人,刘倩错愕,左右一看,却看到天香正贴着门站在门口,老神在在不知想着什么。   “公主——”   “啊?”天香一个激灵向旁边一躲,待看清了刘倩方才涩声道,“刘倩,你要走?”   刘倩哑了半晌,压低了声音:“——你方才都听到了?”   天香迟疑道:“听到——了一些。”   刘倩见冯绍民仍站在院中,她咬了咬唇,没多说什么,只是道:“那我就不再说了,公主,我走了。”   刘倩洒然转身而去。   她没有对冯绍民说出天香曾驱使她去做的事,也没对天香说出对冯绍民身份的怀疑。   或许,她从来不是擅长揣度人心的官宦太太,但她确确实实是个恪守江湖道义的女侠客。   目送着刘倩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墙外,冯素贞这才心思沉沉地转过身,待看清天香的模样,她怔住了。   平素妆容清淡的天香此时好生打扮了一番,往日里散漫幼稚的双螺髻也梳成了飘逸灵动的凌云髻,再看她身上的衣着也是鲜亮明丽,越发衬得她光彩照人。   “公主这是——”   天香终于从方才刘倩的一番剖白中缓过神来,对着冯素贞展开笑脸道:“今日冬至,虽然白日里惊心动魄的糟心,宫里也没了赐宴,但咱们自己在家里,还是要郑重度过的。何况我可是险些就成了亡国公主,也算是度过了一劫,自然需要好生庆祝,”天香笑吟吟地到了她身边道,“怎么,莫不是被本公主的美貌摄了魂?”   冯素贞眨了眨眼,笑道:“这倒不至于,冯某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美人儿也是见的多了,何况平日里我常常揽镜自顾。”   天香顿了顿,端详着冯素贞眯起了眼:“驸马,脸大如此,是怎么装进镜子里的?”   冯素贞大笑:“只需找面大些的镜子就是了。”   天香到了冯素贞身边:“我方才见你在院子里站了好半天了,这是看什么呢?”   冯素贞朝西方天空一指道:“我在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   西方的昴宿早早地升上了中天,衬着残阳的光芒隐隐发着光。两人都想起了昨夜星辰,竟都觉得恍如隔世。   天香撇开脑子里的琐碎思绪,拉着冯素贞进了正堂,冯素贞眼尖地瞧见了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酒——张绍民送来的那坛冬阳酒。   天香见冯素贞眼神不太对,立刻媚笑道:“张绍民说这酒就是冬至喝的,今日我们就少少地喝上些许可好?”   冯素贞看着天香一脸讨好,平心静气地说:“也好,那我就陪你喝一杯吧。”她大步走过去,拍开了泥封,自顾自地先倒了一碗喝了:“气味芬芳,回甘微甜,好酒,难怪张大人念念不忘。”   天香上前殷勤地又给冯素贞倒了一大碗,却是嗔怪道:“好喝你也慢些喝呀,菜还没上桌呢!”   冯素贞平素不大喝酒,这一碗喝着虽不妨事,却有些上头。但她从来自持,仍是稳稳坐着:“好,那就上菜吧。”   天香忙召唤了一声,顿时就有侍女鱼贯而入,端了一盘盘的菜上来。   冯素贞因着头晕,不好乱动,但看着桌上从无到有的一桌子菜,还是情不自禁地摇起了头:“公主,虽然说冬至一阳生,是要吃肉的,但你这一桌子菜做的,何等的暴发户啊!”   卤猪头、蒸熊掌、酱牛肉、炖猪蹄、烤羊腿、焖黄鳝、参鸡汤、羊肉锅、烧鸡、烤鸭、肴肉……放眼看去就是一桌子肉肉肉肉肉肉的通红颜色,冯素贞尚未下箸已经觉得一股子肉腥气直冲天灵了。   天香笑道:“有用的,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今日我可是收到了顾承恩的回信。近日察哈尔那边的交锋愈发激烈,前线的将士想吃肉还吃不到呢!”   “我倒是情愿把这些肉都捐给前线……”冯素贞顿了顿,“怎样,收到严凛泓的消息了没?”   天香点点头道:“顾承恩说剑哥哥作战勇猛,战功卓著,已经升了百户。只是他不爱说话,适合冲锋,不适合带兵,”她叹了一声,“他这性子,着实是孤勇啊,也不知在行伍里能否出头。”   冯素贞淡淡道:“有你关切着,顾承恩会对他另眼相看,想必前程不差,你不用担心。”说着,她又喝了一碗酒。   “欸,你别光喝酒不吃菜啊!”天香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冯素贞碗里,“你啊,平时吃东西总是斯斯文文的,吃的又少,我今日才特意叫人做了一席全肉宴。你今天不要客气,大冬天的,拿出你的气概来!陪本公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冯素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借着酒劲儿脱口反问道:“你想要我有什么气概?是像那冷面杀手的一腔孤勇?还是像那九门提督的无微不至?”   话一出口,两人都有些楞。   冯素贞愣的是,自己这话说得是不是太酸了点?   天香愣的是,怎么这话有些熟悉?   冯素贞不说话了,她刚空腹喝了两碗酒,胃里正烧着,也不嫌弃满桌子肉了,先随便夹了一筷子闷头吃了起来。   天香也压下了方才的异样,径直站起身来,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地给冯素贞布菜。   冯素贞很努力地跟上天香的速度。   今日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长、最黑的日子。天黑得早,黑得沉。   天幕四合,今日明月暗淡,繁星满天。   城南李府,刘倩推开大门,慢慢地将眼前自己根本没怎么住过的小院看了遍。   在微寒的冬至夜里,她在这两进的小院里踱起了步子。   此时夜色已深,明天一早,她就会出城去往妙州。   主卧里的烛火亮着,她先是看到李兆庭的身影出现在窗边,继而那窗户被推开了。   她有些意外地看到李兆庭已经梳洗一新,一扫白日的失魂落魄,站在窗边望着天空的星海。忽的,他眼神一凝,手中掐算着什么,口中喃喃道:“白虎张口?眼下欲仙已倒,局势明朗,此象怎会如此凶险……定然是错了……不准,不准……”   刘倩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跨进房里,决定向李兆庭告别。摇曳的烛火里,刘倩看到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三个小菜,两副碗筷。   “兆庭……”她低低唤了一声。   “倩儿,你回来了,”李兆庭的声音还带着些嘶哑,他放柔了声音,转过身道,“我在等你回来吃饭。”   刘倩一时语塞,终于还是狠心说道:“兆庭,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李兆庭神色有些茫然,但马上说道,“不管你去哪儿,请把我带上。”   刘倩无话,嘴唇动了动:“兆庭,我们……”“和离”两个字已在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   李兆庭深深凝视着刘倩,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倩儿,往日是我对不住你。我现下想通了,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会好好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   “兆廷……”刘倩失语,“你……可是那冯……”   “往日是我虚妄了,”李兆廷摇着头,神色里尽是深悔和自责,“那人是死是生,那人究竟是谁,都和我全然没有关系。真正和我有关的人,是你……是陪我历经寒暑,同患难共安乐的你啊……”   公主府里,在满桌子的肉菜中,冯素贞败下阵来。   “实在是吃不下了,”冯素贞看着桌上的菜色,有的只动了一两筷,她无力地告饶道,“公主对臣实在太好,臣有些消受不了啦。”   天香的筷子一顿,她飞快地朝冯素贞脸上瞥了一眼,而后移开了目光:“那就不吃了——撤席。”她又将脸转向冯素贞,脸上重又挂了笑:“我们来打双陆玩吧。”   冯素贞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也好,长夜漫漫,有些话,不必急于一时。   席上菜肴撤下,仍是留下了方才那坛子冬阳酒,桃儿为二人各斟了酒,杏儿则摆开那副沉水木的双陆棋子,一副诗酒趁年华的消闲架势。   天香则拿出棉花来:“这次啊,你把耳朵堵上陪我下。”   冯素贞轻笑:“不让我听骰子声,看来今晚公主要赢棋了。”   天香嘿嘿一笑,弯着身子把洁白的棉花塞进冯素贞娇小的耳朵里。   她试探着小声叫了一声:“驸驴!”   冯素贞一片茫然,看天香似乎在叫自己,就冲着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这下,莫说是桃儿杏儿,就连庄嬷嬷都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见面前的一屋子女人都笑了,冯素贞歪着头,微蹙着眉,也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下了起来。   冬夜不似夏夜有蝉鸣扰人,可好歹有些风声,但冯素贞此刻耳朵堵着,只听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在几乎静谧的世界里,她看着对面的那个人托着腮,凝着神,时不时因着长考而咬起了嘴唇。细微的神情生动灵活,十分耐看。   酒意上头,她心跳如鼓,面颊红热,一时间,竟忘却了自己手中的棋子。   转瞬间,天香盘面上只剩了一颗棋子,距离赢棋只差一步之遥。   天香欢呼起来:“哈哈,果然,你这个有用的堵上耳朵就变成没用的啦!”   冯素贞听不清她说什么,便只是对着她笑。   天香捏起骰子,此刻,她只要摇出一个一点,就能赢下这一局了。   这可是她赢冯素贞的第一局棋呢!   天香冲着骰子吹了一口仙气,将它扔进骰盅,夸张地上下摇了起来。   “砰”地一声巨响,一道黑影破门而入,朝着二人对弈的桌子飞了过来。   冯素贞慌忙推开天香,自己起身一退,那飞进来的黑影就直接砸到了桌子上,满盘的棋子瞬时滚落满地,酒坛落地碎裂,将满堂染上了浓郁的酒香。   天香大惊,定睛看清倒飞进来的黑影居然是单世文。   他是何时回来的?   冯素贞摘出耳朵里的棉花,一切宁静均被打破,世界重新变得鼓噪,外间隐隐有杀声响起。   她拉起单世文,还没来得及详询发生了什么,门外已跳进了一个金发壮汉来。   金亢龙!   他虎目一扫,一下子就盯上了冯素贞,挥刀向冯素贞砍了过来。冯素贞急退了几步,直到了墙根,立时拧身摘下身后的剑,双臂举起——   “当”的一声,剑身外的刀鞘应声而裂,刀锋巨力袭来,冯素贞承受不住这外家功夫,虎口震裂,立时血肉模糊。   天香大急,苦于没有武器,抽出一旁的甘蔗就朝着金亢龙后背砸去。   金亢龙却毫不在意,仍是用尽蛮力一意压刀,竟是想借着先手硬生生将冯素贞置于死地。   此刻单世文已经缓过神来,跳到金亢龙侧面,大刀一舞,朝他脖颈砍去。   这刀若是砍下定然丧命,金亢龙不得不避,他松了攻势,向旁一闪。单世文抓住这个契机,将冯素贞护在身后,猛然一冲,就将金亢龙逼出了屋外。   室内一片狼藉,侍人们吓得瑟瑟缩缩。天香搀起冯素贞,冯素贞不顾虎口有伤,随意将手缠了缠,就持剑出门,天香生怕她涉险,忙拽着她的袖子跟了出去。   外间已是杀成一片,公主府的诸多府兵正和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缠斗成一团,单世文舞着大刀和金亢龙战在一处。   天香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恨得咬牙切齿。   若是如前世那般,欲仙帮仍然是人多势众,也就罢了,今生今世,五大护法连带着各路舵主里都只剩下这一个金亢龙,他居然还敢来行刺,简直是不自量力!   但看着看着,天香的神色就凝重了起来:来的这十几个人功夫不弱,虽不及五大护法的武功高强,但也不是如欲仙帮的喽啰那般可以轻易被击溃。渐渐的,公主府的府兵显出了颓势来,一时竟伤了五六个。   冯素贞见状,立时忍不住了,天香拦截不及,被她冲了过去。   谁知道,冯素贞一杀进去,那些刺客竟都放弃了正对打着的敌手,宁可拼着后背大开空门,也要纷纷合力向冯素贞杀去。   单世文见状也弃了金亢龙,俯身一铲冲进重围,大刀一横替冯素贞挡掉了一半的刀剑。   天香急得大喊:“你们帮主还没死,但你们若是伤了她,欲仙就死定了!”   刺客默然不语,单世文却是高声喊道:“公主!这些人不是欲仙帮众,他们是大内禁军!”   “什么?”天香大感意外,禁军?她忽地灵光一现,回忆起了前世的此情此景。   前世时候,是东方胜的部下和金亢龙等人联手攻入了她的公主府。   但是,东方胜前世正是被欲仙所杀,真正对他忠诚的人又怎么会和欲仙的手下联手?   不对!   东方胜前世此时正是大内禁军总管,他那几个号称为他报仇的人,正是大内禁军。而大内禁军,是皇帝的近卫。   是了,是了。   这前世今生都没能躲过的这一场刺杀,分明是皇帝的手笔!   “父皇……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天香心神大乱,她曾经考虑过父皇知悉此事的可能,却也自信今世的自己和太子能够在父皇的盛怒之下保住冯素贞。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皇帝并没有将此事揭破,而是直接派人来刺杀,而且,就在这个他深受打击的冬至,令人措手不及。   刺客被单世文叫破了身份,在瞬时的迟滞之后,发起了更加紧密的攻势,转眼间,单世文和冯素贞身上都挂了彩。   天香大急,也不顾自己手里只有根甘蔗,迎着刀光剑雨冲入杀阵。刺客有了顾忌,一时攻势放缓,面面相觑起来。金亢龙却是不管,他已红了眼,见众人连带着冯素贞都停了动作,马上长刀一挺,直向冯素贞杀去。   这刀来得又急又刁钻,两侧又都是刺客的剑锋,冯素贞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天香脑子一空,她什么都来不及细想,纵身一跃,径直跳到了冯素贞身前——   “卟”的一声,是利刃刺入血肉,切断了经脉,搅碎了骨骼。天香只觉得胸口一凉,而后,绵绵刻骨的疼痛和急速涌出的血水将她的心魂全都浸没。金亢龙来势太凶,她吃不住力,向后退了几步,正退到了那人的怀里。   “天香!”她听到了那人撕心裂肺的吼声,这才知道,原来一向斯斯文文的冯素贞,也能发出这种近乎野兽的咆哮之声来。   禁军刺客们顿时手上一顿,纷纷朝金亢龙攻去。   天香软绵绵得倒在冯素贞怀里,冯素贞托着她径直单膝跪下,让天香枕在自己膝上,抬手指点封住她的经脉。   金亢龙挥刀横舞,一举将众多攻击暂时挡开,纵身跃起,朝着冯素贞砍了下来——   他已抱着必死的心念,只为将冯素贞送上黄泉。   冯素贞螓首低垂,猛然间将一剑飘红所赠的长剑插入泥土,将剑身弓起,另一只手猛地朝它拍去,冷硬的剑身竟也如弦般抖动回弹,那饮血多年的长剑吃不住这般的内劲震动,竟赫然从中折断!   一阵诡异而尖锐的龙吟之声乍然响起,冯素贞以剑为弦,降魔琴的功力和着剑气煞然冲奔出去,而无形的音波在顷刻间就穿透了离着最近的金亢龙,也将近前的刺客悉数打飞了出去。   敌方霎时间倒下了一多半,金亢龙更是直接七窍流血而亡,见形势急速逆转,单世文忙带着其他府兵再度冲杀上前,将天香和冯素贞牢牢护在了身后。   耳旁仍旧响着刀剑相撞的钲镗之声,冯素贞却充耳不闻,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已被巨大的恐慌充斥,整个人颤抖着托着天香瘫软的身体,盯着她胸口的一片殷红。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娇小的一个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水来?   “冯……驸马……我……我想说……我……”天香只觉得身体里的气力被一点一点抽空,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随着胸前的刀口一点点地泄了出去。   耳旁渐渐听不到了,她只看到冯素贞那清秀白皙的面庞满是焦虑,红润的唇失了颜色,快速张合地喊着什么。她费力地辨别着冯素贞的唇形,知道她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吃力地探出手指,试图抚摸冯素贞细腻的脸颊。触手碰到的,有温热的液体,是冯素贞抑制不住的泪水。天香想不认同地摇摇头,却没能摇动——不断涌出的血水是她渐渐消散的生命,她终于因为失血而头晕眼花起来,眼前冯素贞泪水涟涟的模样也变作了一片漆黑。   这才是真正的濒死吧。   她想起黄昏时分刘倩特意前来的辞别,顿时将满腹的话吞了回去,失神的双眼茫然地找寻着冯素贞的方向,颤抖的手指依旧贪恋地抚着冯素贞的鬓发:“……冯素贞,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到儿孙满堂,活到鹤发鸡皮,活到他李兆廷死了,你——都——不许死!”最后五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亏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冯素贞眼睁睁看着天香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天香……天香……”她喉咙嘶哑,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   泪水从圆睁的双眼中不间断地落了下来。   今日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长、最黑的日子。   天黑得早,黑得沉。   ……   “回禀陛下,大长公主今日好了许多。虽然仍是睡着,但是能吃些肉汤了。”   “真是辛苦梁夫人了,亏得梁夫人通得歧黄之术,姑母病倒的这些时日,都是梁夫人在精心照顾着。不然,朕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大长公主是探望家慈之时发病,民妇的医术正是幼时由家母发蒙。于情于理,民妇都应当为大长公主尽一份力。”   “都这么长时间了,姑母她……还醒得过来么?姑母啊……你究竟是做了怎样的一场长梦啊……”   作者有话要说:   原剧里接仙台大战之后,五大护法的刺杀实在是太狗血了,和东方胜的属下密谋了一番不说,五个高手都没能搞定冯绍民,感觉来了一趟目的就是为了集火带走刘倩,而冯绍民在开大之后还就这么不争气地倒了。   我思考了一下,设定成老皇帝来杀冯素贞,更合理一些。 续情记 第50章 第五十章 死者何所知,但为生者哀   皇帝的寝殿外,太子哈了一口气,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指。他的眼皮微垂,人已疲倦至极,却仍是强打着精神直挺挺站着,焦虑地探头四处张望,似乎在等候着什么消息。   远处的宫灯依次暗下又亮起,是一道人影跑过那些宫灯,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   太子精神一振,也不等那人更近一些,直接奔出去数丈问道:“张爱卿,妹妹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张绍民。   听到太子这一问,他神色一黯:“御医都在公主府守着,王总管也带了他的母亲去,听说是,不乐观……”   太子双眼发涩,他哽咽道:“我要,我要去看看她。”   张绍民想到天香,心下一酸,却仍是狠心回绝道:“殿下,您不用忧心那边,我已经调拨了人马过去护卫,保证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您现在不能去,您不是大夫,而是国之副君。便是您去了,也是没有太大意义——皇上,皇上他可醒了?”   太子一怔,顿了片刻才摇头涩声道:“自得到公主府的消息后就晕了过去……现在还没醒。”他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攥紧了拳,咬牙切齿道:“欲仙,欲仙那杂毛怎么样了?!”   张绍民寒声道:“已经断气了。”   太子微讶:“是你——”   张绍民摇头:“不,是他本来就被烧成了重伤,也不知道在丹房里和皇上又说了什么,被皇上捆在烧着的丹炉上,被烧得皮开肉绽。我带人进去时,里面满是焦臭味,已经、不成人样了。”   太子心内悚然,面皮却是一抽:“那杂毛死不足惜!若是我妹妹有什么好歹,我定然要把他挫骨扬灰!”   张绍民皱眉道:“他死就死了,但是,他欲仙帮的帮众仍然遍布九州,需要各州卫所前去处置弹压。更要紧的是,禁军居然有人和金亢龙勾结在一起去行刺公主府——这禁军,怕是也不可信了。殿下,我们需要给皇城的守卫换换血。”   太子一想也确实头大,只得强压下不安,定了定心神:“你说得对,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张绍民深吸口气,上前和太子细说。   公主府的花园里,一片萧索的宁静。   站在园中的王总管抬头望着天际的繁星,暗暗地将双手合十,从不信神的他居然也耐着性子把诸天神佛求了个遍。   寝室中灯火通明,空气中是汤药的苦涩和血腥气混杂的味道。   床榻上,天香静静躺着,气若游丝,面如白纸,凄凄然宛若三魂没了七魄,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冯素贞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晾凉的药汁一勺一勺地喂给她,但她宛若没有知觉,全然没有吞咽的动作,喂下去三勺倒有两勺是洒落在枕席上的。冯素贞心中涩然,颤抖着用帕子将她身上的药汁擦去。   一旁的桃儿杏儿原本只是默默垂泪,见状直接哭出声来,庄嬷嬷神色戚戚,口中念念有词,在祈祷着什么——天呐,若是你真有眼睛,就该收了我这老骨头,何苦让那么年轻的孩子受苦啊!   冯素贞把心一横,径直自己含了一口苦涩的汤药,俯身下去,一手微撑着天香的脖颈,一手抚着她的喉咙,对着天香柔软的嘴唇将那口药喂了下去。   喝下去了!   一旁的人均是神色一喜,冯素贞也是欣喜不已,立刻如法炮制地一口一口将剩下的药全都渡给了天香。   一直肃立在一旁的老乞婆见状,立即要了酒来,将怀里的几颗丸药化了,让冯素贞接着喂下去。   冯素贞含着那酒香和药香混在一起的汁液,继续口对口地为失去了神识的天香喂药。   恍惚间,她记起来,上次天香中了阴阳夺魂之际,自己便是如此将解药渡给她的。   她顿时心痛如绞,眼里几乎落下泪来。   天香何辜,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这濒死的苦楚!   冯素贞忍泪起身,向着老乞婆问道:“老人家,药总算吃下去了,天香定然会没事的吧?”   老乞婆伸手探了探天香的额头,神色一黯:“孩子,虽然我医术不错。但是,天香公主的情况,这不是毒,也不是病,这是命啊……虽然你及时封住了她的经脉,止住了血,但是这伤势太重,不知公主的身子自愈速度赶不赶得及……若能熬过今晚,兴许……”她没有把话说完,只缓缓地摇了摇头。   冯素贞圆睁的双目里满布了血丝:“老人家,我不强求你,我只想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   老乞婆脸上露出了些许悯然来:“公主现在高热不退,需要有人守着,你不如陪她一晚吧,最好和她说说话。人若失去神识,便很容易了无生念……我听说,就算是人到了……到了黄泉路上,也听得到身边人说话的,说不定,就会又有了生念,又会回来……”她这么一说,桃儿杏儿好容易止住的眼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冯素贞转过头,望着神识昏聩的天香,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我知道了,老人家,劳烦您在府里候着。今夜,我会守着她,直到她醒来。”   老乞婆轻轻点头,步履蹒跚地迈出门去。   “桃儿杏儿,多点些蜡烛。房里若太黑的话,公主醒来,会很容易又睡着的。”冯素贞认真地吩咐着,坐在了床沿上。   “是……”桃儿杏儿应和的声音里都满是泣声。   “驸马,属下有事禀告。”单世文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他今日受了不少刀剑创伤,这会儿才算包扎完毕,声气犹然有些虚弱,还带着些犹豫。   冯素贞想了想:“你进来说吧。”   夜已深沉,一片寂寂,公主府里,没有人能睡得着。   杏儿帮着庄嬷嬷去安排老乞婆和王总管的休息,桃儿这才红着眼睛带人去收拾一片狼藉的正堂。   她搬开翻倒的酒桌,从酒坛的碎瓷中认认真真地捡起一颗颗浸了酒液的双陆棋子。   桃儿目光一闪,看到了那倒扣在地上的骰盅。她的动作一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骰盅翻开。   两点。   桃儿一下子又哭了出来。   只差一步,公主,只差一步啊……   寝房内,单世文的陈述到了最后——   “属下知道眼下公主的安危最为重要。但是,那梅竹姑娘的乞求实在是哀切,她和那老翁又是公主顶关切的人,属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又怕夜长梦多,只好来问驸马。”   单世文说罢,在冯素贞的默然中垂首站立。   冯素贞愣了阵子,醒过神来,忙转过身轻柔地探了探天香的额头,又动作轻轻地拧了个沁凉的帕子,一点一点地蘸着天香滚烫的脸颊。   你这丫头,背着我居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啊……   单世文要求屏退旁人方能向她禀报的正是冯少卿和梅竹的下落。自接仙台出来,他便将冯少卿和梅竹带去了天香在京城的产业安置。因着冯少卿中了欲仙的哑药,怎么都说不出话来,梅竹焦急,便央告他回来找公主询问办法。   他没有说明的是,那小哥摘下帽子大变姑娘的情形实在给他带来太多惊吓,他想也没想就直接应了赶回来。   不料,他这一回,恰赶上了这一场刺杀。   冯素贞沉吟片刻,开口道:“你把那老翁和梅竹姑娘一道带至公主府吧,此间有最好的大夫,想必是医得了那老翁的。”   单世文领命正要退下,他脚步一顿,踌躇说道:“驸马放心,公主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   冯素贞朝他微微颔首。   单世文退出房外,寝房里又只剩了两个人。   冯素贞怅然地回过头,房中的另外一个人并不能回应她的满腹困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细碎的疑问如呻吟一般从唇角溢出,看着天香苍白的脸色,冯素贞只觉得嘴里满是酸苦。天香昏过去之前,拼尽所有力气让她活下去,和李兆廷一起活下去……要比李兆廷活得长……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我本想……就在今夜,告诉你的啊……”冯素贞攥住天香的手指,垂下困倦红肿的双眼,将那手抵在自己额上,“对不起,我是个骗子,我骗了你……”   不,是我骗了你。   身体沉睡着的天香在心里说道。   她明明是闭着眼,躺在床上,却仿佛张开眼一般,看得到身边的一切,也看得到身畔冯素贞脸上的泪痕和痛苦。   就种感觉,就像是在梦境里一样。自己是梦中的主角,却又如神明一般,看得到一切。   呵,也许这一切,这重生,这改变,这禁忌的情愫,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吧……   是不是,自己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就又变成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敬慈大长公主?   是耶,非耶?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自己仿佛骑在飞驰的骏马之上,眼前的景色飞一般地向后退却。天香慌乱起来,不要,不要,她不要这一切只是个梦。   眼前的一切渐渐平静下来。   天香看到了一间房间,房里的床上,躺着她——那个被二十年风霜浸染过的她。   她看到了秋香色的床帐,也看到了一道赭黄,一道青绿的身影。   那是前生的皇帝侄儿,以及——冯素贞和李兆廷的长女,李襄。   “姑母如何了?”说这话的自然是年轻的皇帝。   “回禀陛下,大长公主今日好了许多。虽然仍是睡着,但是能吃些肉汤了。”李襄嘴角噙着礼貌的笑意。   “真是辛苦梁夫人了,”皇帝温文道,“亏得梁夫人通得歧黄之术,姑母病倒的这些时日,都是梁夫人精心照顾着。不然,朕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李襄谦道:“大长公主是探望家慈之时发病,民妇的医术正是幼时由家母发蒙。于情于理,民妇都应当为大长公主尽一份力。”   皇帝顿了片刻道:“梁夫人,令堂和我姑母是怎么认识的,你可知晓?”   天香晓得,皇帝侄儿是完全不知道女驸马这段公案的。那段往事毕竟离他太久远,又已被从史书中隐去。尽管自己和张绍民曾给他分析过东方侯的叛乱,分析过接仙台背后隐藏的深意,但他对牵涉其中的冯绍民其人,全然不知。他自幼生长在宫廷,自己作为大长公主又是把持着朝政,自然也不会有人把民间的这出戏剧到御前瞎讲。   李襄摇了摇头:“个中详情,民妇也是不知,我也是直到祭拜那日才知道,我母亲是认识大长公主的……”   皇帝摇了摇头,没有追问,只是叹了一声:“都这么长时间了,姑母她……还醒得过来么?”他静静端详着床上的天香:“姑母啊,你这是做了怎样的一场长梦啊……”   天香也跟着惆怅了起来,是啊,真是长长的一场美梦……   “李襄技艺不高,陛下也许应该问问其他太医?”李襄的声音里有些犹豫。   “太医?”皇帝冷笑,“一个个只会跟朕打太极——梁夫人,你不要跟他们学,照实和朕讲就是了。”   李襄道:“大长公主经年操劳,又心思郁结,醉饮烈酒,情郁于中,早有风疾之兆。那日想必是烈酒催动情绪大恸,血逆上脑,才导致昏厥。”   皇帝急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李襄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等。”   皇帝一愣:“等?”他明亮的眸子瞬间一暗。   李襄宽慰道:“也许三五天,也许一两年,也许……陛下,她太累了,或许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是啊,她太累了……”皇帝眉宇间凝起了怅然,“可惜朕不能在这妙州盘桓许久,姑母照顾了我十年,我却连照顾她十天都做不到。就连朕今日能出宫来此,也是朕争取来的机会。”   天香怅然,自己这皇帝侄儿自小便困在紫禁城中,莫说是出京,便是出宫也没有几次,实在是可怜。   说什么万人之上,还不如升斗小民自由啊。   李襄宽慰道:“陛下放心,有睿王殿下和念竹长公主在此替陛下尽孝。尤其长公主,自打来了妙州,每日都亲自来给大长公主擦洗更衣,照料得很是尽心。”   擦洗更衣……天香继续怅然,那个昔日瘦瘦小小由着她梳头扎小辫的皇长女,竟然能纡尊降贵地亲手侍奉姑母,真是个好孩子啊。   “姑母平素最疼的就是她这个侄女儿,她自是应该尽心——”皇帝顿了顿,忽地发起怒来,“至于睿王那小子,朕一再嘱咐他让他好生照看姑母,若不是他懈怠,姑母又怎么会在上坟的时候痛饮烈酒?这个、这个不孝不悌的畜生,朕、朕非要治他的罪不可!”   天香有些愧疚,皇帝侄儿向来心软,说是治罪也就是扣睿王的爵禄罢了。这睿王侄儿本就是大手大脚好玩闹,被这么一扣,怕是要把收集的文玩拿出去卖了才能度日了。而最疼他的姑母,眼下也没法借钱给他周转了……   李襄似乎迟疑了一下,仍是开口道:“陛下,大长公主的病灶由来已久,绝非一朝一夕所造就。而且那日是公主私藏了酒在袖中,此事睿王也是无辜,请您,不要迁怒。”   皇帝微微一怔,扭头正对上李襄清隽平和的面容,她脸上神情淡淡,不卑不亢,似乎并没有因拂逆皇帝而惶恐不安。   天香也是一怔。   哪怕皇帝说的只是盛怒之下的气话,李襄也坚持要厘清是非。   这行为颇有些古板,有些呆气,但是……哎呀,真的是……太像了……   皇帝平静了下来:“对,你说得对。这本不是睿王的错,此是,朕之过也。”他神色愀然地坐在一边,低声道:“……经年操劳,心思郁结,醉饮烈酒,这才是姑母这一病不起的真正原因啊。都是朕,都是朕不好……”   “其实姑母不应该留在这宫廷里,”皇帝喃喃自语,“小时候父皇总说羡慕姑母,羡慕她像一只真正的飞鸟,天大地大,任她翱翔……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姑母才不得不收起翅膀,留在这偌大的宫廷里,整整留了十年……”   李襄垂下头,默默不语。   皇帝醒过神来,恢复了平素从容的模样:“梁夫人,你先去休息吧,朕就在这里,陪着姑母,说说话儿。”   李襄退出了房外,皇帝叹了口气,从盆里拧了个手巾,为床上的天香拭面。天香不由得凑到近前,认真打量皇帝侄儿的模样。他眼下浮着青黑,想必自己昏厥以来,他也不太好过。   皇帝一番忙活之后,似乎终于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一是因为男女之别,一是因为他自幼十指不沾阳春水,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在一旁颓然坐下,对着天香自言自语了起来:   “姑母,你已经昏过去半个多月了,我才过来看你,实在是对不住……。”   只是半个月吗?自己在梦里可是过了大半年啊……   “一开始,探子说姑母的身体不能轻易移动,我得到消息就想赶来妙州探望,可是,张绍——张师傅不让。”   天香心里一个咯噔。   “我和内阁的阁老们吵了好几架,甚至动用了廷杖,我打了张师傅十杖……”   什么?你这熊孩子!张绍民虽然正值壮年,但也是一把老骨头了,这碗口粗的廷杖打下去不得打废了!   皇帝对天香在空中的飞眉毛瞪眼睛毫无察觉,仍是自顾自地说着:“姑母,我让人留了手,没有下死手,只是需要卧床休养几个月吧。”   皇帝犹豫了下:“姑母,其实,是他让我打的。”   “他说,天子出行,兹事体大,若臣子不拦,是臣不忠;若一意拦着,是不近人情。所以我必须盛怒,必须打他,打折了他的人望,打折了满朝文武的气势,他才能继续替我御臣,我才能在姑母倒下后,继续为君。”   天香一愣。   那个操持权柄二十年的张绍民,终于,甘心放手了吗……   “姑母,他还说,若是没有你,免不了主少国疑,也免不了兄弟阋墙、国本之争。这些年来,他在外廷再怎么披荆斩棘,也只是一把利刃,而你,却是定秤的准星。”   天香庆幸,还好没说我是个秤砣。   “我出京前,他递了折子给我。他说,他与姑母相识二十余年,知姑母之疾,恨不能以身相代,却是真正地探望不得。他说,天家不缺奇药,他唯有这经年前在妙州独乐寺求的一尊白玉弥勒,托我转送与姑母,为姑母祛邪定魂。”皇帝说着,将一颗小小的白玉弥勒塞到了天香的枕下。   皇帝沉默了半晌,复又说道:“姑母,其实,我对经年之前你和张师傅的事,是有所耳闻的。我不知道,如果你们当年真成了夫妻,我会怎么样。”皇帝苦笑了一声,满面愧色,“尽管我知晓萧太后和韩德让的辟阳之幸……但我竟不敢想象……若是张师傅成了我姑父,你成了张夫人,外廷和内廷,怕是都会乱套了。所以这些年我一直缠着姑母留在内廷,将张师傅放在外朝,想方设法地不让你们相见。哪怕是现在,我也不能轻易地让你二人成了夫妻。姑母,对不起,人总是自私利己的……”   天香惆怅,傻孩子,你还真是想太多了……   皇帝握起天香的手腕:“对了,姑母,我离京前,皇后诊出了喜脉……姑母,你可得好起来,我的皇儿皇女,还指着能在姑母的怀里抱一抱呢。”   咦?皇后有孕了?这可真是大好事! 她是早就做了姑祖母的人,老哥的皇儿皇女婚育了的已经有好几个,但皇帝侄子这边的孩子,这还是头一个呢!   天香不由得为这个自幼就承担了太多重担的侄子开心起来。   忽然,皇帝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神色骤变,霍然起身,大声呼唤道:“御医!梁夫人!姑母她好像睁眼了!”   眼前的光影乍然一暗,天香只觉得眼前又是天旋地转,自己猛地向下一坠,便掉进了躺在床上的身体里。   她在这肉身的桎梏中,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天香恐慌焦虑,想要大喊,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感官感受,什么都做不到。   她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自己便要被这不中用的身子囚住神识,永远做个清醒的活死人不成?   怎么办……   自己在前生的身子已经命不久矣,在现世的身子也是受了重创,莫非,自己就此成了一缕孤魂。   难道,这两个世界,都没了自己的位置?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明明,明明这亦梦亦幻的两个世界里,都有那么多爱她、她爱的人啊……   尤其是,那个重生的梦里,有她牵挂了二十年的冯素贞啊!   时间仿佛静止,就如同飞檐尖上的流水瞬时凝成了冰柱,滴漏落下的水滴也停在了半空,那个声色光鲜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凝滞的混沌,而她也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命死名不灭,枕上梦魂惊   天香在混沌之中不知度过了多少时日。   她在意识的深渊中索然长思,不住地回忆着和冯素贞的点点滴滴,回忆着她讲过的掌故,回忆着与她一同看过的风景,一起听过的戏。   惘然惊觉,原来已经与那人有了那么多的回忆。   至此,就算是个梦,也算是值得了吧……   不,不满足。   纵然已经有了这么多过往,却还是难以餍足。   还是想,还是想和那人一起,创造出更多更新更有趣的人生阅历啊……   蓦然间,她神识一松,五感俱通,喉间涌上了一股子涩意,唇瓣被贴上了别样的柔软感触,似乎有什么液体强行灌了进来。   困惑之中,眼前迷蒙亮起,她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容颜。   她的心倏地一跳,领会到发生了什么:是有人,用嘴渡了药给她。   她想起之前曾看到过的情形,不由得隐隐有些期盼,是、是你吗?   但她心里的火苗瞬间就暗了下去——   “呼,还好,大长公主总算把药吃下去了。”李襄轻舒了口气,用绢帕拭去了天香唇边的药液,而后又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甜儿,把药碗端走,我继续为大长公主施针。”   甜儿?   莫非是李甜也在这里?   她试图去看清李甜的模样,怎奈,她身子躺着,又不能移动,竟全然看不到那孩子在哪里,只能从眼皮的缝隙里看到李襄正解开她的衣衫,将一根根银针捻在自己身上。   自己居然就这么任人摆布么……天香心中满是惆怅。   “姐姐,大长公主什么时候能醒呢?”一道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或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怎么会?姐姐的医术最厉害了!睿王哥哥不是说,大长公主前天睁眼了吗?”   “那日皇上造访,只是骤然惊起了她的神识,但她的身体没有醒。甜儿,我虽是大夫,但大夫只能治病,却救不了命,”李襄沉重地摇了摇头,“她的这具躯壳大限已到,神识也沉入了虚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保住她的躯体,延缓她的生命罢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这般用心地治她呢?”李甜很是不解。   “甜儿,每个人都会死。总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放弃所有的努力,不好好经营努力吧。我或许改变不了注定的结果,但我作为一个大夫,应该尽心竭力地救她。”   李甜的声音近了些,天香看到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姐姐,这个人是公主,她应该很厉害吧?”   李襄把那颗脑袋挪开了些:“哪里有什么厉害不厉害?公主或是平民,都只是肉体凡胎而已。你乖乖坐着,不要乱动。”   但李甜仍是免不了好奇:“姐姐,她叫什么名字呢?”   李襄答道:“大长公主封号敬慈,但尊讳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甜不解:“敬慈是什么?不是名字吗?”   李襄笑了声:“不,这是封号——你好生坐好,我药箱里有本《酉阳杂俎》,你先看着。待诊治结束,姐姐就带你去店里吃点心。”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偏了偏,从视野里消失了。   李襄在天香身上旋、捻、刺、泄,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才算是结束了治疗。她轻舒了口气,缓缓将一根根银针拔了出去,靠在椅子上歇息。   她随意地将头转向一边,忽的一笑:“你这小瞌睡虫,怎么看这本书都能睡着?”她起身离开了天香的视线,声音在略远处响起:“你这几日都在妙州府里陪着我,可是睡得不习惯?父亲几次派了人来接,要不然你回府去吧?”   原来,这里竟然是妙州府衙?天香有些惊讶,但转念就转过弯来了,她的身子经不起旅途的颠簸,此间又没有行宫,自然只能在妙州府衙里安置……   既然如此,莫非,莫非这里是冯素贞年轻时候的闺房?   天香有些恍惚。   李甜稚嫩的声音里还带着睡醒的懵懂娇嗔:“嗯……不要……我在这里睡得挺好的,”她打了个呵欠,“对了,姐姐,我觉得这秒州府里的景致布局很是亲切。”   李襄奇道:“什么景致布局?不都是些园中花草,室内金石?”   李甜道:“姐姐才嫁了几年,就不记得家里的园子什么样了吗?”   天香也认真回忆起了李府园子的模样,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唯一一次踏入那李府便是因着冯素贞的死,心魂都搅碎了,哪里会注意园子的布置。   李襄“咦”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没太在意:“嗯……许是父亲以前来过妙州府衙,觉得如此布置风水适宜,可以福泽子孙家人,便照搬了吧。”   “哦……”李甜没太纠结,声气却低了些,“姐姐,咱们全家都是有福的,只有我是个没福气的人。”   孩童稚嫩的声音说出如此老气横秋的话来,天香听得心里一酸,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这十年间因着怨恨李兆廷而对冯素贞的两个女儿不闻不问,是否太绝情了些?   “你这傻孩子,乱想什么?”李襄惊道,旋即勃然怒道,“是不是家里哪些人跟你胡说了什么话?”   李甜半晌没吭声。   李襄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甜儿,你受了委屈尽管告诉我。我虽出了阁,却依然是李家的长女,是曾经的掌家娘子,若有人欺负了你,我断然不会饶了他!”   “没有……姐姐……家里没人敢欺负我,是……是……”李甜犹豫道,“姨娘生大弟弟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知晓。后来继母生二弟的时候,号哭了好久,房里端出了好多血水来。我才知道,原来,生孩子是那么痛的……”   “但稳婆说,继母算生得顺利的,没吃太多苦头……我不由得就想起了母亲……我们的母亲,她、她是难产死的……”说着说着,李甜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姐姐,是我害死了母亲……如果不是我,母亲不会难产,也不会死。”话音落下,已彻底成了嘤嘤啜泣。   李襄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哽咽:“你这傻孩子,这两个月怎么不来找我说,一个人瞎想些什么?!”   姐妹两人闷声哭了起来,哭得天香也觉得自己毫无知觉的身子眼睛发酸,眼前秋香色的床幔也蒙上了一层层的水雾。   李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了,好了,我们不哭了。甜儿,你不要自责。将你带到这世上,是母亲自己做的选择。”   她顿了顿,将残留的那些伤感情绪隐去,正声道:“以前我未出门时,你年纪还小,鲜少和你言及母亲。而父亲为人讷言,有些话怕是也不会和你说。现在你也十岁了,知事了,我便和你讲讲吧。”   李甜抽泣着嗯了一声。   天香也不由得竖起耳朵认真细听,她实在是好奇,在前生没有相见的那十年里,冯素贞在商场之外,过的是怎样的人生。   李襄缓声讲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母亲总说我性子太沉稳,若是跳脱些、活泼些就好了。后来看我性子定了,她便玩笑着说,看来只能再生一个了。只是,自生了我之后,她一直没能再有身孕。直到那年春天,她去了独乐寺祈福,回来后,便诊出了喜脉。母亲开心之下,竟向独乐寺捐了一万金。”   天香想,果然,冯素贞是很喜欢孩子的啊……   “母亲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易生养,自她诊出有孕之后,大夫连说凶险,就连父亲也劝过她不要勉强。但母亲却说,‘腹内的胎儿是一条性命,是它自身向生的念头和我想要做母亲的欲望契合,才使它落入我身,达成了这母子亲缘的契约。它既如约而至,我又怎能轻易毁诺?’父亲和我这才不再劝,由着母亲放下了手头的一切事务,安心养胎。”   契约……冯素贞,对于父母子女的亲缘,你竟是如此看待的吗?你如此重义信诺,哪怕是担着性命之忧,也不怕吗?   “自打怀上了你,母亲每日里都很欣喜,说定要生个活泼的孩子出来。甜儿,母亲若是知道你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不知会有多心疼啊……”   李襄本是想宽解李甜的负疚,不想她却哭得更凶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这个没福气累得母亲不幸。是我乱投胎,母亲为了生我而死,我还叫什么李甜,我明明就是个苦的!寻常人家不是都说贱名好养活?我干脆改名叫李苦好了。”   李襄原本难过得不行,却也冷不丁被妹妹这一句话逗乐了:“傻孩子,你可不要瞎改名字。”   她理了理思绪,语重心长地解释道:“你的名字是母亲临终前定下的,却是她想了好久的。那时候母亲在家里养胎,每日里教我读书写字的同时,自己翻遍了《说文》《谥法》《诗经》,想取个称心的名字。”   “因为我的名字是襄,在《说文》里有耕种之意。母亲说,若是个男孩儿,就叫李畋,畋猎的畋。父亲当时还笑,说母亲果然是满脑子的渔樵耕猎。我当时问,若是个妹妹怎么叫?”   “母亲当时笑着告诉我说,若是个女儿,就叫李甜,舌甘甜。父亲当时觉得不好,说有些俗了,这名就一直没定下来。”   “你出生时候,是睡着的,稳婆倒提着你把你打哭,那哭声嘹亮,就连宅子外头都听得到。母亲当时为了生你耗了一天一夜,亏空了力气,却仍是挣扎着要抱抱你。她看着你的模样,笑着说:‘是要将你打一打,我为你耗了这么久,你却睡得开心。“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既然是睡着出生,又长得如此宜嗔宜喜,便叫了甜吧。’”   “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李甜重复念了一遍,“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呀?”   李襄沉吟了许久,似是想起了遥远的往事:“我那时还小,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母亲去了之后,父亲哀毁过度,不能理事。我去整理母亲的遗物,在她的枕边找到了一本《邯郸记》。”   “那本书开篇的标引是一曲《渔家傲》,‘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白日错西还是早。回头笑。忙忙过了邯郸道。’”李襄笑了笑,“这里的甜,是睡觉的意思,所以啊,母亲的名字没取错,你还真是个小瞌睡虫!”说着,她点了点李甜的额头。   李甜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姐姐,那‘憨、憨蛋记’讲的是什么?我要看看!”   “是邯郸道的邯郸……”李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邯郸记,讲的是,黄粱一梦的故事。你现在,可能还看不懂吧。”   “我看不懂,姐姐你可以讲给我听啊!”   李襄笑道:“每个人看这本书,都会得出自己的看法。我先不给你讲,等你看过后,自己来告诉我。”   她停了片刻,柔声又道:“甜儿,我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人生每走一步都是选择,结果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坏。或许,对你是好的,但对其他人却是坏的。唯一准确明白的结果就是:人终有一死。”   “母亲明知道自己的身子情况,却仍然做出了选择。她对可能会有的坏结果,是做了准备的。可是人生,就像是打双陆,你的计算再好,也终究可能会败给运气。有的苦难,是你再怎么努力,也规避不了、躲不开的。”   “人生总有些苦楚和失意,没有谁是一生平顺和乐的。但我们总不能因着愧疚和恐惧,就畏葸不前了啊……”   “这人生啊,就像是一场或长或短的梦,你的悲喜、得失、贫富、荣辱,都只是你的一生而已。没有谁能笃定你有没有福,也没有人有资格评价母亲幸或不幸。唯一有资格评价你、评价母亲的人,只有你们自己。”   “不要被过往牵绊,也不要畏惧将来,你只要记住,你是带着母亲的爱降临于世的。她于你有生恩,却没能来得及有养恩,这是一份遗憾,却也不值得遗憾终生,因为你的生命里,还会有其他人,陪伴你更久。”   “你所能做的,只有按照你喜欢的方式,用心地度过你的一生。”   那边厢姊妹两个仍是叙叙地聊着,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天香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乍然间,她眼前的光明再一次消失,整个人如之前那般,沉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而后反复几次,她的眼前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她隐隐绰绰地看到了睿王、念竹等侄子侄女的身影。   终于,她陷入无声而静寂的黑暗里,眼前再未亮起。   她仍记得最后看到的场景,是一张张或是惊惶或是哀伤的脸,她记得最后听到的杂音,是一片哭声。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正在梦里。   只不过,那梦境,是她的前生。   她梦到了自己的前生,却没有梦到她飞扬跋扈的少年,也没有梦到她沧桑肃穆的中年,恰恰梦到了自己病发至去世前的那段时光。   前生的敬慈大长公主在昏聩之时仍是偶有知觉的,她看到了身边的浮光掠影,听到了身旁的只言片语。   哪怕是看不到听不全,她也用自己的意想将那些场景补全了。   但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便是数度因着李襄的挽救恢复了神识,却不知怎地,始终差上一点儿,难以彻底醒转。   只能任由着“一枕余甜昏又晓”,宛如沉睡,直到生命的尽头。   重生后的她,只记得自己倒在了白玉墓碑前,完全忘记了这段记忆。   就好像做了一个精彩纷呈的梦,一觉醒来,只记得那惊心动魄,却将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而之前自听戏而始的数度心神大乱,也是因为李襄这个名字惊动了她沉入脑海深处的记忆,让她整个人陷入了混乱。   她的前生,真的是场梦吗?是谁给予了她这样一个梦境?让她多了二十年的过往?   这场梦,是怎么开始的?   不,这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这梦该怎么结束?   她该如何结束这场梦境,回到她的现世,回到那个有冯素贞存在的现世啊……   天香公主的寝房里,点着数十根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十分明亮 。   冯素贞眨了两下眼,从铜盆里掬起一把冷透了的水,朝自己脸上泼去。   冷水让她眼睛的酸涩和精神的困顿稍稍缓解,她呆呆望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空,听到了一声鸡鸣。   天快亮了,这个漫漫长夜即将结束,天空的墨蓝即将变成靛蓝色。   但是天香,还没有醒。   她和天香说了一夜的话,读了一夜的书,甚至抱着小花儿来和天香说话,可天香仍然没有醒。   她的喉咙已哑,面庞也失去了丰润的光泽,在这被烛光火光映得明亮的房间里,她的整个人都是晦暗的。   有人叩响了房门。   冯素贞清了清嗓,用嘶哑声音低声道:“进来吧。”   进来的是冯少卿,他看到冯素贞颓然失神的模样,疼惜之情溢于言表:“素……驸马,公主还没醒?”   冯素贞摇了摇头,哑声问道:“冯老翁,你的喉咙好了?”   冯少卿轻轻颔首算是答复,他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驸马,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天快亮了……”   冯素贞朝床上望了一眼,想也没想便回道::“不行,她还没醒,我得守着她。”   冯少卿咬了咬牙,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欲仙已经知道你,他若是没死,定然会告诉皇上。你、你可想好了要怎么做?”   冯素贞恢复了些神智,她听出了冯少卿的言外之意。   她抿紧了唇,脸上浮起了复杂的神色:“爹,公主为了救我,现在命悬一线。这个关头,我不可能一走了之。”   冯少卿急道:“素儿啊,我知道,我知道公主她待你恩重如山。于我又何尝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全是靠着公主才救回了一条命!可是,我已问过那大夫,她说公主的命现在是看天意,而不是你在一旁陪着便能好的啊!”   见冯素贞不为所动,冯少卿继续劝道:“不管是因为她是公主,还是因为她是救命恩人,我们家都亏欠了她,定是要偿还的,哪怕是让我折寿十年,我也心甘情愿。但是,你在这里死守着,又有什么用呢?”   “不!”冯素贞骤然拔高了声调,气息也乱了起来,“爹,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觉得亏欠,不是因为我能做什么——是,我想留下,我必须留下!”   冯少卿一愣:“为什么?”   “因为她,因为她是——”冯素贞定了定神,一字一顿道,“她是天香。”   “她是天香……”   沉寂在黑暗之中的天香忽然一个激灵,神魂惊动,被那道熟悉的音声拽向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明里。   耳中响起了咚咚心跳,呼吸中满是药味,口中全是酸苦,眼前是红彤彤的一片。她回到了那个声色光鲜的人世间。   床上的天香眼皮乱颤,整个人发起抖来   房间里两个姓冯的一齐听到了床上的异响,纷纷转头朝床上看去。   冯素贞两三步跨到了床前,去查看天香的情况:“天香,你怎么了?”   冯少卿忙推开门出去,去寻那些夙夜待命的大夫们。   冯素贞察觉到天香对她的呼唤有了反应,精神一震,遂拔高了声量唤起了她的名字:“天香,天香,天香!”   那喉咙嘶哑的呼唤一声声入耳,越过了曲折蜿蜒的路径,压过了天香的咚咚心跳,激得她奋力撕破了一片血红,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她所熟悉的,独一无二的,被一室红烛照得光华耀眼的,冯素贞。   那人激动地连声叫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在前生生命的终点,她迟迟醒不过来,差了的那“一点儿”是什么。   在那场梦里,她是姑母,是大长公主,是皇亲国戚,是皇权的象征。   没有人,敢越过名份,越过地位,去唤她的名字。   莫说是在病榻前,前生,她有十年没听到过“天香”这两个字了。   但在这一边的现世,她是天香,她是她自己,她是让冯素贞衣不解带,头不沾枕,声嘶力竭也想从死亡边境拉回来的人。   名,自命也。   房间里变得喧闹起来,凌乱的脚步声,是侍人们和大夫们纷纷涌了进来。   看到天香虚弱的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像,冯素贞欣喜若狂:“天香,你活过来了,你活过来了!”说着说着,原本藏在眼角涌动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纷纷夺眶而出。   天香想说句什么,却实在是太虚弱,只好静静看着冯素贞的点滴珠泪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我被你唤回来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余甜昏又晓,凭谁通心窍   清晨的第一缕光芒射入金碧辉煌的寝殿,宣告了漫长的冬夜终于结束。暖色的光柱照在床上沉睡着的老者脸上,映出了他花白的胡须和枯树般的模样。   整间寝殿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冬日室内常有的闷气,让这本就静寂肃穆的寝殿,更让人难以靠近。   忽然,老人的眼皮动了动,他腹部一缩,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又深深吸了口气,乍然间睁开了双眼。   这一场梦醒,他惶惑地看着眼前赭黄色的帐顶,感觉喉咙异常地干涩。他轻咳了一声,嘶哑着出声,想唤人前来伺候,却只看到了床榻前,一个斜倚着床头矮几睡着的美妇人。   他很快认出了那人的模样,顿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菊妃,正睡在他的床前,等着他醒来。   菊妃被声响惊动,身子一歪,就醒了过来,她忙朝床上看过来,见老者正凝望着自己,立时喜上眉梢:“陛下,您终于醒了!”   皇帝微微发怔,这是菊妃发自内心的欣悦和恭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真挚的神情。   菊妃殷切道:“陛下可是渴了,臣妾给您沏好了菊花茶,一直隔水温着,快喝些润润喉咙罢!”说着,递了一碗碗壁犹带着水汽润泽的茶水过来。   皇帝接过茶水,却是忍着干渴没喝。他定了定神,总算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的事,想到殿前惊惶禀报天香公主遇刺重伤昏迷,顿时心里一紧:“香儿,我的香儿!”   菊妃忙道:“陛下放心,公主在第二天早上就醒过来了。虽是利器掼胸,但御医们一个个都回禀说,只要好生将养,定然不会有什么大碍。”   “醒了……醒了啊……”皇帝长出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他转头打量菊妃,“听你所言,朕睡了不少时辰?朕睡了几天?怎么只有你在这里?王总管呢?”   菊妃叹了一声,长身跪在地上:“陛下,请治臣妾不察之罪。那日陛下受了刺激昏睡过去,太子急得不行,召来了所有御医会诊,才知晓那欲仙呈上来的金丹,虽是没毒,却一直是靠着虎狼药吊着神。陛下上接仙台前吃得太勤,透支了好些精神,这才一睡不起,消耗了这三四日的光阴。臣妾昔日糊涂,一心以为他真有长生之术,竟引荐了欲仙这贼子,险些侵害了龙体,望陛下责罚!”   她神色哀戚,这一番话说得如泣如诉,叫皇帝也禁不住神色微动。   皇帝若有所思地啜饮了一口茶水,轻声道:“你本也是为了朕好,起来回话吧。你还没告诉朕,怎么只有你在这里,其他人呢?”   菊妃迟滞了片刻,从地上起身,轻声道:“陛下,之前一直是太子陪着臣妾守在陛下身边。但今日是常朝,因着冬至日燕山那边的岔子,也因着陛下的身体,内阁劝谏太子代替陛下上朝视事,以安定臣心。王总管不放心太子,因而跟着去了。”   “啪嗒”一声,是碗盖扣在了茶碗上——“哦?”皇帝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把茶碗里的菊花茶一饮而尽,轻轻笑道:“也对,国中无君,自是要靠着副君理政。太子,没做错。”   他疲倦地将茶碗撂倒一旁,似乎泄出了周身的精气神,竟比方才昏睡的时候更颓然了几分。菊妃见状,忙忙地唤了室外的宫人,捧了些粥食进来。   皇帝有些恹恹的,却也知道自己睡了这几日,身子太虚,强撑起精神吃了几口。一边吃着,一边向菊妃打听着自己昏睡过去这几日的事情,菊妃便宛若寻常人家的夫妻那般,和他拉拉杂杂地讲了起来。   前朝纷乱菊妃一个后宫妇人并不知晓许多;小皇子这几日自是留在宫里好生读书;太子每日里被内阁督促着查看邸抄,连宫门都不曾踏出一步;王总管先前是被派了出去照看天香公主,待天香公主醒了便风风火火地回来报信了。   皇帝听到菊妃声情并茂地描绘着驸马声嘶力竭地将天香唤醒的情形时,觉得郁郁如鲠在喉,停了用餐的动作问道:“那张绍民这几日在什么地方?”   菊妃道:“巧了,这事臣妾还真知道。那张绍民刚开始也是陪着太子在宫中留守,后来说是担忧各地的欲仙帮余孽会起乱子,便拿了太子的手谕去各州府传令剿匪了。”   “他去剿匪?”皇帝隐隐觉得违和,却也没深究,“罢了,剿就剿吧。”他更觉得浑身没了精神,将碗一推,斜斜靠在了一边。   菊妃也不多劝,悄然收拾了杯碗,退到了一旁。   乍然间,前朝哗声大作,即便是寝宫这里也听得到远处带着狂喜的传报声——   “报——”   “报,五百里加急——”   “报,五百里加急,宣大急报——”   皇帝周身一凛,整个人直起了身子,旋即派了宫人出去打探情况。   不多时,那出去打探的小太监匆匆返回,高声禀告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东方小侯爷冬至夜带军深入敌阵,斩察哈尔汗之子鸿台吉首级,生擒察哈尔汗及其亲眷,即将入京献俘!”   皇帝双目精芒一闪,又令他重新说了一遍,确信听到的无误,这才朗声大笑了起来。   国朝大事传遍京城尚需些时辰,此时此刻,因着公主受伤而被免朝免差的吏部侍郎冯绍民尚不知这些讯息。   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伺候重伤卧床天香公主。   虽然天香在冬至夜尽天明之际就醒过来,却是被老人家下了死命令多休息,她身边又有最为严谨的庄嬷嬷和冯素贞,于是乎,这几日竟是没怎么离开过床榻,镇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吃的多半是汤药,导致整个人都虚肿了一圈。   “仔细烫着。”冯素贞柔声说着,把汤匙吹了吹,送到了天香的唇边。   不管天香多不情愿,每日三次,冯素贞都会端着药碗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她床前,温和而坚定地注视自己用药。而那些如水一般豪饮下肚的良药,往往都苦得她恨不得继续昏过去,好让冯素贞用嘴来喂她。   现在想装晕已经晚了,天香心里哀嚎了一声,乖巧地凑近那汤匙,抿着唇吞下了苦涩的药汁,眼睛却仍是盯着冯素贞。   冯素贞认认真真地喂天香服下了几匙药,才注意到天香的眼神,她有些紧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一直看着我。”   天香瘪瘪嘴:“药苦,看你的脸分分神。”   冯素贞好笑道:“……我脸上又没糖……”她顿了下,看着天香整个垮下去的小脸,冰雪聪明的状元郎终于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且等等。”她把药碗放下起身出去了。   不多时,冯素贞端着个小碗回来,将那碗送到天香唇边,哄她喝下去。   天香抿了一口,一股子冰凉的沁甜落入心底:“糖水?”   冯素贞补充道:“是蔗糖水,我刚想法子给你现榨的。”她伸手触了触碗壁,凝起了眉,“我刚刚捂了阵子,还是有些冰,你慢些喝,或是我再帮你用热水温着。”   天香瘪嘴:“不能嚼的甘蔗有什么意思。”   冯素贞莞尔:“你大伤初愈,想是没什么力气,那东西嚼起来费力,还是喝点糖水吧。”   天香确是虚弱,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碗糖水,便止住了。她疲累地靠在仰和上,看着冯素贞又是寻手巾给她擦嘴,又是拾掇药碗汤碗,好一番手忙脚乱。   见惯了冯素贞的淡然超脱,此番情境教天香看得眼窝发热:“其实你没必要这般亲力亲为,我公主府里又不缺人。”   冯素贞动作一滞,她帮着天香撤了仰和,低声道:“我做这些也是应当的,毕竟——我也是你……公主府里的人啊……”她别开头道,“你再睡会儿,我晚些再来陪你说话。”说罢,人就急慌慌地出去了,走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这几日都是如此,冯素贞只是紧张着她吃药换药,并没有和她有过多的交流。天香自己身子乏力,也没心思和冯素贞多说,便听话地合眼小憩。   她舔了舔嘴唇,残留的蔗糖汁甜得有些发腻,她不由地翘起了嘴角。   不知不觉,就又是一枕甜梦。   待到醒来时,日光已是稀薄,室内有些昏暗,床前朦朦胧胧似乎坐了个人影。   天香已经习惯了每次睁眼都先看到冯素贞,于是想也没想就娇嗔道:“我每日里睡了又睡跟猪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影认认真真回答道:“便是像猪,也是亲妹妹,不好看也得看着。”   天香刷地抬起眼来,看到了太子面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怪异,似乎隐隐还有些嫌弃。   她顿时着恼,抬手欲打,却险些牵动伤口,只好龇牙咧嘴地又向后倒去:“老哥,你存心来气我的不成?”   “哪敢哪敢,”太子忙解释着,带着后怕说了句,“唉,妹妹,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天香躺在床上回道:“呸呸呸,瞎说什么死不死的,我还活着呢,老哥你也要努把力活个几百岁。”   太子正色反驳:“瞎说,哪有人能活几百岁的,我能活个六七十就谢天谢地了。”他上上下下打量天香的模样,好一番唏嘘:“虽然御医每日里都会进宫回报你的情况,但亲眼见到你还能和我顶嘴,我的这颗心才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天香随口道:“咱们父皇可还想着万岁万万岁呢,老哥你倒是想得通!”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你不是在宫里陪着父皇,怎么出宫来了。”   太子这才想起来自己此来的缘故,忙道:“妹妹,父皇今晨醒了,是他让我出宫来看看你的——”他迟疑了下,“前几日因着父皇的昏厥,我是半步也离不开皇宫,天香,你没怪我吧?”   天香心平气和地晃了晃头,展颜安抚道:“你能知道自己的重要,我开心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她心思微沉,问道:“老哥,父皇怎么样了?”这几日因着自己身受重创的缘故,并没有人和自己细说宫中的事情。   太子便将御医对皇帝的诊断简单说了说,又是一番唏嘘:“我早就知道父皇这求仙问佛虚妄得很。我摆弄过那么多金石木头,便是质地再坚韧,也受不了火烤水浸、刀刻斧凿。这人的一身脆弱皮肉,难道还能比它们经得起折腾吗?就算是再多的诚心也不过是为奸人轻易拿捏的把柄罢了——”   天香颔首,正要夸他想得通透,却听到了他话锋一转——   “——要不然,我如此诚心,我的木鸟早就被我感动得白日飞升,振翅高飞了!”   天香一噎,翻了个白眼道:“哥哥,你若是像咱们父皇痴迷长生痴迷木鸟,恐怕迟早也会被人拿捏。”   太子想了想,认真道:“那不一样,长生是假的,我的木鸟是一定能飞的!”   天香不想和他在此事上纠缠:“好好好,能飞能飞,铁定能飞!”   太子笑了笑,又想起天香此时养伤为重,便起身道:“那日行刺你们的人,没有留下活口。不过你放心,我从京营调拨了足够的人手过来,欲仙就算有再多余孽,也再不能有人伤了你。”   天香沉吟片刻,忽地开口道:“哥哥,张绍民后来是不是和你讲过我在冬至日那天的筹谋?”   太子缓缓点了点头,有些词穷:“……你们……你们太大胆了……”   天香又是半晌没说话,这一次时间久了点,久到太子甚至打算去看看自家妹妹是不是睁着眼睡着了,天香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哥哥,我要求你一件事情。”   太子的探视比想象中要久一些。   冯素贞面色不虞地站在廊下,望着昏黄的天地间寂寂洒落的雪花。手中的药碗已有些冷了,她叹了一声,转身命人将汤药去隔水热了。   余光一扫,便看到冯少卿和梅竹朝着自己走来。因担心二人安危,冬至夜后,冯素贞将他们安置在了公主府。   “驸马——太子殿下来了?”梅竹眸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华。   冯素贞想起梅竹和太子的昔日情分,默默点了头。梅竹曾几次救过太子性命,又曾陪着他度过了那段被逐出宫的仓皇时日,二人便是生出些许情愫,也是正常的。   冯少卿满面忧色:“——驸马,你可和公主说过了?”   冯素贞迟疑片刻,仍是说道:“天香还在养伤,每日里除了喝药用膳会清醒一阵子,其余时间都需要休息。我不想用我的事去烦她。”   冯少卿连声叹气:“唉,你这,你这个痴儿!眼下太子也来了此处,若是你开不了口,便让我去罢!”说着,就要越过冯素贞去房前求见。   冯素贞忙将他拦住:“——你不要急!”   “嗯?你们都挤在这里做什么?”房门倏然开了,见到面前的冯少卿梅竹二人,太子有些诧异,他回忆了一下:“你不是那个冯少卿?你怎么会在这里?”口气中颇有些质疑。   三人愣了一瞬,立刻齐齐跪下行礼。   太子初被逐出宫时,身困妙州,见识过冯少卿两面三刀的油滑和胆小怕事,因而对这人并没有太好的观感。目光稍一停顿,就移到了冯素贞的发顶。他张了张嘴,又想起方才妹妹的所求,顿时也困惑起来。于是目光又一动,定在了梅竹脸上。   她不像冯素贞和冯少卿那么拘谨,而是定定抬起头,和太子目光相接。少女的眼神炽热真挚,神情如晴雪初霁般明媚动人。   梅竹……   这个在妙州救了自己,又护送自己去了八府巡按府,陪着自己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虚度年华,纵着自己沉浸在木鸟梦里的女子……   这个单纯善良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姑娘啊……   “梅竹姑娘,你回到京城了啊……”太子目光错开,挥了挥手,“都起来吧起来吧,天色晚了,孤要回宫了。”话音落下,他逃一般地匆匆掠过众人,朝着公主府外走去。   冯氏父女只来得及看清太子绣满云纹的袍角一晃,就从眼前消失了。二人恍惚片刻,半晌才反应过来起身,扭头却见梅竹一动不动地凝固在了原处,目光死死盯着太子离开的方向。   雪光掩映下,冯素贞瞧见梅竹脸上的光彩一点点地褪了色,就仿佛那短时绽放又瞬时衰败的花朵。   她一时无言,上前将梅竹搀起身。   “你们先去歇着吧,”她对着两人说道,“该说的,我终究会说,不必担心我什么。”   冯少卿犹然想再劝,却见方才去热药的侍人正拎着食盒步履轻快地赶过来,他只好讷言收声,径直离去了。   冯素贞又一次跨进了那弥漫着药气的寝房,天香自是没有睡,朝着她的方向转过头,俏皮地眨了眨眼。   冯素贞心神陡然一松,不自觉地就笑了起来:“和太子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可是累了?困不困?”   天香盯着她手里的药碗哀怨道:“你这夜里的一顿药还没送来,我怎么敢困?”   她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冯素贞忙上前帮着扶了一把:“良药苦口,且忍忍吧。你受的是外伤,不用吃太久,只要伤口长牢了就能停药。吃点苦头,能好得快些,总比一直躺在床上好吧?”   天香活了两辈子的人,也不好意思像个稚子般为了嘴巴甜苦耍赖,便顺手接过那碗:“好好好,你说的都对。也不要你一勺一勺地喂了,我自己来喝吧。”   刚将药碗凑到嘴边,天香就嗅到了不同以往的气味,不由得“咦”了一声:“换药了?”   冯素贞笑道:“我问过了老人家,你这两天已经比初时精神了许多,药力差些也没什么关系。我就挑了些甘草陈皮之类的香料给你的药改善了下口味。”   天香欣喜,一口气将碗里的药喝了个干净,脸又皱了起来:“虽然没那么难喝了,可还是苦啊……”   冯素贞将另一个碗塞到天香手里,换下了空药碗:“既然都是要苦,苦中作乐总比一苦到底好些吧。”   这是一碗特意温过了的甘蔗汁。   天香捧着碗啜饮了几口甜腻的汤汁,恍惚望着窗棂上昏暗的光影,不知不觉念念出声:“一枕余甜昏又晓,凭谁拨转通天窍。”   “《邯郸记》?”冯素贞讶异,“公主居然读过《邯郸记》?”   天香大惊:“有用的,你这脑子怎么长的?是把藏书阁都塞进去了吗?”她顿了片刻觉得不对,气道,“‘居然’是什么意思?”   冯素贞莞尔:“就是,如果你没看过的话,我就读给你听的意思。”   天香哈哈大笑,却不防牵动了伤口,顿时嘴角一抽,五官皱了起来。   冯素贞忙扶着她躺下:“疼着了?可别是撕裂了伤!我瞧——”她想起这伤是在胸口,顿时赧红了脸,“我去叫杏儿来给你看下。”   她起身就走,却被天香拽住了袖子:“还没到换药的时候,你这把她们叫过来,我就只能提前换药休息了。你帮我看看就行了,反正我有的你都有,怕什么?”   冯素贞只得驻足,她看着天香诚恳的神情,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俯身将天香的中衣拉开了些,飞快地瞟了一眼就松了手:“还好,绷带上没有血,”她松了口气,不由得微嗔道,“公主,你可还带着伤呢,笑得斯文些。”   天香委屈:“还不是你逗我笑的。”   冯素贞薄唇微扬,缓声道:“我总不能逗你哭吧?”她心头一动,从旁坐下,慢慢道:“天香,我有件事要问你。”   她没等天香答复,径直问道: “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识破了我的身份?”数日来,这个疑惑始终盘桓在心头,但自天香醒来之后,冯素贞整个身心都被她的伤势所牵动,竟是始终没得着机会好好地问上一句。   天香平躺在床上,仰头望着冯素贞清隽秀丽的面容,答非所问道:“很久以前,我曾以为我失去了一个人,那感觉实在是痛苦。在了无牵挂之后,我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只期盼着能与她再相见。”   冯素贞愕然。   天香神色松弛,目光渺远,视线所及竟是穿过了面前的冯素贞,望到了那远在前生的静静矗立着的白玉墓碑:“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我的一生很长。若是将和她相识的时光与我的一生相比,实在是再短暂不过。但偏偏,她对我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就像是树冠的阴面,因为筑起了墙,挡住了光,所以那一面始终不再生长。而我心里的某个部分也就此停止了生长,永远,永远停留在了和她相处的那段时光。”   天香目光收回,落在冯素贞的脸上:“人与人的相交,能够如此入骨入髓的恐怕并不多。那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印入我的心底,纵然世殊事异,但只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总能认出她来。”   冯素贞张口结舌:“你……你……”   天香笑道:“你就当我,是鬼迷心窍吧。”   冯素贞有些茫然无措,天香的话语中似乎露出了不得了的情愫,而那情愫,仿佛与自己心中的那点子念想不谋而合。   但她完全不敢沿着这个方向细想:当初她二人妙州相识,怎么说都只能算是缘浅情薄,怎的就至于如此入骨入髓了?而天香后来所爱所慕的,是一剑飘红和张绍民这样的英伟男儿,又怎么会对她一介女子之身有什么超越了知己好友的念头?   她回忆起初时天香劝她留下时说过的一番话语,想到天香或许仰慕的只是故纸堆里那个冯素贞的才华和情怀,顿时觉得羞惭不已: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在天香心里藏了这么久,让她将情绪隐匿,费尽唇舌百般维护。   而自己,却是欺她瞒她肖想于她!   冯素贞心绪翻腾,坐在一旁思绪纷纷,有心想要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   正欲张口时,却觉察到身畔一片静寂。   天香,又睡着了。   冯素贞叹了一声,替她将被子掖好,轻悄悄地收拾一番退了出去。   天香吁出一口气来,睁大了双眼盯着床幔帐顶,舔了舔唇边残留的甜腻。   方才这一番话,是她在床上躺着这几天反复揣摩才定下来的,遣词造句可是费了不少脑子。   不要急,不能急,前生积攒了二十年的情绪,若真是想倾诉干净,又岂能是一朝一夕。还是得缓着些,不能太过外露,吓坏了那在经史子集里泡大了的书呆子。   她继续在心里打着腹稿,盘算着进一步的剖白应该说些什么,想着想着,她自言自语道:“凭谁拨转通心窍啊……”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夜中不能寐,但恐是痴人   冬日的夜晚萧索而凄清,公主府夜深人静,只间或能听到些许北风的呼啸之声穿堂而过,如泣如诉,仿佛倾述着千般情愫,万种思量。   北风吹得窗棂抖动,窸窣渗人,吹得睡在客房里的冯素贞,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风声里传来了笃笃声。   冯素贞一愣,起身开了窗。   一道人影纵身跃了进来。   冯素贞借着一弯弦月看清了来人,秀眉顿时敛起,忙不迭地边关窗边数落:“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这么莽撞就来找我了?”   “小姐……我,我实在是睡不着,想找你聊聊……”梅竹来得匆匆,只披了一件薄袍,被冻得有些瑟缩,话语也有些不连贯。   冯素贞怕她冻着,便将她推到床上,用被子帮她盖好,自己也躺在一旁。   这对主仆上次如此亲密,已是经年之前。   冯素贞心生隔世之感,接着数落起来:“便是要找我,也多穿些。数九寒冬,冻出岔子来可怎么是好?”   梅竹幽幽叹了一声,不自觉地抱住了冯素贞的胳膊:“小姐,我自黄昏时,心便是凉的,哪里还能晓得身上的冷热。”   冯素贞一愣,心头涌上了些许酸涩来。   她抚了抚梅竹的后背,心疼道:“傻丫头,何至于此啊?”   梅竹在她怀里埋了阵子,闷声道:“小姐,你这一年来过得可好?梅竹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可能照顾自己?”说罢,她有些自责,“我实在是眼拙,昔日在八府巡按府见了你,居然没认出你来,真是……太笨了!”   冯素贞轻声道:“我都好,都好。你不用自责,我是易容修形了的,哪里就能轻易被人认出……”她顿了顿,想到了天香。   ——“那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印入了我的心底,纵然世殊时异,但只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总能认出她来。”   冯素贞诧然,就是和自己同起同卧十余载的梅竹都不曾认出自己,怎么天香就如此洞察幽微?   梅竹疼惜道:“小姐一个人如此地藏形匿迹,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冯素贞认真回忆了一番,一时恍惚:“好像没吃什么苦……”   除了最初和天香较量了一番,之后的时间里,她并没有使出太大精力来隐藏自己。   梅竹念念道:“那天香公主性情那么霸道,可曾欺负了你?”   冯素贞继续恍惚道:“不、不曾。”   天香对她,再好不过了,好到外人欣羡,好到自己都动了心。   若是天香公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冯素贞,那她这一路顺利,就都说得通了。   就因为我是冯素贞,所以值得你如此的对待吗?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妙州府衙那个闷热的暴雨夜来。   ——“你喜欢的那人,是谁?”   ——“冯素贞啊……”   冯素贞顿时惊出了些冷汗,她立时又翻出另一段回忆来平复了下心情。   ——“但我的喜欢,并不是李兆廷对冯素贞的那种喜欢。我的喜欢,是欣羡,是倾慕,是对世间竟有这等精彩人物的激赏!”   这样或许才说得通啊……   “小姐,你在想什么?”梅竹终于注意到冯素贞的失神。   “没、没什么。”冯素贞随口掩饰了句,口气平和道,“梅竹,你过得怎么样呢?”   梅竹叙叙地将别后的一些事情与冯素贞讲了,自己的入籍,自己被张绍民派人送回了徽州,连同自己进京入府求救,在皇宫中假扮小太监等等事宜。   桩桩件件,无不是出自天香的授意或者周旋。   何德何能,她冯素贞何德何能啊!   我如何值得你如此对待呢?   就因为我是冯素贞吗?   二人徐徐聊了半宿,却都是没什么睡意,只是各怀心思。   梅竹忍了半宿,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道:“小姐,你说,太子他心里是不是有我呢?”   冯素贞醒过神来,回忆起太子昔日提及梅竹的神情:“他心里自是有你的,凭着我对他的了解,我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你的。”   “可是,他昨日,是那么冷漠……冷漠到,连多看我一眼、多说一句话都懒得!”梅竹伤心不已。   冯素贞凝眉长思了片刻:“梅竹,你喜欢他吗?”   “我……我喜欢他。”   “你喜欢的是太子,还是他?”   “我喜欢的,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他啊……”   冯素贞叹道:“梅竹啊,他不止是‘他’,他是太子。你不止应该喜欢‘他’,你还要想想,你能不能喜欢‘太子’?”   梅竹不解:“这有区别吗?”   “有,”冯素贞怜惜道,“梅竹,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顺心,即使他登上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随心所欲。若真的嫁入皇家,你所面临的,不止是你的丈夫,还有他的尊位所带来的一切责任。”   “他有他的责任,他是未来的天子。他要做一个活在臣子眼中的明君,他要生育培养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他的后半生不可能像前半生那样荒唐,也永远不可能像天香公主那样自在。”   “梅竹,你也应该好好想一想,你是否能够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承担天下的重任,还有宫里宫外无形的厮杀。”   她这一番话说罢,梅竹已经满面泪痕:“小姐,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付出任何东西,哪怕是我的命。”   冯素贞心底悯然,她徒劳地环住梅竹的肩膀,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可是,这不够啊……哪怕是付出生命,这也不够啊……”   在无形的鸿沟面前,身份只是最浅最浅的那道障碍而已。若心境不能契合,一时的情投意合,又如何抵得过漫长岁月中的相守相怨?   “我并非是给你泼冷水,你的人生还长,会……”冯素贞一愣,她想起了天香对她说的那段话:   “……就像是树冠的阴面,因为筑起了墙,挡住了光,所以不再生长。我心里的某个部分也停止了生长,永远停留在和她相处的那段时光……”   她不由得合上了眼,心底抽痛起来,不知道是为梅竹,还是为天香。   或许是为自己。   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二人直聊到夜尽天明,破晓之前,冯素贞送了梅竹出去。她回到床上躺着,被子上犹然带着梅竹的温度和气息。   她猛地意识到,她这辈子只和两个女子同床共枕过,一个是天香,一个是梅竹。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和天香一同在燕山脚下的营帐里的“冻手冻脚”来。   果然,梅竹是梅竹,天香是天香啊……   她叹了一声,拉起被子,遮住了自己发烫的脸。   继太子来过之后,公主府上宾客盈门。   宫中各宫苑陆陆续续派了其他人探望,同宗的一些郡王郡主纷纷上门,就连一些朝臣也派了家眷来问候。   天香很是不耐烦,但想着眼下父皇身子不好,太子是未来的储君,虽然自己从来不是冷灶,但若是这些人一心念着锦上添花地来烧一烧,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并非前世那个刁蛮任性的年纪,知道这些场面人情的必要性,也就做不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好在,大部分烧锅客们也都算知趣,并不指望和天香交流些什么,只是来做个样子罢了。   冯素贞只好分出精力来在外间替天香挡客,一边谈笑风生、攀亲叙旧,一边不近人情、端茶送客。她本不擅长此道,按理说应该由最精通此事的单世文来搭理,偏偏单世文就在宾客上门前请了假溜回家去了。   命妇、闺秀们还好说,冯素贞毕竟是外男的身份,清清淡淡地随便聊两句就可以打发了。但宗亲们都是自家亲戚,天香不好直接拒了,便服了汤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由着那些个不常见到的兄弟姐妹们为自己的惨状心酸落泪之后再欢天喜地地离开。   如此过了三四日,熙熙攘攘的烧锅客们总算散去,天香呼出口气,恨不得让人挂起免客牌时,刘倩来了。   “公主憔悴了许多,真是吃了大苦头了!唉,若是那晚我留下便好了,我若留下,或许能多抵挡些,公主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苦楚。”终于看到了天香苍白虚弱的模样,刘倩焦心不已,连声自责,只恨不得以身相代。   可千万别,你留下就不只是挨一刀的事儿了——天香腹诽着,脸上露出些许感动来:“没事,没事,你看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刘倩忧郁地看着天香躺在床上的“活蹦乱跳”,更是自责了一番,天香只好打起精神来又安抚了她几句。   刘倩是来探伤的,怎好让伤员耗神,忙收敛了情绪道:“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兆庭后来帮公主算了一卦,这以后啊,就会一帆平顺、心想事成的。”   “哈……”天香干笑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嗯,刘倩,你不走了?”   刘倩一顿,应了声:“嗯……不走了……”   “你们……和好了?”   “嗯……”刘倩将头埋了下去,双颊还飞起了两抹意味深长的绯红。   天香一时只觉得百感交集,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好连声道:“恭喜恭喜……”   她讷言了片刻,感慨道:“刘倩啊……那乌鸦嘴脾气差劲,又缺心眼儿,我实在不知道你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看上他了!”   刘倩笑道:“公主,兆庭虽然从前糊涂了些,但还是个心底良善也有些本事的人,公主不用为我而不平。”   不,不是不平,而是不安。   重生以来,天香频出诛心之言去戳李兆庭的心窝,让他忘记冯素贞,让他知道自己是谁,让他善待刘倩,全是出自自己的私心,出自她对冯素贞不可言说的念头。   她一心只想把李兆庭从冯素贞的生命中剥离出去,但她没想过,这样是反过来会让李兆庭去靠近刘倩。她不知道,让刘倩和李兆庭度过一生,对刘倩来说是好是坏。   前生的刘倩在那个刺杀之夜为冯素贞挡刀而死,今生的刘倩,结局又会如何呢?   天香到底于心不安,轻咳了声道:“他现在是看着还不错啊,若是以后他变了呢?他丑了?残了?变心了?对你不好了?”   “公主这是说什么呢?”刘倩诧异,“总不能为这些没有发生的事,就扰了自己当下的日子吧。”   天香语塞,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继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这乌鸦嘴日后过得不快活……或是他对你有什么过分的强求……或是你们两个有了什么意外……你可千万要记住,爱惜己身,保重自己。”   刘倩眉眼含笑,拍了拍天香的手背:“公主放心,就算你不相信兆廷,也该相信我。我再也不会委屈自己了。”   “嗯……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天香讷讷道。   刘倩有心想为李兆庭说几句话,便说道:“兆庭本来也是要和我一道来的。实在是昨日礼部匆匆得了消息,皇上要收罗朝中各家适龄闺秀的讯息——不然,我怎么都要拉着他与我一道——”   “等等——”天香一怔,禁不住问道,“父皇要这个做什么,他一把年纪了还要选秀女?”   但瞬间,她就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难道父皇要为太子选妃了?”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梅竹怎么办?   刘倩走后,天香想了又想,上次太子来时她仍是虚弱,根本想不起梅竹这一茬。现在既然想到了,不由得辗转反侧起来。   这几日宾客盈门,天香白日里装睡,晚上却是精神。伤口结痂时,最是痛痒难当,但也不好总用药催着天香一睡再睡。冯素贞便每日为天香诵读《邯郸记》,好为她分分神,而天香好似真的对此书颇感兴趣,每每听得都很是入神。   二人每日的交流,除了迎宾送客,便是读书。   自从那日天香向她坦陈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之后,二人并未就此再谈些什么。   天香在等,等着冯素贞对自己的那番话做出反应来。   冯素贞也在等,等着天香重提这个话题。   偏偏二人如此默契,几次三番,堪堪避过。   冯素贞有些恍惚,天香如此沉心静气,到叫她觉得,那日听到的拳拳心意,是自己的黄粱梦一般。   冯少卿倒是因为皇帝的醒来而战战兢兢了两日,见风平浪静之后,他倒是心定了下来。也不再催着冯素贞,由着女儿继续伺候卧倒在床的公主——   ——反正,有公主庇护,自己父女两个,总能多条生路。   冯素贞夹着书进门时,恰看到天香抓耳挠腮的模样   “公主怎么?是又痒了么?”冯素贞关切问道。   天香见了冯素贞便欣喜,有心想让她给自己拿个主意,转念一想,这事还是莫要惊动冯素贞的好,便随口答道:“是啊,痒得难受。”   话音落下,二人莫名都觉得有什么不对。   冯素贞想了想道:“我去拿些三七平创膏来,你自己……缓解下吧……”   仿佛更怪异了些。   天香索性道:“啊……算了算了,还能忍,还能忍,你还是来给我读书吧。”   冯素贞见天香正襟危坐,看着没有方才那般不难安,心下稍宽,便落座读起了书。   天香心里有事,没听多少便道乏了,冯素贞自是不会坚持,从善如流地收拾东西离开。冯素贞前脚出了门,天香后脚就派人去寻单世文回来。   单世文家里是住在京城的勋贵,离着公主府也不算远。这一寻一回也不过半个多时辰,单世文溜溜达达地回了公主府,便直奔天香寝房去了。   他一跨进房里,就惊觉房里竟然没有驸马,不由得眼神乱动,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公主召唤属下回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天香劈头盖脸地斥道:“你倒是会躲,府里面乱成一锅粥,你回家却玩得开心!”   单世文嬉皮笑脸地笑了几声:“我家老爷子藏了不少好伤药,我这是回去给公主找药去啦!”说着,还真从提着的一个包袱皮里拿出些瓶瓶罐罐来。   天香本来也没真生他的气,见状更是拿不起脾气来了,只随便嗔了句:“若是等你的好药来,本公主此刻都成佛了!”   单世文眼珠子一转,夸道:“属下瞧着,今日公主的脸色可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都是驸马爷照料得好!”他信口问道,“咦,驸马怎么不在这里?”   “你在我这里,问她做什么?”天香也随口回了句,想到冯素贞的“照料”,不由得叹道,“一天三顿药,再加数碗糖水,我倒是没觉得自己有多好,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肿了一圈儿。”   天香撇撇嘴,上下打量了单世文一通:“三十文,我这几日模模糊糊听我的那堆亲戚们说,那正牌的东方胜要回来了?”   单世文点头道:“嗯,在路上了,听说走得还挺快,刚好能赶上腊八节的一碗粥。我听宫里的朋友们说,皇上正大张旗鼓地准备腊八家宴呐!”   天香磨牙:“那粥有什么好吃场,开春了再回来多好。”   单世文略略不解:“咦?公主对小侯爷好像怨念颇深啊!”他咬着嘴唇,补了句,“莫不是因为他和驸马抢过女人?”   天香冷哼了一声没接茬,不自觉地挠了挠莫名发痒的头皮:“你这几日回去,看起来和不少人打了交道,可知道京里这几日有什么大事?”   单世文想了想:“若说是有什么大事的话,就是……皇上可能要选太子妃了。”   果然!   天香心头一紧:“我父皇可发了明旨?”   单世文摇头:“并没有,只是让菊妃娘娘请命妇们进宫喝了个茶,着礼部去编撰适龄官家女子的花名册了!”他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了一丝尴尬,“我娘还想让我把我妹妹带来给公主瞧瞧呢……”   天香一愣:“给我瞧做什么?”   单世文奇道:“公主,您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啊!现在朝廷里哪户有女儿的人家不指望着自家的姑娘能得到您的青眼,好顺势搭上太子的船!要不然,您这里这几天怎么这么热闹呢!”   天香脑中灵光一现:“你是说,这几日里那些个来拜见我的命妇,都是特意带着女儿来的?”   单世文顿了片刻问道:“公主,怎么,驸马没和你说?”   天香恍惚了下,倒是真没留意冯素贞有没有说过这事。冯素贞每日里接待客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并没有倾吐什么怨言。   单世文脸色沉了沉,迟疑道:“公主,您和驸马,可还好?”   “啊?”天香有些意外,“你这话什么意思?”   单世文深吸了口气,皱眉道:“公主,属下斗胆问一句,您对梅竹姑娘……怎么看?”   天香一头雾水:“什么怎么看,我为什么要看她……”她顿了顿,恍然道,“莫非你……哎呀,你这好小子!”   “我?”单世文连连摆手,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公主你别瞎想!”   “那你是什么意思?”天香习惯了单世文的活泼直爽,头一次见他吞吞吐吐,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单世文叹了一声,一咬牙一跺脚道:“小人回家前,我瞧见……梅竹姑娘从驸马住的客房里出来!”   “嗯?”天香不明就里。   单世文痛心疾首,指点道:“公主娘娘,您头上绿了啊!”   “啥?”天香仍然没转过弯来。   单世文只得开始痛陈那日他早起练刀看到的情景来:   “……那梅竹姑娘只披着一件薄披风,显见的是在驸马房里过了夜的。我特意叫了她一声,她慌里慌张地就跑了,显然是心里有鬼!属下本想着告诉您,又怕您伤心,一时不知如何自处,这才负气请假回家歇了几天!”   “呃……”天香看单世文咬牙切齿跳脚炸毛的样子,似乎比她这个被“绿”了的更愤怒些,“原来如此啊……”   单世文很失望:“公主,难道您不生气吗?”   如果冯素贞和梅竹都能发生点什么的话,你家公主我何至于此啊……天香在心里叹得千回百转,但脸上马上换了表情,仿佛被单世文感染了一般:“这驸马真是岂有此理!三十文你放心,我定然会好生教训他,我定然会给你个交代!”   “对!公主决不能忍气吞声!”单世文的激昂中道而断,他顿了顿,别扭道:“公主,不是给我交代,是给您交代!”   天香笑了笑:“你放心,我定然要她给我个交代!”   单世文隐隐有些期待:“公主可需要属下帮忙?”   天香想了想:“嗯,你帮我准备些东西就好。”   单世文收到了吩咐,虽不解其意,却立刻雷厉风行地出去了。很快,就又小跑着回来,将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悉数带走,只留下两个瓶子,两两相望,颇显冷清。   天香疑道:“不是给我带的伤药吗,你怎么都拿走啦?”   单世文扭头道:“哦,我只拿了一瓶伤药。其他的是我家庄户送来的桂花蜜,我娘让我拿来分的,给您留啦!”   天香深深觉得,这比梅竹进了冯素贞的客房可气多了。   弄明白烧锅客都是带着意图来的,公主府也就正大光明地闭门谢客了。   天香白日里不必再装睡,捧着桂花蜜调和的温水靠在仰和上,眉目舒展地小口啜饮。冯素贞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读到了《邯郸记》的尾声——   那故事里的卢生论功名为将相,做了六十载擎天架海梁,年过八十,五子十孙,总算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临终前仍是满腹心思,想着不成器的儿孙,念念而终。死生一梦,醒来时,客居的逆旅,黄粱未熟。   他了然大悟,决意皈依,抛却了功名妄念,修仙而去。   故事终了,二人沉浸在最后的结局中,一同沉默了起来。   许久,天香开口道:“再念一遍吧。”   冯素贞思量片刻,严肃问道:“从头再念?”   天香笑道:“我可舍不得折磨你的喉咙,就最后那段就好。”   最后那段便是八仙轮流痛斥卢生的那一段,仙家骂一句,卢生答一句,倒确实听起来痛快得很。   冯素贞便没推辞,复又读道:“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   前生如梦,尽管曾经洞房花烛,在生命里出现过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冯素贞,却是来如春梦去无痕,最终至死不曾相见,天香听着心头一缩,不由得跟着冯素贞应了下一句:“嗯,我个痴人。”   冯素贞愣了下,接着读道:“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宫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状元何处也。你个痴人。”她微微一顿,好让天香接话,心神却被那“夺取的状元何处也”刺得微微一颤。   无论是才高八斗的簪花状元郎,还是位高权重的监国大长公主,或是累于儿女债,或是耽于心中情念,在岁月蹉跎里亏损了身体,碾压成尘,终究都是一场梦幻泡影,天香心绪翻涌,又答了句:“嗯,我个痴人。”   冯素贞想,天香是真想跟她演一回卢生啊,便接着读道:“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   天香不由自主地想起察哈尔之战的起因,顿时满心惘然,重重叹道:“嗯,我个痴人……”   两人就这样一句一句地直念到了最后:“……甚么大恩亲。纒到八旬。还乞恩忍死护儿孙。闹喳喳孝堂何处也。你个痴人。”   天香却没跟着念了,只是抬头望着冯素贞,嘴唇嚅嚅,忽然说道:“冯素贞,你穿女装好不好?”   冯素贞大感意外,脸上一热:“这……”   天香诚挚道:“这里没有外人,我把门闩上,你就在这里换衣衫。就穿给我看,好不好?”   冯素贞辞道:“公主莫要玩笑,这里哪有我的衣服……”   “有。”天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下了床。   冯素贞担心道:“你小心点伤口。”   天香顾自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身月白绫罗的裙装来——这正是她昨日让单世文去寻来的物事。   冯素贞沉凝片刻,深吸了口气,接过了那衣服,转身去了屏风后面。   天香微微一怔,唇角微扬了起来。   她轻轻将门闩好。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腊月冬深,已连下了几日雪,今日方才稍稍停歇。天地之间一片肃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满地的白雪吸没了。   对音声最为敏感的冯素贞,耳畔却不宁静——   除了稍嫌太快的心跳声,耳朵里还传来了窸窣沙沙的声响,那是修剪精致的指甲轻柔地挠过头皮,又促狭地兜进了发旋的中心,拨弄着新生的发茬。   细嫩葱白的指尖穿插在她乌黑浓密的发丝之中,缓缓地从发根滑至发尾,一点点地将缕缕青丝理通。   那双手缓缓游走,渐渐从前额耕到了后颈。左手将后脑的发丝捞了起来,又用右手将些许碎发根根拈起。这过于细致的动作惊起了人最为敏感的知觉,令她不禁觉得颈后生出了丝丝痒意来。   手指顺势向下,径直触到了敏感的耳根和颈肉,痒意更甚。她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难忍的轻哦,朝着相反的方向缩了缩,却不小心将那手指夹在了颈窝里。   那手不禁一顿,缓缓从她的钳制中抽了出去,上方传来了迟疑的声音:“弄疼你了?”   她心里微窘,忙矫首盯着前方:“不……没、没有……你继续吧……”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伸手去梳妆台的盘子里蘸了些清亮的桂花头油,却不小心多了些。轮指一动,四指霎时分开,彼此间张起了蹼般的透明薄膜,旖旎馨香的桂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接着用拇指扫过余下四指,将发油匀得均衡了些,这才又覆上了先前捞起的头发,将因干燥而易散乱的发丝变得湿滑而乖顺。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镜子,由着那双手在上方灵巧地翻飞穿梭,将她原本披散着的头发揉捻盘旋,梳成了她从不曾在自己头上见到过的——妇人发髻。   她心中满是困惑,却不好明言,只好犹疑道:“公主明明是吃穿都有人服侍的天潢贵胄——这梳头的手艺,还真是厉害啊……”   公主殿下——天香垂首端详自己为冯素贞梳的头,有些不太满意:“到底还是生疏了些……”   前生她只给自己的侄子侄女们梳过头,唯一梳过的妇人发式是给皇帝侄儿的皇后。   皇帝侄儿父母早逝,她便是唯一的高堂。为表亲近,她特意虚心向嬷嬷们学过了梳头的功夫,来为侄媳妇梳头。   前世种因,今生得果。   一袭月白裙衫的冯素贞仍恍惚着瞧着镜中的自己,许久没换女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自然。   头发梳好了,便要上妆修容。天香盯着冯素贞的模样略想了想,便挥袖将凌乱的胭脂口脂都推到了一旁。她没控制好力度,碰落了盛着清油的盘子和脂粉盒子,碎出了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   冯素贞被这动静惊得心惊肉跳,却见天香恍然不觉地从一旁端来了铜盆和热水,直接撂在了梳妆台上。   天香在一旁落座,用巾帕沾了温水,朝着冯素贞脸上擦过来,冯素贞不由得合了眼。   天香屏息凝神,沿着额角将刻意勾勒出的粗犷线条除去,显出了柔美的女子轮廓;她将冯素贞画成剑眉形状的眉一点点拭去,渐渐露出了原本纤细婉约的柳叶眉;她擦净了冯素贞伪装的肤色,让白嫩姣好的女子雪肤彻底重见天日。   这一年来,每一天,冯素贞都要重复这样的过程:改变自己的容貌,压低自己的声音,穿上男子的衣服,将自己活成一个虚假的身份。   天香在心底一叹,起身把脸盆里的水泼出窗外,又用干净的热水帮冯素贞彻彻底底抹了把脸。   “好了。”   冯素贞睁开眼来,正看到镜中素面朝天、不染铅华的自己——眼里犹然带着些困惑和茫然。   嗯,这回对了——这是她所熟悉的自己。   一双手柔柔地落在自己的肩上,带着几丝微颤,她听到了身后不太平稳的呼吸声,也在镜中看到了那呼吸声主人的潮湿眼眸。   身后的人发出了长长的喟叹:“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美女……”   冯素贞大窘。   她忙错开和天香在镜中相交的眼神,忍着脸热道:“公主这是在说什么……”   天香俯身将下巴枕在冯素贞肩头,嘻嘻笑道:“怎么今天夸了一句就红了脸,以前自夸时不是脸皮挺厚的?莫不是往日里妆粉色深都遮掩住了?”她瞥了一眼被她推到一旁的瓶瓶罐罐,又感慨道:“果然,真正的美人儿,不需要这些劳什子脂粉,面若朝霞,朱唇自红,倒要叫多少人羡煞。”   冯素贞埋头不语。   天香知道,时隔这么久才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冯素贞,此时定然是觉得如赤子般羞耻。她不再打趣,起身离开,退开几步,端详着那梳着妇人头的冯素贞。   冯素贞感受到她打量的视线,不由得起了身,缓缓抬起头来,和她对望。   单世文是会买衣裳的,她所记得的尺码也是没错。   那身子依旧是平日看惯了的挺拔身子,只是在这纤腰窄裉的月华长裙的勾描之下,往日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曼妙身形显了出来。罩衣轻纱虽是极尽遮掩,但那玲珑有致的曲线仍是清清楚楚地落入眼帘。   若言山根直,腰似曲流弯。若说眉峰聚,胸中有绵峦。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顺眼极了。   冯素贞收起了平素昂首阔步的英伟之气,敛气宁神亭亭玉立。她平和的面容静若渊潭,自带了一分清冷气质,纵然天香看得挪不开眼,那眼前,仍是一幅缥缈而遥远的画。   实在是太过遥远。   就好像她记忆中已隔了漫长一生的妙州初见,那自画舫凌虚御空而来的白衣倩影。   就好像前生浪迹江湖时每每听闻探子回报,脑海中勾勒的雍容深宅妇人模样。   这两个形象曾在前生的后十年里反复交替入梦,而如今,它们终于嵌合在一起,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却仍是远远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天香眸光倏然幽沉,屏了口气,朝着那人走去,双臂舒张,圈住了那个真实温热的身躯,两身贴近,螓首伏肩,喃喃念道:“这才是我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冯素贞啊……”   宛若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冯素贞沉静的面容漾开了波澜:“公主,你……”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挣了挣。   “不要动,我身上有伤。”天香出言打断,冯素贞立时板住了身体不敢再动,方才漏跳的心此刻狂乱跳动起来。   天香仍是将脸埋着,闷声问道:“冯素贞,这一年来,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时日,你过得开心吗?”   冯素贞磕磕绊绊道:“开、开心。”   天香停了片刻,又道:“冯素贞,若是有一件事,能让我开心,你愿不愿意做?”   那胸腔里的一团血肉跃动如擂鼓,冯素贞拼命压着,才堪堪控制住了胸口的起伏,强自镇定道:“什么事?”   天香低声道:“陪着我。”   冯素贞一顿,道:“我现在不就是陪着你吗?”   天香仰起头:“冯素贞,我要的不是这一年,不是这一阵子。我想要的,是一辈子。今生今世,你都陪在我身边可好?”   这轻轻的一句问话有若火星入油。瞬时间,冯素贞只觉得头皮一麻,胸口中有千言万语试图奔涌而出。她生生忍住,难以置信地问道:“公主,你的意思是……你是说……”   天香伸出手指点住了她的唇:“——不,不要说出来。”   冯素贞愣了:“为什么……为什么?”胸中的火焰倏然凝固,她眼中失了神。   见状,天香缓声道:“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慌。我并非是盼着你给我个什么答复,也不想你因为我是公主而委委屈屈地答应我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在意你,我的这份心意应该告诉你。”   冯素贞的眼神活了过来,心头疑云更重,不禁又问道:“为什么?”她心焦如焚,却只能笨拙地重复问话。   天香认真地与她对视,伸手摩挲着她如脂玉一般的面颊:“因为,我想让你知晓,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你是有人牵挂、有人在意的。你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无需为了什么人的家业隐藏了自己的愿望、亏空了自己的身体,也不必为了哪家哪姓的传宗接代而拼尽了性命。”   她自嘲地一笑:“冯素贞,我想让你知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她不在乎你是谁的女儿,是谁的妻子,是谁的母亲。”她的目光自上而下地将面前的人看了一遍——“在她的眼里,你就是你,你是冯素贞,你是一个女人。”   她贪恋地端详着冯素贞的眉眼:“你有才华,有抱负,有惊艳绝世的容貌。但是,也有无能为力,你只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暗暗想着,若是哪天,你的优秀成了你的包袱,你因不足而自责的时候,能够想起,这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她牵挂你,在意你。”   天香这话说得太长,以致有几分气喘,冯素贞忙扶着她到床边坐下,起身想去给她端杯水来。天香按住了她,继续说道:“我希望,你因为知晓我的心意,而乐天自信,爱惜自己,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在乎你。”   冯素贞坐在一旁,竟默然无言。   她的心里早已翻起了惊天巨浪,以致于本欲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半点也吐不出来了。   天香这一席话中所倾吐出来的感情,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深沉。   她听懂了,天香喜欢她,喜欢的本就是身为女人的她,喜欢到不图回报,甚至不求答复,只愿她能知晓。   天香是如此小心翼翼,生怕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这一番情真意切百千言,却决口不提一个——“喜欢”。   这是怎样的卑微和克制啊……   冯素贞心头酸涩,握住了天香的手心,发现那柔软的小手已被涔涔冷汗浸透。   怜惜之情脉脉涌了上来,冯素贞轻颤着说道:“天香,我没想到,你对我竟怀着如此深情……”   天香抬起头,认真聆听。   室内倏然一静,就连院子里有人踏雪的咯吱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冯素贞继续道:“我实在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   门外忽然响起了桃儿的声音——“公主、驸马,宫里头来人了。”   两人一怔,天香醒过神来,心里骂了一句,将犹然愣着的冯素贞推到了屏风后面,自己整理了下情绪,面色不虞地拔闩打开了房门。   桃儿右手里牵着裹成了一团儿毛球的小花儿——身上还带着些雪,手里也托着个雪球,显见的是刚玩了雪过来,她咯咯笑道:“公主小姐姐,你快点好呀,打雪仗可好玩啦!”   天香目光转柔,轻轻摸了摸小花儿毛茸茸的兔皮帽子:“好,等我好了就陪你玩。”   她目光移动,定在了一个有些面善的小太监身上,冷声问道:“什么事?”   那小太监没想到天香竟然会亲自来开门,忙跪下行礼道:“小人是司礼监的顾全,替陛下来传口信儿。东方小侯爷将于明日正午抵达皇城献俘,皇上将设宴为小侯爷接风洗尘,因而特来相邀!”   “不去!”天香微微有些着恼,“本公主还养着伤呢,哪有力气去接那家伙!皇亲国戚那么多,少了我一个也算不了什么!”   那顾全有些慌乱道:“公主有伤在身,不去也是应该。那小人便回去禀过皇上,公主不来,驸马来……”   天香气得伤口疼:“欸,你这人怎么脑子这么不灵光!我都不去了,驸马又怎么会去?你回去回禀了,就说驸马忙着照顾我,也不去!”   顾全连连点头:“是是是,公主不来,驸马也不来!”   天香嗯了声,便要关门,桃儿忙道:“公主,你和驸马从上午就掩着门,在里头大半天了,午饭也没吃,可要用膳?”   顾全本是要爬起来,闻言不小心又摔了回去——大白天的……这公主不是有伤在身吗?   天香脸色一红,哑了片刻道:“那就送些吃食进来吧。”   桃儿欢快地应了一声,扭头就走,把小花儿和顾全都撂在了原地。   小花儿茫然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欸,原来好看的小姐姐在这里!”她摇摇摆摆地翻过门槛,兴冲冲地朝房里跑了进去。   天香一愣,想扭头去追,又想起这儿有个顾全,便回来丢下句:“你自行回宫吧!”而后“砰”地砸上了房门。   顾全差点被扇过来的门砸了鼻子,他呆了片刻爬起身,揉了揉摔痛的膝盖,一瘸一拐地走了。   天香追到屏风后面,正瞧见冯素贞蹲着身子,朝着小花儿做出了噤声的动作,而小花儿也煞有介事地将手指比在唇边,郑重地点了点头。   冯素贞将小花儿手里的雪球拈走,用干净的帕子帮她拭净了手掌,笑眯眯地问起了她打雪仗的情形。小花儿的小脸绽成了一朵花儿,叽叽喳喳地和她讲了起来。冯素贞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在手里折叠着那手帕。   看到眼前的情形,天香忍不住一时恍惚——   前世的冯素贞,怕也是如此,梳着妇人头,温言细语地倾听李襄说话的吧。   不多时,午膳送了过来。   因着天香的伤,膳房并未准备太多,只是些简单的清粥小菜,最复杂的也不过就是道蟹黄豆腐。   天香一边冷着脸看着侍人们摆膳,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屏风后的一大一小彼此做着噤声的手势,用眼神交流。   冯素贞是怎么收买了这孩子的?天香想了又想,只好把它归为天赋异禀。   小花儿是吃过了饭的,因而两个大人用饭时,她自己在一旁摆弄起了冯素贞用手帕叠的花。   天香盛了一勺子豆腐佐粥:“厉害,我只能折出个耗子来。”   冯素贞笑道:“这有什么厉害的。我和你说过,我以前在家中,闭门不出,闲极无聊……这才有工夫去琢磨这些玩意儿。”   “那也不错……”   被如此一打岔,两人都有点找不回之前的情绪,何况小花儿在此,二人也不好直白对话。   想起那打岔的顾全带来的消息,天香不由得有些闷气:“还真是快,一转眼,东方胜明天就回来了。”   冯素贞也想到了邸报传抄的内容,赞了一声:“北地寒夜滴水成冰,他居然有胆子漏夜突袭,直捣黄龙,倒当真不愧是个血热男儿。”   天香埋着头喝粥,一声不吭。   冯素贞醒过神来,她意识到了天香沉默表象下隐藏的心绪,顿时笑了笑:“公主,你不知道吧。在怀来的时候,东方胜也是发现了我的身份的……”   天香夹了块鲜红欲滴的酸萝卜,心里哼了一声。   “……他想以此强逼于我,被我断然拒绝了。”   天香把萝卜嚼得清脆作响,心里哼了两声。   “……他后来问我,我到底会倾心于什么样的人?”   天香若无其事地放下了筷子,却支起了耳朵。   “我当时想了又想,只回了他八个字——公主知道我说了什么吗?”冯素贞似乎是卖关子一般地顿了顿。   天香福至心灵,冲口问道:“冯素贞,我,算不算得上是‘洞察世情,心有光明’的人呢?”   冯素贞愣了半晌,渐渐明白了什么。   她脸上浮起了一丝无奈的笑,将温热的手掌覆在天香手背上,抬眼定定盯着天香期待的双眸,启唇道:“是,是,你当然是……我早就说过了,卿如明月,通透、光明……”   空落落的胸中慢慢开始充盈,很快就被巨大的欣喜所填满。   天香半张着嘴嗫嚅了片刻,忽然就像醉酒一般傻笑了起来。   她确是如醉了一般,醺醺然满心畅快,整个人跌入了不甚真实的云里雾里。   午饭后,冯素贞换回了原来的男子衣裳和装扮,唤来侍人收拾了桌子。   桃儿将小花儿抱走去午休时,对杏儿疑怪道:“奇怪,怎么半天不见,驸马和公主的脸色都苍白了好些?”   杏儿老神在在:“许是太累了吧……哎呀驸马爷真是的,咱们公主可还受着伤呢!”   “——你还受着伤,今日实在是劳动太多,还是躺下休息吧。”寝房里,冯素贞不由分说地将天香推搡到床上躺好。   “那你陪我!”天香拽着她袖子不让她走。   冯素贞犹豫了下。   “陪我睡午觉!”天香继续无赖。   冯素贞皱着眉想了想,掰开了她的手指,转身走开了。   天香心里一阵失落,赌气地转过身,委屈地将脸埋在了被子里。   那走远的脚步声又折了回来,床铺的另一侧承受了重量,有人躺了上来。   天香闷声嗔道:“怎么又回来了!”   冯素贞含含糊糊地从背后传来:“嗯……我去把门闩上了……”   话音落下片刻,天香就扯着被子抖了起来。   冯素贞侧过身拍了拍她:“别笑了,小心伤口又疼了。”   天香却借着她这一拍顺势滚到了她怀里,手脚并用地缠上了她。   冯素贞没有挣,而是将手抚在了天香的后背上,下巴抵住柔软的额发:“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你了……”除了接仙台,除了冯少卿,除了东方胜,这个人,为了留住自己,到底独力周旋了多少事情?   她忽然觉得胸口变得湿润起来,不禁柔声笑道:“没出息,怎么还哭起来了?”   她自然不知道天香为什么会哭。   因为她不知道,为了这一相拥,怀里的这个人,走过了多么漫长而孤独的一条路。   今日这一出剖白,天香原是并未抱着什么期望。   她怕得紧,她怕这积攒了二十年的情思,有半点倾吐得不清不楚;更怕这不太寻常的情愫,会遭到冯素贞的拒绝和轻视。   但那人没有。   没有。   可她还是怕,怕自己就此改变了冯素贞的轨迹,剥夺了冯素贞本应有的天伦;怕自己不周不密,将冯素贞置于险境。   方才的醺醺然立时随着缥缈的云雾散去,她的心从九霄云外落回了胸膛里。   许久,天香埋在冯素贞胸口闷闷道:“冯素贞……你走吧,你明日就走吧……”   冯素贞被天香这峰回路转的态度弄得措手不及:“你在说什么?!”   天香弱声道:“有你这一抱,我就知足了……我不想因着我自己的私欲,耽误你的将来,也不想你因着感动和怜悯昏了头脑。”   冯素贞试图将天香从自己怀里拔出来,却是没能奏效。她怕牵动天香的伤,只好停了手,气道:“你这痴人,若你今日没有说那番话,我走也就走了。你已经说了这许多,我又怎么能说走就走?”   天香不语。   冯素贞气乐了。   她屏息想了想,诚恳道:“天香,你知不知道,我始终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的伤,也不是你的情——而是,我对你的心。”   “天香,是我始终说得不清不楚,所以,你在害怕吗?”   “你无需担心会耽误我什么,要知道,我也是在耽误你啊……”   “你不敢说出口的话,我也不敢说。现在的我,不敢说……但,我却忍不住,也想让你知晓——我很在意你。”   天香久久没有答话,久到冯素贞渐渐不支,昏昏欲睡地合上了眼皮,喃喃道:“你这痴人,我说了愿意陪着你,自是因为,我愿意陪着你……”   等到冯素贞的呼吸变得悠长平和,天香才从她的怀里探出头来,伸手摸了摸那近在咫尺的面庞。   秀气的眉,白皙的面颊,粉红莹莹的唇。她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想验证一下那曾在睡梦中体验过的馨香,是否真的是梦中那般朦胧的旖旎滋味。   但她还是犹犹豫豫地缩了回去,这梦里偷香的小人之举,若是惊醒了这掉书袋的冬烘可怎么办……   几次跃跃欲试之后,天香决定老实睡觉。   “你若还是不敢的话,就只能我来了。”睡着的冯素贞闭着眼开了口。   什么?!   天香震惊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那秀美面容蓦地覆到了近前,一道挺立的鼻梁刮过她的鼻翼,一片湿热的柔软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地触了一下。   这轻轻浅浅的一触时间并不长,只停留了一个呼吸,便离开了她——天香却觉得脑后一麻,仿佛被人瞬间抽走了她的三魂七魄。   周身的血液汇聚到了薄薄的两片唇上,牙齿都随着唇上的心跳震颤;鼻息间犹然萦绕着另一股吐息的馨香,胳膊上悚然立起了连绵成片的颗粒,身体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只要冯素贞再轻轻一触碰,便足以让她化作一汪易皱的春水。   天香僵得动弹不得,只好骨碌着湿润的眸子,怔怔望着眼前人。   这可跟梦里那被渡药的感觉全然不同——这个刺激多了!   冯素贞睁开眼,看清天香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道:“看来,你我都没有误解彼此。可放心了?”   她察觉到手掌下异常的温度,沉眸笑道:“傻瓜,你还带着伤,别乱动,好生睡吧。”   说罢,她从容地转身背对着天香,偷偷摸了摸自己火烫的嘴唇和脸颊之后,才紧紧地闭上了眼。   一只小手犹犹豫豫地攀上她的腰际,她想了想,反手包住了它。   二人都松了口气,渐渐放松了神识,睡去了。   这一场午觉睡得并不长,半个时辰后,阴沉着脸的庄嬷嬷终于以雷霆之势破开了门,将两个睡眼惺忪的人拎了起来。   在一番语重心长的说教之后,庄嬷嬷看着冯素贞始终挂在脸上的笑意实在心烦,索性将她轰回了客房。   她暗自下了决心,明日定然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公主养伤,免得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又在大白天里锁着房门胡闹。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宫衣锦段新,宣赐遍臣邻   腊月初七,晴雪初霁,暖烘烘的冬日暖阳晒在天然的白毯上,反而比风雪狂舞时更冷了几分。   京城西门熙熙攘攘,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人群。识得商机的小贩一大早便在此兜售起了小食热汤,还有人借着腊八的时利卖起了粥。   纵然这化雪的天气清寒侵骨,但这热闹延续了几个时辰直到了正午,仍然不见停歇的迹象。   太子抱着手炉站在城楼上远眺了几眼,埋怨道:“不是说正午到吗,都这个时候了……”   王总管在一旁陪笑道:“殿下,这行伍行军哪有个准儿的,您再耐心等等。”   太子愀然:“早知道如此,我就先去妹妹妹夫那里蹭顿午饭再过来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顿时抿紧了嘴,收了声。   王总管没察觉,接着话头说道:“老奴听说公主殿下已经好了不少,都能下地走路了。可惜今日这仪式全程都靠殿下撑着,怕是没工夫去拜访公主了。”   战事还在继续,受俘仪式十分被看重。按照旧制,本是要开圜丘祭告的,但因年关将至,事情实在是多,又因着皇帝身子虚,全然受不了这一套繁复的仪式,便将此事一简再简,而后全权交给了太子。纵然是简了许多,也叫礼部忙了个人仰马翻。   蓦然间,西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匹快马,踏着厚厚的积雪,无声地奔向皇城。   守门官用千里镜望了一番,顿时喜出望外:“殿下,是派去接应的斥候!臣算着,一刻钟之内,便能见到献俘大军了!”   太子点点头,丢了手炉,忙不迭地下了城楼。   不多时,远方的天际扬起了满天的雪尘,整个京西城门沸腾了起来——东方胜来了!   太子眯起眼,细细分辨着那雪尘之中的憧憧人影,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为首的一道身影上。   那一人一骑逐渐逼近,太子辨别出了兜鍪盔甲之下掩藏的熟悉身影。   太子想想也是觉得恍惚。   去年,东方胜孜孜不倦地追杀自己;数月前,他还封了自己的回京之路;而此刻,自己却作为国之副君去迎接他献俘入城。   世事果真是难料啊……   东方胜一马当先地到了城西门处,一跃而下,拱手朗声道:“宣大边防东方胜参见太子殿下!察哈尔贼汗在此,臣等幸不辱命!劳动太子大驾相迎,臣等罪过!”   太子被他这中气十足的喉咙骇得退了一步,总算是壮着胆子上前虚扶了一把,平平道:“胜弟请起,汝等功在社稷,孤自愧弗如,出城相迎又算什么!”   东方胜随着他的动作利落起身,和矮了他半个头的太子迎面对视。   这一照面,太子心下一惊。   短短两个月时光,东方胜清癯了许多,原本白皙清俊的面容仿佛被刀刻过一般,这是口外的寒风和战事的辛劳带给他的棱角。但最惊人的变化,是他脸上从额心到脸颊,多的那道骇人的伤疤。那有如蜈蚣一般的红色疤痕毁了他原有的清俊,增添了八分粗犷两分凶煞,望之悚然,令人不敢逼视。   太子诧然:“你的脸……”   东方胜洒然笑道:“不过是被那贼汗的贱种垂死挣扎砍了一刀罢了!我也还了他一刀,送他去做了泉下的鬼!”   太子心底暗惊,油然生出了敬畏之心,竟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有制——”王总管清了清嗓子。   东方胜再度屈膝跪下:“臣,东方胜领旨!”   王总管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兹有宗亲东方胜郎,侯府之嫡长,天子之亲侄。恭孝仁义,英武骁勇。自请察哈尔,漏夜擒贼,止其杀戮。功在当朝,利在千秋。不加功赏,遑论将来?赐,侯爵四爪金龙袍!加,五色九旒冕!赏,封地二百亩……”   封赏的圣谕很是漫长,从东方胜本人到东方侯府的伙头兵,都被赏爵赐禄,封了个遍。   周遭围观的黔首们也渐渐从欣羡到了不耐烦,心里却都是嘀咕:这东方胜居然得了如此重赏?若他只是个寻常的世家贵族公子,也就罢了,但他偏偏是宗室里头的人……   封赏之后,便是献俘的一套流程。   阔脸虬髯的察哈尔汗被押上来时,太子想起昔日被屠村的徐家湾乡,心中怒气激荡,将礼部撰写的声讨檄文诵得铿锵有力,周遭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或怒叱的哗声。   王总管对东方胜悄声道:“侯爷,皇上托我给您捎句话儿。他疼惜您这一路辛劳,有意让您今晚回府好生休息,将接风宴定在了明晚,刚好是腊八节,宗亲都会一道进宫宴饮。明晚,您可千万记得要穿正式的侯爵礼服来。”   东方胜诧异:“非要穿礼服不可?戎装不行?”   王总管笑道:“侯爷,这儿又不是九边战场,这儿是家里头,一身戎装怎好和宗亲们打交道呐?”   东方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献俘的仪式结束,沉默的行伍带着战场上的肃杀之气,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一大早就出门看热闹的单世文去错认水酒楼打了一坛子桂花酿,偷偷摸摸从后门溜进了公主府。   公主的寝房外头,齐齐站了七八个侍人,桃儿杏儿也在廊下揣着手,冻得有些瑟缩。   他有些摸不到头脑,便上前问道:“几位姐姐,大冷天儿的,你们站在这儿做什么,不冷吗?”   桃儿搓了搓手,抱怨道:“冷啊,冷有什么法子。庄嬷嬷大清早地就来公主床边守着。后来驸马来了,给公主念了一上午书。再然后用了午膳后,嬷嬷就虎着脸出来了,让我们几个轮班守在门口侍候。”   “咦?”单世文挠了挠耳后。   一旁的杏儿掩口笑道:“桃儿眼拙,嬷嬷哪里是虎着脸,分明是红着脸!”   单世文不禁咋舌:“这也太——他们两个现在在里面做什么了?”   桃儿答道:“一直静悄悄的,没听到什么声音,兴许是在午睡吧……”   单世文低声道:“你们就没进去瞧一眼?”   二女异口同声:“这怎么能?!”   “怎么不能呢?”单世文一拍胸脯,“看我的!”   他上前敲了两下门:“公主,属下看热闹回来啦!”话音落下,他就大大咧咧地推开房门跳了进去。   顿时,七八双眼睛都循着他推开的那道缝望了进去。   单世文定睛一看,琉璃窗引着外头的雪光入室,屋内光明敞亮。只是榻上无人,桌前没人。他没加细想,目光刚想移到床上去——   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痛呼:“哎哟——”   “你怎么突然退出去了?”   “对不住对不住,有人突然进来,我抽得太急,可伤到你了?”   “没事,就是有点痛……”   “那我帮你揉揉吧……”   “嗯嗯,好……”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们继续……”单世文生生把头扭转回来,原路跳了出去,把门也掩上了。   他捂着胸口擦了擦额角:“好险好险……”   手里提着的桂花酿随着他这一番动作,几乎要撒出来了。   他抬起头,和侍女们面面相觑,他们互相从彼此的脸上发现了尴尬而微妙的笑意。   冯素贞和天香惊讶地看着单世文像个兔子似地蹦进来又跳出去,二人目光对视,发现对方的眼中也全是困惑。   “算了,不管他,你继续弄吧。”   天香挪了挪,重新在冯素贞腿上找到了一个舒适的角度卧好。   冯素贞放下手里的工具,手指循着天香莹白如玉的耳廓旋了进去,轻柔地按了按:“还痛么?”   “嗯,不痛了……”略带薄茧的手指刮过娇嫩的耳廓,酥酥痒痒,叫天香舒服得叹了一声。   冯素贞按了一会儿道:“那今日就这样吧,这采耳不好多弄,容易伤了耳朵。”   “好吧……”天香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子,平躺好,仰视着冯素贞光滑的下巴和纤细的脖子。   冯素贞边收拾着采耳的物什边垂头看她,笑道:“还不起来?”   天香慵懒道:“你腿上舒服,我再躺躺——我可是受着伤呐,要多休息。”   冯素贞便由着她,对门外唤道:“外头来个人,打盆热水端进来。”   外面正叽叽喳喳嘀嘀咕咕的众人顿时敛气凝神,各自推脱了一番,最后全都看向了杏儿。   杏儿认命地端了热水入内,看清了房里的情形之后,松了口气,老实站在床边儿侍候冯素贞清洁双手。   冯素贞洗了手,又用锦帕沾了热水,细心地帮天香擦净耳朵。   天香被这热烘烘的触感侍候得正舒服,目光一错,瞧见单世文鬼鬼祟祟地扒在门边儿探头探脑:“三十文,你挤眉弄眼的做什么呢?刚刚你怎么回事?咋咋呼呼地跳来跳去,险些害本公主伤了耳朵!”   单世文咳了一声进了屋:“殿下,属下在外面看了热闹回来,一时兴奋,失态了,失态了。”   “那东方胜回来了?”天香哼哼道,“哼,这次大捷,想必比在怀来时候更风光吧。”   单世文叹道:“风光是风光,就是破了相,脸上被那鸿台吉砍了尺来长的一道伤疤,看脸色应该还有冻伤,想来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想想他出身皇族,是落地的富贵,能抛弃天生的安逸拿命去搏杀,就连属下都觉得钦佩不已啊!”   耳畔的触碰忽地一滞,天香微微侧过眼,看到冯素贞面上一闪而逝的出神。   天香伸手抓过冯素贞的手腕,摩挲着她纤细的腕骨又用脸颊蹭了蹭:“好了,反正回头也会见到,三十文,不用讲了。”   单世文愣了愣,挠着耳朵忍不住道:“殿下,你俩这样子,别说庄嬷嬷年纪一大把受不了,我眼睛都快瞎了!”   冯素贞的脸烧了起来,她咳了一声,抽回了手,不由分说地将天香从自己腿上移开:“我去看看公主今天的药熬好了没有。”   天香急道:“欸,让杏儿去不就成了?”   杏儿乖觉道:“对对对,我去看我去看!”说着,就急忙忙出去了。   冯素贞边走边闷声道:“我也去看看。”   不管天香怎么呼唤,冯素贞都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天香对单世文瞪眼:“谁让你乱看了?!”   见屋里没了别人,单世文才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殿下,您这头上的绿不管了?就这么轻易原谅他了?”   “我——她——”天香这才想起还有“驸马爷夜会小梅竹”这样一出剧情,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想了想,干脆也就不解释了,一咬牙道:“你放心,我已经把她教训服帖了,你若是有闲暇,与其一直盯着我俩,不如去安抚一下那梅竹姑娘!”   “什么?”单世文大惊,“我本以为是那梅竹姑娘自荐枕席,难道还是驸马用强了不成?”   天香随口扯了几句:“这不是我一直受伤昏睡着,驸马她比较寂寞……所以只是找人聊了聊天儿。你好好当你的差,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哦,那现在驸马就不寂寞了?”单世文联想到昨日自己兴冲冲找回来的那件衣裳,不由自主就用眼睛把那衣服往天香身上比了比,咕哝道,“怪不得都说‘要想俏,一身孝’,莫不是这白衣服更衬人一些?驸马爷这是个什么癖好……”   “滚滚滚滚滚滚滚!”天香再也不能由着他信马由缰地发散了,随手将手边儿的杯碗都扔了过去。   单世文躲了两下,细心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这才点头哈腰地告辞道:“那属下就滚了啊!”   天香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单世文逃出天香的寝房,一时迷惑: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只是聊天儿?是公主自我安慰,还是自己错怪那梅竹姑娘?   他想了又想,正要挠头,这才想起来手里还拎着错认水酒楼的桂花酿:“算了……还受着伤,驸马爷肯定不会让她喝……还是拿去做个人情吧……”   太子回宫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   一个面善的小太监正在皇帝身边掌灯,而皇帝正侧躺在御榻上查看奏折:“接回来了?”   “嗯。”   皇帝饶有兴味地转过身:“感觉怎么样?”   太子茫然:“父皇问的是什么?”   皇帝带着笑意又问道:“你觉得东方胜怎么样?”   “他……”太子迟疑了下,“感觉就像是一匹猛虎,儿子,有些怕他……”   皇帝哈哈大笑:“是,没错,他是一匹猛虎——但是,你不用怕他。他只有尖利的牙齿和爪子,而你手里,有更凶残的武器。”   太子有些困惑。   皇帝解释道:“皇儿,虎也好,狼也罢,都是兽。而你要记住,你,是个人,你有牵制这些虎狼的武器——权力。虎狼的尖牙利爪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心。那些虎狼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引着他们按照你的意图去做就是了。”   太子犹豫道:“那东方胜并非良善之辈,他还曾经想要杀我,儿子实在是不敢——”   皇帝语重心长道:“皇儿,你并不笨,你只是迂了些。要记住,虎狼没有好坏,只看有没有用。不管是什么人,该利用的就利用,该杀的杀,不要妇人之仁,心慈手软。”   太子仔细琢磨了一番,眉头深锁。   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声长叹:“你羽翼已丰,待为父将你最后一段路铺平,我也就能功成身退,老老实实地颐养天年了……”   太子一愣,转脸看向皇帝,却看到对方俯视着自己。对方目光平和,眼中不见威严,仿佛就如同路边最平凡的老翁一般。   他就那么平静地望着自己,等着自己的答复。   太子心惊肉跳,忙跪下道:“父皇这话说得诛心了。这江山是父皇的,儿子愚顽,还需要父皇的教诲。儿子哪有什么羽翼,又哪里担得起这托付!”   皇帝呵呵笑了一声,伸出老迈无力的胳膊将他搀了起来。   天公作美,这个皇亲国戚进宫喝粥的腊八暖阳高照,天空湛蓝。   腊月时节,正是寒梅盛放的季节。因而开宴之前,太子将诸位男子宗亲带到了御花园里踏雪赏花,吟诗诵词。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头一遭。毕竟往年不论何时进宫,太子殿下都缩在自己的木匠房里,只会在宴席上露上一面,这次,却是主动和宗亲们打起了交道。   不少人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计较,对太子的态度愈发殷切了起来。   这一派和乐融融之中,只有一人显得格外孤僻——却是立了大功之后正式袭了侯爵的东方胜。   东方侯一脉,素来是宗亲里的异类。明明是皇帝的亲兄弟,面上亲热得不得了,却至死没有封王,任谁都知道这其中藏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天家隐秘。   再加上宫内外流传着的那些关于菊妃的流言蜚语,宗室里只好对这侯府敬而远之了——哪怕现在的侯府主人,是东方胜。   东方胜对宗亲们的态度不甚在意,故地重游,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在此处的种种事情:他在此处撞破了父亲和菊妃的私情,进而要挟求得了皇帝的赐婚。   却最终还是没能得到佳人的芳心。   他孤零零地站在一边,耳畔听着旁人吟诵的诗句和应和的叫好声,凝眉望着一树树的梅花,伸手去探了一下那花瓣。   “东方胜哥哥,不要随意折梅花哦!”身边忽然传来稚嫩的孩童声音。   东方胜一怔,低头看到了小皇子天真烂漫的笑颜。他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罐子,里面还盛着不少清透的雪水。   坚冰一般的心房仿佛被他的笑容照进了一道光,东方胜缓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小皇子奶声奶气道:“母妃在收集泡茶的梅花雪水,我在帮忙。”他忽然发现了什么,“呀”了一声,“你的脸……”   东方胜不由得将头偏到了一边:“哥哥受伤了,没吓到你吧?”   小皇子没有吭声,东方胜想,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是怕的,便说道:“若是怕的话,便回你母妃那里——”   话没说完,东方胜就看到小皇子费力地爬到了梅树下的石头上,伸着圆润的小手朝自己的脸上摸了过来。   东方胜生怕他摔了,忙正过身子,伸手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孩童。   那个小人儿捧起了东方胜的双颊,小手在那蜿蜒的伤疤上轻轻触碰了下,小大人一般地皱着眉,叹气连连:“唉,一定很疼吧。”   东方胜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努力弯出一个笑来:“不疼的。”   “是吗?”小皇子有些怀疑,“我昨天头撞到了桌角,都好疼好疼,疼得我都哭了。你这个疤痕这么大,肯定很疼啊!”   东方胜微笑道:“哥哥是大人了,不怕疼。”   小皇子盯着东方胜的眼睛,歪着头想了想:“我没长大过,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可能我长大后,也不怕疼了。真想快点长大啊……”   东方胜把他从石头上抱起来,叹息道:“你还是慢些长大的好。”   长大后,会有另一种疼等着你啊。   “皇儿,不是告诉你了:这边是宗亲的哥哥们在聚会,你还小,不要跑过来乱搀和吗?”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女声传来,东方胜惊讶地循声望去,看到了匆匆奔来的菊妃满脸慌乱。   他心中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清道不明,顿时眉宇敛起,眼中带上了几分疑虑。   菊妃瞧见东方胜,正要招呼一声,却突然被他身上的四爪金龙灼了眼,又对上他的眼神,整个人头痛了起来。   那挺拔强壮的身影,那威严贵气的侯爵礼服,那微蹙凝愁的眉宇,那带着探询的眼神……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就仿佛那年的杏花微雨里,那个带着一身轻愁的贵族青年,在纷纷扬扬的落花里,不经意地向她望了一眼。   从不曾逝去的记忆乍然翻起,那为药物所压制的情绪如决堤的潮水奔涌而来,冲破了心头战战兢兢的高堤,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和神识,巨大的痛苦和空虚也随之而来。   她没有完成他们的愿望,她一败涂地,唯一倾力押下的筹码已经输了个精光。   欲仙垮了,欲仙帮倒了,太子活着,太子活得更好。   那个人……那个她一生中唯一钟爱过的男人,已不在这个人世间。   那自己呢?为什么还要留下?为什么还要苟活?为什么还要卑躬屈膝地侍奉那个害死他的人?!   她手上的器物纷纷落地,砸出了一片零落破碎之音。   在众目睽睽之下,菊妃娘娘昏了过去。   腊八是正式进入年关的重要节日,庄嬷嬷一大早便守在天香的寝房里头,汇报着府里为了过年的诸多筹备。   天香被自己的田产庄产搞得云里雾里,只得连声道:“好好好,这些事嬷嬷处理就好,我只要有肉吃就行了。”   冯素贞谢道:“民间有谚:‘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些持家的事,有劳嬷嬷多费心思了。”   庄嬷嬷一板一眼道:“这都是老身应该做的——说到腊八,往年这个节日公主都是在宫里头过的,今年是成婚后头一遭在自己府里过。不晓得驸马爷原先对腊八节可有什么讲究?”   昔日的冯家有继母打理,冯素贞自然不会插手处理这些事,她对腊八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结,便随和道:“也就是喝个粥吧,府里只要把粥熬了就好,其余都从简吧。”   庄嬷嬷却道:“驸马有所不知,这粥却不是我们自己能随便熬的。”   “哦?”冯素贞不解。   天香笑道:“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啊。”   天家重视腊八这个节气,除了宗室的宫宴,按照惯例,皇家会御赐五谷杂粮给京里的朝臣用来熬粥——对于自受了伤便始终在喝粥的天香而言,这算不得什么恩典。   “……早些年是直接熬成粥分赐的,后来才发现,寒冬腊月,这粥到了人家手里早已成了冰疙瘩,恩典也就成了折磨。圣上思虑此事,便直接赐了五谷杂粮,让百官家里自己熬煮。”庄嬷嬷将来龙去脉都详细解释了一番。   冯素贞连连点头,心里却是暗自感慨:天子脚下的京官,说是极富极贵,但腊八这样的节日里,却连自家锅里的材料都做不了主。   刚过了午,宫里果然来了人。   明盔亮甲的禁卫军护送着几车谷粮进了府,冯素贞不仅咋舌:“这是熬一顿粥用的?”   前来宣旨的小太监对冯素贞笑道:“公主府连下人带庄子上的佃农,好几百口子,自是需要这么多粮食的。”   冯素贞欠身客气道:“有劳阿监,按公主的脾性,是要留你们在府上喝酒歇息的。不过天子赐粥,泽被深广。想必你们还要奔波去其他府上,便不多留了。我府里也有府兵,门口也有京营的卫兵,就让他们来搬运吧。公主赏了些金豆子,还有劳阿监带几位禁军大哥去喝两杯暖暖身。”   那太监大大方方地接过了冯素贞递来的钱袋子,笑眯眯道:“驸马爷放心,我们几个是陛下特拨来的,只有这一趟行程。今儿个腊八,除了送粥,陛下还特意让小的带了医婆,来查看下公主的伤势。还请驸马爷准许。”   冯素贞笑道:“陛下关爱公主,这是父女天伦,哪里需要我准许?”她嘱咐桃儿将医婆引到了后宅去探望公主,自己在前堂招待那太监。   上了茶后,二人闲谈起来。   “这位阿监有些面善。”   那太监谦卑道:“小人是司礼监的顾全,一直在御书房侍奉,做些掌灯弄炭的活计。您觉得我面善,许是在御书房打过照面,只是您不知道我的名字而已。近来因着太子临朝,离不开王总管的襄扶,皇上这才拔了我来跑腿儿。”   “顾全……”冯素贞这才想起日前来府,被天香挡在门外的也是这人,心头莫名涌起了一丝尴尬来。她随口道:“顾阿监是个伶俐人儿,来日定然有大前程。”   “哦?”顾全眼里蓦地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就又低下了头,“借驸马爷吉言。”   两人聊了几句,一个禁卫军入了堂来,在顾全耳畔耳语了几句。   顾全面上浮起一丝喜色,却很快又收敛了回去。   冯素贞察觉到异样,不禁暗暗提气问道:“怎么禁军兄弟送粮送了这么久?”   顾全起身笑道:“驸马爷莫要担忧,只是我带来的兄弟里头,恰好有个妙州府出身的。他仿佛在府里遇到了熟人,这才来与我知会一声。”   冯素贞心头骇然,却仍镇定道:“哦,这么巧?公主府上确实有位前妙州府的知府,他是公主的客人。”   顾全欢喜道:“那敢情好,公主的客人便是皇上的客人,既然公主身体抱恙不能入宫,那么便让这位妙州府的客人入宫去,想来也不算失了礼数。”   冯素贞秀眉一蹙,转身便要唤人告知天香,却听到身后的顾全慢悠悠道:“小人带来的这医婆,医术平平,却有一手独门本事,寥寥数针,便能让人自然昏睡而不伤神识。想必近来公主伤口愈合得有些难受,应该要多睡上一会儿。”   冯素贞双拳紧了又松,深吸了口气问道:“顾阿监此来,到底是什么缘由?”   顾全笑了笑,向着宫廷的方向拱了拱手,长声道:“小人此来便是替皇上带了个口谕:今日腊八,宣民女冯素贞入宫赴宴!”   ……   菊妃昏睡的时间并不长,醒来时,窗棂里还看得到午后的阳光。   她朦朦胧胧地辨认出了眼前的景象,这里不是她的寝宫,而是,御花园的花房。   她曾在此间和情郎偷会、抵死缠绵的地方。   现在,只是个伤心地罢了……   一旁的宫人见她醒了,忙欣喜道:“娘娘醒了?方才娘娘晕倒,可是吓死奴婢了。因着是腊八,太医院放了假,留守的太医是个年轻不中用的,号脉都号不准。我们只好先把您移动到花房里,等着其他太医从府里赶过来。”   菊妃涩声道:“大过节的,劳动他们做什么?想必一个个都在心里头骂我呢。”   宫人急道:“娘娘怎么能这么说——”   菊妃摆摆手打断了她:“小皇子呢?”   宫人朝着外间的坐榻一指道:“在那里,正睡着呢!方才小皇子见您晕倒,吓得哭了半晌,哭累了才睡着了的。”   看到了那小小的身影,菊妃目光一滞,忽然道:“本宫渴了,去给本宫弄些水来。”   那宫人应了一声,便要从桌上倒水,菊妃又道:“去外面采些干净的雪水,我要喝现烧的。”   “这……”宫人迟疑了一下。   “还不快去!”菊妃柳眉一扬,稍稍提高了音调。   “是是是……”那宫人忙不迭地退出去了。   花房里没了别人,菊妃趿着鞋子下了榻,蹲在睡着的儿子身边。   孩童的睡颜天真无邪,纵然眼角还带着泪痕,但那半张着小嘴呼吸的样子,看来也让人觉得纯净可爱。   菊妃低喃道:“睡着了好啊……睡着了……就不知道痛了……”她顺手从一旁的篮筐里,抽出了平日里用来剪枝的长剪刀。   “皇儿不要怕……不要怕,母妃会陪你一起。”   长剪高高扬起。   一道人影扑了过来,径直将她扑倒在地。那人压着她的手腕夺过她的长剪,咬牙切齿恨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菊妃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面上浮现出了痛苦来:“——我们失败了,失败了。我完不成你父亲的心愿了,留给我们的结局,就只有死!”   东方胜退开身子:“胡说,你没资格决定他的生死!”他满心后怕,方才菊妃晕倒在御花园,他为了避嫌并未上前,却始终徘徊在花房外。若不是出去收集雪水的宫人抱怨菊妃的嘴刁,他不会察觉到异样而及时闯进来。   菊妃坐起身来:“他是我生的,便也应该由我带他走!”   东方胜怒道:“可他是个人,他不是你买来的物件!你没有权利,因为你自己的贪念和怯懦,就自私地掐断了他的未来!”   菊妃凄然道:“若是我死了,他便再没有人在意。如此活在世上孤苦伶仃,要受那么多的苦楚,不如就让我带他走。”   “谁说无人在意?我在意!”东方胜愤然吼出声来,“他是我弟弟!你若是要死,便自己去死,不要脏了我弟弟的眼!”   他面部的疤还没愈合齐全,面目表情一挣,便是痛痒难当,几乎要爆裂开来。   菊妃愣了愣神,忽然捂着脸啜泣起来。   东方胜平复了喘息,抱起小皇子,用厚厚的披风将他包好,看也不看地上的菊妃,大步走出了花房。   离开了那暖烘烘的缤纷所在,眼前又出现了一树树的戴雪寒梅。   东方胜的目光失了神,脑子却从愤怒中清醒过来——天大地大,何处能让他兄弟安身呢?   小皇子在他怀里醒了过来,软声软气道:“欸,东方胜哥哥?怎么是你?你不是和太子哥哥他们一起在玩吗?母妃呢?她醒了吗?她在哪儿?”   东方胜心头酸涩,轻声哄道:“你母妃醒了,她没事,她让哥哥带你一起去玩。”他顿了顿,神色渐渐安定下来,继续道,“我们去找你太子哥哥玩!”   宫宴即将开始,太子暂时抛下了诸多宗亲,回了东宫更换入席的礼服。   宫人传报东方胜求见时,太子一时有些难以置信,顿时拿不定主意了。   不管皇帝怎么宽解,他对这个曾追杀过自己的东方胜,始终是有些怵的。但眼下张绍民不在京中,冯绍民不在宫中,他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幕僚,一时犹豫了半晌。   太子绕着书案转了几圈,一咬牙一跺脚,又将自己身上的几只竹筒摸了摸,准了东方胜的入见。   东方胜将小皇子交给东宫的嬷嬷照看,昂首阔步地进了书房,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下了:“太子殿下,臣有一件事,要求你。”   一手按着竹筒的太子缓缓松开了手,怔忡了半晌,方才道:“你、你说吧。”   公主府外,入宫的马车已备好。几个禁军架着五花大绑、已陷入昏迷的冯少卿往马车上送去。   顾全摇了摇头:“冯大人这性子太烈,不会功夫还如此倔强,这禁军兄弟也是个暴脾气,唉——”   冯素贞冷脸站在一旁,忽然道:“王总管年事已高,顾阿监来日方长。做人留一线,冯某和太子都会感激于你。”   顾全一怔,垂首想了想,走上前去对禁军们小声知会了一声。   那几位禁军顿时放缓了动作,将冯少卿松了绑。顾全又从府里要了两床褥子将马车里垫了垫,这才轻轻地将冯少卿放了进去。   顾全笑眯眯道:“驸马爷,放心了?请上车吧。”   冯素贞欠身施礼道:“多谢顾阿监!”   她登上车架,回头遥遥望了公主府一眼。   这公主府的主人,又一次被动地陷入了昏睡。   希望天香的这一觉,是个好梦吧。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时衣天子赐,厨膳大官调   金乌西坠,墙上枝头的皑皑白雪被这天然的胭脂染成了暖红。   王总管匆匆地奔进御书房,一直不紧不慢的他脚步居然乱了起来:“陛下……菊妃娘娘她……自己个儿落发了……”   他隐约看到那个穿着赭黄龙袍的微驼的背脊微微震动了下,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书房里太暗了,王总管左右打量了一番,并没有看到掌灯的顾全,不由得心生疑惑。他低声骂了句:“哎哟,这小全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说罢,便自己动手将御书房的宫灯点亮了。   吹熄火折子的一瞬,他听到身旁的皇帝喃喃叹了一声:“也好,也好。没了头发,总比没了命强啊……”   皇帝缓了口气,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王总管答:“马上就到申时了……”   皇帝颔首:“哦,到时候了,喝粥去!”   王总管迟疑道:“陛下,菊妃娘娘不能出席,您身边儿空着,可需要叫上哪个贵人娘娘作陪?”   “空着就空着,没必要。”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些冷漠。   “是,奴才侍候陛下摆驾。”   皇帝摇摇头:“不,摆驾这等小事,用不着你。你现在,去给朕准备些东西。”   王总管微微一愣,又应了声:“是。”   申时三刻,礼乐齐鸣,金殿大门敞开,身着锦绣华服的宗亲们鱼贯而入,向正座在金龙大桌后方的皇帝行跪拜礼。   皇帝下首的位置坐着太子,他头束玉冠,身着五章玄衣常服,胸前四爪金龙怒目腾飞,肩上日月星辰交相辉映,掺杂了金线的精致绣纹在宫灯的掩映下流光溢彩,显得威严赫赫,风华夺人。   众人高呼:“恭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帝吩咐众人起身,各自入席。   东方胜作为近亲,又是今日接风宴的主角,是坐在首席的。他看到皇帝身边的妃位空空荡荡,心下狐疑,不由得目光一动,挪到了斜对面的小皇子脸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正对面,也是一个空位。   这是留给谁的?   其他宗亲纷纷落座之后,也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不寻常的空位,难道说,是留给那重伤未愈的天香公主的不成?   正迟疑间,丝竹弦乐响起,宫廷舞姬们迈着莲步上前,拎起银光装点的轻纱裙幔,正要起舞——   “慢着——”皇帝忽然开口止住了她们,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殿门,沉声道:“朕,还要等个人。”   众人随着皇帝的目光齐齐移向宫门——一道大红官袍的身影自殿外缓缓走了进来。   皇帝满意道:“嗯,绍民来了啊。”   冯素贞屈膝跪下:“绍民姗姗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大笑道:“不迟不迟,正好开席。既是家宴,又怎么能不等你呢?”   冯素贞谢过皇帝,起身到了自己的席位坐下,一抬头,和正对面的东方胜目光交接,四目相对。   东方胜的眼里满是探询,冯素贞却是目光空茫地向他一笑。   乐声重奏,舞姬们迤逦旋身,在大殿里盈盈跳起了舞。   宫宴正式开始,杯碟碗筷的碰撞声、推杯换盏的谈笑声也响了起来。   皇帝带着太子走下金龙桌,到了东方胜近前,举杯赞道:“胜儿夜袭敌营,擒了那贼首,一战之功扭转全局,壮哉壮哉!朕,敬你一杯。”说罢,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东方胜见状,仰头痛饮了三杯,方才谢道:“皇伯父谬赞,此乃胜儿应尽之义。”   皇帝叹道:“先皇子嗣单薄,只留下我和你父亲两条根脉,如今朕也是儿息不丰,你虽是朕的侄儿,朕却是将你当亲儿看待的!”他瞥了一眼太子,又道,“若是太子能有胜儿这般勇武便好了。”   东方胜心头一凛,弯腰奉承道:“太子殿下仁孝聪慧,胜儿比不上。”   皇帝大笑起来,向着席间问道:“你们觉得,朕的太子,怎么样啊?”   席间倏然一静,立时有人夸道:“太子殿下容貌英伟,深肖陛下!”   “太子于危难中悍守京畿,武德昭然,有陛下当年英姿!”   顿时,赞誉之声此起彼落,连绵不绝。   太子忙谦道:“诸君过誉,我不及父皇,我不及父皇。”   皇上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笑道:“吾儿不必过谦,往昔你呆呆傻傻,只知道那劳什子木鸟。现下通了心窍,便是受他们这些夸,也是当得起的。”   他提高了音量,高声道:“玉不琢不成器,太子从前什么样,朕不说,你们也知晓。能将太子这块顽石雕琢成器的匠人,你们说,是不是应赏啊?”   东方胜登时一个激灵,扭头去看冯素贞,顿时有些心思活泛的,也醒过神来——   这太子在外流落了一年余,是公主和驸马接了他回来的,莫非,今日冯绍民坐在首席,便是这个因由?   皇帝移步到了冯素贞面前,虎目半合,安详道:“绍民,你送还了朕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可有想要什么封赏?”   冯素贞面容沉凝地从座席起身:“此皆是公主和宋先生的功劳,绍民不敢居功。”   皇帝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绍民啊,朕送你金银太俗,赐你官爵也不好,这样,朕就送你一身衣服吧!”他拍了拍手掌,两列宫人自殿外进来,她们小心翼翼地侧着身,托着一件宽大华丽的衣袍。   当众人看清楚送进来的是什么衣裳时,脸色俱是一变。   那需要八个人才托起来的衣裳,繁复华丽、织绣绘锦,上有翟纹凤鸟,赫然是一件王妃揄翟冕服!   王总管面色凝重地托着一卷圣旨,立在两列队伍前,一言不发。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微胖中年人,埋着头看不清模样,手中的托盘里,却捧着缀珠点翠的九翬四凤冠。   这是册封太子妃才有的礼冠。   太子张口结舌:“父、父皇,这是何意?”   皇帝慈祥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吾儿已年长,是到了选妃的时候了。朕这几日让礼部张罗着给你打探各家各户的适龄闺秀。但是朕看来看去,都不是很满意。朕听说啊,这前任妙州知府冯少卿有个女儿,是个一等一的标致人才,不但琴棋书画精通,还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文韬武略。娶妻应娶贤,为父想为吾儿求取此女,吾儿意下如何?”   众人皆惊,东方胜不自觉地攥紧了拳,竟将那盛酒的金杯捏成了一团。   太子惊诧更甚:“冯少卿的女儿?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吾儿说什么傻话,人家分明就在你眼前站着呢——”说着,他将苍白宽大的手掌向着眼前那道身着大红官袍的瘦弱身影指去。   冯素贞缓缓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宫砖,沉声道:“妙州犯官冯少卿之女、罪妇人冯氏,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太子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克制不住上前扳起她的肩问道:“妹夫……你、你竟是冯……冯素贞?!”冯素贞寂然无言,回应他的只有那空茫而沉静的眼神。   太子顿觉不对,松开手,退了几步,险些撞到皇帝身上。   皇帝幽幽道:“是啊,有天下第一美人儿之称的冯家小姐。”皇帝背着手,轻轻踱步自冯素贞身前,食指一勾,便挑掉了冯素贞的官帽,轻轻一拔,就使得她一头青丝如瀑落下。   散落的碎发垂在了眼睫上,冯素贞不禁闭上了眼,周遭的惊叹和质疑之声纷纷入耳,实在是嘈杂无比。   还好,天香不在这里。   “着实是个美人儿啊……”皇帝感叹了一声,回头对太子道,“吾儿,这个太子妃,你喜欢吗?”他虽是问着太子,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东方胜一眼,只看到东方胜满面肃然,竟是紧盯着太子。   ——啧,这个莽儿,几时变得如此沉得住气了?   太子仍是懵的:“我……父皇……她……这……”   见东方胜始终没有反应,而太子又期期艾艾,皇帝心内不悦,皱起眉来:“怎的见到个女人就不会说话了,傻儿!”   他上前几步,到了那捧着凤冠的老者身前,和颜悦色道:“冯少卿,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提的这桩婚事,你看怎么样啊?”   冯少卿噗通跪倒在地,结结巴巴道:“陛下圣明,草民愚鲁,不敢妄言——只恐小女资质平庸,配不上太子殿下。”   皇帝摇头:“啧,你的女儿若是平庸,那朕倒真想知道,什么才是不平庸。”他转过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冯素贞,笑眯眯道:“冯家小姐,朕送你这身衣,你可喜欢?”   冯素贞静了片刻,睁开眼望向皇帝,沉声道:“罪妇人德行有亏,难履太子妃之尊!”   太子心头一跳,他张地向皇帝望去——皇帝面上的笑意仍挂在脸上,却多了几分深意。   皇帝笑得和蔼:“冯小姐,你襄扶太子有功,延名师、守怀来、解政事、修高台,桩桩件件都是功劳,何罪之有啊?”   皇帝的态度异常温和,众宗亲心里都泛起了嘀咕:这女扮男装考状元尚公主,不就是最大的罪过吗?皇帝却一字不提——莫非,此事一开始便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冯素贞仍是道:“若陛下念着民女的微末功劳,便请宽恕家父。太子妃身份贵重,民女担不起,望陛下三思!”   皇帝的笑容浮起了森然冷肃:“民间婚配都是高嫁低娶,你有什么担不起的?莫非是,冯小姐你看不上朕的太子?”   这一句问出,方才诡异而温和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大殿的嘈杂议论戛然而止,宛若沸水上冻,安静得落针可闻。   静寂中,却有一人迈开了步子,靴子踏过大理石砖,跫音笃笃,坚定而踏实。   东方胜大步跨了过来,霍然当庭而跪,大声禀道:“陛下明鉴!冯素贞是我过了门的妻子,做不得太子妃!”   殿内上冻的坚冰重新又沸腾了起来。   冯素贞看着跪在自己身前那个穿着青色礼服的背影,下意识地反驳道:“不,我不是——”   东方胜回头低声呵斥:“闭嘴!”   在议论纷纷的杂音之中,皇帝终于开了口,他拖长了声调:“哦——是你,过了门的妻子?”   他暧昧地转眼看了一眼太子,见太子仍是一脸呆滞,不由得冷了脸道:“胜儿,朕年纪大了,很多事记不得了。朕隐约记得好像是赐过婚给你,莫非,就是这个冯小姐不成?”   东方胜叩首拜道:“是,就是这个冯小姐,就是这个冯素贞!胜儿已经和她拜过堂,她就是我的妻子!”   皇帝垂头目光游移,从冯素贞挪到东方胜脸上,忽然笑道:“这几日礼部核查官家适龄女子。冯少卿虽然去了官身,却仍是有功名在身的。朕派人去查过他冯家的档,冯少卿名下,记着两个女儿。一个是冯素贞,另一个,是二女儿冯姝真。”   皇帝悠悠侧过脸,淡然问道:“皇儿啊,你年轻,眼力好,你帮朕看看,如今殿前跪着的,到底是赐婚与东方胜做侯夫人的冯素贞,还是云英未嫁可聘为太子妃的冯姝真呢?”   太子心头一跳,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那冯姝真何人,太子是知晓的。梅竹入籍冯家的事,早在怀来张绍民和天香就曾与他说过。可是,梅竹还好端端地在公主府,这眼前的人,分明就是那假死复生的冯素贞啊!   但父皇的意思,莫不是凭着自己一句话,便可以当庭指鹿为马?打定了注意,要让自己来决定是这冯素贞指给他,或者东方胜?   太子心绪翻腾,脑子里推演了种种因果,仍是摸不准皇帝的心思。   整个大殿静悄悄地,似乎都等着太子的回答。   一道清泠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圣明,罪妇人冯素贞,悖逆抗旨,假死逃婚,德行亏失,嫁不得侯爷;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扰乱纲纪,做不得太子妃!数罪一身,国法难容,望陛下降罪!”冯素贞说罢,在御殿的金砖上重重叩出了笃声。   这一声仿佛叩在了当场许多人的心上。   冯少卿手一软,手上捧着的凤冠掉落在地,将华丽的玉珠点翠摔了个一塌糊涂。   东方胜倒抽了口气:“你——你这是何必!”他凑到冯素贞近前,压低了声音道,“若是你实在不愿嫁我,就当是虚与委蛇又能怎样?!”   冯素贞泠然望了他一眼,冷声道:“民女并未和侯爷拜过堂,是你一厢情愿。欺君之罪,是我一人犯下——侯爷不必为我费心。”   东方胜转过身,对皇帝求告道:“陛下,不要听她的胡言论语,她……”他忽然语塞,不知如何才能为冯素贞开脱。   若然说冯素贞不是逃婚,不是假死,那这女扮男装的所有欺君罪名,都有他东方胜的一份。可自己纵然主动分担罪名,也救不了她,只能是将他二人拖进更深的泥沼。   他再次倒抽了一口气。   “呵,”皇帝冷笑一声,“王总管,拟旨。”   “是——”王总管跪伏在地上,将托盘上的明黄绢布展开,牵着袖子写了起来。   皇帝念道:“兹有犯官之女,冯素贞,颠倒阴阳,女扮男装登科入仕,尚公主天香,欺君罔上,骗婚宗室,罪不容诛!”   王总管才写到“欺君”二字便丢了笔,急道:“请陛下三思!”   皇帝恍若不觉,继续念道:“……念其辅佐太子有功,恕其族诛之罪,罪其一身,判,斩立决!”   冯少卿跪走到皇帝近前,连连磕头:“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此事都是草民的不是,望陛下饶过小女!”   太子终于醒过神来,匆忙上前来跪在皇帝身旁:“父皇,不可!冯素贞惊才绝艳,纵然有欺君之过,却仍是有恩于儿臣,有功于社稷,父皇怎可枉杀忠臣?”   他心乱如麻,仍是难以消化冯绍民竟是冯素贞这个惊天的消息,却知道,必须要保住冯素贞这条命——这是他对天香答应过的事!   “忠臣,呵,”皇帝森然冷笑,“朕未见哪个忠臣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女子,诓骗了朕掌上明珠的清誉,还嫌弃朕的子侄的!”   他一把挥开太子,高声道:“禁军何在?来人!将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拖下去就地正法!”   一队禁军自殿外奔了进来,他们推搡开了呆立在殿前的舞姬,径直奔向了冯素贞的所在。   东方胜下意识地起身张开臂膀,将冯素贞挡在了身后。   他曾是禁军总管,定睛一看,发觉眼前的数人恰都是他的熟识。东方胜长眉拧紧低声道:“张大,许三,你们不许动她!”   为首的禁军总管张峰曾是他的副手,闻言讪讪道:“侯爷,此是陛下旨意,我等不可违抗!”   东方胜神色一冷,蓦地转身将冯素贞抱腰捞起,用力向身旁一撞,把身旁一个禁军卫士腰间的刀抽了出来。   明晃晃的利刃带起一片刀光,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冯素贞挣脱不得,惊呼出声:“侯爷!”   东方胜安抚道:“别怕,我带你杀出去!”他面上的伤疤一阵抽痛,“我不许你再次死在我面前!”   皇帝被东方胜的刀光晃得缩了缩眼,登时气急反笑:“东方胜,你这是要谋反呐!”   东方胜横刀当胸,沉声道:“胜儿忠于朝廷,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只是,皇伯父,冯素贞纵然有天大的过错,也是我的妻子,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伤了她!”   “御前亮刃,其心可诛!” 皇帝寒声道,“禁卫军,将这两人一道格杀!”   “是!”   刀剑出鞘的龙吟之声齐齐响起,倏然亮起的利刃银光晃了在座所有宗亲的眼,立时有人惊声尖叫起身逃散,方才还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场面瞬时变得一片狼藉。   太子惊忙道:“住手!住手!不要动他们!”   皇帝紧紧盯着太子的眼,沉痛道:“吾儿,如此枉顾君威的孽障,你仍不能下狠心杀伐决断,朕怎么放心把这虎狼横行的朝廷交给你!?”   “我……”太子语塞。   人数悬殊,东方胜不敢正面相抗,只好护着冯素贞且退且走,想逃出殿外。   禁军众人自是不能让他如愿,逐渐收拢着包围,向着东方胜二人逼近。   太子再也顾不得,忙奔上前去,试图扒开一个个铠甲森严的卫士好钻进那包围圈:“够了!你们住手!”   禁军侍卫不敢伤他,便绷着力把他弹到一边。   太子冲阵不得,怒道:“京营军何在?来人!来人!”   话音落下,从大殿后方猛地冲进了数十个亮银铠甲的京营卫士来。   皇帝心内诧然:京营的人马几时进了宫?   没等他想明白,那如同天降的京营卫士便上前和禁军冲突了起来。   京营士卒戍卫京畿,操演擒敌的机会到底多些。而禁军久居深宫,虽都是练家子,却做的多是充当天子卤簿的场面事,不多时,便配合失当,被冲散开来。   皇帝醒过神,望向太子的眼中迸出了怒意:“好啊,私调京营入宫,你们一个个都要欺君不成?!”   太子被他一瞪,目光闪烁起来:“父皇,前儿个妹妹受了袭,儿臣查了下去,发觉竟是和禁军脱不了干系。因而,儿臣断定禁军里面不干净,这才准了张绍民调派京营入宫护卫。”   皇帝冷笑:“皇儿果然是长大了,好手段,好手段!”他心内一凛,那个在自己面前仍是唯唯诺诺收敛着欲望的长子,居然悄无声息地将另一支人马调入宫廷,而且就藏在他的卧榻之旁!此事,绝不是张绍民一人便能周旋得来的,能在内宫之中藏起军队,定然是司礼监内相王总管的默许。   皇帝目露怨毒,在混乱的人群中寻觅着王总管的身影。他不过是昏迷了三天而已,醒来后,王总管便对太子鞍前马后地跟随,甚至还扶持着太子代他上了常朝。   那个只爱黄白之物的聪明人,什么时候,竟学会认主了!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变化?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细想,控制住眼前的局势比想通此事重要得多。   眼见着冯素贞和东方胜从重围之中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离自己越来越近,皇帝气血翻涌:“好好好,你们不杀,朕来杀她!”说罢,他拔剑出鞘,向着冯素贞刺去。但他尚未到冯素贞近前,便眼看一个人影闪过,挡在了冯素贞身前——   殷红的血水顺着剑身直流到了剑柄,东方胜长眉微蹙,稍稍提气运力,握着那利刃变换了方向,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你!”皇帝想把剑从东方胜手中抽出,却感觉自己手里的剑仿佛卡在了石头之中,纹丝不动。   东方胜倔强道:“皇伯父,胜儿可以在任何事上屈从,只是这个女人,我决不能让你伤了她!”   掌心的血仍在流,就像是一条蜿蜒的红线,沿着剑身的血槽不住流下,冰冷的大理石砖上很快聚集起了小小的一滩深红血水。血水恣意地顺着他的胳膊流下,将青色的侯爵礼服也染上了深褐。   剑尖仍然对着东方胜的胸口,皇帝的目光循剑而去,被那腾飞的四爪金龙晃了眼:这礼服其实不合规制,再多功勋的侯爵,也当不起这龙纹。   实在是因为,这位侯爵的身份不一般。   皇帝紧盯着东方胜那酷肖某人的五官,忽地恍惚了起来。   模糊中,有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交替出现,将他从眼前的血色拉到了陈旧的回忆里。   ——“九哥,那帮刁奴给你的药是苦的,我给你偷了糖过来!”   ——“九哥好厉害,我也想和大伯一起习武,你教我练武好不好?我也想当像爷爷和伯父那样,杀敌封侯,做大英雄啊!”   ——“他们都说九哥你杀了好多人,是真的吗?那九哥是不是也可以封侯了?”   ——“九哥九哥,你不要总是冷着脸好不好?”   ——“哈哈哈,皇兄,我才不要当什么王爷,当个侯爷正好,一听便是有功勋在身的大英雄!”   ——“皇兄,我才不想娶那个木头人一样的官家小姐,我要美人儿,妖妖娆娆的美人儿!”   ——“皇兄,我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俸禄怎么能和别的宗室一样少呢?”   ——“皇兄,我屈服了这么多年……我可以不当王,我可以混吃等死地当个闲散宗室!但是,只有这个女人,我不能让给你,请你不要夺走她,不要!”   ——“皇上,我知道你恨我,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好,是我亏待了你。可十三是无辜的,放过他吧,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啊……”   “血……血浓于水……”皇帝低喃着,手上握着的剑也松了力道,东方胜趁机将剑抽走扔到了一边。   一直带着冯少卿藏在后头的王总管看出了皇帝神色异常,忙高声道:“皇上累了,快,快扶皇上进寝殿休息!”   太子连忙唤了宫人将疲倦而恍惚的皇帝扶出了御殿。   目送着皇帝的赭黄衣袍消失不见,太子转过头,看到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   宗亲贵戚们缩在大殿的角落,敬畏地望着他;互相钳制着的京营和禁卫军的武人们齐齐望向他,神色复杂;舞姬宫人们各自从角落里走出来,满目惊恐。   他目光一动,还是有人没看在他的。   那惹祸的冯素贞,正扯下自己的袍角,给东方胜的手止血。   太子心念百转,虽然皇帝暂时消停,可这事情还没完。这出女驸马的公案,总得有个交代。   想到这里,太子脸色一沉,高声道:“拿下冯氏父女!”   腊八夜,月明星稀,家家户户的烛火伴着炊烟亮了起来,满城弥漫着令人安心的粥米清香。   天香就在这朦胧的烛火和香气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眼前影影憧憧的,都是人。   “公主,您总算醒了!”杏儿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欣悦。   天香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欸,我怎么又睡着了?天怎么都黑了?”   庄嬷嬷一把拉开杏儿,焦虑道:“殿下,您忘了吗,下午的时候宫里来了医婆给您看伤。她出来时说给您施了安神的针,不许我们打扰,我们也没多想,这才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才进来……”   天香诧然:“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公主,驸马她……”桃儿欲言又止。   庄嬷嬷急道:“公主,宫里传来消息说,驸马是个女的……这、这是真的吗?”   天香脑子一热,身上冒出了冷汗来:“什么?!”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叙述下,天香总算将宫里的发生的事情听明白了个大概,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仿佛被窗外的北风穿透,方才发出的汗都凝成了冰。   宫宴上的一场戏落幕,冯素贞父女二人被京营卫兵押去了东宫,宗亲们带着满肚子消化不掉的困惑不解各自回了府邸。他们各自派出了下人,跃跃欲试地想从公主府里打探出更多的消息来。   但公主府里的人知道的一切,是王总管第一时间派人来告知的。   天香脑海乱绪纷纷,耳边嘈杂纷纭。   “公主,驸马她真是个女的吗?唉,老身眼瞎,老身眼瞎啊!”   “驸马就算是个女的又怎么了?她也没做什么坏事,哪里就至于当庭处死!”   “杏儿,休得胡言乱语,她这是欺君之罪,骗婚之罪!老身对不住皇家,对不住公主啊……”   “嬷嬷……你……”   天香有些晕眩:“够了,你们下去吧,我要静一静。”   众人不好再说,只得听命退了出去。   杏儿和庄嬷嬷跨出门就又吵了起来,桃儿缀在后头,迟疑地望了一眼天香,犹豫道:“公主,下午因着那医婆来了的缘故,我们都在后头看着您,只知道驸马是跟着那小全子应邀入宫,我们都没多想……没想到……”   天香一怔,摇了摇头道:“我不怪你们,我只怪我自己……对了,梅竹姑娘在哪里?”   桃儿道:“她不在府里,一大早就没见了人影,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天香颔首道:“若是她回来了,千万看好她,不要让她踏出公主府一步。”   桃儿应了声“是”,又等了片刻,见天香没有其他的吩咐,只好退了出去。   那医婆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纵然天香从昏睡中醒来,仍然觉得浑身发软,一丝多余的气力都使不出来。   她心里很是颓然。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说,自己实在是愚笨,重活一回,竟还是保护不了她吗……不,不行,我不允许……   挣扎了半晌,天香又是出了一身汗,总算勉强坐起身来。   房门吱呀一响,单世文冒了半个脑袋进来。   他结结巴巴道:“公主,我,我今天出去了一趟,刚刚才回来。我才知道宫里头的事,我……您还好吗?”   “你怎么也出去了?”天香茫然问道。   见单世文面色复杂,张口结舌了半晌没说出话来,天香又道:“不说就算了,你来得正好。”她心内凄然,声气也较往日弱了许多,“你陪我进宫,去帮我做一件事吧。”   “公主请明言!”   走到近前,单世文这才发现,公主那从来无忧无虑的明眸中,竟然露出了一丝疲惫的淡然。   天香轻声道:“你把他们带出宫去,让那父女二人远走高飞!”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麒麟原有种,蝼蚁岂能逃   东时属春,色属青,故而东宫的琉璃瓦和文渊阁一样,都是青色的。   整个东宫的建制和整个皇宫相类,宛若在皇宫之中又造了一座小皇宫。   前殿后院左右偏殿,本应住满了太子的妻妾,只是,这个已成年的太子却把自己大部分的空间和精力,都耗在了木工上头。至今,这东宫里头,也只住着太子一个主人。   东宫书房里,传来了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殿下,臣恳请殿下放过冯素贞!”   太子心烦意乱:“东方胜,孤下午已经答应过你的请求,你要懂得知足!”   “殿下,这是两码事!”东方胜恳切道,“下午您答应我的,是关于小皇子——”   太子打断了他:“可你只答应了我一件事!”   东方胜无奈道:“臣愿意向殿下效忠,供殿下驱使,这难道还抵不上两件事?”   太子摇头道:“这可不是两件事,这是两条人命,两桩公案,两个交代!”他停了一下道,“东方胜,我可以答应你,夺了你的爵,让小皇子袭爵,保障他的一生。但冯素贞的事,关乎我妹妹,关乎国法伦常,我不能轻易做决定。”   “殿下——”东方胜面肌微微耸动,连带着脸上的疤痕都显得更可怖了些。他压低了声音道:“臣愿意抛了声名性命,行刺皇上,以助殿下早日登基!“   太子悚然,怒喝道:“东方胜,你胡说些什么!”   东方胜近前一步:“殿下,您应该也忍受不了陛下的霸道专断了吧!你放心,成事之后,臣会引颈就戮,绝不会多说一个字!外人也只会当我因着冯素贞的缘故而——”   “住嘴,住嘴!”太子一叠声地堵住了他,“东方胜,你以为这样能保住冯素贞的命?痴人!不要想些不该想的,不要做你不该做的!你不能在宫中过夜,快出宫去吧!”   他慌忙唤了卫士进来,将东方胜押了出去。   东方胜在东宫外踉跄走了几步,正看到一个剑眉凤眼的年轻人迎面朝他走过来。   对方看到他时,脸上隐约露出了错愕之色,擦肩而过时,竟不太自然地别开了脸。   东方胜有些迷惑,忍不住回头去看,但较之那人身影更先入眼的,却是东宫偏殿矗立着异兽的飞檐。他目光下移,看到了窗棂映出的烛火,不禁双瞳一缩,仿佛被刺伤了一般。   东宫的偏殿里烧着地龙,纵然窗外北风呼啸,室内也是温暖宜人,只是因着不能开窗的缘故,多少有些憋闷。   殿内有床有榻,点着烛火,摆着点心清茶,甚至还放了几本书。   这情形和想象中的“拿下”可不太一样。   冯少卿合上手里的书,目光一动,看到女儿冯素贞正坐在火盆前,闭目沉思着什么。   冯少卿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素儿,其实若是你方才答应皇上,也未尝不可啊。”   冯素贞无波的面上掠起了波澜,她抬起眼皮,意外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冯少卿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道:“我的女儿如此优秀,当得起太子妃的身份。纵然太子性格懦弱,但只要日后他登基为帝,凭着我素儿的本事,做一个皇后也没什么难的。”   冯素贞苦笑:“爹,你这是在说什么?”   冯少卿忙解释:“素儿,若是你不喜欢太子,那东方胜也可以啊——”想到东方侯府和自家的恩怨,冯少卿一咬牙,“虽然他在皇室地位尴尬,但为父看着,他较之一年前已经稳重了太多,是个有担当的男儿。想必不会再走他父亲那痴心妄想的老路,定然也能够保护你一辈子!”   冯素贞哭笑不得:“父亲,不管是太子还是东方胜,我都不会嫁给他们的。”   冯少卿怅然:“素儿,你是不是还念着李兆廷?可他已经成婚——为父怎么舍得你去给别人做妾啊!”   冯素贞摇头:“不,不是,我和兆廷的缘分已经断了,”她略一迟滞,坦陈道,“爹,我的拒绝,不止是因为我不想嫁。而是,我不甘心,沦为筹码。”   “筹码?”   冯素贞缓缓道:“爹,你离京已久,却也应该知道——今上心智手段过人,不可用常情度之。今晚这一出鸿门宴,我并非主角,只是个筹码罢了。”   “爹,我在来时的马车上想了许多。皇上向来自负‘控而不死,纵而不乱’,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不杀东方侯,不杀东方胜,不杀欲仙,也不主动说杀我,他要将我身上最后一点价值榨干。而我这个女驸马最后仅剩的价值,就是离间东方胜和太子。”   “当时在殿上,我是否答应婚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方胜和太子的反应。若东方胜和太子都对我浑不在意,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但只要他们表现出一丝一毫维护我的意图,我便有了分量。”   “我或是可以嫁给太子,在东方胜心里埋下仇,以期日后他重蹈东方侯的覆辙;或是可以嫁给东方胜,让他被皇帝牢牢攥在手中,也让他成为太子的眼中钉,为他种下祸根。”   “皇上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一直隐忍不发,没有发明旨来抓我,而是悄悄带我入宫,在宗亲面前揭穿我的身份。方才他半分没有提及我女扮男装的罪过,而是借着谈婚论嫁,几句话便把我女扮男装的国事,变成了他皇家的家事。”   “皇上此举,一可抹去冯绍民的一切,全了天香公主的名节;二可将女驸马这一公案化作风流美谈;三则可以以此辖制自己的子侄——皇上之心,不可用常情度之,我若是真的卷进这场角力之中,只怕比死了还要难过。”   这一番剖析听得冯少卿目瞪口呆,他哑了半晌,全然无心分析冯素贞这一番话里的因果,只好颓然地讷讷道:“素儿,都是爹不好,是爹把你扯进了这朝堂的浑水里,才举步维艰,不得脱身。”   冯素贞神色沉静:“爹,这浑水是我自己踏进来的,又怎么能怪你?”   冯少卿不住自责道:“若是,唉,若是当初让你平平安安地嫁给兆廷,就、就没这么多事儿了!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啊……若是早早为你和兆庭完婚,现在你便过上相夫教子的安生日子了。”   冯素贞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爹,迟早有一天,你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你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会拥有和其他寻常人家女儿不太相同的一生。”   冯少卿一怔:“素儿,爹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冯素贞正色道:“爹,所谓的幸福只是内心感受而已,若求之于外物,谬矣。东方侯有妻有子有权有富贵,他的一生,幸福吗?菊妃嫁入皇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的一生,幸福吗?我过得幸不幸福,怎么能全靠婚姻这一件事衡量呢?”   她叹了一声:“我若想过得幸福,并非只在嫁人生子。若是我从心所欲,不负良知,过得坦荡,生时心有光明,临死庶几无愧,这也是一种幸福啊。”   冯少卿听得心里隐隐不安,只得打岔道:“素儿啊,眼下咱们父女俩都是砧板上的鱼肉,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冯素贞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不,还未到死局,这满盘棋子,看起来多方角力,步步死局。其实,关键的胜负手一直都只在一处。我今日在金殿上以静制动,以死求生,也是勉力一赌——现在看来,我还能赌下去。”   冯少卿茫然望着她,为什么女儿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冯素贞笑了笑,将手覆上父亲的手背:“爹,人活一世,除却生死皆闲事。女儿已经长大,不再像以前那般不懂事了,惟愿父亲好好爱重自己。也愿父亲学会放下,你的一生,不是为我而活的。”   冯少卿听出冯素贞似有什么打算,立时惊惶起来:“素儿,你这是——”   冯素贞正欲开口,外间忽地传来了些闷响,顷刻间,有人推门而入——   “快,你们快随我走!”   单世文满面焦急。   皇帝的寝宫外,银光铠甲的京营卫兵取代了原本的禁军,将天子寝宫守得密不透风。   一道披着狐裘大氅的影子静静矗立在宫门口,月笼轻纱,夜色沉寂,她的身影在漆黑而庞大的宫殿面前显得单薄而凄清。   宫门很快打开,顾全忙声道:“公主快进来吧,外边冷!”   天香缓步跨过高大的门槛,却一时腿软,险些摔了。顾全忙撑住她,扶着她到了皇帝的床前。   皇帝焦声道:“你怎么进宫来了?不是说伤还没好?万一伤口开裂了可怎么好?”   天香在皇帝榻前坐下:“父皇,我的伤愈合得差不多了,没那么容易开裂,只是下午被医婆扎了几针,有些手脚酸软——您怎么样了?”   皇帝神色一凝:“你年轻,很快就恢复了,不妨事的。朕没什么,就是有些精力不济。”   天香道:“父皇,您年纪大了,要平心静气,休养生息。”   皇帝垂头:“是,朕是老了……朕老眼昏花,居然给你挑了个女驸马!香儿,父皇对不住你啊……”   天香摇摇头:“父皇……你没有对不住我……是女儿,对不住你。”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皇帝面上难得露出了些许慈爱来,“一直以来,你都是朕最喜欢,最省心的孩子。”   天香涩声道:“父皇,我从小就贪玩胡闹,您也不生我的气吗?”   皇帝长叹了口气:“不,你一直都很懂事,很懂事——你做的,都是你应当做的事情。你是孩子,孩子哪有不贪玩不胡闹的?你是朕的女儿,便是朕娇惯了又怎么样?最多,就是朕分分神,多看顾着你就是了——你比你哥哥让朕省心多了。”   天香心头一酸:“父皇,我已经长大了,您不需要再为我操心了。”   皇帝顺口应道:“是是是,朕的乖女儿长大啦,已经不需要我这个老父亲了……等张绍民从地方上回来,朕就让他接过朕的这个操心担子——朕给你们赐婚!”   天香呼吸一滞:“父皇,我不嫁张绍民。”   皇帝忙道:“香儿你放心,朕已经当众揭穿了那冯素贞的身份,没有人敢嫌弃朕的女儿!”   天香垂下眉眼,坚决道:“父皇,我谁都不想嫁。”   皇帝略一思忖,怒道:“香儿,你若是怕什么流言蜚语,朕现在便下旨杀了那冯素贞,将她暴尸于京门,让每个皇城人都看清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天香屈膝跪地,哀声道:“不,女儿唯一的心愿,就是请父皇谅解她,放过她!她并没有犯什么错!”   “你、你、你这是干什么?”皇帝痛心疾首,“父皇心疼你被这个贱婢蒙骗,骗婚于你,污了你的名节,你竟然帮着她求情!她算是什么东西?”   天香恳切道:“父皇,不管她是男是女,是冯绍民还是冯素贞。她有功于朝廷,有着常人难以匹敌的智慧和情怀,这还不能抵了她的罪过吗?”   皇帝死死盯着天香,从齿间溢出几个字来:“君威,不可犯;皇权,不可欺。”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满腔怒火几欲喷薄而出:“朕欣赏她的才思她的风华,这才想让她嫁入皇室,让这场闹剧变成一场美谈。她却对此断然拒绝,分明是藐视皇家!藐视朕!”   天香摇头:“父皇,您乾纲独断了太久,早已经不知道体谅为何物了。太子哥哥不愿娶,冯素贞不愿嫁,您却偏要乱点鸳鸯谱,还怪别人不感激您的恩赏,这是哪里的道理。”   皇帝忽然醒过神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冯素贞的身份?”   天香直直盯着皇帝的眼睛:“是。她早就将她的身份告诉了我,是我心甘情愿替她隐瞒。所以,她算不得欺瞒于我。”   皇帝想到之前关于公主伉俪情深意笃的传言,他瞳孔一缩,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来:“你是不是喜欢冯素贞?”   天香眼神一闪,她心里盘算了下时间,此时单世文应该已经将冯氏父女带出城去了。她咬咬牙直起背来,坦然道:“……是,我喜欢她。”   “你……你这逆女!”   寒冷的冬夜,呵气成冰。夜色中,三个披着黑衣裘氅的人沿着高大的宫墙匆匆行走,宛若鬼魅,只有不时升起的白色水雾和隐隐的喘息声佐证了这是三个活人。   御马监外的隐蔽处,一架驷马套车跃入眼帘。   一人低声问道:“单世文,我们如何出宫?就如此坐在马车里头正大光明地出去?”   “驸——你不用担心,这马车是特制的,因着宋先生之前做过更改,所以底下有减震的中空夹层在。我来时已经做了处理,你们藏在这马车的夹层里,自是可以出了宫去。车上已备好了金银细软和文书路引,我会带你们南下徽州,去寻一个栖身之地!”   冯素贞怔了怔:“她也来了吗?”   单世文紧张道:“什么?”   冯素贞声气柔和了几分:“你不是一个人进宫的吧,否则如何能赶马车入宫?”   单世文明白了她问的那个“她”是谁,回道:“公主殿下去面见陛下了——我们必须在宫门落锁前出去,快些上车吧!”   冯素贞颔首,转身对冯少卿道:“父亲体丰,先上车吧!”   冯少卿连连点头,笨拙地爬上车在拆开的夹层内躺下,冯素贞随之跟了上去。   单世文左瞧右看,见周遭无人,松了口气。   他正要上车去把夹层恢复原状,却看到冯素贞跳了下来,他惊问道:“你,怎么还不躺下?”   冯素贞答非所问:“我父亲睡着了,醒来后可能会闹一阵子,你不要理会,径直带他走就是。”说罢,她深施一礼,“有劳单侍卫急公好义,若有机缘,冯某定当报答!”   单世文退开两步,朝车内张望了一眼,见翻起的挡板已经被冯素贞盖好:“你——不行,我可不是什么急公好义,我只是尽忠职守!公主将你托付给我,我就必须得将你带走!”   冯素贞微微一笑:“单侍卫,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公主是个很好的人?”   单世文不假思索道:“我们公主自然是很好的!不然,怎么被你骗了,还要一直替你周旋隐瞒?又怎么会,自己带着重伤劳心劳力地……所以,你不要辜负她的好意啊!”   冯素贞低下头,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她将手抚在身上暖和柔软的黑色裘衣上:“是啊,一直以来,都是她将我护在身后,我才得以在这场戏里周全保存自己。”   她抬起头来,眸子里绽出柔和的光芒来:“她从来没有将欲望强加于我,从来没有逼迫于我,她委屈的,一直是她自己——所以,这一次,我不能逃,我绝不能逃!”   东宫的书房里常年堆着木工材料,便是冬日,也不好轻易燃起炭盆,只烧了地龙,室内也只在太子的案前点了几盏灯。   太子在案前查看着奏折和邸抄,还有二十几日便是大年,手头堆积的事情实在是不少。   他伸手去触了触已经半冷的茶水,却压到了一张纸,他目光移动过去,看清了那张纸的文字,内心泛起了一丝涟漪。   门外有人叩门,太子信手将那信纸凑近烛火烧了,随口道:“进来吧。”   他将烧着的信纸丢到地上,用绣着麒麟的靴子将它踏灭,他听到进来的人脚步轻微,便道:“那三人走了?那可以把调开的卫兵调回去了。”   来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单世文深夜进宫,是先见过了殿下吧?”   听到这熟悉的、却柔和了许多的嗓音,太子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了冯素贞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她的头发重新挽过,仍是梳成了男子发髻,窈窕的女子身形有身上宽大的官袍遮掩,在昏暗的烛光下,仍然是一个面容俊俏的小郎君。   太子长眉扬起,朝着门口望了一眼,看到王总管正朝着他施礼。太子颔首,摆了摆手,王总管便将书房的门带上了。   太子抬眼望向冯素贞,叹道:“果然瞒不住你啊——是,没错,放你们出去,是孤默许了的事情。只是,你走便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冯素贞长身一揖:“民女冯素贞,谢过殿下今日在金殿上的活命之恩。”   太子轻啧一声:“你折回来便是为了向我谢恩?那大可不必,我在殿上保你,只因我曾在天香面前起过誓:无论我是太子还是皇帝,绝不伤你分毫,也绝不许你在我面前为人所伤。”   “原来如此……”冯素贞若有所思道,“殿下为何会答应公主这样的事?”   太子道:“她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她来求我,我自是会答应。我初时还不太明白,明明是她受了伤,却要为你求恩典。现在,我却是懂了……”他长叹一声,“我妹妹带伤进宫,递了条子给我,说父皇那边,她去周旋,我只要把你放走就行。”   太子重新将视线投到冯素贞身上,见她神色不明,若有所思,便又说道:“天香如此待你,孤便爱屋及乌。今日在殿上,父皇给了你两个选择。但孤不想娶你,也不勉强你嫁给谁,我妹妹又不许我杀你,所以,孤现在给你第三条选择:隐姓埋名,隐遁江湖,让冯素贞这个名字,就此消失吧。”   冯素贞长揖及地:“殿下,其实,还有第四种选择。”   “哦?”太子疑虑。   冯素贞起身,一字一句道:“我继续留在朝堂,庶竭驽钝、倾我所能,助您成为一代明君。”   太子蹭地从椅子上站起,一摞已看过的邸抄倾倒了半边,将桌边那半凉了的茶盏打翻在地,响起一片破碎的“砰啪”之声。太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扶起邸抄,一边手指遥遥点了点:“冯素贞,你、你好大的口气啊……”   冯素贞箭步上前,一边帮他将散落在地上的邸抄从茶水中抢救拾起,一边说道:“殿下,我自知我自己并非旷世奇才。但我有没有状元之才,有没有庶务之能,您是亲眼见过的。若是殿下认可我这点才干,便请殿下考虑我所说的事情!”   太子把邸抄搬到另一边,辩驳道:“是,你是聪明,你是有才华。但,但你是一个女子啊,我朝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当官的先例。”   冯素贞不卑不亢:“所谓先例,就是要人去破的。太子你以太子之尊醉心匠人技艺,又有多少先例呢?我已经以女子之身当了状元,以女子之身成了驸马,便是继续以这个女子身份做官,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太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气道:“之前你是伪装成男子的,眼下你的身份已是泄了,不可能再装下去了。”   “反正已经泄露了,此事不论如何都是皇家的笑柄,殿下为何不将我这人的些微能力用到极致呢?”冯素贞退开两步,“要知道,堵不如疏,静不如动,皇家杀了我或者逐了我,天下只是少了一个冯素贞。但殿下若是留下我,您身边就会有一个只忠于您的孤臣。”   “孤臣?”太子微微挑起了眉,困惑地望向她。   冯素贞解释道:“您自幼便在皇上的霸道之下长大,乃至于到了成年,仍然没有自己的臣属,没有自己的幕僚,甚至没有可以亲信的外家。朝中大臣拥护您并非出自对您的忠诚,而是出自对正统和长君的认同。而张绍民对您的忠诚,您敢全心全意地相信吗?他也只不过是拥护正统的士大夫罢了,而您缺少的,是亲信,是无条件的忠诚。”   太子觉得有些好笑:“冯素贞,铁打的龙椅,流水的官,天底下人才那么多,我不缺你一个。”   冯素贞眸光一沉:“民女知道。”   太子嘲讽道:“那你凭什么说服我?凭什么我就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呢?天下就只有你能给我无条件的忠诚不成?”   冯素贞长叹一声:“因为,我有把柄在您手上。”   太子不耐烦道:“你是女子这事,过了今晚,怕是半个皇城都要知道了,算什么把柄!”   “不,不止是这一件事。”冯素贞顿了顿,撩开下摆直身跪下,用她平生最为郑重的口吻说道,“我最大的把柄,是天香公主。”   太子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冯素贞如他所愿,重复道:“我最大的把柄,是您的妹妹,天香公主。我倾心于她,爱慕于她,对她怀着不可言传的爱意。我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也愿意为她的哥哥效忠,竭尽所能。”   太子瞠目结舌:“你……你……我得去找个嬷嬷来给你查验一下,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必——”冯素贞凄然苦笑道,“我是冯素贞,是货真价实的女人。”   “正因为我是女人,若您信我,用我。我将没有亲族,没有子嗣,没有士大夫和勋贵的支持——我所有的,只有一点才干;我所能倚仗的,只有您的信任,我会全心全意地效忠于您。”   太子心神已乱,再也没法保持沉稳,索性气道:“你这疯子,傻子!”他越想越生气,想上前教训冯素贞,又想起这人是女人——而且自己决计打不过她,便强忍住,骂道:“你、你居然敢觊觎我妹妹!”   他越想越是恼火:“亏得天香如此真心待你……你居然对她——”他忽然一噎,结巴道,“天香,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吧?”   冯素贞默然颔首:“公主从一开始便知道。”   太子心里隐约知晓了些什么,而后更乱了起来。   他心事重重地静思了片刻:“你别跪着了,先起来吧。”   冯素贞从善如流站起身来。   太子左思右想,最终慎重道:“孤没有给你任何许诺,孤也没答应什么。有什么事,都等孤见过天香之后再确定。”   他朝外面喊道:“王总管,去父皇寝宫,将天香公主请过来!”   外面有人闷闷应了一声,而后就听到脚步移动的声响。   书房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太子重新翻开了桌上的邸抄,眼前的字每个都认识,却连不成句,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   太子烦躁地将它丢到了一边,又觉得不对,伸手捞了回来。   冯素贞忽然开了口:“殿下,您已经不满足于只做太子了吧。”   太子心惊肉跳,怒斥道:“冯素贞,你在说什么?”   冯素贞不惊不惧:“皇上昏迷的那几日。张大人明着离京剿匪,暗里私调京营入宫,王总管又对您鞍前马后,以至于皇上能够差遣的人居然是平素掌灯弄炭的顾全。而现在,一向专心于木工火器的您居然开始主动临朝理政——您是不是也觉得,改朝换代的时机已经到了?”   太子重新坐下,伸手去够茶盏,却摸了个空,他只好合眼定了定神。   即使闭着眼,他也感受到了冯素贞凝视自己的目光。   太子不自觉地低头摸了摸腰间的竹筒,却又看到了地上那未烧完的残灰。   他慢慢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向冯素贞:“冯素贞,你确实是个聪明人……如果不是妹妹遇袭,我也不会走下这一步。”   冯素贞面色一变,心头豁亮起来。   太子继续道:“冯素贞,冬至夜公主府里的刺杀,张绍民好生查了一番。虽然那批刺客没了活口,但到底因为行事匆忙留下了些蛛丝马迹——我们断定,那是父皇的手笔。”他稍一停顿,打量着冯素贞阴柔的面颊,“或许今时今日,此事应该重新看待,但,你明白我知晓此事时的心寒吗?”   他失声骇笑起来:“天香,我的亲妹妹,他的亲女儿。他居然为了一个欲仙而大发雷霆,派出死士下此杀手,差点让天香丧命!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太子,但他确实是一个糊涂的帝王!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冯素贞很是理解太子的感受,她无言相劝,只得缄默。   太子平素木然惊惶的脸上,露出了鲜见的漠然和恨意来:“他做出这种事情来,半点不奇怪。昔日我被冤枉,他把我赶出宫去。我立了功,他不赏我,只是防着我。东方胜追杀过我,他不顾惜我,他只想着这个棋子还能利用,他教我把人的价值榨干——在他眼里,我也只是枚棋子。”   冯素贞忍不住叹息道:“控而不死,纵而不乱。陛下打熬帝王心术,已经入了迷。”   太子拍案而起,咆哮起来:“什么帝王心术,什么权衡之道,他被这些东西弄得沾沾自喜,他忘了,忘了他自己是个人,是个父亲!”   吼过之后,太子有些气促,声音复又转低:“是,我是榆木脑袋,我不聪明。我的木鸟没有心肝,不能飞。但我有心肝,我有火气。”   太子冷笑道:“你看的没错,是大伴助我将京营士兵藏于宫中。而张绍民确是离京剿匪,同时,也是替我做说客去了。各州各卫他走过一遭,天下人便都会知道,我这个形同虚设的太子,已经可以当政——而他,不过是个求仙问道却被妖道戏耍,落了大笑柄的老糊涂!”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哗声大作,有近在咫尺的声音疾呼道:“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还有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父皇,父皇!来人,传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位朋友说得对:   本卷名为续情:除了桂花蜂蜜的前世未尽之情,还续的是父子之情,父女之情,兄妹之情,兄弟之情。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   夜渐深,消停了数日的北风刮来了几朵阴云,天色赤红,风雪欲来。仍徘徊在外的行人纷纷掩紧了衣衫,匆忙各自归家。   李兆廷刚刚踏入城南的两进小院,就看到妻子刘倩匆匆奔了出来。   已是二更天,小院里寒气迫人,他微微皱起了眉:“怎么还没睡,不是说了‘不必等我’吗?外头多冷啊!”   见他出言关怀,刘倩略略迟疑,仍是下了决心道:“兆庭,驸马出事了!”   “什么?”李兆廷一时反应不及。   刘倩急切道:“今晚的腊八宴上,皇上当众揭穿了驸马是个女人,还要把她赐婚给太子还是东方胜。驸马不肯,皇上要杀了她!”   李兆廷心里一突:“你从哪里得来的这消息?”   “是永宁郡王府的柔嘉县主派了人过来打探,我问出来的。”   李兆廷怪道:“柔嘉县主为什么要向你来打探?”   刘倩解释道:“你忘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前几日去探望公主的时候刚好碰到几个宗亲,她们见我和公主私交不错,便邀请我去参加了郡王妃的寿宴,莫名就熟络起来了。所以今晚一出了事,县主就派了人来向我打听。”   李兆庭面色一变,尚未进屋的脚尖调转了方向,人也转过身去,丢下话道:“倩儿你先休息吧,我去陈阁老府上打听一下。”   刘倩见他身影瞬间便到了门外,禁不住拔高了声音问道:“兆庭,倘若她真的是冯素贞……你会怎么办?”   李兆廷足步一顿,停了下来。他微微转过身,看到妻子眼中闪动的怯意,顿时心下一软,放缓了声音道:“倩儿,你放心,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此时此刻,东宫寝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望着太医的神情。   刚过而立之年的太医两指搭在床上老者细瘦伶仃的手腕上,凝神长考。   他满心懊悔,为什么自己七天前贪嘴吃了那坛子江南带来的醉蟹?   如果不是吃了那坛醉蟹,他便不会上吐下泻;   不上吐下泻,便不会请假休息;   不请假休息,便不会调班换休;   不调班换休,便不会恰好在这个腊八在宫中值守!   今天是什么日子?先是菊妃后是皇帝,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晕呢!   “太医,父皇到底怎么回事?”身后的女子口气焦急。   太医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斟酌着如何回禀的措辞。大半夜的,皇帝居然在太子东宫门口气得昏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另一道阴柔的女声响了起来:“方才在太医来之前,我替皇上把过脉,陛下脉息微弱,气血不行,他近来吃的药可有什么问题?”太医知道,这个“女声”,前不久,还是个“男人”。   吃饭的时候他还挤眉弄眼地和宫人们调笑这腊八宴上发生的“大事”,现在,他却是笑不出来了。   皇上现在,何止是气血不行啊……等等,为什么会问药?这这这,他只是个小小御医,陛下的药可不是他配的!   太子的声音响了起来:“父皇现在吃的药是大伴配的,没有毒,也不伤身,只是会让他多睡一些罢了。”   太医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到才好。但偏偏耳边嘈杂得不行,总有只言片语飘过来。   “那还是要听太医的诊断了!殿下最好派个人去将王公公的母亲请来!”   “孤方才已经叫人去请了!”   “我说你这御医,你闭着眼睛半天了,我父皇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太医心里叹了个百转千回,不得不低眉顺眼地起身答道:“回禀太子、公主,陛下寸脉沉大而滑,沉为实,滑为气,实气相搏,因此而卒厥。若是气血宛于上,冲动脑气,则一进昏晕而为暴厥……”   天香瞪眼:“你能不能说人话!”   “呃……皇上近来久卧床榻,行动不足,气血两虚,加上之前的丹毒累积,血液凝滞不行,形成血瘀,因而引发了风疾!”   太子惊道:“竟是血瘀惊风!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太医忙道:“此病来得凶险,臣这就开补气活血的方子助陛下行血!而后再开桂枝——”   天香来不及听他说完:“快去!”   太医走出两步,回身犹豫道:“陛下心力不足,血气凝滞,而药物作用需一段时间,若始终如此血气壅塞,恐怕……恐怕……”   太子忙问:“恐怕什么?”   太医一咬牙,跪地顿首道:“臣斗胆建议殿下将内阁的阁老们唤来!”   “这——”太子倒吸了口凉气——深夜传召内阁入宫,这是要拟遗诏了啊!   天香忽然福至心灵:“按摩,按摩不是可以活血,去太医院找个按摩博士来,帮父皇活血!”   太医点头如啄米:“公主此言有理,有理有理!”此时此刻,哪怕是多个按摩博士陪着他,也比一个人好些。   立时就有人去了太医院寻按摩博士,太医退到寝殿外间,挥毫泼墨写起了药方。   指导将方子交给宫人去熬煮,他这才松了口气。不料,心神刚松了没多久,就见方才那去请按摩博士的人跑了回来:“殿下,殿下,今晚值夜的按摩博士吃醉了酒!”   欲哭无泪的太医又被拎到了御榻前,太子冷脸道:“风疾来得快,那按摩博士既然不中用了,你就在此间想想办法吧!”   “这……这……”太医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在皇帝胸口比划了半晌,而后轻手轻脚地摸了几下。   昏迷不醒的皇帝毫无反应,反而面色更青了些。   天香今晚格外没耐性,冲口质疑道:“你行不行啊?!”   冯素贞轻轻压了压天香的肩膀,转头和气问道:“太医,陛下血瘀不通的地方是在哪里?”   太医指点道:“陛下胸胁支满,血瘀之处乃是在手少阳三焦。”   冯素贞想了想,伸手在太医方才戳过的地方顺着经脉运力推移了两下。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她做得慎重而吃力。她的手刚刚松开,便瞧见面色铁青的皇帝骤然吐出一口浊气来,脸色缓和了些——“如此,现在可通了?”   太医一愣,忙伸手去搭脉,面上顿时露出了欣喜来:“通了,通了!驸——冯姑娘这是什么手段?”   冯素贞擦了擦额前的汗道:“我方才学着你的动作,将我修习的内家功法注入了陛下经脉。”   太医恍然:“原来如此,这内家功法却是比药物作用得更快些!”话音未落,太医面色一变,“不好,又堵了!到了少阴之处!”   冯素贞秀眉蹙起:“看来这血瘀轻易化解不得,反而在血脉之中随着经脉游走,随时引起壅塞!”   太医面色一白:“此物有形,千万不可由着它妄动,若是进入脏腑或是上脑,陛下恐有性命之虞!”   众人听得这只会敷衍的太医居然将“性命之虞”说了出来,立时晓得了情况之严峻。   天香急道:“那就快些将它逼出来!”   太医摇头:“公主误会了,此物虽有形,却是融在血中。引起壅塞的,正是血液本身,需得用药将它软化才是。”   “好,药呢?药呢?”天香心乱如麻。   “天香,你不要急——”冯素贞无奈安抚了声,沉吟片刻,略犹豫道:“煎药耗时,药物作用亦有时间。我以前曾试过以内力催动经脉流转救你,想来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是陛下现在这状态,需要我一直催动周身血液流转,如此实在损耗不小,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药力起效。”   “只要修炼内家功夫的就行了?”太子挑了挑眉,转身吩咐道:“快,王总管,你去从侍卫里挑几个修习内家功夫的过来!”   王总管应声出去,不多时,便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进来。   一个鹤势螂形的侍卫率先走上前来,他有意卖弄,脚下的步子也带着巧劲儿,就连不通武艺的太子都看得出他的云步轻身非同一般。   他到了皇帝榻前,凝神提气,运力于掌,随着冯素贞的指引将内力注入皇帝的经脉。   皇帝忽然周身一震,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面色为之一变。   太医高叫道:“不行,不行,陛下的身子透支得厉害,怕是吃不住这壮士的刚猛劲道!”   那侍卫慌张地收了手,满眼的不信:“怎么会?我学了十五年的内家功夫,出招运力之精微天底下没有几人比得过!我刚刚分明没多用力!”   太医叹道:“你就是再威猛再厉害,这功夫不对路就是不对路啊!”   “脉分阴阳,内功心法也有刚柔之分。陛下眼下的状况,只能以阴柔功力调和,不是你的错。”冯素贞温言宽慰了一声。   这侍卫悻悻地退下,一时间,方才跃跃欲试的侍卫们表情也踌躇了起来。   冯素贞将袖子挽起,转脸对太子道:“殿下,陛下的身子经不住再多的尝试,怕是只能我来了。”   “你……”天香欲言又止。   “嗯。”冯素贞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你和太子且去外间等着吧,稍后阁老们过来,还需得你们两人主持大局,这边就交给我和太医吧。”   天香还想留下,却见王总管上前劝道:“殿下,治病救人,原不需要这许多人,此间便交给她吧。”   天香一个愣神,便被太子拉了出去。   夜已深,近三更天了,偌大的东宫氛围肃然,宫人们都屏着一口气,生怕呼吸重了会惹了哪位贵人心烦。   太子和天香踱出廊下,沿着宫灯走到了东宫之外。   “你们怎么会到东宫来?”太子忽然问道。   天香忧心殿内的状况,心不在焉道:“我惹恼了父皇,他盛怒之下要来东宫杀冯素贞。我以为他们已经被你放走,就带着他向这边过来,半路上遇到了王总管——”   太子心烦意乱地解释道:“我是放了她走的,谁知道她自己又回来了……我和冯素贞说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天香一怔,涩声道:“至少你拍了桌子之后的话,都听得很真切。”   太子沉默了半晌,声音有些飘忽:“天香,你觉得我说错了吗?”   天香眼睑低垂:“老哥,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我觉得自己没说错,”太子寒声道,“若有疑虑,若有打算,为什么不心平气和地问清楚说明白?不分青红皂白地乱下指令,乱做安排,伤了自己最亲的人,还得意洋洋,一错再错,不是老糊涂是什么?”   两世里头,天香都不曾从自己哥哥脸上见到过如此怨怼的神情。   或许,前世的哥哥,心里也是一直都怀着对父亲的怨恨吧。   她心头满是苦涩,终于长叹道:“他有过错,我又何尝没有?”   太子皱眉:“你有什么错?”   天香道:“他是皇帝,可他也是人。他生性孤傲专断,内心抗拒和人亲近,独独对我存着一份柔情。但这一年来,我只想着从你身上入手,想着把你教好、把奸人除去就好了。却一直离他远远的,没关心过他,没和他交过心,他自是也什么都不会和我讲。”   这一番话说罢,太子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二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在远处黑黢黢的暗影之下,两个人的身形都显得微不足道,那里便是国朝的权力中心——放置着龙椅的金銮殿。   天香毕竟带着伤,没多久就觉得清冷侵体、遍体生寒,她正要开口提议回去,却听到太子低声说道:   “是,你说得对。他是没有做好一个父亲,而我们,也没有做好子女。”   皇帝病发近一个时辰,宫门口终于热闹了起来。   派遣出去的马车终于一辆辆地返回来,内阁的阁老们和回家过节的太医们忙不迭地入了午门便驱车向东宫而来。   李兆廷从陈阁老的马车上下来,看到东宫外头乱成了一锅粥。   几个胡子花白的太医正在殿外对着一个年轻的太医吹胡子瞪眼:“血瘀怎么能用桂枝汤?开散瘀汤才是应当的!”   “不可不可,散瘀汤里的水蛭、虻虫过于下血,万一死血行而活血随之而下,不徒补无益乎?依我之见,还是用温和的槐花散为佳。”   “大谬!陛下沉疴已入膏肓,槐花散能有什么用?还是用药效强些的郁李归芍汤吧!”   “呸!此方专治女劳之疸,仍是湿热而结于精窍之间,非血瘀而闭于骨髓之内也,陛下之疾非起于人室久战,你你你你你这个老不羞!”   “你说哪个老不羞?陛下久卧床榻,病理相通,正是应用此方!你满脑子诲淫诲盗,你才老不羞!”   见几位老太医险些打起来,那年轻些的太医急得直跳脚:“你们来之前,冯氏已经因着运功施救昏厥过去了!几位院判,先让陛下将药服下,你们再慢慢辨证如何?”   冯氏?昏厥?   李兆廷的心揪了起来,他想到近前去问,却被陈阁老拉住了袖子:“兆廷,你是随老夫一道来的,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李兆廷喉咙发紧,他本是到陈阁老府上打探消息,却遇到了宫里头来人急请阁老入宫。陈阁老念着他是中书舍人,又是礼部之人,或许会用到他来起草诏书,这才带了他一道入宫。   李兆廷犹豫了片刻,想到自己出门前对刘倩说过的话,将心一横,垂下头随着陈阁老一道去了东宫的书房——素贞,你保重,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年轻的太医端着好容易煎制好的桂枝汤,轻手轻脚地踏入了寝殿内,相比于外间的纷乱嘈杂,殿内实在显得过于沉静。   一个衣着朴素的白发妇人正坐在床边为皇帝诊着脉,天香公主和王总管站在一旁,各自的眉宇间,都带着一丝忧虑。   天香公主的愁意更重些,她不时朝着偏殿频频张望——那里面,躺着因施功过度而昏厥的冯素贞。   见到太医进来,她的不安终于得以释放:“老人家,药来了!”   太医忙不迭地将药送了过去,那老妇人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碗,轻轻一嗅,思索片刻道:“虽然药性不足,但皇帝现下血流通畅,血瘀尚未形成壅塞,此药祛风,也算对症,把药喂下去吧!”   天香有些意外:“老人家的意思是?”   老乞婆和声安抚道:“孩子,你的父亲没什么事了,放心吧。”她起身将床前的座位让给了太医,感慨道,“真是万幸,血瘀之症,往往都需要吃上几日的药才能好,却免不了口眼歪斜的风瘫之症。你父亲血瘀惊风,居然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化解,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天香不由得松了口气,但转瞬又急道:“老人家,冯素贞她昏过去了,您去看看她吧?”   老乞婆一愣:“她怎么会——”   “她用内功助我父皇行血,坚持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昏厥……”   老乞婆惊道:“什么?你怎么才说,快,快带我去看她!”   几人匆匆行去了偏殿,老乞婆上前捞起冯素贞的手腕,才将两指搭上去,眉毛就拧了起来。   王总管察觉到老乞婆神色异样,忙问道:“娘,这是怎么了?她难道不是累得虚脱了吗?”   “这傻孩子,是耗尽了自己一身的功力啊……”老乞婆又不甘地探了探冯素贞的脉息,惋惜道,“没了,没了,十几年的武功……就这么废掉了……”   天香心中五雷震响,愕然问道:“怎、怎么会这样?她说她之前曾用过这法子……”   老乞婆叹息道:“她学的降魔琴本是柔中带刚的功夫,但因着为你解毒的缘故,她吃了我的药,受了些影响,其中刚强之力得以发散。冬至日那天,她两次骤然聚力施展降魔琴,毁琴断剑,透支得太过厉害,皮肉伤之外也受了些内伤。我曾私下告诫过她不要妄动武功,没想到——”   王总管咬着指甲恍然道:“怪不得,凭她的功夫,小全子挟她入宫却如此容易——就连宫宴冲突之时,她也是一直躲在东方胜身后……”   天香心疼不已:“老人家,她的武功还能恢复吗?”   老乞婆遗憾地摇了摇头:“内功心法的修习,需要天赋,也需要时间。她近日数度施功过度,经脉受损,虽不伤及性命,却是很难恢复从前的功夫了——可惜,可惜啊……”   天香不由得朝冯素贞的脸上望去,那个曾被她腹诽清淡如白水的人,纵然是昏睡,面容也是沉静清隽,散发着宁静与安详。   愧疚、悔恨、挫败、疼惜,种种滋味涌上心头,天香在床边黯然坐下,握住了冯素贞绵软无力的手腕。   另一边,太子听了王总管前来回禀了情形,提了半夜的那一口气也不知是应该松出还是屏住。   良久,太子回过神来,见王总管仍是望着自己,而书房内的其他阁臣的目光聚焦之处也是他。太子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上上下下都在等着他拿主意。   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有生之年,他还是头一次自己独力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他静思片刻,深吸了口气,吩咐道:“给公主备好床榻,她身上还带着伤,让她不要累着自己。”他转过脸,望着一书房的阁臣,沉声道:“父皇的情况虽然暂时好转,但还请诸位阁老先将遗诏拟好,在宫中待命。今夜,便辛苦诸公在东宫将就一下吧!”   众臣纷纷答道:“殿下何出此言,此臣应尽之义也!”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李兆廷摊开纸笔,忍不住朝着偏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然而,隔着门墙,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定了定心神,饱蘸了浓墨,将阁老们字斟句酌的词句一一落于纸上。   天色赤红,北风怒号,铺垫了半宿,终于在后半夜洒下了雪。本以为会是鹅毛柳絮,但空中飘飘扬扬的,却是细盐一般单薄。   一夜过去,雄鸡三唱,天光破晓。   东方侯府里,东方胜用冷水洗了把脸,听府里的嬷嬷回禀小皇子昨夜到了府里,哭闹到深夜才睡,一时心下怅然。他暗自想着,今夜不能再如昨夜那般撒手不管,定然要好生安抚那孩子才是。   陈百寿在一旁轻咳了声:“侯爷——那个女人,现在在京城。”   东方胜面色一变:“她又不是汉人,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   陈百寿尴尬道:“之前折损了几个弟兄,我们当时就地在宣化招了几个新丁。她改装易形,打晕了朱老九手下的一个新兵,混在行伍里跟来的——您也知道,朱老九一向粗枝大叶……他只知道自己属下人数对了,其他的没细查。直到昨夜她险些摸进小皇子房里,才被属下抓了个现行。”   东方胜咬牙切齿:“让朱老九给我把她送走,我现在正心烦着,没空处理这些事!”   陈百寿唱诺之后退了下去。   东方胜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一件物事,思绪一动——却不知,那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雪飘了半夜,御花园里一片银装素裹。若是往昔时光。菊妃定然会遣了宫人前来收集新雪泡茶,但今日,宫人们都没有这份心思。往日莺声燕语的菊妃寝宫里,只有笃笃的木鱼敲击和女子喃喃的念经声绵绵回响。   这漫长一夜,除了那殿中昏睡着的二人,东宫上下无人入眠。   皇帝做了悠长的一个梦,在梦里,他有着无限的精力和体力,在金戈铁马、美酒美人中恣意挥洒,放声大笑。   笑声戛然而止,一丝空落落的索然油然生出。他神识一散,梦中的一切幻影渐渐变得虚浮而飘忽。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父皇,您醒了。”太子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皇帝目光移了过去,看到太子眼神倦怠、双目通红,神情里不见悲喜,却是松了一口气般的释然。   他哑声问道:“朕这次,又是睡了多久?”   “没多久,不过一个晚上。”太子一边回答着,一边唤了宫人入内,伺候皇帝洁面洗漱。   不多时,一直在东宫待命的太医和阁老们也纷纷前来觐见。   众人七嘴八舌将昨夜的惊险情形说得活灵活现、宛若亲见,一番“万幸”、“大幸”又兼痛哭流涕的感概之后,太医轮流上前诊脉,确定了皇帝暂时无虞。   见此情况,阁老们纷纷转眼望向太子,神态中带着些不安,太子颔首道:“孤会将昨夜拟的遗诏烧了,诸公辛劳,便回去休息吧。”   众阁臣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谢过恩典,各自离宫回府了。   因着皇帝险些惊风,太医们讨论了阵子,还是让皇帝暂时在东宫休养,待到再好些才好移动搬回寝宫。皇帝不置可否,服了药后,便闭目养起了神。   闲人尽去,一室静寂。太子见皇帝仿佛睡了,便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案上的遗诏,预备生个火盆烧了。   床上的皇帝忽然开口道:“你做得不对。”   太子动作一滞:“父皇指的是什么?”   皇帝睁开眼:“你不该叫太医来救朕,你应该让朕就这么病发而死,你才好顺利地登基!现在我活着,你就算登基也需尊我为太上皇,你拿不到所有的权柄!”   太子胸口发闷,仿佛被人一拳捣在了心窝上:“儿子生出了不臣之心,父皇竟然不加呵责吗?”   皇帝别开脸看向另一边:“你会有此心,倒是有几分血性,有些像朕了。”   太子哑了半晌,自失一笑:“不过,在心肠软硬上,我和天香,大概是这辈子都像不了你。”   皇帝冷哼了声:“是,朕心肠硬得很,你们却都没学到。这世道人心险恶,你们却如此心软,日后,怎么对付得了其他黑心肠的虎狼啊!”   “呵——”太子忽然笑了起来,“父皇,儿臣突然觉得很庆幸,庆幸这世上还有天香、还有冯素贞这样的人在。”   听到那个名字,皇帝心里也闷了起来:“那冯氏贱妇诓骗了朕的女儿,定然不能轻饶了!她现在在何处,天香又在何处?”   太子冷笑道:“您口中的那个贱妇昨夜耗尽功力救了您的性命,昏了过去。天香昨夜两头侍疾,不敢入眠。今晨是我看不过眼,才将她赶去休息了。”   皇帝双目眯起:“呵,那贱妇倒是个会收买人心的。或许,你们吃她这一套,但朕,不会为之所动。”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却是被气得:“父皇,儿臣很好奇。在您心里,是不是所有人,都只是为了个人私利行事,都可以用私利收买。这世上从无善恶,只有利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皇帝神色沉肃,认真叮嘱道,“皇儿,你只要想通了这一点,朝廷里,就没有人能踩在你头上。”   太子脑子一热,将桌上的几份遗诏兜起,一股脑地扔到了床上,愤然道:“既然父皇欣赏儿臣的血性,那就请父皇选一份称心的遗诏出来吧!”   皇帝呵呵一笑,竟有些欣慰道:“这才对……”   他苍老的手指颤颤微微地拾起一张张纸,认真而吃力地读了起来。   说是数稿,其实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措辞语句有些差别罢了。皇帝挑出了最为雅驯的一篇,抑扬顿挫地诵读出声:   “朕以薄德,获嗣祖宗大位,盖今三十有一年矣,享国久长,累朝鲜闻……”   “朕少随太祖征战四方,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御极以来,宵旰忧勤,图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托。虽不自谓移风易俗,然太平治世,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藏富于民家给人足,纵德泽未洽于天下,亦可称耶……”   读到这里,皇帝忽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写得好,写得好,这是哪位阁老捉的刀?”   “是中书舍人李兆廷写的。”   皇帝饶有兴味地又读了一遍:“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这李兆廷倒是惯会给朕戴高帽子啊……朕模糊记得,此人是不是和冯家有些干系?”   太子隐隐也琢磨出内里的意味来,喃喃道:“他……本来应该是冯家的女婿……他这是在替冯素贞洗罪开脱啊……”   “那就难怪了!”皇帝感慨一声,继续读了下去——   “向惟敬天助民是务,然年岁日长,筋力衰微,乃过求长生,遂致奸人欲仙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蒙天获示,方图改彻,而比者遘疾,日臻弥留,补过无由,思及惟增愧恨……”   “继而临终罪己:因言获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释放复职。欲仙帮余孽,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采买事物尽皆停止,斜封墨敕得官悉加罢免……”   “好,好,好!”皇帝连叹了三声,“好一个临终罪己……寥寥数语,拨乱反正,妙哉,妙哉!”他抬头笑道:“就用这篇吧!”   太子痛声问道:“父皇,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皇帝神态从容:“哪样?”   “‘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太子神色微动,声气也随之拔高,“‘过求长生,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您本来是个英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皇帝微微抬起下颌,傲然道:“你懂什么!若不是朕定下驱狼逐虎之策,你这榆木脑袋,现在怕还是满脑子木鸟!”   太子反驳道:“木鸟……我为什么会寄情于木鸟,父皇你不知道吗?若是你如其他父亲那般对我,若是你让我知道父慈子孝,我至于韬光养晦如履薄冰吗?!”   “父慈子孝……”皇帝一愣,目光涣散了些,“你这傻儿,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父慈子孝啊……”   他沉思片刻,似是鼓起了勇气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朕是庶子。”   太子一怔。   皇帝继续道:“太祖起兵之前跟着李成梁平辽,收服失地,驱除鞑虏,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你的祖父、我的父亲是太祖嫡子,却是个耳根子极软的,呵呵,就是个软蛋!”   “父亲的元配夫人嫁给父亲五年无所出,这才给侍妾停了绝子汤,朕的亲娘不走运,头一个怀上了朕……”皇帝眼光微微一沉,“然后便是留子去母。”   “朕一直以为朕是嫡出的少爷,直到,直到十三弟出生,朕才看到朕一直叫娘的那个女人眼中,真正泛起了慈爱的光,”皇帝冷笑起来,“世人皆道我少年英豪十岁就从军,跟着太祖武皇帝征讨。却没人想过,就算武皇帝不曾南面称帝,我也是侯府的孙少爷,生来就是落地的富贵,根本没必要刀光剑雨里去挣前程!”   没等太子细思清楚,就听到皇帝轻飘飘地补了句:“还不是那个女人,怕朕挡了她亲生儿子的富贵,百般设计把我逼去了辽东,逼去了那个修罗场。”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觉得自己在怀来经历的事情,可怕吗?那算什么!你可曾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惊恐地发现方圆十里地,只有自己一个活物?朕只能凭着太阳的位置断定方向,一步一步拖着伤腿走了一天一夜,才走过那二十里地回到营帐。朕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见了鬼!”   “十五岁,到祖父南面称帝时,朕身上已经满是疤痕,其中有三条都是为太祖挡的箭。”   “太祖登基三年就去世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传位给最不成器的父亲,我却知道,他传位给父亲,是因为我,”皇帝一哂,“那个女人,居然又活动了心思,千方百计地想让父亲册立十三弟为太子。笑话!朕是好色,朕是嗜杀,但朕知道怎么平天下,知道怎么做皇帝,要是十三弟那个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坐了这把龙椅,辽东那帮不安分的鞑子随时都会如前朝一般兵临城下!”   “父亲果然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想改立东宫,呵——”皇帝目光一凛,“朕没给他这个机会。”   太子脊后生寒,顿时挪开了目光。   皇帝恍若不觉,继续道:“朕二十岁就登基做了皇帝,朕没杀那个女人,让她做了太后。立国之初,辽东并不太平,朕南征北战,故意让膝下空悬,登基十年未立东宫。朕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不会死心。朕由着她上蹿下跳,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疼爱的亲子被朕养废。哈哈,朕由着那个女人从希望到绝望,让她在憾恨中吐血身亡。”   “朕不是变成这样,朕,一直都是这样,”皇帝望向太子,神色坦然,“皇儿,朕也很遗憾,遗憾没能像祖父教我那般教育你。但朕亲缘浅薄,骨肉相害的事情见多了,实在是没有勇气养大一头狼。朕不知道,朕的选择,是对是错。朕长生梦碎,身后事也和朕没什么关系了,就这样,你动手吧!若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去问王总管,下手要干净,莫要让外朝生了疑!”   语毕,他合上了眼,仿佛引颈就戮一般,等着儿子的决定。   却听到“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窗,干净清冷的空气自外间涌入,将室内的沉闷郁气置换了个干净。   皇帝困惑地睁开眼,看到太子正站在自己身前,那张酷肖自己的年轻面庞上满是悯然。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岂不识利弊,固守光明心   一阵甜暖的香气钻进了呼吸的孔窍,长驱直入地进入肺腑,一路横冲直撞,最后恶狠狠地攥紧了空落落的胃。   冯素贞就在这种痛苦中醒了过来。   待熟悉了明亮的光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天香匆忙奔过来的身影。她眼前一花,看到了那小脸上的倦意和泪汪汪的双眸。   冯素贞微微一笑,想伸手捏捏她的脸颊,这才发现周身乏力,根本抬不起来。她心里一沉,提息运气,发现丹田之处空空荡荡。   她立时明白了什么,惘然地轻叹了声。   天香忙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满眼痛惜,却是一言不发。   冯素贞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眼,不觉笑道:“没出息,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天香不说话,只是抿着唇,泪水滑落,沾湿了冯素贞的手掌。   冯素贞心下一突:“难道皇上他?”   天香连忙摇头,眼泪越流越多。   冯素贞更加茫然:“何事让你如此伤心?”不知是不是被天香所感染,她也觉得心里有些发酸,“莫非我从此后就是个废人了……”   天香终于开口道:“不……不是。”声音含混,似乎嘴里还含着什么东西,这一张嘴,就看到丝丝白雾冒了出来。   天香脸上一红,忙跑到一边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委屈道:“烫死我了……”   冯素贞醒得不早不晚,正是传膳的正午时分。天香饿了一宿,才捧起昨日不曾喝上的腊八粥,就冷不丁在余光里看到那边睁了眼,一个不防,一口滚烫的热粥就堵在了喉咙口,烫得口不能言。   冯素贞哑然失笑,弱声道:“……公主,我饿了。”   宫人送了粥菜进来,天香将冯素贞扶起,捧着碗喂她用饭。   冯素贞感慨万千:“前几日还是我在喂你呢,风水轮流转啊……”   天香眼窝又热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有伤?若是知道你受了内伤,我不会这么由着你如此辛苦!”   冯素贞苦笑:“当时那种情形,哪里来得及说什么?”   天香数落道:“那你也不应该如此勉强自己……”   冯素贞认真道:“我只知道,他是你父亲,是你的亲人。事关他的性命,你都慌成了那样子,我哪里顾得上想自己?”   “你这——”天香语塞了半晌,只能嗔道,“你这个呆子……”   冯素贞一板一眼问道:“那你喜不喜欢我这呆子?”   天香一呆:“你——”   冯素贞面上闪过一丝失落:“如今我没了功夫,我这‘有用的’成了‘没用的’,你怕是不喜欢我了吧?”   天香忙忙道:“瞎说什么!不管有没有武功,你都是我的‘有用的’,你都是我喜欢的冯素贞!”   冯素贞笑了笑,吃力地握住天香的手:“所以,你还是喜欢我这呆子的。”   “咳——”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一个人跨进房来——王总管严肃的神色里带着些许尴尬:“老奴方才听宫人说,冯姑娘醒了……”   “大伴怎么来了?”天香讶然问道。   王总管装作对二人交握住的手视而不见,目不斜视道:“公主殿下,太子在书房请您过去。”   天香怪道:“老哥叫我做什么?他自己怎么不过来?”   王总管讪笑道:“好像是礼部又送了一批闺秀的花名册来,太子想叫您过去看看。”   天香诧异:“父皇醒了吗?太子老哥怎么这时候还有心思看花名册?”   王总管解释道:“皇上早晨醒过,现在又睡下了。公主,太子过了年就二十一了,皇上之前吩咐过此事务必要在月半的常朝前定下来。今日已是腊月初九,没几日了。此事原是应该交给菊妃的,可是她现在——”   天香昨日便知晓菊妃落发的事,一时也明白过来。   她有些犹豫地朝着冯素贞看了一眼。   冯素贞会意道:“去吧,我这边没事的。”   天香却是又拖沓了会儿,将剩下的粥尽喂冯素贞吃了,又唯恐思虑不周地关切了一番,这才在王总管三请四催的催促声中离开了。   太子的书房里头显得很是凌乱,一半堆着奏折邸抄等字纸,一半堆着工具木料——万幸没有堆着火药。   天香进去时,太子正在案上撑着头小憩。她静悄悄地绕步到了近前,看到太子的胳膊肘下压着一本图册,另一边还有高高的一摞。   她随手拣起一本,打开草草一翻,顿时捂住了额——这些画工怕是每家都收了银子,才能画出这等千人一面的效果来。   她又翻了其他几本,不禁回忆起自己前生见过的已为人妇的诸位世家小姐的模样。   回忆来回忆去,却是前世的皇后嫂嫂最为顺眼……只可惜,自己的老哥心有挂碍,不曾好生待她,左一个右一个地收女人,让她在复杂纷扰的后宫里头左支右绌,拖垮了身子。   她不禁叹了口气。   旁边的太子身子一歪,醒觉过来:“嗯?天香,你来了啊……”   天香心疼道:“老哥昨夜可睡过?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太子起身灌了杯凉茶:“不碍事,不碍事,我昨夜睡过的——这些花名册你都看过了?”   天香瘪瘪嘴:“这些册子把各家的闺秀一个个画得都跟杨玉环似的,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太子笑道:“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来。最多就是让你看看家世和年龄,若要看长相,还是得召见入宫才是。”   天香意味深长道:“哥哥,梅竹姑娘已经入了冯家的籍,如今是冯家次女的身份。”   “哦……”太子应了声,“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和我说过的,就是那冯姝真小姐吧……很好,很好,那样她就有个好出身了……”   太子波澜不惊,天香心里不确定起来:“哥哥,我记得,当初你与她感情很好。”莫不是因着自己将太子老哥带走,反而断了他二人的因缘?   太子扬起年轻的脸,露出了几分青涩的赧然:“是的,那时候,我很喜欢她,我也知道,她是喜欢我的。”   天香困惑:“那你现在——”   “天香,我现在是太子,未来,却是皇帝,”太子敛容正色道,“是背负了很多责任的皇帝。但梅竹,她的心很小,小得只看得到我,却看不到我身上的冠冕袍服。”   他斟酌着词句,缓声道:“也许,我娶了她,我们会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但是,那之后呢?那之后怎么办呢?”   天香心里一震。   前世皇嫂那样的官家女子,都在后宫之中苦苦支撑,若是以梅竹那敢爱敢恨的单纯性子,又怎么应付得来朝堂内外的明争暗斗,怎么面对得了皇家血亲的腥风血雨,又怎么能在这滩浑水中全身而退?   太子压低了声音:“妹妹,我无依无靠了这么多年。需要一个能扛得住风雨,能与我比肩同行的皇后。”   天香心里微微酸楚,转而又是一阵释然,哥哥想得很明白:“老哥放心,我会站在你这边。”   “我可不止是需要你站着,”太子道,“菊妃以后就是在宫里修行的方外之人了,我的婚事,怕是需要你来帮着张罗。”   天香满口答应:“老哥放心,张罗此事我应付得来!”   太子点点头,犹豫了会儿道:“其实我心里有个人选。只是,我只和她见了一面,还不大了解她的性情,才需要你帮我把把关。”   “咦?”天香吃惊,“老哥看上了哪家小姐?”   “前几日永宁郡王妃的寿辰,我也去送了礼,在席间见到了一个大气谦和的女子。我后来打听了下,那是陈阁老的千金。”太子回忆着那人温婉秀丽的模样,唇角不经意地微微扬了起来,   “陈、陈阁老?”天香掩饰不住自己的错愕。   太子接下来又解释了一番:“陈阁老性情宽和,又有资历,是最适合接替刘韬的人。陈家的家世,于我来说,也是最合适的……”   太子这边说着,天香却早已神思飘远:陈阁老的千金,正是前世的皇嫂啊……   前世兄长临死仍不得释怀的模样仿佛在眼前重现,天香不禁动容:“哥哥,这个嫂子很好,我相信她能够担得起母仪天下的职责。”   今世心窍已通的他,想是不会再重复前世的意难平了。   太子怪道:“欸,你怎么已经钦定了。还需在宫里办个茶话会,再了解下!”   天香踌躇满志,一拍胸脯应道:“老哥放心,我最喜欢相看美人儿了!”   太子闻言眼神一变,目露警惕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妹妹一番,犹疑道:“天香,父皇也为你选定了夫婿,我觉得,他也很好。”   天香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哥哥,你也想要我嫁张绍民?”   太子真挚道:“张绍民也是状元之才,文武双全,还仪表堂堂,忠心耿耿,自是难得的良人。何况他对你也是一片痴情,至今仍是一身孑然,天香有什么不情愿么?”   天香摇头:“他千般万般的好,可我只将他当做兄长啊,哥哥你也千好万好,可是妹妹不能嫁给你啊。”   太子微蹙起眉:“胡闹,这怎么一样!”   天香轻笑:“哥哥,我已有驸马了啊——”   太子微怔,垂头思忖了片刻,迟疑说道:“天香,你和冯素贞……你们是真的……”   “……嗯。”天香垂头应了一声。   太子静默良久,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我不会逼你嫁给张绍民,你有权选择你想要的人生。”   “哥哥……”太子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天香不禁动容,“谢谢你。”   “我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我痴迷木鸟,一直以来,别人都只是说我傻,告诉我木鸟不能飞。只有你,一直给我希望,”太子一番话发自肺腑,“你尊重我的执念,为我邀来名师,让我亲眼看到了木鸟高飞——所以,天香,我也尊重你的执念。”   天香心头一暖:“谢谢你,哥哥。”   “不必谢,但有一点,天香,”太子沉吟着,还是开了口,“父皇老了,而且他很霸道,纵然冯素贞为了救他拼尽全力,废了一身武艺,他也不一定能接受你们的悖逆。但我想,你同我一样,愿意给他最后的尊严。”   天香心里是热的,眼眶也热了起来。   自她重生以来,她始终把自己的哥哥当成孩子一般看待,想着教育他,让他尽早清醒,想满足他前世的一切缺憾,让他今生获得圆满。却没想到,他悄然成熟了起来,有了自己的想法,也学会了体谅自己的亲人,学会了笨拙地周旋,让身边的人获得圆满。   她心绪翻涌,不由得伸出双臂,拥住了自己的哥哥,郑重地答应道:“好。”   毕竟,她前世的遗憾,并不只有一个冯素贞。   “老哥,我们去探望父皇吧,不知他醒了没有?”   话音落下良久,太子终于回应道:“他……醒了很久了。”   皇帝的确醒了很久,自早间醒来,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他的眼皮浮肿,面色苍白,双颊带着些不太健康的酡红,一双眸子却是神采奕奕,带着慑人的光辉。   坐在他对面的冯素贞被他瞪了多时,不禁心下暗忖:目前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和这年迈的霸道天子若是争执起来,可有一成两成的胜算?   他终于开了口:“冯素贞,你为什么会耗尽功力来救朕?”   冯素贞自然而然答道:“陛下有难,民女自是应该救的。”   皇帝笑了一声:“朕的儿子和女儿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只有朕一心一意地要杀你。若是朕死了,你们几个怕是都能落得个痛快——你为什么要救朕?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权衡利弊吗?”   “利弊是利弊,是非是是非,”冯素贞平静道:“更何况,民女救的不是一个皇帝,而是一个父亲。”   “父亲?”皇帝若有所思地一笑,“好生新鲜的字眼,朕还真没听到过有人叫朕父亲。”他的亲生子女都会叫他“父皇”,哪怕是父,也是至高无上的君父。   “父皇父皇,在您的子女面前,您首先是个父亲,然后才是个皇帝,”冯素贞道,“纵然我能在一些小事上面虚与委蛇,但您是天香的父亲,是她的至亲,我不应该生出半点权衡之心。”   “这一点,你们确实是很像。”皇帝淡然道,“只是你若当上了皇帝,就知道这话是放屁。皇帝,不管什么时候,都首先是个皇帝。”   冯素贞恭敬道:“民女没有这份能耐。”   皇帝缓缓抬起眼:“若你不是个女子,倒是能匡扶社稷,做个好臣子。朕原本有心栽培你这个好苗子——可惜啊,这苗子,是没根的!”   冯素贞道:“皇上心智过人,是这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能够得陛下的点拨栽培,民女感激不尽。”   皇帝一哂:“既然感谢朕,可你又罪犯欺君,那你就谢罪自裁吧。”   冯素贞面不改色:“人终有一死,民女肯定也会死。只是死前,有一桩事情,望陛下为民女释疑。”   皇帝虚弱地抬了抬手:“说说看。”   “陛下为什么会想到,要我做太子妃?”   皇帝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冯素贞会向他求什么恩典。   他斟酌了一番,回答道:“太子性情儒弱,慧根有限,而他身边缺一个能全心全意为他着想而又不糊涂的人。臣子再忠诚,也只是臣子,到底比不得夫妻贴心。你是官家出身,又有几分聪明,内政庶务都操持得来。且冯家枝叶凋零,没什么根基,也不需怕你将来有牝鸡司晨的能耐。”   冯素贞谢道:“陛下过誉了。没想到民女在陛下心中能得此评价,民女惶恐万分。”   皇帝气得“哼”了一声:“只是朕没想到,朕给你递的台阶,你全然不下。冯素贞,你如此不识大体,倒是辜负了你的那点聪明。”   冯素贞抱拳行礼道:“陛下明鉴——既然您认可冯素贞的聪明,纵然民女不嫁太子,也能为太子尽忠。”   “你不用说服朕,他既然说他要保你,所以他要怎么处置你,朕管不着,也不去管了!”皇帝心烦地摆了摆手,“你也不需对着朕惺惺作态——只是,朕的香儿,决不能让你骗了去!”   冯素贞登时愣住了。   皇帝气呼呼地朝椅背上一靠:“朕亲缘浅薄,多年来放在眼里疼爱的,只有香儿这一个孩子。可偏偏就是她的婚事上,朕走了眼,居然让她和你这个……这个……”   冯素贞若有所思:“陛下对公主如此宠爱,是因为她是个不会争大位的女儿吧。”   皇帝赌气道:“谁说的?若香儿是个男儿,朕便把皇位给了她也成。”   冯素贞轻哂:“陛下,坐上您这个位置,就得舍了自己的真性情,便是您有心给,公主她也不会要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终于无力道:“你说的对,香儿那孩子,任情纵性惯了……是看不上朕这把椅子的。朕戎马半生,治政三十年,但膝下的孩子,没有一个适合坐这龙椅的……唉……”   冯素贞道:“陛下,这就是您的错了。您一直执着的,并非是一个最适合的继承人,而是,一个最像你自己的继承人。”   皇帝被她说得一怔。   冯素贞继续道:“可是,世上哪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纵然太子治政天分不及陛下,但太子也有他的优点、有他的想法。这一年来,太子已经不同以往。何况有张绍民在,有内阁在,就算太子将来成不了中兴之主,也可以成为守成仁君,陛下可以放心了。”   皇帝合上了眼,他身体虚弱得很,若不是靠着一股子精神气儿吊着,早已经昏过去了:“罢了罢了,朕老了,不懂你们,也不合时宜了。朕应该退位了……”   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天香就推门而入,太子也跟了进来。   二人异口同声唤道:“父皇……”   皇帝勉力支撑着从座椅上站起身:“花名册看得如何啊?”   天香目光闪烁地瞥了眼冯素贞,见她全须全影地没什么异状,甚至还向自己递了个眼神,这才心不在焉地回道:“看完了,有几个不错,我会替哥哥留心的。”   皇帝不由得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香儿,你近些日子,就留在朕宫里头吧。你哥哥的婚事,你来费心操持一下。”   天香醒过神来,上前搀起皇帝的胳膊,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皇帝向着太子回手一指:“至于她,那冯素贞要怎么处置,朕不管。但朕不想见到她,也不想让天香见到她,让她出宫去!”   “父——”天香刚说了一个字,便被太子打断了:“好,儿臣这就遣人将她送出宫去。”   天香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太子暗暗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好闭口不言,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朝冯素贞望了一眼。   冯素贞向她展颜一笑。   她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兄妹二人搀扶着皇帝出了东宫,天香随皇帝一道坐上御辇,皇帝忽然倾身靠近太子,低声道:“东方胜,不能留。”   太子一顿,答应道:“儿子知道。”   他答应得太过干脆,皇帝不禁好奇地又问了句:“那你打算用什么名头处理他?”   太子利落道:“儿子打算调他去守辽东。”   “什么?”皇帝愕然,他皱起眉来,满腹的不认同,“他是个纨绔脾气,去年才从辽东跑回来,又怎么能再听你的话去守那苦寒之地?再者,他生着反骨,若是拥兵自重,和鞑子勾结,带兵南下,京城如何能够抵挡?他无父无母,身无牵挂,你又该如何拿捏他?此事还是交给顾承恩妥帖些。”   太子笑道:“父皇放心,儿臣自信拿得住他。”   皇帝正想训斥几句,忽地心里一动,放弃了说教的念头,轻声道:“算了,你有你的想法,那就去做吧。”   送别皇帝,太子又折回了冯素贞处。他屏退了侍候的宫人,自己搬了椅子坐在冯素贞的床前。   二人四目相对了许久,太子忽然开口:“冯素贞——”   “民女在。”冯素贞应道。   太子叹了口气:“孤以前,脑子不大好使。”   冯素贞不语。   “其实,现在,也没你和张绍民的好使。”太子叹息着接着说。   冯素贞忙道:“太子此言,折煞民女了。”   太子摆摆手:“我就是随便说说,别当真。”   冯素贞只得尽量做出没当真的表情来。   “孤从昨夜就一直在想啊,你真是个男人就好了,”太子继续道,“孤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当孤的妹夫。”   冯素贞苦笑了声。   太子满面愁容:“但你又不是个男人,可我的妹妹又非你不嫁,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   “……”冯素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唉……”太子继续叹气。   他沉吟了一阵,蓦然道:“我与父皇谈了一个早晨。过几日的月半常朝,父皇就会宣布退位。”   冯素贞颔首:“恭喜殿下,如此可免去烛光斧影之嫌,再好不过了。”   太子继续道:“父皇退位后,会移居南直隶,去江南休养,他——会把天香带上。”   冯素贞面上起了波澜:“这——”   “此一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太子摇摇头道,“香儿在他心中,远比我这个打小就被忌惮的儿子重要。所以,他不会轻易就遂了你们的意。”说罢,太子自嘲一笑:“岂止是他,就算是受了你们诸多恩惠的我,现在心里也别扭。”   冯素贞低声道:“平凡两姓之好多为诞嗣绵延,以期人丁兴旺,关乎合族荣辱。约定婚姻之时,门第、贫富、品貌、利弊多有所虑。而断袖龙阳、巫服之好,此等奇情,却只关系到那两个痴人,不见容于普世,也是正常。”   太子哑了半晌,叹出一口气来:“是,这其实也就是你们这两个痴人自己的事……可人生天地之间,哪里又能全然如意。”   冯素贞道:“前朝刘基有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太子宽和笑道:“你们说服得了我,却说服不了他。父皇的意思你应该也看得出来,现下我和天香都一意护着,他动不了你。所以他就是想把你们分开,好让时间冲淡你们的情分。”   冯素贞忽的一笑。   她的笑一如既往,带着冲淡平和的从容。那秀丽的眉毛只是微微扬起,唇角翘起的弧度也满是克制,但她的双眸中似有烁烁星辉闪动,让人看得出她心中的笃定和欣悦。   她轻声应道:“好,那就让时间来做个见证吧。”   二人又谈了小半个时辰,门外的王总管忽然进来,在太子耳边说了句什么。   太子对冯素贞叹道:“你这害人精,又有人替你求情来了……”   冯素贞不明就里。   太子笑而不答:“孤要去见人,就不陪你叙话了。王总管,送她回府吧。”   王总管疑惑道:“送她回哪个府?”   太子无奈道:“还能去哪儿?她是我妹妹的人,自然是回公主府。”   昼夜更替,光阴似箭,不知不觉便到了腊月十五。   常朝之上,自冬至大祭之后便不曾现身人前的皇帝重新坐在了龙椅上。   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声震云霄,极其悦耳。   皇帝贪恋地听着大殿里回荡的呼声,沉声道:“众卿平身——”他定了定心神,向着堂下招了招手:“来——”   太子一步步登上御座高台,站在了皇帝身边。   王总管抖开手中的圣旨,庄严宣读道——   “朕惟帝王诞膺天命,享祚久长必有小心昭事之诚。”   “朕少随太祖征战四方,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御极以来,宵旰忧勤,图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托。虽不自谓移风易俗,然太平治世,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藏富于民家给人足,纵德泽未洽于天下,亦可称耶。”   “然年岁日长,筋力日衰,乃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既违成宪,亦负初心。”   “迩者蒙天获示,据婴灰疾,又仰荷上苍鸿佑,得以痊愈,即知不可恋栈。”   “太子仁孝明达,夙德天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授玺嗣位。明岁正旦登基改元。”   “于戏,君民一体,爱人必务于宽弘,赏罚有经为,国必彰于明信。新君将立,尚赖宗室、亲王、文武贤臣协德一心恭勤乃事,以弼其于至治。”   “诏告中外,咸使闻知。”   禅位诏书在拟定时已透出风声,忙得连轴转的礼部早早地就开始了登基大典的筹备。因而百官并没有多少意外,于是又是一番三跪九叩,称颂皇帝的睿智英明。   反而是接下来的两道旨意,真正有了些石破天惊的意味。   “宗人东方胜御前亮刃,冒犯天颜。念其功勋昭著,夺其侯爵,改封宣威将军,官封辽东总兵。先东方侯,先皇嫡子,朕亲弟也,不忍其爵禄无继,着小皇子入嗣侯府,承祧皇弟东方侯。”   “妙州冯素贞,女扮男装登科入仕。然其善言端行,于国多有裨益,虽有欺君之名,确无罔上之实。朕恤其才,免其罪,保其功名,破例拔擢,免其吏部司职,领东宫詹事,加封太子少保。”   “钦此——”   百官纷纷将目光投向殿前出列的两道身影,两道迥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罪臣东方胜——”“罪臣冯素贞——”   “谢主隆恩。”   衣袍轻擦之声响动,两个“罪臣”在文武百官探询的目光里各自起身,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彼此一眼。   寒夜静寂,圆月攀上天心,清辉洒满天地之间,一片敞亮。   公主府的书房内,冯素贞将手上的账簿合拢,用墨笔在纸上记下了一个数字,轻轻地舒了口气。经过皇帝一年来的征税敛财,太子即位之后,账面上不会太难看。   “咕咕,咕咕——”一丝异响凭空传来。   一只额上有黑点的鸽子矜持地站在窗边,对着冯素贞缩了缩脖子。   冯素贞唇角一弯,将那鸽子捞了过来,从鸽子脚上的竹管里抽出张纸条来:詹事大人台鉴:梅竹可回来了?公事可理完了?今日可想我了?   单世文实在是太尽忠职守,腊八夜带着冯少卿一路南下竟是东躲西藏到不知所踪。冯素贞一是内伤未愈,一是分身无暇,只得托了梅竹带人去寻。这一去,竟也有五六日了。   好在,给那姑娘找些事做,也能稍稍缓解她知道太子即将大婚的伤心。   冯素贞信手撕了张纸条,刚写了两个字,桃儿便入内禀告道:“驸马——啊不,冯大人,宣威将军东方胜来访!”   一个高大的人影踏着月色走到近前。他一身戎装,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带着战场上枕戈待旦的倥偬威势。   冯素贞退了一步,欠身见礼:“见过东方将军——”   她直起身来,看到东方胜紧紧盯着自己一身官服,上下打量,而后又抬起眼,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两人默默相对而立,良久,东方胜先开口道:“冯素贞,我算不算是‘洞察世情,心有光明’呢?”   冯素贞垂眼道:“将军是光明磊落的英武男儿。”   东方胜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冯素贞迟滞了片刻,涩声道:“将军,你将来定然会遇到一个和你般配的女子。”   一片沉寂之后,东方胜仰头大笑了两声:“你如此回答,倒是让我觉得意外了——这么说,你已经遇到了那个人了吗?”   冯素贞缓缓点了点头:“是……”   东方胜问道:“他比我好吗?”   冯素贞想了想:“不好比较,恐怕有很多事情她不如将军,但是我喜欢。”   东方胜乍然变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沉静。他默不作声地端详她的神色,忽然道:“冯素贞,我给你写一封休书吧。”   冯素贞一愣。   东方胜偏过头:“你是我东方胜过了门的妻子,若我不写休书,哪个敢娶你?”   冯素贞嘴唇微抿,终于无奈道:“好。”   二人进了书房,东方胜抓过笔,凝神静气地长考起来。   冯素贞晓得东方胜不爱读书,不然当初也不会找枪手替他去考科举,因而,对他此时此刻会写出怎样的休书颇为好奇。   但他只是握着笔,悬空了许久,仍是没能写出哪怕一个字来。   陡然间,他的肩背松弛下来,不复原先的挺拔。   冯素贞后退一步,垂下了头。   东方胜快速地在纸上挥毫写了什么,几乎只是瞬间,他就撂了笔,转过头来说道:“冯素贞,你再嫁时,和我说一声,我会给你备一份嫁妆。”   冯素贞低头道:“将军再娶时,我也会给将军备一份贺仪。”   东方胜涩然轻笑:“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冯素贞问道:“将军是怎么来的?可需要我遣人送将军回府?”   东方胜道:“不必,我要去辽东。”   冯素贞讶然:“你才从察哈尔回来没几日,这么快就走?”   东方胜凝望着她:“就是因为从察哈尔回来了,才要去辽东。”   冯素贞不知如何接话:“那,盼着将军早日归来。”   东方胜垂首细细端详冯素贞仰起的清丽容颜,喉头一哽:“我不回来了。”   冯素贞错愕。   东方胜压着嗓子道:“我和太子有约:若是我打下了辽东,我就是辽东王。若是我战死辽东,我便是辽东的一缕孤魂。此去辽东,不死不归。”   他忍了忍,终究没说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太子这样的契约,只笑道:“冯素贞,这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相见了。”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拉冯素贞的手腕,后者全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拉到了怀里。   冯素贞正要挣扎,却见东方胜只是摘了她的官帽,将一柄翠绿的玉簪插到她的发间就松开了手:“你不用担心,这簪子没有沾血。我在察哈尔救了一个女人,这是她塞给我的。我当时看到这簪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见冯素贞神色呆滞,他自嘲道:“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休了你。不如,你休了我吧。”   他转身朝外走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仿佛不曾来过。   冯素贞呆呆抚着头顶上的簪子,回头看向桌案上的休书。   那简直就只是一张白纸而已,上面没有写内容,只是在落款处写下笔走龙蛇、墨迹淋漓的“东方胜”。   冯素贞默然,她将发簪拔了下来,看清簪身刻着的并非常见的禽鸟花卉,而是鬃发飘逸的骏马形象。   她把玩着那触手生温的玉石,喃喃道:“是,你确实称得上,‘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怅惘片刻,她重新拿起笔,寻到先前只写了两个字的纸条,续着方才的笔锋写下:“公主殿下钧鉴:梅竹未归。虽有案牍劳形,然今晚月色甚好,惜乎卿卿不在近前。”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子女,是一个“选择”问题,但关于父母,没得选择。   冯少卿和老皇帝是两种父亲。   对于冯少卿这样的父亲,只要你独立了,不依附他,说服他,感化他,他就能够包容你的特立独行。但是对于老皇帝这样的父亲,你不合他的心意,你就永远是错的。   把老皇帝写死确实是一种解决方法,但死得那么恰巧,那么妥当,这太理想化了。   大多数人面临的是,和父母经年累月的互相伤害。   谁错了呢?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谁都没有错。 尾声 第60章 第六十章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一声尖锐哨响从平地升至半空,顷刻间,浓黑如墨的夜空亮如白昼,五光十色的焰火如簇如团轰然炸开,极致耀眼之后,化作星星点点的残火,随着空中飘飘扬扬的落雪一道澹荡摇摆而落。   上元节的烟花要比往昔更为璀璨些,只因,今日不止是元宵佳节,更是新皇的大婚之日。   庭院中,小花儿坐在冯少卿的怀里,望着天空里不时绽放的花火,拍着肉乎乎的手掌“哇哇”惊叫。公主府里的一众女眷也都站在院子里,各自都是喜气洋洋。就连近日来一直面色不虞的庄嬷嬷,脸上也带了些温和的笑意。   冯素贞不禁朝着皇宫的方向望了望:那宫里头的人,和自己看到的可是一样的流光溢彩?   冯少卿等人是腊月二十七才回到了京城。单世文生性机敏,带着冯少卿东躲西藏,一路甩掉了太子派去寻找他们的尾巴,竟躲去了济南府的乡间。若非是最后在那些人里看到了梅竹的身影,只怕二人就要留在济南过年了。   半挂鞭炮在近处突然炸响,众女眷惊得花容失色,纷纷跑开,却都是不自觉地躲到了冯素贞身后。冯素贞眼疾手快捂住了小花儿的耳朵,又退了两步。循声望去,熟悉的凤眼青年正在一边贼兮兮地笑。   冯素贞眉毛一扬,对身旁女子道:“打他!”   “欸!”梅竹领命,登时柳眉倒竖地冲了出去。一旁的桃儿杏儿醒过神来,也纷纷挥舞着拳头追打。   那青年见状撒腿就跑,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冯素贞怪道:“这厮父母亲眷都在京城,元宵佳节,跑来公主府做什么?”   一旁的冯少卿捻须喃喃道:“单侍卫这个人,倒是有趣……”   “他回来时候鼻青脸肿的模样也甚是有趣。”冯素贞斜了冯少卿一眼。   冯少卿老脸一红:“为父那时候还不是忧心你的境况,才和他动了几次手……”   冯素贞无奈道:“若不是他让着你,哪能被你打成那个样子。”   桃儿杏儿没有武功,哪里追得上单世文,不多时就回来了,吞吞吐吐地向冯素贞明言想去上元灯会。   她们二人今岁之前都是在宫里当差,随着公主出阁立府才出了宫来,对这京城的上元佳节颇感兴趣。   冯素贞望了望升起不久的月亮,打趣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们两个可约了人?”   桃儿憨憨道:“大人,我约了杏儿啊!”   杏儿对着桃儿撇撇嘴:“没文化,真可怕。”   冯素贞朗笑出声,点了两个值守的府兵相随:“去吧去吧,注意安全便是。”见她如此宽容,一时又有几个侍人上前请假,冯素贞都一一应了。   院中的热闹须臾尽散,天上的焰火却更灿烂了些。   冯素贞掐指算了算时辰,此刻宫里应该尚未结束宴饮:“陛下娶了陈阁老的女儿,自前朝以来,这恐怕是出身最高的皇后了。”   冯少卿不以为意:“论出身,那陈阁老也就比我早一届登科罢了。他登科前也不过是个穷书生,若非你爹时乖命蹇,说不定也能混上个阁老——何况,就是那陈家女儿出身再好,也比不得我的女儿。”   自己在父亲心里总是最好的,冯素贞好笑之余又有几分感动。   她心里一动:“父亲,你随我看一样东西。”   她引着冯少卿去了书房,将柜子里的一件衣服捧出来抖开。   “素儿,这身官服是——”冯少卿瞠目结舌,心里隐隐起了一个不得了的念头来。   冯素贞平静道:“父亲,这是尚服局新送来的新官服。陛下,召我入阁,敕封的旨意待张绍民剿匪归京之后,便会和封他的一道下了。”   冯少卿面上一呆,愣了半晌方才低喃道:“没想到我一生经营,也不过是官至知府。而我的女儿,没出阁,却入了阁。”话至最后,明显带了几分惆怅。   冯素贞喉头一哽:“爹爹,我和你说过……你的女儿和平凡女子,不太一样。我无法如其他女子那样……”无法如其他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宜室宜家。   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硬生生收了话头接着道:“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女儿,你都是我的父亲。我对你的敬爱不会因为我的异于常人而改变。”   冯少卿慢慢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心疼你。”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柔声道,“父亲无能,恐怕不能再为你遮风挡雨,今后的路,你要自己当心啊……”   冯素贞见父亲伤怀,忙温言安抚了几句。冯少卿毕竟也是做了十几年官的人,很快收敛了情绪,平静下来,只顾着对那学士官服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   一阵翅膀的扇动声传来,已晋升为“大长公主”的鸽子又落在了窗台上。   冯少卿有些不解:“素儿,这半个多月来,我怎么天天都看到这鸽子飞来飞去的?”   冯素贞面上浮起一丝笑来。   待送了冯少卿出去。冯素贞才将鸽子腿上的竹筒拔了下来,里面果然有一个纸卷。展开后,只见上头写着几个字:好无聊,你可去看灯了?字迹浅浅,颜色朱红淡淡,仿佛是用指甲勾出来的。   冯素贞唇角一勾,撕了片纸,写到:府中多人同去,我自看家——若是无聊,不如一起去看灯吧。她把纸卷绑在大长公主腿上,推开窗放了她出去。   不多时,案旁又响起了扑簌簌的声响。这回写的是:你这是在邀我?呜呼,事多无暇。   冯素贞看了看自己手边堆得高高的奏折,因着新皇大婚缘故,不少朝政上的事情也是丢给了她来处置,而整场婚事俱是天香这个做妹妹的一手操持,想必是忙成了陀螺。   她回到:知道贵人事忙,怎的有暇应我?   天香的下一张纸条紧锣密鼓地又到了:内人相邀,不敢不应,事了必亲往面答。   冯素贞远远望了望远处影影绰绰的巍峨皇城,啼笑皆非,回到:我生待事了,万念成蹉跎。   一盏茶的工夫,长公主又飞了回来。天香写道:晤字如面,见字心喜,你多写几个与我。   冯素贞看着鸽子来来回回飞了七八趟,心有不忍,遂回到:大长公主劳累,不堪笔墨千钧,望公主垂怜。   这条送出去,过了近半个时辰都不曾有回应。冯素贞眉毛挑挑,心道莫不是真的消停了?   正寻思着,门却是开了,竟是顾全捧着茶盘进了门:“冯大人,请用茶。”   冯素贞惊诧,起身问道:“顾阿监怎么来了?”   顾全笑容可掬:“公主殿下听说府上的下人都去看灯了,特遣小的来伺候大人用茶。”   冯素贞狐疑地端过茶盏,却瞧见茶盏下压着一张纸条。   她瞥了顾全一眼,顾全垂了头,没多言语。冯素贞展开那纸条来看,只见上面写了七个字:沅有芷兮澧有兰。   冯素贞心口一跳敛容问道:“公主也回来了?”   顾全笑道:“公主说她笔墨万钧,怕鸽子承受不住,她便亲自带回来了。此刻正在笔墨描绘处候着您。”   公主府唯一有芷有兰的地方便是花园了。   虽是寒冬,又已入夜,零零星星落起了雪,但冯素贞并不觉得冷。她披着黑色的貂裘大氅,走过挂着红灯笼的漫漫长廊,不时在空中绽起的烟花随时给她的身上、脸上染上一片绚烂。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外界喧闹和在一起,越是近了那亭台水榭,越觉得城里的烟花爆得密集。   几只琉璃灯暖暖地照亮了池中水榭,厚重的锦缎之间隐约地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冯素贞挑帘入内,顿觉热气扑面而来。   冯素贞被热气熏得眯起了眼,待缓过来,正看到天香坐在榭中的卧榻上,仰头望着自己。她定了定神,再细细看去,那微醺的酡红脸颊,波光闪闪的眼眸,巧笑倩兮的唇角,确是和她分别了月余的天香公主:“这么久没见我,想不想我?”   冯素贞心底一软:“其实,我每天都能看到你。”   天香诧异:“你从哪里看到的?”父皇把自己看得死死的,若不是今夜哥哥大婚父皇吃醉了酒,而那顾全也有心攀附新皇帝,自己此刻也溜不出来。   冯素贞道:“太上皇每日用过早膳之后,你会搀着他在御花园里散步。我每天早上在东宫里头办公,都能看到你。”   天香困惑道:“可是东宫和御花园有隔墙,并不相通啊……”   “御花园里有一处明月门,”冯素贞笑道,“每日辰时三刻,烧薪司会送银霜碳至东宫,那道明月门会打开约一刻钟的时间。我那时便会在窗口站上一刻钟,只要耐心等着,总能看到你的身影。”   天香面上更红了些。   冯素贞也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错开脸,看到帐子里的热气来自两个烧得通红的红炉,一个煨着羊肉,一个烫着酒。   冯素贞笑道:“宫里的婚宴怎么还短了公主的酒肉,要回家来开小灶?”   天香语带惆怅:“心里不称意,纵使山珍海味,也是索然无味。”   冯素贞关切道:“怎么不开心?”   “哥哥大婚完毕,父皇明早喝过哥哥嫂嫂的茶之后,就要动身南下了。”   冯素贞敛了笑,落座在天香身畔:“这么快?不等出了正月?”   “父皇说人多走得慢,若是再晚些出发,就看不到江南春景了……他老人家还一心惦记着‘烟花三月下扬州’呐!”   冯素贞静静望着炉边跳跃的火焰,天香也不说话,只动手去搅动锅中的炖肉,暖暖的香气袭来,两人一时无言。   冯素贞想起太子之前和自己说的话:“此一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她心内涩然,伤怀道:“明日……一路顺风。”   天香眨眨眼:“我走陆路,不乘船。”   冯素贞顿了顿:“那,一路平安。”   天香笑道:“好——还有别的想对我说的吗?”   冯素贞一愣,垂下头去:“……东西可收拾好了?”她感到词句匮乏,自己笨口拙舌地像个稚子。   天香无所谓道:“这事我不需要操心。”   冯素贞想了想:“时常写信与我吧。”   天香颔首:“我会带着鸽子,每到一地,先与你通信。”   冯素贞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那——征铎劳累,你今夜需早些休息,好养足精神,我——”她抬眼看到天香正正盯着自己,一时失语。   天香起身自多宝格里抽出一盘棋子来:“你若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就陪我打一盘双陆吧。左右这羊肉要炖好还需要好些工夫。”   冯素贞情绪被打断,只得颔首。   二人摆开棋子,摇响了骰子。   不多时,炉上的羊肉尚未沸腾,便见冯素贞将手里的棋子一推:“你赢了。”   天香鄙夷:“你这是故意让着我呢。”冯素贞虽然没了武功,但耳力还在,摇骰子的本事还在,何至于连双陆都打不好。   冯素贞点点头:“总是赢你,未免太残忍。”   天香把棋盘撤去,托腮支在小桌上:“你是在哄我开心?”   “是。”   天香笑了:“哄我开心不必这么麻烦的。”   冯素贞一脸疑问。   “过来。”天香勾了勾食指。   冯素贞老老实实地凑到了近前:“公主想我怎么哄——”   话音未落,她收了口。   她不得不收口,天香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就像只小麻雀啄食那般,飞快地,啄了一下。   连一个呼吸都没有,就那么啄了一下。   除却唇上短暂的柔软接触,余下什么感觉都没有。   冯素贞一僵。   她听到近在咫尺的天香的声音宛如在九霄云外——“什么感觉?”   她怔怔地问道:“什么什么感觉?”   满脸通红的天香也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这一问句。   会让你抗拒吗?会让你难受吗?会让你觉得,恶心吗?   冯素贞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天香不爽,本公主活了两辈子头一次主动亲人,加在一起算起来你可是捡了大便宜的,倒是有点反应啊你!   冯素贞终于有了反应。   她猛然上前,径直凑到了天香的唇边,只略一停顿,就结结实实地吻了下去。   天香周身一僵,连个“你”字都没说出来,就整个人都被冯素贞的气息所浸没。   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触,但当天香因惊讶而启开唇时,那吻就急切地变成了霸道的攻城略地。   湿滑的舌尖滑入口中,带着一丝温柔的甘甜,拂过一排全无攻击力的贝齿,长驱直入地和另一条湿滑柔软的舌汇合。与一个月前的短暂轻吻不同的是,这一次,异样的战栗自脊背根处一路向上攀升,狂风骤雨一般直冲到了脑子里。   熟悉而陌生的气息吐在自己的鼻息之间,天香睁大眼睛瞪着面前这张祸水般的脸,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她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仰倒在榻上。   一瞬间,冯素贞似乎犹豫了,却不舍得结束这霸道的亲昵,也欺身上去,却是撑着自己的身体,悬空虚浮着,将二人的亲密停留在了颈部以上,唇上又加深了这个吻。   天香身子不能动弹,脑子里却是清明,她清楚地感受着冯素贞的一切,她舌尖的柔软,她牙齿的光洁,她面颊的温度,她鼻尖的挺拔,她吐息的频率,她身上的味道。   桩桩件件,明明是混合在一起,却被她分门别类地标记好,沉入了记忆的深潭之中,好永久封存,得以铭记。   这个缠绵的吻仿佛持续了许久。   有多久?   一盏茶?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天香不知道,她只记得冯素贞起身时,她的唇上一片炽热,仿佛心脏也在自己的唇边跳动。   她听到冯素贞期期艾艾地问了句:“什么感觉?”   为什么问我这句话?   天香茫然。   天香捂脸。   天香不知所谓地答了句:“还、还行吧……”   冯素贞道:“……公主你先坐起来。”   天香继续捂脸:“我……起不来。”   冯素贞哑然失笑,只得勉力扶了她一把,又费力地把天香的手掰开,看到了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小脸。   天香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中闪动着些许炽热的光芒:“此去江南,或是一年半载,或是三年五载——冯素贞,你愿不愿意等我?”   冯素贞回望着她,目露沉凝之色,久久没有回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的举动已经如此明显,难道天香是觉得她冯素贞有动辄随便亲人的癖好?   她自是不知,天香这飘零了两世的心里,藏着多少细腻情思。   天香有些失落,唇角却依然弯出一个笑来:“欸,不说了,不说了,那、那羊肉好了,婚宴上我忙得像个傻子,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她甩开冯素贞,起身到了那火炉旁,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她说话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你也陪我用些吧,你每日里劳神太过,吃些羊肉好补气……”   倏然之间,她就变作了居家的妇人,低眉顺眼地低头鼓捣着香气四溢的佳肴。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收敛了眼中的烁烁光芒,仿佛方才的热吻,方才的亲昵,方才她眼中的炽热和期盼只是冯素贞的错觉。   冯素贞一怔,打心底里涌起一股子酸涩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天香公主现在最怕的,就是她冯素贞啊,怕她说出伤人的话来,怕她斩钉截铁的拒绝,更怕的,是她一直的语焉不详,暧昧不明。   “公主——”她轻声唤着。   天香正有条不紊地为她切着肉,对她的唤声置若罔闻。   冯素贞伸手拿走了她手里的家什,摆在桌案上,正襟危坐道:“天香,我有事要对你明言。”   天香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不由得也有些紧张,坐正身子,紧紧抿了抿唇:“——你有事便明言吧。”   冯素贞顿了顿,低头拱手道:“说之前,臣先告罪,请公主恕臣狂妄无礼,冒犯公主。”   她抬眉看到,天香扯动嘴角笑了笑,挥了挥手:“哈哈哈,冯大人别闹,我经得起,江湖儿女,最是洒脱不羁,哪有那么多规矩。你要是这么严肃就不要说了,吃肉吧,吃肉吧。”   冯素贞却是擒住她的手,双手压着,放在自己膝上,柔声道:“天香,请恕冯素贞孟浪。”   天香抬起眼来,双瞳微张,望着冯素贞的双眼,心底有些雀跃的期盼,却又有些害怕,既盼着她说,又怕她说。   冯素贞调整了呼吸,终于直白地说出了口:“天香,我心悦卿。”   等了两世的话倏然入耳,天香只觉得瞬间眼前就积起了水汽,近在咫尺的人儿变得雾蒙蒙一片,她只能倾身向前,握紧了手,听到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我心悦卿,愿守夫妻之义,共喜乐苦难,谨克逮克容,时反求诸己。赴白头之约,结共牢之缘,不离不弃,从卿终老。”   冯素贞是读书人,短短几句话,天香却一字一字听得清晰,听懂了她的每个字,听懂了每个字的每个笔画,听懂了她短短言语中绵绵的情意。   ——不敢说这世上只你我用情至深,须知世上深情厚谊之人,不知凡几。   ——也不敢说甚一世安稳,因为自我开了口,便是行差踏错,面临着口诛笔伐。   ——更不敢说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因为物类相处,难免龃龉,何况彼此骄傲。   ——但我愿意为你守,为你担,为你忍。   “等一个月算什么,等一年算什么,三五年又算什么?天香,这白头之约,共牢之缘,我可有幸?”泪眼迷蒙中,天香被拥入一个温香的怀里,听到了那人低低的问。   天香摇摇头,笑着拭去眼角的泪,那泪却越发多起来。她只好把头埋入那人胸口,把泪蹭在那人的衣襟上,低声喃喃道:“是我有幸。”   是我有幸重走一遭,有幸与你重逢,有幸没放弃。   襄儿,甜儿,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人生的一切都是取舍,请原谅我的自私。   冬日的水榭隔了三重帘帐,外面的人只看得见红彤彤的光,看不到这帘幕之内相拥的身影。   夜渐深沉,烟火爆竹尘嚣散尽,上元佳节的月光皎洁,银白的清辉洒落,与地上的积雪遥相呼应,天地之间一片透亮。   春有百花夏有月,秋有凉风冬有雪。若无烦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其实这篇后记还是挺不好意思写的。   但我一直秉承文以载道的书生习气,喜欢和读者交流,想把自己的一些念头告诉大家,多少还是要念叨念叨。   我的第一篇完整的长篇小说《情彀》是脱胎于新女驸马这部电视剧的,里面很多梗以及人设都是用了其中的内容,虽然我添骨加肉地改了个面目全非,但内心里总是觉得有所亏欠。所以情彀后来开V后,我只V了第三部 后面的内容,因为我觉得前面的内容不是我的,不好意思拿来骗钱。   但我还是很害臊,拿着别人的人设背景拆吧拆吧变成自己的东西来写,你多丢人啊。   所以我一咬牙一跺脚,定了一个小目标:我得还一篇同人文给《新女驸马》,还得弥补下怜筝被我炮灰了的悲剧。   于是我说写就写,我就开始写新新了。   很可怕的一件事是,这篇同人文我统共也折腾了五年的时间。   说出来恐怕你们不信,光是写第一章 ,就花了我一年的时间。我现在返回来去看全文,发现我写的最好的,还是这第一章。   按照这个码字的进度来说,我实在是工作效率低下,但追文的朋友应该知道,我是习惯性中途弃坑又折返回来捡起,后面几乎一半的内容都是我这两个多月蹭蹭蹭发完的。   实在是我码字的时候全身心投入,满脑子都是梗和文字,学习的时候影响学习,工作的时候影响工作。不得已私下里攒稿子,留中不发,等到整个思路都清爽了,再一口气把故事讲出来。   因为人设不用自己弄,所以《新新》其实没有《情彀》那么费脑子费工夫,但是出现了新的问题——   我已经写过《情彀》了,而两部小说的人物原型其实是相同的,怎么样才能把“新新”的主角写得和《情彀》里的两个主角不一样呢?   我苦恼,我郁闷,我愁肠百结,仰天长叹。   然后发现自己想多了。   看美剧看多了总觉得是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这是因为人家已经有剧本了。但其实写小说,是用情节发展来塑造人物性格的。   杨枫灵面对的困境比冯素贞麻烦多了,重生后的天香能耐比怜筝大多了,我不用担心把她们写的性格相近,我需要担心的是怎么样写好这个故事,让新新里面的主角获得成长,让原剧中被炮灰掉的配角们活蹦乱跳。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主角的情,我不写故事,只写情嘛。   也希望看这篇故事的人不要踩一捧一地将两篇故事的主角相对比,或者你可以私下里比,不要来我面前告诉我——尤其是,不要一再试图告诉我:你家的小杨就是个渣,还是小冯好。   人如果能够单纯到用是不是渣来区分,我何苦要写那么多字来塑造圆形的饱满的人物?直接学古龙多好——她的人是渣的,魂是渣的,手指是渣的,就连喘口气儿都扑簌簌地往下掉土粒子。   我的老朋友们应该是知道的,我码字喜欢听歌,也喜欢放着歌让大家来看我写的故事。   但是自从手机成为主要的阅读方式而且外链歌曲变得越来越难之后,这事儿已经不成了。   写《新·新》的时候,我常听的是三首歌,一首胡彦斌的《江湖再见》,一首梁琳的《鬼迷心窍》,一首《牡丹亭外》。   基本上这三首歌是重生后的天香的心路历程。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   没成想,真正重逢之后变成了谁也替代不了的鬼迷心窍;   再后来,才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一往而深。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在人世中独行了二十年之后的天香懂爱了吗,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除了变得更洒脱、多了十年的政治经验之外,心里仍是有一束白月光,一块意难平。   她倾慕冯素贞的美好,重生之后才发现,在心里盘桓了二十年的白月光其实并不是那么完美。   她没有失望或者放弃,她凭着一股子倔强和无可比拟的耐心一点一点地去敲打冯素贞的心房,去雕琢她,教导她,保护她。   爱分两种,一种是我需要你,所以我爱你;另一种是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   少年时候,往往只知前一种,而不懂后一种。如果天香不是经过了二十年岁月的磨砺的话,她重走这一次历程,仍然会爱冯素贞,但不会爱得这么敏感而深沉。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太懂这种细水长流的感情,所以文字里的荷尔蒙气息很重,虽然我写不好。   《新新》写了四十万才得了两个吻,辛苦各位看官了(作揖)。   “爱是灵魂的交流,而非肉体之贪”。   这句话可不是说说的,说到就得做到哦亲。   至于另外一个主角,冯素贞。以她做主角和主导的文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新女驸马》这部剧是记忆里的情怀。为什么十五年过去还有这么多人对这么一部武打放三遍的剧念念不忘?实在是里面冯素贞的形象过于美好了。   同人作品的创作,或是因为原著中的人物形象太富有魅力,或是原著情节留下了太多遗憾。   《新女驸马》作品两者兼有,因而同人文甚众,相信看到我这篇同人文的读者大多也看过了新女驸马的许多其他同人文。   因为黄奕的美貌和主角光环,所以电视剧的观众都自动屏蔽了原剧自带的脑残和作等属性。看到的是一个文武双全,貌美无双的驸马爷,忽略了她的一切小缺点。但其实从电视剧剧情细究下去,冯素贞的内在性格,冯素贞选择背后的动因,多多少少都有点不忍直视。   我不禁好奇,剥开美丽、武功、和才华还有被编剧乱点的乱七八糟的技能点,她还剩下什么?她这个人,这个女人,她的性格,可爱吗,值得爱吗?   所以和其他的写手的创作初衷不太相同,我的这篇故事,一直想要塑造的是一个走出荧屏的普通人。   再好的原型作品,在加工创作时,总逃不出二次创作的形象再塑造。所以读者在阅读时,会觉得我笔下的冯素贞熟悉而陌生,她被我弱化了。   我一点一点地矮化她,逼迫她,让她有更多的无力和无奈,让她变成一个普通人。   但是,一部故事的主角怎么能够只是个普通人呢?   文字和影视作品不一样,没有了视觉上的干扰和加分,就算作者将人物的美貌和风采吹得天花乱坠,作为读者也只能通过作者所描绘的情节和人物性格来决定自己喜不喜欢这书中的主角。   所以某种意义上,阅读文字,更有利于读者去把握文本中虚构人物的真实性格。   冯素贞有各种各样的特质特长,但是真正能让她获得这些特质的,其实,是她的家境、她的教养、她本人的内在性格。   随着剧情的推进,扒开她的一切之后,再让天香重新爱上这个光鲜外表之下的她,她的优点,她的缺点,她的明亮,她的阴暗。   也让读者看到她的善良、坚韧、从容,以及九死不悔的倔强。   关于正文结局,反反复复斟酌了一个多月,终于还是决定把正文完结的节点定在此处。   我家的VIP说,你这样会被骂烂尾的哦。   我说,她们两个已经互明心迹,已经两情相悦,彼此都已经有了决心去面对人世中的种种困难险阻,我觉得写到这里,已经算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了。   毕竟人生还很长,就算把种种问题一次性解决干净,只要作者心够黑,总能有新的问题出现。   我写小说就像是穷人家过年时候缺东少西的杂烩,总想着把自己肚子里的那点货色都倒出来,写的东西也就比较繁杂,像是种类齐备各有一点儿的腊八粥。   基本上除了杜撰的朝代背景,里面大部分掌故都是真的,也算是给大家普及下故纸堆里的故事。   这洋洋洒洒四十万字,我不敢说我写了一本最好的同人,却也敢自夸,我写了一篇好看的故事。   《新女驸马》这部电视剧播出了15年,怜筝在我笔下颠簸了十年,天香在我几句话里蹉跎了二十年,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时间的洪流里动心忍性了悠悠十载。   这一笔敲下,我和新女驸马的缘分也算是圆满了。   今后再也不写公主驸马相关题材,再也不写啦,再也再也不写啦!   ——不过,本文还有九篇番外,会交代一下前生的事,以及配角的事,还有一些主角的日常。   什么,你问番外有没有车?   你猜。   PS:番外完结后应该会有印刷作品个人志,有意者请关注我的微博关注后续进展:微博ID,挖坑不填杨惑君。   PPS:在此预告一下三观不正小h文中长篇新文《瑶姬》,讲的是公主和……皇后的故事。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